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熙十八年。


    草長鶯飛的三月,西毫城北麵的官道兩旁已是滿眼綠樹紅花,春意漸濃的景象。


    一人單騎正沿著寬敞平直的官道往京都方向飛馳而來。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才刺透遙遠的天際線,仿佛下一秒就捕捉到了這個略顯孤寂的身影,赤馬白袍在金色光暉的映照下仿若蒙上一層醉人的光暈。


    長袖輕拂,赤色烈馬張開四蹄如風馳電掣般向前飛奔,寬大的白袍將山風兜起,如吃飽了風的船帆般在騰起的黃色塵煙中時隱時現。兩旁的景致跳躍著向後快速消散,馬上之人眼神專注的注視著正前方,對兩旁的景物都未曾看上一眼。


    隻有在靠近長亭時,官道上緩緩前行的一眾人馬才讓他勒住馬韁,黃白色的旌旗在山風的吹拂下獵獵鳴響,他凝望片刻後,選擇悄悄從另一條小道縱馬而去。


    此時,厚重的西毫城北門,才剛由兩個城防衛士兵費力打開。在連續不斷的“嘎嘎”聲中,十來騎從北門奔出。


    白袍青年從馬背上輕躍而上,不等收韁,先向快速迎來的一位身穿淡青色箭衣的少年微微躬身行禮,“白光見過殿下。”


    “免禮吧,你趕得這麽急,老王爺現在都還在路上呢。”七皇子武奕上前一步,將白光拉到跟前,給了他一個熊抱。


    武奕長得高大英挺,方方正正的臉龐,濃眉下的雙眼清亮有神。


    “我父王還沒到京城?”白光一路急行,就是想快點見到父親,不知為何,他心中總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你自己算算,你從終南山到京城,按平常速度,需要多少天?”武奕自問自答,“至少要一個半月吧?可你用了多少天?才不到一個月!”


    “也是,確實快了些。”白光笑道。


    “才一些?你就說,你途中跑死了幾匹馬吧?”在他麵前,武奕沒有絲毫大邑皇子的模樣。


    “跑死要你賠啊!”白光斜睨了他一眼。


    “賠你可以啊,隻要你不再回那個深山老林,我給你個馬場也願意。”武奕說大話一點都不臉紅。


    “你別說,這次我還就真不走了。”白光聳聳肩,“殿下說出的話可得兌現。”


    “鬼才信你!”武奕挑了挑眉,雖然不相信他是說真的,但又希望他說的是真的,最終還是忍不住問道,“喂,你是不是說真的?不準騙人啊!你自己算算看,這十四年來,你在京城住的時間全加在一起有多長?”


    “我沒算過,不如殿下告訴我吧。”白光微笑道,修長的雙手負於身後,步伐悠閑而沉穩。


    “好,我告訴你。兩年,不到兩年。”武奕伸出兩根手指,在白光麵前晃了晃,有些悵然地道:“你每次在京的時間都很短,住得最久的一次也不過三個月。你知道我有多無聊嗎?可父皇又不讓我去終南山找你。”


    “那種清苦孤寂的山中歲月,哪是身嬌體貴的皇子們過的,皇叔是因為疼你才沒答應的,你可別不識好。”白光笑著輕輕拍了下武奕的肩膀。


    “疼我?比疼你還要疼嗎?”武奕睜大雙眼,有些妒嫉的看著白光,“雖說你是長得夠帥,在終南山也學了些本事,但我可是父皇親生的啊,這難道公平嗎?”


    兩人同一天出生,前後相差隻不過半個時辰。王妃還在世的那兩年,時常會帶著白光去華羽宮,兩人經常玩在一塊,四歲時又金蘭結義,皇帝還親授二人金蘭玉譜。白光每次回京,都會傳書武奕,而武奕也會每次早早地等待在北門。


    雖說武奕貴為皇子,但白光也是皇上親封的世子,身份上的差異並不算太懸殊。因為父親,也因為遠超同齡人的沉穩,白光一直都恪守著上下尊卑之禮,但在豪爽率直、毫不正經的武奕麵前,這些東西似乎顯得有些多餘,以至於嚴謹拘禮如白光,也會私下裏偶爾和武奕開開玩笑。


    “也許憑的就是我帥哪麽一點點吧。”白光如刀削般的下頷微微抬起,眼角向上微挑,圓潤細長的眼線帶著笑意,舒展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


