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一院會堂裏的所有人都沒有想過事情會發展的如此之快,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鄰桌唐人的沉默或許是受迫於威勢,又或許是在等待北齊人失言再拍案一怒,不過此刻他們的神色都有些慚愧。


    維持場間秩序的皇院學生覺得很解氣,教習們揚起眉毛感覺很有趣,不過任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寢袍青年罵完人後,竟然毫不猶豫地拔劍而出,身影快若驚鴻。


    曜賢宴乃是十二所皇院聯名向天下參試學子發出邀請的盛大宴席,很多未能獲取昭華令的青年甚至整晚蹲守在院牆外,期盼著被哪位大人相中從而平步青雲,簡而言之,鯉魚躍龍門的故事在這個宴席上發生過不止一次。


    有唐人的地方從來不缺少爭執,往年因為口舌之爭而發生的趣事並不少見,不過敢在這裏動武的人物卻是屈指可數,更多人是抱著看熱鬧的態度圍觀事情的發展,所以在乾欽此持劍已經撞翻食案時,眾人都隻是睜大了眼睛,沒有一人反應過來要去阻攔他。


    然而雲昭卻又給自己重新倒了一杯梅酒,這世間從不擔心乾欽此安危的大概也隻有他了。


    慢悠悠地品著佳釀,輕拍桌麵稱讚道:“多帥阿。”


    ...


    從北齊人嘴角僵住的笑容,眼瞳裏布滿的驚懼,不難看出在他們的地方絕沒有像乾欽此這般狂妄的人,且不提在近千人的宴席間動劍罪當幾何,能在一桌青年才俊中安坐於上席的老者,身份自然不會普通,他如何敢這般行事?


    不過在乾欽此的認知中,這世上隻存在兩種人,一種是他打不過的,這時候需要擺出一副晚輩謙遜模樣,一種是打不過他的,老者雖然一身銀白色外袍顯得很尊貴,不過發怒間並沒有源氣震蕩,那就是打不過自己,那還有什麽好說的呢。


    一道白虹直直撞碎食案,其中一位北齊青年倉促中遞出一掌試圖擋住劍勢,眨眼間就被氣浪掀飛出去,在一片驚呼聲中撞向庭柱倒在碎木之間。


    老者雙袖鼓蕩,並不是因為其藏拙在催動源氣,而是被眼前的無匹劍氣激蕩得睜不開眼,一道尖銳利器割破錦緞的聲音在耳邊炸響的同時,身前食案破裂而迸射出的木屑在其臉上割出無數道血口,劍勢仿佛若幽潭中探出的毒蛇吐信。


    那位青年捂住手掌倒在碎木中的哀嚎聲,成為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華袍老者在巨大壓力之下身體痙攣抽搐了起來,顫抖的四肢如同待宰雞仔最後的掙紮,場間所有人等待著那柄看似無法挽回的劍與其即將掀起的血光,那些攥緊衣袖暗暗為持劍青年擔憂的少女捂住了雙眸。


    雲昭輕輕放下了酒杯,寢袍青年驟然停下了劍。


    兩者不同的是前者帶著笑意,後者一臉淡然依舊維持著那份灑脫。


    乾欽此撣了撣掛滿袖口的食案木屑,隨後看了一眼那具仍在抽搐的身體,高高舉起佩劍將其刺入身前青石地磚中,與這聲劍尖割裂石縫的巨大轟鳴相呼應的是一股騷臭味。


    華袍老者停止顫抖的條件似乎是其找到了恐懼的宣泄口,襠部不斷蔓延開的潮濕與空氣間彌漫的尿騷味,讓其餘剛剛緩過神的北齊人低下了高昂著的頭顱。


    寂靜的會堂裏不知是誰先沒忍住,一道壓抑極深的笑聲掀起了一片哄笑聲,所有目光聚焦在那群失魂落魄的北齊人,此時的嘲笑聲顯然比他們之前的更加刺耳,更加富有深意。


    ...


    狼狽不堪後往往緊接著的不是落荒而逃,而是惱羞成怒,就像此時癱軟在地的老者,銀白色長袍代表他的地位尊貴,衣袖處繡著不起眼的三尾鳳翎象征著他來自北齊皇室,那麽這樣一個人的怒火顯然會更加猛烈一些。


    在極短時間內掩飾住眼底的慌亂後,蒼老的聲音在低沉語調中重新恢複了威嚴,與其握拳狠狠砸在地上表達的情緒一樣,宣泄著無法抑製的暴怒。


    “我要你死!”


