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賁校尉自打下馬那一刻起,就惶恐不安地跪倒在馬車旁,滿地的血跡告訴了他一件事,虎賁軍鎮眼皮底下發生了一場目標為當朝郡主的刺殺,這種程度的監察失職和援救不力,可能是少數不用翻唐律就能得出革職下獄結論的案件。


    當牧魄和席徹的屍首被抬出來的時候,校尉險些哭出聲來,看過從承平傳來軍告的他,當然知曉這兩位是何等人物,官職暫且擱置一邊不談,皇道十二院聞名大唐的並不是其輝煌的教學底蘊,而是極其護短的學院風氣。


    從立國開始就為大唐連綿不斷地輸送人才的十二所學院,門下學生遍布朝野,每到涉及皇院學生的案件上時總是連連受阻,以嚴酷吏法治國的唐帝每次也是裝聾作啞,後來幹脆全部仍給皇院內部自己處置了。


    在外麵犯了多大的事,要殺要剮也先回了院再死,皇二院院長在朝堂上和幾位禦史一陣吹胡子瞪眼,最後撂下這樣一句話,揮著袖子走了。


    整天恨不得住在皇院裏的幾位禦史在看到院規處罰甚至比唐律更甚時,都捋著胡須心滿意足地回府了,隻不過彈劾皇院囂張氣焰的奏折少不得要多遞幾封了。


    朝堂上下對於皇院這種古怪風氣也都捏著鼻子認了,唐帝都撒手不管了,我們還跟著起什麽勁,滿朝文武愉快的達成了共識。


    校尉也認為自己離被皇院那群土匪綁回去鞭屍的日子不遠了。李紅棠下車了,微微揚起的下頷,修長白皙的脖頸,纖手疊放於身前,看都沒有看一眼滿腔悲憤的校尉,麵無表情的徑直走向前方,豔紅的裙擺拖在布滿血痕的花道上。


    緊跟其後的雲昭,悄悄拍了拍沉浸於何種死法更顯壯烈的校尉肩頭,輕聲道:“右武衛被木拓人伏擊了...殿下說的。”


    聞言愣了愣,緊接著被狂喜湧滿心頭的校尉連連點頭,轉過身向已經走遠的李紅棠不停叩首。雲昭仰頭看了看已經西垂的夕陽,摸了摸鼻子。


    ......


    “小光頭,你為什麽名字這般...這般與眾不同?”


    “昭兄...我不叫小光頭,這是一種修行...因為父親常常罵我...我才改名叫了南北。”


    “剃成光頭也能修煉?拿光頭頂人的那種手段確實...咦,你父親罵你...”


    “並...並不是昭兄想的那樣...我父親常常罵我...罵我不是個東西。”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昭兄你能不能別笑了,你這樣我會生氣的。”


    “對對對不起,哈哈哈哈哈...”


    “昭兄...”


    “咳咳咳,敢問家父何方神聖?”


    南北騎在馬上沉默了片刻,看了看已經徹底垂落天際的夕陽,淡然道:“皇甫軒,就是之前騎馬走的,那個穿黑衣服的。”


    雲昭滿麵笑容僵住,偏頭仔細觀察了一陣並肩騎行的南北,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小光頭。


    “昭兄,能不能別摸我腦袋,有人說會長不高的。”


    ...


    大唐軍部設四大王帳,分設於帝國四方,配合左右兩路武衛軍巡察鎮守疆土,虎賁軍鎮即是大唐東軍拱衛東部王帳的十幾所軍鎮之一,也是最靠近東境草原的一所,常年有重兵駐紮,承平城便是歸屬虎賁管控。


    李紅棠自從出了車廂那扇廂門以後,再也沒有說任何一句話,或者看向雲昭一眼,沒有分毫故作腔勢從而拉高距離感,永遠保持揚起那種最熟悉的角度,最合適的步履間距,因為她是天生的貴族,與生俱來的皇室血脈,她不再是李紅棠,而是世間最強盛的帝國,大唐的郡主殿下。


    雲昭靜靜靠在牆邊,看著不斷有軍官跪在她的身前,起身,跪下,起身,跪下...最後她如眾星拱月般踏進另一扇廂門,依然是那張美豔不可方物的臉,全然沒有了淚痕,顯得更加冷豔和不帶半分煙火氣...


    隻剩下幾綹打濕粘在臉頰上的鬢發,似乎在宣告眼前這個女子和自己是認識的,雲昭自嘲地笑了笑,向遠去的車馬揮了揮手。


    ...