    武奕聞言停住腳步,接著又往後退了一步,視線從他頭頂的發髻一路往下,打量完一遍又從頭開始再來上一遍。


    “停,停,停!你幹嘛?”白光一陣惡寒,往旁邊一閃,躲開了武奕視線。


    “咦,真的好奇怪!你每次回來,感覺都會和上一次不一樣,人一次比一次帥不說,身上的仙氣也越來越濃了。”他故意將這個“咦”字的尾音拖得很長,又以一種誇張的語調說出,而在說到“仙氣也越來越濃時”,又露出一副羨慕嫉妒的癲狂表情。


    “沒辦法,我天生麗質啊!”白光特意做出一副驕傲的表情,“殿下如覺著自卑,大可命令我再上終南山。”


    “我才不會那樣做,因為那樣對我沒好處。”武奕一聲壞笑,湊到白光麵前,“我早就想好了……我若看你不順眼,我就禁你的足。”


    白光聞言在大白天的太陽底下打了個哆嗦,“哎喲,你能不能別用這種語氣說這種雌雄不分的話?”


    武奕難得見他這副表情,不禁“哈哈哈哈……”笑得差點岔氣。


    白光看著他,一陣歎息後又搖了搖頭。


    “你什麽意思?”武奕停住笑,看著他。


    “我是想說,你到底神經有多大條?”白光低頭看著自己的棉布鞋履,“殿下是不是要帶著我一直這麽走到崇華門?”


    “哦,抱歉!光顧著說話了。”武奕如夢初醒,趕忙命隨從將早就備好的馬車趕了過來,兩人一前一後上了車。


    “還是老樣子嗎?”武奕問道。


    白光點了點頭。


    以往每次回來,白光都會先入宮向皇上請安,將在終南山學藝的情景以及天機道人的事情稟告給皇上,雖然天機道人除了讓白光代請聖安外什麽都沒說。


    而這次回京,是因道長告知父親要從北境前線回京。


    臨走時,天機道人對他說了一段話,“既便令尊不回,你也該走了。像你這樣的天賦,老夫能教你這麽多年,也是生平之傲事。如今你藝成下山,這次一走,就不用再回來了。從今往後,希望你能守住本性,無論將來發生什麽,都不可生出執念。白家世代忠良,老朽希望在你身上得到延續和傳承,讓天下人看到,原來忠誠也是可以永續相傳的。”


    道長的最後一句話,白起沒怎麽懂。但這麽多年來,這樣的話他聽得多了,頭幾年年幼時,他還會問,但道長隻是凝眸遠望,不發一言,再後來他就不問了,知道問與不問,結果都是一樣。


    如同往常一樣,白光默默聽完,揮淚告別下山。


    連日來臀不離鞍的急行,此刻坐在綿軟的馬車座墊上,疲憊從心底漫了上來,象這早春的蔓?般往四肢百骸瘋長攀爬,白光靠在軟枕上,頭挨著車窗堅硬的花梨木框,閉目任由思緒在腦海中紛擾糾纏。


    武奕也不去打擾他,將車簾掀開一個小角,靜靜地看著外麵。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上的靜謐突然被打破,隻聽“啪”的一聲悶響,緊接著四平八穩的馬車驟然停了下來,武奕因慣性身子急往右前方傾倒,人差點摔下馬車。


    “怎麽回事?”武奕沉聲問道。


    “回殿下,前麵有人擋住道了。”隨從的語氣中帶著些許驚惶。


    “擋道?”武奕皺著濃眉想了想,“衙門的人嗎?”


    大邑朝中規定,如果是京兆尹府緝拿凶犯,城防軍懲戒街頭鬥毆、沒火緝盜等維護京城安防之類的事才會暫時設置路障、封鎖街道,剩下的就隻有皇上出巡清肅沿途街道路口了,連太子出行都沒這個資格。武奕早上給父皇請過安,知道此刻他正在太乙宮早朝聽政,斷無此刻禦駕出巡的可能。


    “不、不是的……”隨從正想解釋,武奕已經掀起車簾下了車,他繞到馬車前方,隻見街心有個少年蜷縮在地上,身上的青布棉褂破舊不堪,此刻正一動不動,頭上還在汩汩往外冒著血,看樣子人已昏死過去。


    白光這時也跟了過來,他走到這個仆人身邊,蹲了下來,先翻開他眼皮瞧了瞧,又給他探了探脈,然後隨手在他胸前點了幾下,此人頭上剛才還在冒的血便停了下來。他又招手讓幾個王府隨從將此人抬到路邊,接著又低聲叮囑了幾句。


