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載,雁門縣內發生了一次很嚴重的群體恐慌。


    當地人相信,有一夥外來人員潛入了雁門縣,暗暗在當地人身上施展妖術,中了妖術的人會被帶走魂魄,繼而渾身上下的皮膚都開始龜裂,從皮下伸出章魚一樣長腕,最後受盡折磨而死,當地的人,稱其為“種殃”。


    到了當年三月,雁門縣中已經風聲鶴唳,每天都會傳出有人被“種殃”的消息,但是細究起來,會發現每一條消息都是沒有源頭的空穴來風。在謠言的刺激下,當地人開始越來越失去控製,三月初二,兩個外地的雲遊僧人因為隨口問了一個小孩的姓名年紀,被憤怒的村民捆在樹上活活打死。初五,一個流浪乞婆因為說不清自己的來曆,在街市上被當眾打成重傷,初七,暴民們衝進一座外來人開設的藥鋪,將在其中坐館兩個月的郎中拖出來打死。初八,一個貨郎被人看到懷中藏著兩張符紙,被生生打斷手腳,事後的調查發現,那符紙其實是從老家土地廟中請出來的遷墳符。三月十四,當地一個瓦匠為另一戶人家整修木屋,也不知怎麽傳出一條流言,說瓦匠暗中把某人姓名寫在字條上,隨木樁打進地基,當地人將瓦匠捆了押到祠堂私下審問,瓦匠熬不過私刑,違心承認自己確實曾經種殃害過某某,村民又要他供出同謀,他在威脅下隨便攀咬出了一個夜郎,一個明器店學徒,還有一個替人寫信的老秀才,雖然後來在都督府長史田承業的堅持下,縣衙將木屋推倒,眾人並沒有在地基中發現寫有人名的字條,但是縣衙還是不得不以關押的名義將這四個人保護了起來。


    遭到攻擊的,還不止是外來人,雁門縣內,原本住著許多昭武九姓後人,他們也成了這次恐慌的受害者,三月初十,暴民衝擊了當地火祆教廟宇,打死祭祀兩人,將年逾古稀的主祭扭送雁門縣衙,要求將他就地正法。為了保證主祭的安全,在田承業授意下,雁門縣衙將主祭送進都督府關押。三月十二,當地一個小孩聲稱被人偷剪了一揪頭發,雖然這小孩的說法模棱兩可,自相矛盾,但是憤怒的村民還是舉著火把將當地一個康姓大戶家團團圍住一天一夜,最後是都督府派出軍隊才驅散了暴民。


    在這場恐慌中,出家人是最遭人懷疑的一個群體,除了三月初二那兩個冤死的和尚之外,雁門縣在這一個月內還發生了數起針對遊方僧道的攻擊與劫掠,田埂裏時不時會躺著一具被割喉或者斬首的僧道屍體,當地的人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三月十九,一個雲遊的道士因為打扮怪異,麵貌陌生,遭到了當地人的盤問,道士隨即與當地人打了起來。這個道士顯然武功不弱,十七八個莊稼漢都被他打得鼻青臉腫,不過,最後他還是答應跟著當地人一同前往雁門縣衙,然而縣衙已經被這個月來的種殃官司搞得焦頭爛額,尋了個借口把他們趕去了雁門都督府。


    當時的都督府長史田承業正在為高力士心腹柏杞遭綁架一事煩亂,不得已,隻能硬著頭皮升堂問事,那個道士自稱姓周名問鶴字難曉,是純陽清虛子的門下,這次是為了一個月前樵夫在山裏發現的兩具前隋鐵遺物而來。


    田承業知道他說的遺物,那是兩具約莫二十丈高的鐵架子,建造在句住山深處,直插天際,沒人知道前隋秘密建造這種東西,目的何在,隻是在鐵架腳下,找到了一些已經燒成黑炭的前隋古屍。之前雁門縣衙曾經向他提起過這對架子,但是當時的長史沒有往心裏去。想不到,如今這舊物居然會驚動純陽派的道士來這裏。


    長史對這個道士上下打量一番,估計他在雁門縣完全可以保護自己周全,就打算將他當堂開釋,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一個茶碗,田承業揭開蓋子一看,裏麵卻是空的,隻孤零零躺著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四個字:“帶他進來。”田承業知道寫字的是燕忘情,連忙放出話去將周問鶴羈押,草草退了堂,帶著道人一路進了都督府正堂。


    正堂裏坐著幾個人,打頭一個戎裝女子想來就是燕忘情,她左手是一個一本正經的大和尚,眉目間既有著慈悲風儀又有著雷霆氣象,正所謂霹靂手段,菩薩心腸,全在他一念之間。右手則是一個笑嗬嗬中年男子,隻是他無論笑得多和善,依舊掩不住眼梢嘴角皺紋中的殺氣,周問鶴暗中猜測,此人過去應該做過殺手。另一邊,坐著一個三十上下的高挑女子,清秀的麵貌下透著一股豪雄氣,猶如一個翩翩佳公子,當周問鶴與她對視時,似乎從她眼神裏讀到了一絲高高在上的輕蔑。她身邊坐了一個虎背熊腰的老者,雖然已經滿頭白發,神態氣度卻猶如盛年,道人暗自思忖,所謂虎老餘威在,指的就是這樣的人吧。


    長史領頭進入正堂,他四下望了一圈,問:“許司馬人呢?”


