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帝在養元殿接見了白光,詳細詢問了他在終南山上學藝的情景,聽說天機道人這次除了請安仍無諫言,不禁微感失望。


    白光問起父親回京的事情,邑帝欲言又止,白光不敢無禮多問,心中的焦慮卻被邑帝看了出來,邑帝擔心他多想,隻得歎了口氣道:“朕知道的也不多,邊報上說有些咯血胸悶,應該是這十幾年的老毛病又犯了。”停了一下見白光沒做聲,又寬慰他,“你不用擔心,算日子回京也就在這幾天了,這次回來,朕讓劉太醫好好給你父親調理,說什麽也不會讓他再操勞了。”


    白光知道見到父親之前,再多擔憂也於事無補,見皇上如此說,連忙叩頭謝恩,“陛下的恩寵,微臣時刻銘記,微臣先替父親謝過陛下。”


    邑帝將白光扶了起來,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拉過他的手看了很久,才輕聲感歎道,“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之間你就這麽大了,朕和你的父親也都老了。”


    白光看著邑帝鬢角的白發和額頭眼角的細紋,兩年不見,皇帝又蒼老了不少,神情落寞困倦,兩個眼圈帶著明顯睡眠不足的暗黑之色,知他擔心著自己的父親,不禁既感動又酸楚,便輕輕抽回被邑帝握住的雙手,在龍榻邊跪了下來,輕聲道,“父親一生戎馬,有皇叔的庇佑,光兒相信父親不會有事。皇叔春秋正盛,隻是太過牽掛父親,思慮過多才生出這般感慨。光兒愧疚,既沒能為君分憂,也沒能照顧好自己的父王。”


    邑帝見他改了稱呼,心中歡喜,也不拉他起身,身子往前挪了挪,伸手輕輕拍著他的頭,語氣傷感而無奈,“歲月無情,從不分尊卑貴賤。朕倒還好,明堂之上,四時如春,可你父親就不一樣了……”


    邑帝的手停止了拍打,白光感覺到按在頭頂的手在輕微的顫動。他沒有動,邑帝的手掌貼著他的發絲,帶著一股春日裏少有的冰涼,不禁心中一緊,正想發問,邑帝卻在此時又開口了。


    “好孩子,這宮中還有什麽人想見的,你現在就去,朕有些累了。”說完手離開白光頭頂,上身緩緩地靠在龍榻的軟枕上,一直靜靜候著的貼身內侍李德富連忙過來將一床薄毯輕輕蓋在邑帝身上。


    白光看著已經閉上雙眼的邑帝,躬身後退幾步,然後轉身無聲離開了養元殿。


    原本白光見到邑帝時,還在猶豫要不要奏報邕州災情之事。它擔心一旦自己說了,邑帝如果問他信息的來源,那他就不得不將邢貺街頭強搶民女之事說出來,到時臨王會怎麽想?說不定還會把武奕也卷入其中。


    現在倒好了,邑帝根本沒給他開口的機會。


    白光的擔心並非多餘,此刻武鄴和邢貺就正坐在臨王府的書房中商量著對策。


    一張長條書案前,邢貺給武鄴斟了杯茶後,低頭坐在他的對麵。


    武鄴手握杯沿,注視著杯中淺碧的清茶,開口問道,“京兆尹府有什麽反應?”


    “自然會按屬下所說的來定罪,隻怕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但事情並非不可收拾,隻要那個小孩不死,最多也就關個一年半載。”邢貺垂著頭低聲回答,語氣中帶著幾分不自在。


    “處罰重一點對你反而更好,”武鄴眉尖微蹙,“因為這樣一來,大家心裏都舒服些。畢竟那些看熱鬧的並不清楚真相。”


    “可那個女的……”邢貺擔心的是月容兒。


    “這個你不用擔心,”武鄴不等邢貺說完便打斷了他,“自然有人不會讓她說。”


    “殿下的意思……”邢貺這次將一直垂著的頭抬了起來,有點不確定地問道,“是康王?還是白光?”


    “兩個都不會!”武鄴指節敲擊著書案,邊想邊說,“我這個七弟人雖懶散,卻分得清輕重。至於白光,你觀他今日的表現,你還覺得他會嗎?”


    邢貺想了想,搖了搖頭。


    “今天萬幸的是,你的隨從沒有動手,更萬幸的是,你與白光沒有直接衝突,否則,本王看你如何收場!”