    路邊有人在遠遠的看著,脖子伸得老長,時而低聲交談,就是不敢靠前。


    武奕有些生氣,天子腳下,血濺街頭竟然無人過問。他遊目四顧,很快就發現不遠處的春蘭坊附近圍了一堆人,從裏麵不時傳出來喝罵之聲,便向白光使了使眼色,大步向著人群走去。


    武奕撥開眾人擠了進去,隻見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男子正注視著離他十尺開外的一名女子,嘴角噙著不懷好意的笑,女子半坐在青磚地麵上,看不清臉。


    男子一身華服,腰上玉帶鬆鬆的糸著,滿帶的金玉在陽光下刺人眼球,裏麵雪白的中衣清晰可見。束發的鎦金碧玉發環未及整理,幾絡長發遮在狹長蒼白的臉上,更增添了幾分狠戾之色。


    “大清早的鬼哭狼嚎,擾了我家公子的好夢,公子沒責怪你不說,還誠意相邀,而你卻如此不知好歹!”青年男子身旁的一位隨從惡狠狠地說著,邊說還不忘往自己主子這邊看看。


    原來又是哪家的富貴公子看上了春蘭閣的姑娘,武奕暗暗思忖,這在京城也是司空見慣了的,隻要不是強搶,對方自己也願意,倒也算不上什麽事。


    “哼!誠意相邀?有你們這麽邀的嗎?”女子聲音清脆,非常悅耳動聽。她半蹲在地上,幾次試圖站起身來,最後都未能如願,應該是腿部受了傷。


    她側蹲在地,武奕隻看得到她的側臉,長長的烏發散落下來,能看到的隻是一個大概的臉部輪廓,但正因為看不清,反倒讓人生出無窮的遐想。


    “你想要本公子怎麽邀?”青年男子這時說話了,臉上仍然帶著笑,語氣卻清冷逼人,“你一個女孩子家,衣容不整的坐在這大街上,終歸不是太好,我們還是去樓上詳談如何?”男子露出一臉誠摯的表情,說出的話也帶著商詢的口吻。


    “剛才我已經說過了,不去!”女子麵無懼色,眸中滿是憤怒,她眼光往圍在四周的人群中快速掃過,瞬間就捕捉到了一身白衣,身形修長挺拔,靜靜站在武奕身旁的白光。


    他是如此的與眾不同,即使將他放在萬千的人流之中,也能讓人於不經意的一瞥中,輕易地將目光定格在他的身上。


    女子這一回眸,整張臉就一覽無遺的展現在武奕的麵前,讓他不由心口一顫,這是一張素淡的臉,卻能帶給人最原始也最驚心動魄的視覺衝擊,不施脂粉卻驚豔逼人,明明對你橫眉冷眼卻能使你頓生憐惜。


    “這位公子,你來評評理。”女子看著白光,一雙妙目流光溢彩,她指著青年男子道,“小女子初到京城,與他不曾相識,怎想初次見麵之下,他便出言強相邀請,小女子自然不從,他便指使下人動手強迫。我家小童苦苦哀求,卻讓他們一頓暴打,丟在路邊。這天子腳下難道也無王法了嗎?”說完哀慟不已,嚶嚶啜泣起來。


    圍觀的眾人此時全都看向白光,見他一襲白衣,雖顯得氣度不凡,卻是平民裝扮,心怕惹禍上身,不由都往後退了幾步,瞬間將白光和武奕留在了中央。


    這時再看起來,人群圍住的就變成了青年貴公子、少女,再加上後來的白光與武奕了。


    白光原本隻是跟著武奕來看看的,根本就沒有打算插手此事。他知道有伸張正義、好打不平的七皇子在,基本上不會有自己什麽事。可如今人家姑娘都指名道姓了,如再置身事外,裝做什麽都沒看見,怎麽都說不過去。況且這種事情發生在皇權巍巍的京都,自己既然看到了,怎麽都得管上一管的。


    他側頭看了武奕一眼,武奕卻擔頭專注的看著天空,一副事不關己愛理不理的表情。


    白光在心中一聲歎息,知道自己這個“好”兄長這次是隻準備做個看戲的了。他兩頭各看了一眼,接著一聲不響地往少女那邊走去,來到少女跟前,二話不說,一隻手陡然向她大腿伸去……。


