纜車的車廂懸空在一片讓人窒息的白霧裏,就像是泡進了一杯牛奶中。五分鍾前,一隻約莫三十公分長,不知名的飛蟲落在窗戶上,停了十來秒又震動透明的雙翼飛入了昭昭霧氣,這是他們透過玻璃窗最後一次看到外麵的變化。


    “我們現在……”馮凱安有些遲疑地翻著旅遊手冊,“會是在哪兒呢?”他的意思很明白,就算纜車運行的時間大大延長了,他們肯定還是在這條線路上,處在纜車起點和終點之間的某個地方,那麽至少就能在手冊地圖上猜一個目前眾人的大概位置。


    楊榆伸長脖子,視線在馮胖子手中那張質量拙劣的印刷品上遊移了一陣,然後用不確定的語氣說:“我們是在雨道峰南坡附近吧……”他忽然伸手指著導遊圖上一個標誌,“這個宮殿一樣的小房子是什麽?”葉芸芸也湊過來,扶了扶她厚厚的鏡片:“上麵寫的是不是‘雨道宮’。”


    閆康聞言猛然放下了手裏的書:“這旅遊冊子你是打哪兒弄到的?”他問馮凱安,語氣不知為什麽有些急促。


    馮胖子一臉孩子般的無辜:“放在纜車車站入口的桌子上,有一整疊呢,那個地方沒人管,我以為是供遊客自取的,就拿了一份。”然後他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有什麽問題嗎?”


    閆康閉上眼睛歎了口氣:“雨道宮根本不應該出現在官方旅遊手冊上,不對,它不應該出現在任何手冊上!”


    沒人知道雨道宮是什麽時候建立的,大約在上世紀90年代,雨道峰南坡上忽然矗立起這麽一座仿道教樣式的宮殿建築。宮殿本身可以說是粗俗不堪,外牆和屋簷都用明黃色和深紅色的油漆勾勒過,飛簷鬥角上的裝飾也是俗不可耐,整座雨道宮隻有一個工作人員,就是坐在門口售票的一個當地人。


    進山的遊客都想當然地把它看作是本地一個旅遊景點,這並不奇怪,在那時全國各地的風景區都有這樣粗製濫造的景點。這宮殿本身坐落在比較冷門的爬山線路上,拜訪過那裏的遊客大多出門就把它忘了,而更多的遊客則忽略了它的存在。甚至,當地的巡山人也對它習以為常。雨道宮就這樣在半山腰默默矗立了六個年頭,幾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直到2000年後的一天,一個僑商進入雨道宮參拜,再也沒有出來。


    有關部門這才開始留意到這所來曆不明的建築,當地旅遊單位在查閱了所有景區開發記錄後表示,根本沒有這棟宮殿的建造記錄。調查人員最初進入宮殿時,隻找到了一些褪色的神像和鏽跡斑斑的燭台,全都蒙著厚厚一層灰塵,像是很久沒人來過的樣子。有些牆麵灰漿都沒有抹,露出了紅色的磚塊,調查人員最後得出結論,這個地方似乎從來都沒有完工過。


    調查人員走訪了好幾個參拜過宮殿的遊客,遊客們全都表示他們進去之後看到的東西平平無奇,與其它地方那些廉價景點並無二致,但是當被要求具體講一下宮殿中的情況時,所有人的回憶都開始模糊,甚至出現了自相矛盾的地方。至於那個賣票的當地人,有關部門對他進行了多次問詢,但是調查人員很快發現,這個人有輕度癡傻,他們無法從他語無倫次的描述中拚湊出他雇主的線索。


    另外,調查人員在宮殿外牆的後部發現了一行用炭筆寫成,歪歪扭扭的字跡:“這裏所有的人都在浪費汽油。”無論是調查人員還是當地的巡山人都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售票的傻子則隻會對著這行字癡笑。


    後來,有幾個好事者發掘出了僑商的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有人傳言他在東南亞的時候衝撞了什麽不幹淨的東西,而另一些傳聞版本裏,僑商則一直依靠著某些南洋的神秘力量經營他的生意。其中最荒誕不經的一種說法刊登在了某一本私人刊印的飛法出版物上,上麵說,僑商的太太(或是情婦)曾經找大師推算過,得到的結果是,僑商依然還在宮殿裏,隻是誰都看不到。