    邢貺想到後果,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不自覺地用手去端茶杯,不想顫抖的手指將茶水撒了出來,又連忙用衣袖去抹。


    武鄴麵無表情的看著他,眸色漸漸轉厲,說出的話冷得可以將桌案上的茶水凍結,“本王提醒過你,要貪戀女色,趁早滾回你的欠州老家,在那裏,你想怎麽玩都可以,但如若還想呆在本王身邊,這是本王對你的最後一次寬恕!”


    邢貺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渾身簌簌發抖,顫聲答道:“殿下,屬下向您保證,絕不再犯,絕不再犯了!”


    武鄴見他這樣,良久過後,歎了口氣,語氣略轉柔和,“邢貺,目前的情勢,還由不得你無法無天。這京城裏,你惹不起的可不止白光一個。除了女色,你什麽都好,但你若不改過,這會要了你的命。希望你不要再讓本王失望!”


    邢貺又“咚咚咚”叩了幾個頭,才站起身來,武鄴讓他重新坐下,兩人又細細商談了許久,直到仆人們開始在廊下掌燈時,邢貺才在武鄴的示意下告辭離去。


    臨走時,武鄴提醒他帶上禮品去定北王府一趟,邢貺會意領命而去。


    白光從養元殿出來,又去華羽宮看望了宸妃,宸妃如姬早從兒子武奕處得知他今日回京。


    因為王妃,因為兩人親如姐妹一般的感情,宸妃對待白光,就如同對待武奕般親如己出。


    她拉住白光的手,久久不肯放開,看著眼前這個俊美如玉的少年,眉眼像極了他的母妃,不禁伸手去輕撫他的臉,她的手指從他修長斜插的雙眉緩緩滑過時,眼淚像走珠般簌簌往下滴落。


    白光二歲喪母,記憶中漫天飛舞的雪花依然嵌刻在記憶深處,但他卻有點記不清母親的模樣了,正是這種既深刻又蒼白的記憶讓他不堪難受。


    在這失去母愛的十六年裏,他曾經多次試圖找回幼時的記憶,但既使在夢裏,母親依舊隻是個模糊的影子。


    有人說過,真正的思念不是記在腦中,而是刻在心裏。


    可有沒有人說過,當記憶隻是殘存的碎片時,那種想抓又抓不住的痛楚,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


    滴噠,一滴帶著體溫的液體落在白光的手背上。


    他突然察覺,自己不知何時蹲了下來,還渾然不覺地用雙手捧住了臉。


    宸妃停止了抽啜,因為她驚奇的發現,原來這個一直靜如止水,波瀾不驚的世子也是會流淚的。


    從小到大,這還是第一次,這讓她有些不習慣,竟有點莫名地驚慌起來。


    但當宸妃慌忙扶起白光時,他的臉上卻是幹幹淨淨的,既沒有淚痕,也看不到眼眶有哪怕一絲的濕潤紅腫。


    這讓宸妃感覺剛才所看到的隻是自己的幻覺。


    白光穩住自己的情緒,匆匆向宸妃告辭離去。


    他自己也說不清,哪怕親如宸妃,他也不願讓她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麵。他已經習慣了將自己藏起來,既使這種封閉的殼越結越厚,他也寧可讓自己在裏麵窒息,而不願讓任何人看到。


    白光原本應該先去向太子請安,再去華羽宮看望宸妃的。但在去東宮的路上恰好碰到禁軍大統領聶北,得知太子正在奉旨接見高厲國的使團,隻怕這時正在路上或是皇家驛館。


    聶北這一說,白光才猛然想起回京路上在長亭處看見的那一隊人馬,當時趕路心切並未多想,武奕又從不關心這些事,自然不會跟他提及。


    高厲與大邑打打停停,不像與北燕的關糸那般水火不容。基本每隔幾年,高厲就會派使團來京,或商談邊貿通商,或和親聯姻等等,也有過唯一一次的戰事聯盟——商討共同對抗北燕。


    高厲此次前來,目的為何,白光當然不知道,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絕對不會是特意前來進貢的。


    一路上想著,馬車已停在了王府門口,仆人將他直接迎往南院。


    白光邊走邊問,“郡主回府了嗎?”仆人回答尚未回府,白光皺了皺眉,一聲不吭進了南院的一個側房。


    此時天色已黑,廊下各處早已掌燈,側房裏燭光明黃,銅台上的素燭照著矮榻上一張蒼白的稚臉。


    聽到腳步聲,一個纖細的身影從床榻邊迅速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後又退了回去,最後在離榻足有六尺遠的地方靜靜站立。