    “你……你要幹嘛?”女子花容失色,身子不由自主往後縮了縮。


    “別叫!”白光低沉的聲音似乎帶著某種魔力,女子聽後仿若中了定身術般再也不動半分,怔怔的看著伸向自己的那隻手在眼前變大,然後大腿上便傳過來一陣輕微而舒適的觸感,這種感覺短暫而又強烈,竟讓她有點走神。


    “好了,你現在站起來試試。”聲音依舊很低沉,像飄在某個遙遠的空間,朦朧又讓人心悸。


    “什麽?”女子未及回神,茫然的問道。


    白光伸手微抬女子上臂,將她輕輕托起。“你可以走了。”語氣還是淡淡的,視線卻注視著某個無關緊要的地方,既不看眼前的女子也毫不在意不遠處的青年男子,仿佛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曾存在一般。


    “我走了……你怎麽辦?”女子邊說邊活動著雙腿,她驚?的發現,剛才隻要一動就痛的錐心的雙腿現在竟然奇跡般的恢複如初了。


    “想走?”另一個隨從怒極反笑,“你過來!”他向白光招了招手。


    白光非常聽話地向他走去,“停,停,停!”隨從見他都快撞向自己了,又連忙加趕緊地阻止。


    白光在他身前兩尺停了下來,另三名隨從也站起身來,將白光團團圍在中央。青年男子看著白光,冷冷笑了笑,往後退了幾步,雙手負於背後,準備看接下來上演的好戲。


    女子沒走,她看著白光被圍,腦海中馬上浮現出他被狂虐的慘相,頓時既急又悔,眼神無助而又滿懷希冀的看著四周,希望有人能在此刻挺身而出,在她的眼神注視下,眾人又往後不約而同地退了幾步,人人屏聲靜氣,既不敢出手相助又不願錯過眼前的好戲,周圍突然變得安靜起來。


    就在這時……


    女子看到了突兀的立在場中,依舊好整以暇,饒有興致等著開場好戲的武奕。


    “喂,你怎麽不去幫忙啊!”女子記得此人當時與白光是站在一塊兒的,應該相互認識。


    “我為什麽要去幫忙?”武奕看著女子,言笑晏晏。


    “你們不是認識嗎,也算是朋友吧,朋友有難,不應該去幫嗎?”女子又氣又急地質問武奕。


    “你怎麽知道是他有難?也許有難的另有其人呢?他英雄救美,我橫插一杠,豈不壞了他的好事?”武奕看著氣得花枝亂顫的女子,心中隻覺暗暗好笑。


    女子狠狠瞪了武奕一眼,銀牙緊咬,隻得轉頭指著青年男子,大聲道,“不關他的事,你們放了他,我跟你們走就……”


    女子話末說完,人群中突然一陣騷動,眾人自動向兩旁分開,連接玉禾主街的入口有幾騎馬奔了過來,當先開道的兩人跳下馬背,將後麵一個青年男子“扶”了下來。


    青年男子二十出頭的年紀,頭上束發的玉環碧藍如波,一身赭色衣袍華貴奪目,黃崗玉腰帶上鑲滿了圓潤細小的水紋東珠,加上俊朗的外表,修長的身軀,讓整個人顯得氣度高貴不凡。


    剛才還背負雙手,悠悠然準備看出好戲的男子趕忙緊走幾步,在赭袍青年身前深躹一禮,恭聲問安,“邢貺見過臨王殿下。”


    “還不叫你的人滾開?”三皇子武鄴沉聲喝道,他看了看武奕,卻先向白光走去。


    “微臣見過臨王殿下。”白光抱拳微微躬身行禮。


    “勿須多禮,光弟一路風塵勞頓,卻還讓這些不長眼的低賤東西煩擾。”武鄴握著白光的手,一副親和的模樣,“沒耽擱你進宮向父皇請安吧?”


