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孤懸著一輪慘月,把廢廟前的空地照得鬼影重重,大風搖曳著低矮的灌木,發出此起彼伏的沙沙聲,像是無數隻野獸正匍匐在地磨著牙。光禿禿的空地中央,停著一輛破舊的馬車,車上隻坐了一個衣著寒酸的趕車人。雖然夜深了,趕車人並沒有點起火燭,那匹劣馬時不時會踏著蹄子搖晃腦袋,表達著它對逗留在此的不滿。趕車人卻沒有加以嗬斥,他一動不動保持著沉默,孤零零坐在漆黑的夜色裏,像是一個泥人。


    田承業雙手僵硬地握著韁繩,他不敢東張西望,隻好用眼角的餘光掃視四周。他知道,馬車周圍已經埋伏下許多人手,但是,老實的長史猜不出他們在哪兒,他隻知道,那些人一定都在暗處看著自己。在今天傍晚的最後一次碰頭中,燕忘情以擔心都督府已經被安祿山滲透為理由,把田承業的人全部替換成了自己的手下,現在,他隻能把自己的性命交給這群他並不完全了解的逞死之徒了。萬籟俱寂,長史能看到的隻有一片荒涼蕭索,察覺不出半點活人的氣息。他吞了口唾沫,想要忘掉胃部的痙攣,因為緊張,今天的晡食他一口都沒有動,如今坐在車上,田大人開始後悔,之前要是墊上一兩口的話,現在心裏麵也許會踏實點。


    夜幕下,每一道陰影的後麵都像是藏了人,有好幾次樹林裏老鴰發出怪叫都讓田承業錯以為是綁匪現身了。他不知道那群人什麽時候會出現,也不知道他們此刻是不是正在暗暗監視自己,漆黑的夜色中像是閃爍著幾十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將他的身軀死死鎖在了原地。“現在是不是已經到子時了?”田承業心想。距離縣城太遠,他聽不見打更聲,緊繃的神經也讓他分不清究竟在這裏等了一炷香時間還是一個時辰。“這簡直是在受刑。”他小聲嘀咕,同時小心翼翼地側過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馬車車廂,簡陋的篷子下麵是用泥壇封好的金鋌,還有成匹的綢緞,赤金和絲帛都被蒼雲暗中做過標記,它日如果在雁門郡內流通一定逃不過燕忘情的耳目,不過,根據燕帥的推斷,綁匪很可能不會乖乖過來拿贖金,這也是田承業最擔心的。既然像燕帥宋統領這樣久經風浪的能人都拿不準綁匪的真實意圖,那麽他一個長史還能有什麽作為呢?他現在能做的,隻有默默為他所熱愛的雁門郡祈禱,祈求上天諸神能夠把柏公公毫發無傷地送回來,但是田長史不確定他的禱祝能不能剛好被路過的神明聽到,於是,他隻能一刻不停地祈禱,他覺得他有生以來從未像現在這樣虔誠過,夜色中長史佝僂著身體,手捏著韁繩,儼然已經成了一個無聲的聖徒。


    現在讓我們把時間往前撥一些,就在今天傍晚燕忘情主持最後一次碰頭的同時,雁門縣的另一個地方,周問鶴正坐在客房裏打磨他新買的鐵劍。他右手把劍拄在地上,澆了些清水在上麵,然後俯下身,左手拿起磨石輕輕擦著劍刃,這把劍刃口有點太脆了,劍身的平衡也不是太好,但是在找回鐵鶴劍之前,他隻能將就一下。


    早些時候,道人依照燕忘情的指引在縣城外的句住山腳下找到了這家客棧。他向店裏打聽入山尋找鐵架的路徑,掌櫃告訴他沿著這條路還需走上半天左右,之後,掌櫃就用一種很怪異的眼光看著道人。


    這家客棧裏跑堂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長得精瘦,活像一隻大猴子,他把道人帶到後麵,那裏由五間客房圍出了一個院子,看上去打掃得很幹淨。少年打開其中一間客房,將周問鶴請了進去,並且殷勤地囑咐說有任何需要都可以找他。道人見他照顧周到,便從懷裏掏出了幾枚銅板賞給少年,後者領過錢捧在手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躊躇再三,隻吩咐了一句夜裏不要外出,就匆匆告退了。在他開門的一刹那,道人剛好看到對麵的房門“砰”地一聲閉上,這關門的勢道倉卒中帶著警惕,就像是一隻察覺到危險後慌忙合上外殼的老蚌。