    白光瞟了她一眼後,便將視線移到了榻上的小童。他蹲下身,給小童診了脈,很短的時間之後,又迅速站了起來。


    “公子……”聲音細若蚊絲,怯弱中帶著酥甜。


    “小童沒事,”白光知道她想問什麽,“亥時我再行次針,明天就可醒過來了。”


    “多……多謝公子。”容兒喜極而泣,道謝的聲音裏帶著明顯的鼻音。


    “你回房好好歇著,明天再來看小童。”白光語聲清淡,卻透著不容抗拒的意味。


    容兒猶豫了半響,最後還是靜靜的離開了房間。


    剛給小童針炙完,門口就傳來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梳著墜馬髻,穿著天藍色水裙廣?的女子走了進來。


    “姐回來了。”白光迎了過去。


    “小光,”白素素看著比自己高半個頭的弟弟,粉拳輕輕在他胸口擂了一下,“你小子又長高許多了。”說到這,一睨眼看到了榻上的小童,眼中露出詢問的目光。


    “等會再跟您說。”白光一邊解釋,一邊吩附下人端來早就溫好的湯藥給小童喂服,又細細叮囑了幾句後,才帶著白素素來到南院自己的書房。


    雖說這十四年來,白光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終南山,白起也長年征戰在外,連家中常住的白素素也是呆在正陽宮的時間要多得多。但府中灑洗打掃的仆人一個都不少,邑帝還特意抽調了一百個精幹侍衛日夜守護定北王府。


    所以,不管三人是否在府上,府中都是纖塵不染、井然有序,隻是少了些許人氣。


    書房內的獸金炭還燒得通紅,春日的晚上仍然有些寒意。白光將銀盞燙了一遍,用木勺從一個竹製的精致茶?中剔出一小勺,再拿起紅泥小爐中剛好燒滾的尖嘴銅壺衝洗盞中的春茶……。


    白素素嘴角噙著笑,靜靜地看著白光嫻熟而優雅的姿態,不由歎道,“泡個茶都能泡出如此意境,小光,這也是道長教你的嗎?”


    白光將剛剛衝泡好的茶盞雙手輕輕推到白素素跟前,既使對著一母同胞的姐姐,他的笑聲依舊清淡,“山中寂寞,閑時泡泡茶時間好過些,來,嚐嚐……”


    盞中的茶水青湛碧藍,白素素端盞在鼻翼前隻停留了片刻,才輕輕啜了一口,“清冽綿長,好茶!”白素素讚了一聲後將茶盞放在案上,看著弟弟道,“現在說吧,到底怎麽回事?”


    白光怕姐姐誤會,所以說的很詳細。他是個一絲不苟的人,什麽事情都想力求完美,他不在意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卻不能容忍本就不存在的誤讀。


    家裏突然多出了兩個大活人,而且其中一個還是顛倒眾生的小美人,他必須要說的清清楚楚。


    不過,白光的擔心顯得有些多餘,白素素根本不關心自己府中收容的人是男還是女,是美還是醜,她關心的是別的東西。


    “邕州逃荒來的?”白素素的關注點瞬間聚焦到“邕州”與“逃荒”四個字上。


    “有問題嗎?”白光奇怪地問道。


    “邕州的災荒不是控製住了嗎?”白素素青黛微蹙。


    “我剛才也說了,按容兒所述,隻怕不但沒得到控製,反而愈發嚴重了。”


    “更、更……嚴重了?”白素素臉色開始發白。


    白光剛才已經說得很情楚,災情已經波及黎、敘兩州,已經死了很多人。可京城中得到的消息卻並非如此,或者說,京城根本就沒得到消息。


    長姐的反應讓白光漸漸了然。


    “此事是太子主理吧?”白光抬頭問道。


    白素素卻根本沒聽弟弟在說什麽,握住茶盞的指節因用力而變得發白,嘴中喃喃著,“怎麽辦,怎麽辦?”身子不自禁的從圈椅上站起來,就要往外走。


    白光看著急慌中失了方寸的長姐,不禁悄然長歎道:“您現在過去,也見不到太子殿下的。”


    白光這句話,白素素聽到了,她有些頹然的坐回圈椅中,低頭怔怔望著已然變涼的茶水出神。


    然而第二天,還沒等白素素告訴太子,邑帝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翌日早朝未到,已經入主內閣的禦史大夫童勰象往常一樣提前入宮。二十多年裏,他這種早早等在太乙宮殿門外候朝的習慣從未改變。


