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往年慣例,秋闈初試前都會由皇院安排一場由參試學子為主的宴席,初試之後是院試,顧名思義則是按己身需求,來選擇十二所學院其中之一進行考核。


    考生擇院而試,那麽皇院也是選擇更為傑出的學生,雖皇院設立有十二所,但是其間教習實力各異且覆蓋內容也有所重疊,例如趙彥默提及的修行當入四五六院之一,關於這三所專注於修行皇院的高低之分,直到現在昭華道上三院學子碰麵多半還有一番爭執。


    但是都是門對門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也不至於鬧出什麽大動靜,不過在往年朝試結束之後,還有一場關於皇道十二院內部的比試,關於修行一道,皇六院獨占鼇頭已有數載,所以在昭華道上嗓門最大的那一批大抵都是六院學生。


    在這種內部攀比風氣愈發甚囂塵上的光景下,各個皇院對於秋闈初試也開始看重了起來,關於初試中的一些好苗子往往也爭得頭破血流,今晚這場名為‘曜賢宴’的聚會正是十二所皇院觀察考生的第一步。


    名義上是聚會,實則是各道考生展露自身學識武技的地方,如何在宴席中不經意間獨占風流引人側目,不顯刻意又從容不迫,這就是非常值得考究的地方了。


    那麽一身像樣的打扮撐撐臉麵就是必備功課,不過雲昭一行人顯然沒有這種覺悟,一身月白寢袍加一雙木拖,很幹脆利落地跨進舉辦曜賢宴的皇一院院門。


    昭華道上十二所學院風格差別甚遠,作為由大唐吏部直接授學講座的文墨之院,堪稱是帝國朝官的搖籃,踩著玫紅夕陽走在皇一院通幽小徑,這是雲昭第一次邁入皇院,風景真的像蔣維那老頭所說的一樣,很令人舒暢。


    青石小徑邊植滿綠茵,透過幾株楊槐樹能瞧見宛如一道月牙的湖泊,幾個身披墨色院服的一院學生正躺在湖邊斜坡上捧著書卷,漫天星光在湖水裏鋪滿璀璨倒影,少男少女們相互依偎著指天望星,看著他們手中充當擺設的書卷,看來應該是初次幽會的樣子。


    走出青翠石徑,一座平日裏用來召開院議的會堂驀然出現在眾人眼前,青石路盡頭人影交錯,整個會堂被照耀得如同白晝,每隔一段路就有一位皇院學生負責引路。


    雲昭從來沒有想象過僅僅是一場關於初試的宴席,竟然吸引了這麽多考生的目光。


    哪怕傳聞中一縣僅發一令參試,大唐縱橫全境十三道數百州府,再加上分發給世間其餘幾國的參試名額,近千人將剛剛翻修完工的皇院會堂塞了個滿滿當當。


    ...


    一道略帶詫異的聲音打斷了少年的憂慮,一位負責引路的皇院學生神情古怪地拱手。


    “諸位,這邊走。”


    似乎是被眼前幾人的裝扮給弄懵了,著位皇院學生有些捉摸不定這幾人的身份,在查閱過昭華令後,麵帶歉意地指了路,想著大概是哪道名門宗族的特殊裝束...


    被淋濕全身的乾欽此心情很不好,所以在換衣的時候執拗認為天色不早,赴宴歸來時便要就寢,於是幾人換上這身寢袍木拖裝扮,方便散席後快速返宅入眠。


    雲昭一開始趿拉木拖吹著暮時涼風覺得好生舒坦,大為稱讚了這項舉措,不過進入會堂後,在諸多驚訝目光中感覺有幾分不自在,但是很快被其他東西所吸引了。


    榆木長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稀奇美食,最為特別的就是過道邊一長排烤架,一塊塊在烤架上滋滋作響的牛肋肉冒著油光,饒是這幾日吃慣了海珍海味的雲昭都有些垂涎。


    在香氣彌漫的數百桌食案之間,這場聚會很快分成幾個圈子,例如暗處觀察的皇院教習們,竊竊私語的各院學生,還有按照各道劃分相談甚歡的同鄉考生,不過最為特殊的是異國參試的人群。


    唐帝詔令一揮而就,朝試名額被分割出一部分給予世間其餘六國,這裏的異國參試人群正是六國之人,可能是飽受過大唐摧殘之痛的同樣經曆,讓這些來自各國各地的考生緊緊抱團在一起。


    當然特殊的地方並不是隻存於六國之人坐的很近,最重要的一點在於他們都高昂著頭顱,顯得很驕傲,甚至談笑的聲音都隱隱蓋過周邊眾人。


    這當然不是所謂的國積弱,當自強不息的說法,而是他們是真的驕傲,也配得上驕傲。


    朝試名額在朝案上無數唐國學子血書的影響下,隻被劃出了一成交由六國均分,名額極少的條件下催生出一種結果,那就是六國赴試的少年非常優秀。


    從六國赴昭華試以來,初試中無論文舉或武評前十甲皆占半數以上,院試中無一落榜者,大唐尚武還隻存在於戰場上爭鋒,無敵於世暫且還是大唐軍部的玄甲。


    世間興修已逾千年,剛剛昌盛十餘載的大唐並沒有悠久的底蘊誕生出強大的修者,更不用提及令唐帝痛心疾首的書墨造詣,如果不是大唐軍部煉體之修震懾世間,興許此時六國之人會更加猖狂。