    “這下麵埋了啥,不會橫豎就立了根木牌子吧?”


    “他最愛吃的白麵饅頭...嘖嘖,四合,能耐了阿,都活能耐了。”一邊撫摸著墳前木牌子,一邊念叨著的褚八方笑著說。


    雲昭灌了口酒,瞅了瞅笑著笑著卻流出眼淚的褚胖子,微嘲道:“看不出來阿褚頭兒,嘖嘖,真情流露了這是。”


    後者胡亂在衣襟上蹭了幾下,啐了一口道:“屁!老子這是高興的,省的你們幾個小兔崽子整天給老子惹事,在下麵安穩躺著,老子輕鬆多了。呐,拿著。”說著,往雲昭懷裏一塞,轉身走了。


    打開褚八方塞過來的包裹,幾封文書和一塊令牌,雲昭拿起文書看了看,朝走向馬廄的褚胖子罵道:“這就是他娘的當時答應好的糧草?”


    “牧民都死逑了,你們這幫小王八蛋都給我滾蛋,承平缺個屁的糧,多學點狗屁門道,弄清你那塊破玉。”褚八方頭也不回的答道。


    “死胖子,值得嗎?”狠狠將文書往地上一摔,大吼道。


    “那你小子就混出點出息,給老子撈點本兒回來。”抓住了韁繩,艱難地挪動肥碩身軀翻上了馬背。


    “老子發達了,第一個弄死你,幹你娘的褚八方!”拖下鞋子遠遠朝著馬廄丟去。


    褚八方這次沒回話了,騎著馬晃蕩晃蕩地走出軍鎮大門,揮了揮手。


    南北屁顛屁顛的從馬廄裏探了出來,走到雲昭麵前,撓了撓腦袋,皺眉道:“快擦擦,乾欽此說娘們才愛哭。”


    ...


    拾起了文書,返身回到了刻著董四合之墓幾個字的墳頭前,將酒壺裏的酒橫著在墓前倒盡,雲昭一言不發地走向了軍鎮,南北捂著腦袋,一臉委屈的身後跟著。


    很多年以後,雲昭在墓前灑了很多次酒,越來越熟練,南北就在旁邊看著,從來不敢笑話雲昭哭的那個熊樣,總是捂著腦袋,就像今天這樣。


    ......


    夜半,軍辦,裏屋。


    皇甫軒惡狠狠地盯著跪倒在地的褚八方,床簾內的李紅棠聽到了這個胖子先前提出的請求,很疑惑的皺了皺眉頭,顯然要求出乎了她的意料之外。


    “昭華朝試...你這般年紀為何索圖朝試資格?”


    原本滿頭大汗的褚胖子,抬頭平靜答道:“營裏有一個臭小子...他很有天賦也很渴望那些...我覺得他會成功,或者怎麽樣也不該埋沒在卑職手上...”


    皇甫軒正欲嘲諷其不自量力,簾內傳來一道聲音讓他停住了。


    “準了。”


    ...


    昭華朝試,唐帝即位始立的舉國朝試,意在廣納賢能才俊,三年一試,通過朝試則平步青雲,從而踏入仕途軍旅,或文或武,或者窺探修行...


    昭華朝試,試在昭華,昭華道,南北貫穿皇都長安,又被民間戲稱為皇道,而昭華道其中一段設立十二座學院,是謂皇道十二院。


    通過朝試的賢才自然進入皇道十二院所攻讀研學,從而真正意義上投身於大唐帝國中效命。


    唐帝一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掀起了唐國有誌之士們的一腔熱血報效國門,但是其中擇賢納士中的擇賢二字就非常考究了。


    寒門學子想要真正踏上昭華道,僅憑滿腹才學應該是不夠的,而褚八方塞出包裹裏的令牌,就是無數寒門學子苦苦求覓的昭華令。


    “這就是所謂‘持令參試’的昭華令?”雲昭拋耍著一枚刻著唐字的令牌。


    “一縣僅發一令,你手上這枚是軍鎮裏最後的了,不是郡主殿下開口,你小子哪來這份福緣?”先前跪倒在李紅棠車架前的校尉咬著筆杆答道,並在一本簿冊上寫下雲昭的名字。


    “再有幾月就是朝試的秋闈初試了,別杵著了,去隔壁營帳覓脈吧。”校尉下了逐客令。


    雲昭聞言愣住了,摸了摸懷中佩玉,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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