    高挑女子回答:“他坐了大半天,精神不濟,回房休息去了。”


    長史重重歎了一口氣,一臉的無可奈何,仿佛有滿腹的牢騷苦於吐不出來。


    周問鶴也緊跟著走了進來,,伸出三指口唱無量,這時他才發現,那高挑女子一雙秀目正盯著自己的紅靴子,嘴角掛著一抹竊笑,似乎對自己的裝扮很不以為然。另一邊燕忘情已經開口說話,她一出聲,嗓音就嚇了道人一跳,雖然他早已料到,蒼雲燕帥這些年疆場上往複廝殺,陷陣無算,喉嚨早已不是尋常女兒家的模樣,但是他還是沒想到一個女子嗓音會低沉沙啞到這種地步,可想而知這些年來,蒼雲所受的磨難。


    “閣下便是‘鐵鶴道人’?”她問道,聲音彬彬有禮,眼中的鋒芒藏在了笑意之後。


    “正是貧道。”周問鶴回答,旁邊高挑女人的視線讓他很不舒服。


    “可是據我所知……‘鐵鶴道人’已經於六個月前死在茅橋老店了。”燕忘情的語氣依舊謙和,但眼神忽然之間變得淩厲起來,“難道清虛真人還有另外一個道號叫鐵鶴的弟子嗎?”


    “據我所知就我一個。”周問鶴有些為難地撓撓頭,“個中緣由頗為複雜,如果要講清楚,需要花上很多時間。”


    “不巧,我們目前剛好沒有時間,如果道長解釋不了,不如就在都督府住下吧,來日方長,關於道長的奇遇,我們可以好好地洗耳恭聽。”燕忘情說完,身後的王不空忽然發難,張開蒲扇一樣的大手,身形展開猶如一隻大鵬,直勾勾朝道人當胸抓來,。周問鶴虛步偏身,使半招馮虛禦風將和尚來勢化開,同時右手反切和尚咽喉,用的是小天星接八卦洞玄的褂打手法,王不空冷哼一聲:“小天星?這也算呂祖的武功?”說吧右手握緊砂鍋般大的拳頭,變抓為崩,整個人忽而從大鵬化作雷霆,烈風一般的拳頭朝道人胸口雨點般落了下來。周問鶴見王和尚下了實手,知道他是真心要與自己比試,不敢怠慢,撚指為劍在和尚眼前一晃,整個人如白鶴般騰躍而起,接著指劍便接連刺進和尚肘腋空門,王不空原本隻當眼前是個冒著清虛子名頭混騙之人,滿以為幾招之下就可讓道人露了形跡,哪知兩個照麵下來,自己反倒受了牽製,倉卒間急忙收了心神,封住自己門戶。這紅衣佛爺本來就是修羅血獄中一尊殺神,什麽樣的凶險陣仗沒有見過?如今有了防備,周問鶴的指劍便隻有在他身邊遊走的份,再難探進分毫。


    就在兩人僵持不下之時,燕忘情忽然喊了一聲:“慢!”接著回頭看笑麵男子:“老宋?”


    宋森雪點點頭:“沒錯,剛才那招,是鐵鶴劍譜中的‘天花亂墜’。”


    普天下的人都知道,鐵鶴劍譜中的劍招,這世上除了周問鶴,沒有第二個人能用出,道人的身份,到這裏就算是證實了。王不空又仔細打量了道人幾眼,才雙手一抱拳:“得罪了。”說罷回身坐到原位,他雖然口裏說得罪,臉上卻一點歉意也沒有,雷厲風行中,也慘雜著幾分不與世俗理論的霸道。


    “閣下真的是周道長?”燕忘情又重複了一遍之前的問題,語氣裏已經不再咄咄逼人。


    “不敢欺瞞燕帥。”


    “即是如此,那我們就不再留道長了,道長請自便吧。”周問鶴沒想到上一刻還要用武力強留自己的燕忘情,下一刻就急著要把自己往外趕,早就聽聞蒼雲軍不留心人情世故,看來竟是真的。


    道人卻沒有依言告退,他的眼睛在廳堂裏掃了一圈,然後問:“燕帥,此地是不是有什麽難處?”


    “與道長無關。”燕忘情斬釘截鐵地回答。


    周問鶴碰了個釘子,隻覺臉上有些燒,隻好尷尬地告了聲慈悲,轉過身正要邁步,背後傳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道長請留步。”道人回過頭,發現是那個麵帶奚落的高挑女子:“本地最近有一夥歹人出沒,專門挑僧道下手,道長此番既然是要進入句住山深處,還請千萬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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