    雨道宮有著許許多多的謎題,甚至有人說,兩個月後那場奪去數條性命的山火,就是從那裏麵蔓延開來的。山火之後,那裏隻剩下了斷垣殘壁,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標到旅遊手冊上的價值。


    “關於雨道宮,我們還知道一件事,僑商失蹤後,有關部門收走了賣票人手裏的功德簿。那上麵記錄的都是往雨道宮裏布施過的遊客。寫在第一條的是一個叫許國昌的人,在旁邊還有他的工作單位:上海安樂棉紡六廠。”閆康說到這裏停了下來,表情有些迷惘,他似乎不知道應不應該講下去。


    “怎麽了?說呀,這個人有什麽問題嗎?”楊榆焦急地催促說。


    閆康的視線移向窗外,他是多希望此刻外麵的濃霧能有消散的跡象。


    1969年,上海安樂棉紡六廠的廠醫許國昌相應號召,開始為廠裏患病的工人進行雞血注射,當時有許多人都相信,注射生雞血可以祛除疾病,增強體質,所以每天在醫院門口尋求注射的人絡繹不絕。


    和其他許多赤腳醫生一樣,初期許國昌的雞血注射收到了顯著的成效。他在醫療日記裏寫道,病人們不但症狀在注射當時就減輕了,而且比患病之前精力旺盛了百倍,食欲大大增加,許多慢性病也出現了好轉。在廠長的支持下,很快許國昌大夫就為廠裏所有的員工都注射了他自家雞的雞血,說實話,在當時,這也不算是什麽驚世駭俗的決定。


    之後的安樂棉紡六廠成了明星企業,在大劑量雞血的注射下,員工們不知疲倦,曾經創下了連續72小時工作的驚人記錄,許國昌在之後的匯報中說,一段時期的雞血療法後,工友們再也沒有患上過任何疾病,原本身上的慢性病也全部根治,一位59歲的老員工更是輕易舉起了一塊150公斤重的棉紡機鑄件。


    其實現在回頭看,即使在當時的安樂六廠裏,讓人不安的消息,就已經初露端倪了。一些初期接受注射的員工曾經告訴他們的親屬說,許大夫帶來的雞血,要比平常他們見到的腥臭許多,在當時大部分醫生選擇肌肉注射的情況下,許國昌大夫堅持對他的患者進行更激進的靜脈注射。而接受了注射後的病人,普遍感覺進入身體的雞血非常地燙,幾乎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有幾個祖籍浙江的工友在初次注射後,當天晚上都做了噩夢。噩夢的內容大同小異,都發生在一片腐敗荒涼的沼澤中。一個來安樂六廠調研取經的上海第二醫學院東方紅衛校的老師,向他領導報告說,許國昌用的雞血都是從自己住處帶過來,從沒有人見過他直接從雞身上抽取過雞血,這些雞血呈不自然的暗紅色,而且有古怪的凝結趨勢。一個東方紅衛校的學生曾經一個人與幾管許國昌準備的雞血共處一室,她事後告訴老師,她似乎聽到了房間裏有竊竊私語的聲音。


    六個月之後,那些曾經接受過許國昌注射的人,紛紛發起高燒,並且精神恍惚,個別病例甚至身體發生了畸變。憂心忡忡的員工們前往安樂六廠的衛生室,卻發現大門緊鎖,許國昌下落不明。根據事後的調查,不管這位許大夫為員工們注射的是什麽,反正肯定不會是雞血。廠幹部根據人事檔案找到許大夫在崇明的老家,那時候,那裏還是一片農田。他們並沒有在那裏找到許國昌,他的舊房子已經人去樓空了很長的時間。廠幹部在房子的旁邊發現了一個地窖,並且在裏麵找到了一些刻有怪異符號的抽血工具,以及一個附有皮帶的鐵架。從那些散落四處的抽血工具來判斷,它抽血的對象一定個頭不小,後來有一個廠幹部回憶說,整個地窖彌漫著一種讓人作嘔的惡臭,他從來不知道,這世上有什麽東西可以臭到這種地步。


    安樂六廠後來關了門,那些注射了不知名血液的工友紛紛患上重病,有些死在了醫院,更多的人則沒了音訊。許國昌也再也沒有露過麵,一直到將近30年之後,他的名字出現在了雨道宮的功德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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