    “見過三哥,”武奕這時走了過來,笑嘻嘻的道,“父皇這會正在早朝呢,哪有時間見他?三哥放心,不耽誤的。”


    “好你個老七,”武鄴指著他,“光弟每次回來你都不告訴我,隻顧自己偷偷摸摸的去相會……”


    “三哥說什麽呢,光弟又不是我姘頭,”武奕還是嘻嘻笑著,一臉的不正經,“你成天政務繁多,這種迎來送往的小事哪敢讓你操心,還是我這個閑散之人來做比較合適。”


    “就你嘴貧。”這句話很中聽,武鄴笑著罵了一句。


    不過武奕也並非全是瞎說。邑帝見他成日遊手好閑,不務正業的樣子,就想著讓他管些差事,但武奕總是推辭說有太子和臨王替父皇分憂,自己隻想做個閑散皇子,再說先不說去管這些事了,隻要想想就會覺得頭疼。邑帝聽他說得誠懇,平日裏又寵著他,思慮良久後,隻得神色複雜的默然允準。


    邢貺被三人晾在一邊,這給了他絞盡腦汁思索的時間。他不是個莽撞的人,行事也不高調張揚。但他有個缺點,色心極重。家中已納了幾房妻妾且個個都有幾分姿色,按說也足夠纏住他不去外頭獵豔尋歡了,可這個邢貺卻偏偏好個鮮口,日子一長就膩了。閑下來時便在京都四周轉悠,西毫城這種場子都集中在西街的春蘭坊,春蘭閣也算是其中有數的幾家之一。他一進門就點了人家閣中的頭牌喜鵲,這個喜鵲也不虧是風月場上的老手,人長得千嬌百媚不說,服侍起人來也極有一套,邢貺舒爽之下,當夜便在她房中留了宿。


    誰知一夜顛鸞倒凰後,到天明時剛想合眼小憩,便被隔間斷斷續續壓抑的啜泣聲吵得無法安睡,邢貺便叫來隨從去探看究竟,隨從一去後不久將一個少女連拉帶拽拖了過來。邢貺一見那少女,立時驚為天人,隻覺喜鵲與她相比實在判若雲泥,言語之中便有了將她留下來的意思,女子哪裏肯從,趁幾人不備便掙脫鉗製,一路踉踉蹌蹌倉惶逃到這裏,不想情急之中扭到了大腿,這才有了剛才的一幕。


    邢貺既沒見過武奕,也沒見過白光,兩人又是一身常服,他便以為不過是市井中愛管閑事、不知死活的愣頭少年。但聽到武鄴稱呼其中一個為七弟,而對這個叫光弟的人顯得更為客氣和重視,他才猛然想起一個人來,一時頭上冷汗涔涔。連忙趕緊上前,低頭深深揖下行禮,語聲恭肅道:“邢貺見過康王殿下,見過小王爺。”


    白光不著痕跡地將手從武鄴掌中抽了出來,向著邢貺點了點頭,便靜靜退到了一旁。


    “你是怎麽管教你的下人的?”武鄴聲色俱厲地斥責著邢貺,“如此下作之事你都聽之任之,不知道的人會怎麽想?你們邢家的臉麵還要不要了?”


    武鄴一番斥責,短短的幾句話便將強搶民女的屎盆子全都扣在了邢貺的幾個下人們的身上,而將邢貺從裏麵完全摘了出來,撇得一幹二淨,隻擔了個禦下不嚴的小小罪責。


    “是,是,小的回去以後必將嚴加管教。”邢貺順坡下驢,一連迭聲的應著。


    “誰說讓你自己管教了?送去京兆府衙,依罪論處!”武鄴厲聲道。


    “是,是,小的這就將人帶過去。”邢貺躬身領了命,就要將幾個隨從帶走。


    “喂……”明明該受處罰的是邢貺,現在被這個臨王一攪和,變成了全是下人們的過錯。女子隻覺心中鬱憤難忍,正要出言阻攔,卻一眼瞥見白光對她輕輕搖了搖頭,到了唇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怎麽?姑娘還有事?”武鄴看著女子,語調清冷地問道。


    “她能有什麽事,隻是當眾受辱有些難為情罷了。”武奕笑著搶先說道。


    武鄴不再理她,笑著對白光道,“光弟剛回京,一定有諸多安排,等你過幾天得空了,本王再設宴為你接風。”說完又向武奕微微點了點頭,然後轉身上馬,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光拱手相送,待幾騎從街道的拐角處消失不見後才抬起頭來。此時人群早已散去,武奕的幾個隨從此時已將受傷的小童抬了過來。


    女子珠淚盈眶,向著白光和武奕盈盈拜倒,“多謝二位公子搭救,大恩大德,容兒此生不忘!”她剛才又是殿下又是小王爺的聽得有點頭暈,也不太懂兩人的來頭到底有多大,怕一個不妥叫錯了冒犯了恩人,便隻以公子相稱。


    “別,別,我可沒幫你什麽。”武奕雙手直搖,幹脆退後幾步躲在了白光身後。


    白光不去管他,示意女子起身,問道:“在這京城中,可有什麽親戚朋友?”