    今晚的宴席的重點眾人也都明白,看似桀驁不馴的六國考生,其實餘光也不斷瞄向會堂最前幾桌,那裏的教習和權貴們,才是真正讓這些傑出學子感興趣的東西。


    不過場間氣氛絲毫沒有影響到雲昭幾人的心情,或者說他們的注意力壓根不在那些上麵。


    關於赴宴這種事,宇文泰有很獨到的見解,那就是空腹,少飲,多食。此時他覺得很幸福,用言傳身教的方法向鄰桌人證明,這種宴席之中,應該做且正確的事,就是吃!


    ...


    整整一架香酥金黃,入口即化的牛肋肉消失在了宇文泰的嘴中,雲昭和南北奮力抵抗之下也僅僅奪下了幾小塊而已。


    鮮美的肉汁順著指縫溢出,幾人滿足地吮吸手指上殘留的油花時。


    鄰桌響起了一片笑聲,有江南道女子的掩唇輕笑,有隴右道漢子的善意朗笑。


    但是更多的是,身後桌麵上傳來的嘲笑。


    宇文泰背後緊挨一桌北齊人,那些穿著黑衫的年輕人神情淡漠,麵無表情,看向周圍人帶著一絲審視意味,那代表著一種俯視情緒,總的來說他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


    這種情緒在其中一位感受到身後動靜時,轉過身發出的嘲弄笑聲為宣泄口,隨即在整張桌麵渲染開,同桌人很快都笑了起來,惡意的笑,嘲笑的笑。


    不僅因為唐人的吃相很可笑,還有想起了大唐武王是如何砍斷北齊皇旗,以及那些年月裏夜晚床邊的恐怖故事,所以他們笑得越來越大聲,越來越刺耳。


    北齊這些年月裏出現很多關於修行的強者,占星宗宗主破境那天掀起了渭海的滔天巨浪,仿佛末世降臨人間一般,不過北齊人並沒有驚慌或者揪心於被海浪衝毀的城鎮,反而朝聖般沿岸向渭海跪倒一片,最後才弄明白占星宗宗主是北齊的二皇子。


    種種原因導致北齊人現在很囂張,種種原因導致周邊唐人有些低沉,種種原因導致一直閉目養神的乾欽此,很不開心。


    無鞘很貴是一,被水淋濕是二,北齊人的笑聲是三,唐人如同鵪鶉般的沉默是四,起因和條件都擺放整齊,所以乾欽此決定給這個事情一個結果,他準備發飆了。


    ...


    “你們難道不知道打擾別人用食很不禮貌嗎?”乾欽此睜開了眼睛。


    北齊人桌上不止年輕人,還有一位長髯老者,一直沉默寡言坐在上席,淡然道:“唐人莫非沒人教些宴席禮儀麽?”


    束著長辮的少女們看著乾欽此如畫般的眉眼,剛剛彎成月牙兒的眼瞳聽聞此聲蹙起了眉尖。


    乾欽此緩緩站了起來,很認真地整了整衣襟,看向那位老者。


    “你媽死了。”


    像是一句問候,顯得很自然。


    雲昭握著的瓷杯滾落到了桌麵上,發出骨碌骨碌的響聲,居然蓋過了其餘聲音,可能是因為實在太安靜了。


    那位老者原本輕捋長須,冷冷看著場間一副倨傲模樣,本以為三言兩語便可讓唐人顏麵盡失,捋須的手突然僵住了,語氣中難抑怒意,寒聲道:“你...你說什麽?”


    乾欽此有些好奇地看了他兩眼,輕咳了兩聲,再度開口:“我說,你母親死了,聽清楚了嗎?”


    “豎子爾敢...”


    “你媽難道沒死嗎?”乾欽此特意將目光停留在他花白的胡須上。


    一旁端坐著的雲昭看著老者劇烈顫抖的身子,生怕他會當場暴斃而亡,不禁有些擔心。


    很快,在場間少女的手尚未攥緊衣袖的時候,乾欽此又開口了,這次顯得格外誠懇。


    “你媽到底是死了還是老不死?”


    席間真的很安靜,仿佛時間被桌上的冰釀凍住了一樣。


    在一群皇院教習陪同下的李紅棠剛剛邁入會堂,有些好奇地順著眾人目光看向那裏。


    “豈有此理!”從脖頸處赤紅且青筋臌脹的情景,看得出這位老者也要發飆了。


    乾欽此對於發飆的理解很透徹,事後他有一番深刻講解,真正的發飆就是在別人發飆之前,就已經踩在他臉上撒尿了。


    於是當認真詢問的目光變成雄鷹俯視蟻獸的時候,乾欽此驟然拔劍。


    “豈有此理。”他像學舌的鸚鵡一般重複了一遍,語調一如往常平淡不驚。


    少年仗劍,一道白虹直直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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