    而在童府的馬車靠近崇華門時,他聽到從宮門前傳來了一陣嘩鬧之聲。崇華門是皇宮北麵主門,大臣們都經此門入宮議政,一貫安靜肅穆,這讓童勰覺得詫異,待行近些下了車後才發現有人正急著往宮裏闖,值守的侍衛攔著不讓進,但言語間卻甚是周到客氣。


    童勰又往前走了幾步,再凝目細看,才發現這個袍服汙損、發髻淩亂、一身塵土之人竟然是多年不見的季敏。


    長熙四年,原任刑部尚書的季敏因養元殿囚犯襲君之事被貶為敘州通判。這十四年來,季敏被死死釘在通判的位置上,敘州的知州都走馬燈般換了四任,他卻巋然不動。每任知州都不把他當回事,一個被皇上遺棄、在定北王死勸之下才保住一條命的人,今後的仕途注定已成定局。沒人將他放在眼裏,這十四年來,他就像個擺設一樣成為敘州官場上的一個笑話。


    “老季?”童勰瞪大眼睛看著眼前這個汙麵襤衣、麵紅耳赤的糟老頭子。


    季敏正在拚力往裏擠,聽到有人叫他,便轉頭往回看,往前的勁力一鬆,阻攔的侍衛一下沒收住,將他往後推了好幾步遠,剛好送到童勰麵前。


    季敏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竟然忘了向童勰行禮,也不顧自己如今低很多級的身份,拽著童勰的袖囗就往宮裏拖。


    太乙宮的殿門轟然打開,邑帝已經高高坐在龍椅上,依朝規順序應先由太子奏報,接著是臨王武鄴和宋黎,可還沒等太子的腳邁開,一人突然從童勰身旁竄出,“撲通”一聲重重跪在大殿的澄泥金磚地板上。


    這一下動靜有點大,把邑帝嚇了一跳,正要發怒斥責,季敏已經抬起頭來。


    “季卿?你這是……”皇帝的表情由氣怒變成了錯愕。


    “罪臣未經請旨麵聖,罪該萬死!”季敏以額砸地,“咚咚咚咚”不停地磕著頭。


    “你先說,到底有何事要奏!”邑帝見季敏這副模樣,不由隱隱生出不祥之感。


    “陛下,大事不好啊!陛下!”季敏這一聲嗷叫,不禁讓太乙宮中群臣聳動。


    在季敏斷斷續續、接不上氣的稟述中,邑帝總算明白了過來,正要開口詢問,卻發現季敏已經虛脫得暈了過去。


    邑帝命聶北將他妥善安置,幾個侍衛將季敏抬出去後,邑帝的視線轉向了太子武醇。


    “到底怎麽回事?不是說災情已經控製住了嗎?”邑帝壓抑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怒意,“如今敘州也受災了,你這個太子到底是怎麽當的?!”


    皇帝的話說的很重,大殿之上一時啞雀無聲。


    二十八歲的太子驟然聽到個消息,短暫的驚慌之後很快就穩了下來,在邑帝還未質問他之前,他已經把整個事情梳理了一遍,但遺憾的是,他並未推斷出任何有價值的東西。


    太子的長相,不似武鄴那般堅韌有力,也不如武奕那樣偉岸雄健,但相比二人,卻多了幾分清俊儒雅。


    他硬著頭皮在殿中跪了下來,強壓住有點不穩的聲音,深吸一口氣後才道,“父皇責怪得是,兒臣失職,兒臣也和父皇一樣,頭一次聽聞災情竟嚴重至此,也不見有人稟報,到底問題出在何處……容兒臣詳查後再向父皇請罪。”


    “問題當然要查,責任也要追究,但這些都是後麵的事。當務之急是必須控製住災情”邑帝定定看著武醇,“記住!朕不允許再餓死一個饑民!”