    “我和弟弟小童從邕州逃荒而來,京中有家遠房親戚。但照著地址尋找,就是這裏了。”女子邊說邊用手指著春蘭閣,聲音中帶著甸南女子的軟糯酥甜。


    白光又細細詢問後才知道,原來邕州正在鬧旱災,災情後來又波及黎、敘兩州,數萬家庭受到災情影響,幾乎家家有喪親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女子叫月容兒,父母將最後一點糧食留給了她和弟弟小童,自己卻活活餓死在逃荒的途中。


    容兒和弟弟小童含淚將父母草草安葬後,一路乞討,千辛萬苦來到京城,準備投靠已多年未聯絡的遠房親戚,卻發現地址上的地方哪還有什麽民居,全都變成了鶯歌豔舞、賣笑買醉的風月場所。


    春蘭閣的老鴇見容兒和小童衣衫襤褸,在閣門前駐留凝望,久久不去,便前去詢問,容兒告之實情後,老鴇見她姿容出眾,就有意相留。姐弟二人多日粒米未進,早已餓得頭昏眼花,再也挪不動半步,容兒無奈之下隻得答應,但事先向老鴇聲明絕不賣身,否則寧願餓死也不進春蘭閣。


    春蘭閣中的小姐本就有兩種,一種靠色相攬客賺錢,另一種則憑出色的才藝吸引風雅之士捧場打賞。像春蘭閣這種大場子,有專門教習女子唱曲跳舞的師傳。隻要姿色出眾,不通音律也無關緊要,師傅自會盡心教到你會為止。像容兒這種姿容的,不要說春蘭閣,就是整個京都的所有秦樓楚館,隻怕再難找出第二個來,隻要好生調教,說不定將來會成為名動京都的伶人。想到此處,老鴇自然滿口答應,並讓小童也留了下來,安排在廚房跑腿打雜,而容兒的房間就安排在喜鵲的隔壁。


    邢貺留宿的這天晚上,恰好是容兒姐弟倆進春蘭閣的第一天。才到及笄之年的容兒想起過世的父母,想到年幼的小童,以及命運多舛的將來,不禁悲從心來,忍不住就哭了起來……。


    小童聽到動靜趕出來時,見到姐姐被幾個男人試圖扛走,連忙擋住去路,向邢貺磕頭苦苦哀求。沒想到幾人放下容兒,將小童一頓暴打後丟在街心……。


    白光靜靜聽她講完,沉吟良久後才道,“小童頭部受到重擊,需盡快醫治。姑娘若不介意,不如先暫住敝府養傷,容後再慢慢尋找親人如何?”


    容兒深知,這場風波之後,春蘭閣自不敢再留她,小童重傷在身,京都無人可以依靠,自己這種小地方逃荒過來的弱女子除了等死,就隻剩自盡了。


    但現在白光話裏的意思不但準備收留兩人,似乎還願意為小童療傷,容兒感激得淚眼婆娑,重重跪在地上,以額觸地向白光深深叩拜,“多謝公子再造之恩!以後,以後……”


    “你不用太放在心上,這對我而言,隻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白光不等她說完,淡淡打斷了她。


    此時,武奕才慢悠悠的走過來,讓隨從安排容兒姐弟倆乘坐的馬車。


    兩人重新坐回車上,武奕看著再次如老僧禪定般的白光,輕輕歎了口氣,問道,“你能不能不這麽悶啊?”


    “我不悶啊。”


    “可我悶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啊”


    武奕氣苦,隻得換了個話題,“難道你沒什麽要問我的?”


    “殿下用餐了嗎?”白光將眼睜開一條縫,一本正經地問道。


    “去你的!”武奕捶了他一拳,“說真的,你知道那個邢貺是誰嗎?”


    “知道啊,邢國公家的公子唄。”


    “那你知道他有幾房妻妾?”


    “五房。”白光把右手五根手指都伸到武奕麵前。


    “喂,這你也知道?有你們終南山不清楚的事嗎?”


    “沒有。”白光快速答道。


    “你吹沒吹牛,得答得上這個問題才算數。”武奕坐直身子,注視著白光,“為什麽我三哥來得如此巧合?我三哥為何要幫邢貺?”


    “這個不知道。”白光看著錦簾遮住的車窗,回答得清淡而快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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