    沒有任何的修飾和鋪墊,很直白的威脅在其尊貴身份的加持下,直接跨過了死或不死的裁決過程,像是對一具屍體作出的審判。


    乾欽此給出的回答更加簡潔,他拔出了石縫中的劍,再次揮擊了出去,這次的速度很慢,可以清晰聽到劍尖脫離石板的摩擦聲,那道充滿暴怒話語的尾音自然也生生停住了。


    眾人想象之中的破骨入肉聲沒有作響,反而是一道極為清脆的揮斬聲,就像農夫手持鐮刀割除雜草的聲音一樣,乾欽此幹淨利落地負劍而回,嘴角勾起的弧度讓周邊暗生情愫的少女們一陣暈眩。


    揮劍與揮鐮帶來了極為相仿的結果,一個是除去了雜草,一個是斬落了長須。


    來自北齊皇室的老者捧著精心修護多年的長須,緩緩倒向庭柱昏死了過去。


    ...


    直到乾欽此安穩回到座位上,自顧自重新夾起了菜肴時,其餘人還沒有從之前一幕中回過神來,會堂前最方的皇院教習們眯著眼望了過來,這位剛剛將北齊皇室羞辱至昏死的青年,竟然仍有閑情抱怨菜裏放鹽太多了...


    雲昭幾人宛如狗腿子一般殷勤為其倒酒,宇文泰睜著發光的眼珠子,一邊為其捏肩一邊詢問先前的劍式出自何方,全然沒有顧及身後仍然呆站著的北齊人,旁若無人地閑聊了起來。


    “你在找死。”正當會堂陷入一種詭異的氛圍中時,有人開口了。


    他一直靠在椅背上,不論乾欽此撞碎他身前的食案還是羞辱身側之人時,他都沒有出聲,哪怕那名倒在碎木中的同窗被人抬了出去,他也沒有抬頭望一眼。


    他安靜的仿佛從未存在,沒有人會在他身上浪費任何目光,但是他現在站了起來。


    直到那桌唐人令人厭惡的聲音再次響起,他終於站起了身向前走去,路過昏死老者時踢開了其仍在顫抖的小腿,對於這位北齊皇室沒有一絲一毫的尊重。


    走到了乾欽此身旁,低頭瞥了一眼,沉聲道。


    “唐人莫非沒人教些衣著禮儀嗎?”


    很顯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寢袍木拖之上,話語內容所諷和那位已經昏死過去的人一樣,唐人沒有教養沒有禮儀,他說完後靜靜站在原地,等著乾欽此的反應。


    原本起身欲擒人的侍衛被教習攔下,不知是第幾次深呼吸靜候接下來的故事,席間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這裏,在夾菜的乾欽此身上,甚至帶著幾分期待。


    “雲昭,我困了。”乾欽此皺起了眉頭,偏頭朝身旁說了一句。


    沒人料到這位青年會說出這句話,所有人跟著他也皺起了眉頭,顯得很不滿意這樣的故事情節,就像說書人正講至高潮段落卻言道請聽下回,然後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睡覺。


    “你走不了。”那位站在乾欽此身旁的人又出聲了。


    一直專注於品嚐冰鎮梅酒的雲昭抬起了頭,看清楚了發言之人,尋常相貌並不出奇,一身黑衫打扮與其餘北齊人無異。


    不過他注意到一個細節,此人每一句話皆極富肯定語氣,也就是所謂斷言,一句話即是一個定論,那證明他很有把握留下乾欽此。


    在見過乾欽此出劍後還敢這般行事的人,那說明他真的很強,於是雲昭對他很感興趣,沒有因為所以的過程,很自然地抓起了一直擺在桌角的無鞘。


    “嘶”,一陣倒吸聲,沒有人料到會又站起一位。


    黑衫青年看都沒有看向站起身的雲昭一眼,目光沒有一絲偏移,淡然道:“我叫謝安石。”


    從周圍人驚愕的表情中很容易看出這並不是打招呼,而是宣告他這個名字代表的意義,像健碩的武者在炫耀自身的戰力,乾欽此的神色微微一變,多了幾分凝重。


    但是雲昭沒有任何多餘的情感,因為他來自承平那旮旯,壓根不知道也不關心謝安石是誰,所以他很自然的開口了,接上了黑衫青年之前的問題。


    “寢袍木拖不懂禮儀,剛才那位老先生在宴席間尿褲子又是什麽道理?”


    沒有人覺得好笑,也沒有一絲笑聲傳出。


    正當雲昭覺得有一些冷場尷尬的時候,黑衫青年歪過頭看了他一眼,聲音像寒冷的刀鋒劃過,喝道:“你也想死?”


    雲昭搓了搓手,抱拳道:“請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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