    白素素入東宮請見太子時,太子和童勰剛好早朝回來,三人在東宮門前碰在了一起。


    白素素向太子見了禮請了安,又向童勰行了晚輩之禮,童勰的神態依舊與以往相同,對白素素客氣而又疏遠。


    太子叫童勰來東宮,是讓他來一起商議賑災之事的,童勰做為東宮輔臣,太子對他極為倚重,經常宣他商議政務。碰到疑難棘手的問題,兩人觀點不同時,童勰隻要認為自己是對的,絕不會因為他是太子而屈意附和,他一定會堅持自己的觀點,直到太子有充分的理由說服他為止。對於童勰的個性,太子早有耳聞,成為東宮輔臣後,他則體會更深,但好在到現在為止,雙方還算相處融洽。


    知道白素素急著趕來覲見的目的竟是邕州災荒之事,武醇既意外又驚?,而看到她神情和言語中所流露出的焦慮和擔心,武醇內心又有些感動。


    “郡主是說……貴府收容了兩個難民?從邕州來的?”童勰細細聽完後問白素素。


    見白素素點頭,童勰又看向太子,太子會意,連忙起身對白素素道,“你隨本王一起回你府中去看看小光,本王要好好問問邕州災情的事。”


    下人前來通傳時,白光正在南院的側房,此時小童剛剛蘇醒不久。白光聽說是太子親自前來,大概就猜出了來意,便讓月容兒跟著自己同去見太子。


    白光向太子見了禮,童勰還是一副不鹹不談的樣子。因定北王尚未回府,主院未開,白光便在南院的正廳奉了茶。


    一番寒喧後,太子便直奔主題,對於此次災荒,後來白光又詳細問了容兒一遍,但由親曆者來述說顯然更合適。


    容兒對朝職沒什麽概念,但太子是個多大的官她還是知道的,所以答話時非常認真,很多自己看到的現場細節也描述得清楚逼真。


    她本就口齒伶俐,事情又已重複說了好幾遍,此刻娓娓道來,更是將邕州災情的嚴重程度說了個八九不離十。


    太子會不時的打斷她,詢問一些問題。而容兒隻知道將自己所看到的說出來,至於事件背後的真相她根本一無所知,所以太子問與沒問基本都一樣。


    月容兒說完,坐在下首的童勰就忍不住先開口了。他將茶盞往案上重重一頓,連聲道,“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白光示意已經回完話的容兒出去,然後睨了一眼童勰後,就垂首專注的凝視著杯中已飲了一半的茶水,默然著正襟危坐。


    “小光,”太子沉吟良久,才看向白光,語氣親和而懇切,“本王需要你的幫助。”


    “太子殿下請吩附。”


    “本王想請你去一趟邕州。”


    太子說的是“請”,而不是“命”,足見對白光的尊重和禮遇。


    可意外的是,白光竟然拒絕了,童勰和白素素有些驚愕,齊齊抬頭向他看去。


    白光氣定神閑地望著太子,說道,“殿下但有所命,原本臣子萬死都不敢辭。但殿下請試想,賑災不是打仗,需要的是震得住場麵的重臣元老,像微臣這種剛從山上下來的毛頭小子,寸功未立,隻怕難以服眾,如若冒然領命前去,一旦誤了殿下大事,那就百死莫贖了。”


    其實白光推辭的真正原因,並非上麵所說,但原因真假並不重要,關鍵要看效果。


    太子武醇見他言辭懇切,所言也符合實際,便不好再說,但想起自己眼前也脫不開身親自前去,又找不到理想的人選,一時心亂如麻,臉色就有點難看起來。


    白光又睨了一眼童勰,開始對太子建言,“微臣有個愚見,殿下想不想聽聽?”


    太子精神一振,連忙點了點頭。


    “微臣覺得派童大人去,應該比較合適。殿下請想,童大人是內閣重臣,太子太師,還掛著禦史大夫之職,德高位重,誰不信服?”白光侃侃而談,“但賑災之事千頭萬緒,繁複紛雜,童大人一個人隻怕忙不過來,得給他配幾個得力的副手才行。”


    其實早朝過後,太子就一直在考慮該派誰去這個問題,可有能力的沒威望,有威望的自己又不信任,自己信任的又擔心將事辦砸,思慮來思慮去,才想到白光,但卻恰恰忽略了自己身邊這個最合適的人選。


    白光的推薦讓武醇眼前豁然開朗,他深以為然地頻頻點頭,又問道,“那你覺得誰做副手較為合適?”


    而白光舉薦的人是:聶大統領長子聶嬰和敘州通判季敏。


    一直麵無表情的童勰在聽到這兩個名字後,不禁深深看了一眼白光,他沒想到的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眼光竟毒辣如斯!