    跑堂少年從外麵關上門,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現在,客房裏就隻剩下周問鶴一人了。他坐著發了一會兒楞,就取出了自帶的清水幹糧吃喝起來。客棧當然是供應飲食的,但是道人不敢要,回想剛才種種古怪,就算是初入江湖的青頭都能察覺到此處有蹊蹺。“今晚一定會不太平了。”周問鶴沮喪地心想,這些年來他壞的那部分直覺很少有不應驗的。所以吃喝完畢後,道人索性搬了個凳子坐在門口,對著緊閉的房門開始磨劍。就這樣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透進窗格的陽光越來越暗淡,道人把磨好的劍橫放在膝蓋上,開始閉目養神。他沒有起身去點房中的蠟燭,因為他不想冒險讓別人從屋外看到自己。不多時,最後一絲餘暉也收進了地平線下,窗外隻剩下了完全黑暗,現在周問鶴與外麵叵測不明的凶險,隻隔著一道木門了,他由衷地希望手裏的劍今晚不要崩口得太厲害。


    二更時分,門外忽然有了動靜,道人聽見了許多人來來回回往院子裏搬運東西的聲音。之後,他又聽到一個男人在門外高聲說話:“周道長,周問鶴道長在不在?”這聲音雖然說不上凶惡,卻很不客氣,有一種明顯的脅迫在裏麵,外麵的人顯然沒打算掩藏自己的惡意。


    “周問鶴道長,請出來說話!”那人又喊了一聲。


    周問鶴走到門前,透過門縫向外張望,院子裏已經架起了一口大鍋,鍋下熊熊燒著火,十來個壯年男子,正一趟一趟地往來院子與對麵客房,給大鍋添水添柴,不多久,鍋子上方就冒起了熱氣。


    說話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本地人,臉上長滿凶悍的橫肉,身著當地莊稼漢經常穿的粗布褐衫,手拿一柄做工粗糙的鬼頭刀,月色下他一雙眼睛泛著紅光,殺氣四溢。周問鶴注意到那人頭上戴了一頂古怪的帽子。帽子外側似乎包著鐵皮,上麵鑄滿了不知名的野獸圖案,邊緣處還鑲嵌著一些閃光的金屬片,道人猜測那應該是黃金。


    看那人身量,似乎會一點粗淺的功夫,但絕不是道人對手,周問鶴又掃了一圈其他人,之後他就可以肯定,眼前的大漢已經是院子裏武功最高的一個人了。他又看了一眼其它幾間客房,雖然院子裏的響動很大,但是其它房間裏卻一片寂靜,門窗都關得死死的,好像根本就沒有人住在裏麵。


    “周問鶴道長不用躲了,快點出來吧。”那壯漢語氣裏已經有了許多的不耐煩,這裏的客房隻有一個出口,他一點也不擔心道人會逃出去。院子裏的其他人也都忙完手裏的活計,紛紛湊了過來,他們嘴裏有節奏地嘟囔著什麽話,其中幾個人還用武器不停拍打著自己的全身,神誌看上去不是很清醒。


    周問鶴從門前走了回來,他知道外麵那些人衝進來隻是時間問題,道人試了試鐵劍,在房裏占好有利地形,他知道,如果運氣好,他就可以毫發無傷地從這裏走出去,如果運氣不好,他可能需要一些治療擦傷的藥物。


    門外的響動愈加頻繁了,還夾雜了許多人不滿的喝叱聲,他們一邊吵吵嚷嚷,一邊用武器敲打著地麵,既是想用壓力摧垮道人的神經,又是在為自己壯膽,到最後,他們的喊聲已經快跟野獸差不多了,其中有人尖聲念誦了幾句什麽,周問鶴搞不清這是奚話,突厥話還是當地土話,似乎都不太像。這樣又鬧了一炷香時間,就在周問鶴估算他們快要闖進來的時候,門外忽然傳來一聲低呼,接著就是“噗”一聲,像是什麽東西倒在了地上,然後又是連續“噗噗”幾聲,又快又急,當中幾乎沒有間隔。再後來,院子裏就什麽聲音都沒有了。


    周問鶴心裏大為奇怪,於是就又走到門口,透過門縫向外瞧,如今院子裏一動不動躺著十來個人,他們身上潺潺流出的血幾乎把院子浸成一個血池,一個黑衣男子正背對著門縫,一具具檢視倒斃的屍體。他手裏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兵器,亮得就像是條雪棒。道人乍一看,還以為他拿的是長劍,但是接著周問鶴就意識到,那是一把特別窄又特別長的橫刀。黑衣人忽然疾電般又在一具屍體上補了一刀,然後拔出橫刀隨手一甩,刀身上的血跡就化作一串紅珠子,飛濺到了地上,而雪亮的橫刀上沒有殘留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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