    這種老少配,絕對是本次賑災中最為合適的。聶北的長子聶嬰現任戶部郎中,掌管錢糧。聶嬰年僅二十五歲,是長熙十四年的武試狀元,皇上原本想讓他子承父業在禁軍當差,聶北卻說自己這個犬子不適合呆在禁軍,倒是算數自小就有點天賦,邑帝便找人試了試,發現果真如此,便讓他在戶部當了個七品小吏,沒想到四年不到,就升到了四品戶部郎中,掌管戶部糧倉。


    這次災情出現多次暴民搶糧事件,當地官府又在派員鎮壓時死傷甚眾,顯然不是普通饑民所為。聶嬰雖然年少,但年少有年少的好處,敢想敢幹,他武功又好,關鍵時還能保護好童勰的人身安全,加之他對各地糧倉的庫存、分布、如何分撥等等都極為熟悉,到時安排起來自然得心應手。


    而選季敏,白光的考慮是,此次災情的愈演愈烈,人為的痕跡明顯,背後這股力量的推動者是誰,主導者又是誰,因其指向的是當朝太子,其實並不難猜到。如若換成別的官員,勢必首先考慮的是個人得失,一定會先權衡利弊,保住頭上那頂烏紗帽再說,做起事來難免瞻前顧後,弄得不好還會使陰招對童勰形成肘製。


    而季敏就不同了,他已經失無可失,慘得不能再慘了。一個堂堂的刑部尚書,一個不小心貶到敘州遭了十四年的白眼和蔑視,心裏早就憋了一團火。一旦起用他,便會刀山火海,不管不顧,這次不顧生死,千裏迢迢來京麵聖就是最好的證明。


    太子聽白光說完,沉吟片刻後笑了起來,這是發自心底的笑。他起身繞著幾案行了幾步,來到白光跟前,緊緊握住白光的手,親切而誠摯地說道,“哥哥我會馬上去麵見父王,就按你的提議請旨。謝謝你,小光,你幫哥哥解決了一個大難題。”


    太子改了自稱,這是對白光最大的示好和拉攏。白素素不知在想什麽,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她怔怔的看著兩手相握相向而立的太子和弟弟,一顆心歡喜得都快跳出胸腔。


    畢竟是太子,白光可不敢將手抽回去,好在太子馬上就將手鬆開了,白光這才躬身行禮道,“為殿下分憂,乃微臣份所當然,隻望接下來事情能夠順利才好。”說到這裏看著童勰道,“隻是辛苦童大人了。”


    “童某定當不辱使命!”童勰向著太子斬釘截鐵的答道。


    既然已經初步敲定,在請旨之前,武醇還是想問問聶北和聶嬰的意見,聶嬰不同於季敏,他是聶北的長子,而禁軍大統領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坐了二十多載,是少數幾個深得皇上信任的人之一,這裏麵的水有多深,聶北不會不知道,如果聶北推辭,武醇至少提前有個準備。


    還有,太子也可以通過此事觀察一下聶北的態度。


    至於季敏,直接下令即可,根本不用考慮這些。


    因為有事,太子和童勰很快就起身告辭,白光將二人送到門口,看著太子車輦走遠後,才拉著依舊凝望著太子消失的方向不肯收回視線的白素素往南院走去。


    白素素任由弟弟拉著袖口,默然跟著走到天井邊的一株盛開的桃樹邊,突然停了下來。


    她看著回過頭來的白光,快速的說道,“小光,我還是不放心,我現在要進宮去一趟。”


    白光鬆開姐姐的手,什麽話也沒說,靜靜的看著她備車出府而去。


    白素素出門不到一刻鍾的時間,府中下人就遞來了一張拜貼,白光展開一瞧,看到落款處的署名時,不禁輕輕笑了笑,叫過月容兒低聲說了幾句話,就自顧自回了書房。


    月容兒不緊不慢的來到府門前,邢貺正在門口影壁處肅手躬立準備進府拜見世子,一見月容兒,趕忙往前幾步,臉上堆滿笑向她又是道謙又是問好。


    而月容兒卻什麽都沒說,隻是告知邢貺,非常不巧,世子不在府上,讓他改日再來。


    邢貺來了幾次,每次都是月容兒出來見他,說的話一個字都沒改,道謙的話了一大堆,卻愣是連府門都沒進去過,更不用說見到白光了。


    都已經告訴你不在了,你還要進去嗎?


    這世上有一種方式,比打你罵你更讓你難受,那就是我根本就沒把你當回事。


    ……你來道謙?你是誰?你做過什麽?對不起,我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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