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很多人都會驚異於少年出刀的角度,搏殺間的狠辣,生死時的平靜,最後落在沒有人願意麵對的速度上麵,死在花簇中的鳧水房刺客,臨死前甚至覺得鎮撫使大人都沒有這般快的刀,這般恐怖的軌跡。


    殺人這種事其實和其他事都一樣,天賦是一方麵,勤奮又是另一方麵,十二歲以前一直奔跑於陽光的少年,在十二歲那年握住了刀柄,一種源於血脈中的熟悉感湧上心頭,就像闊別多年的摯友。


    當把一件事放到人生目標這般高度的時候,他開始勤奮的練習,蕩尾溝的馬匪,乾木草原的遊騎,他們在丟掉自己腦袋之前都很強大。


    “砍得多了,自然就快了,這很稀奇嗎?”雲昭四年間在草原裏,對著屍體解釋過很多遍。


    ...


    雲昭看著四具不久後要成為鳳敕道邊花飼料的屍首,心情很沮喪,因為少了一具,並且帶著他另一柄刀不見了,少年隨手拔出那截木棍,暗暗發誓一定要戒掉擲刀這個壞習慣。


    掀開花叢準備返回山道時,突然感受到胸前一片熾熱,扯開領口一看,那枚從小帶著的佩玉竟狀若一塊赤紅的烙鐵,散發出一股肉眼可見的濃稠血霧,與此同時,體內自腰腹部竄出一道溫熱氣流,直達胸腔,如同烈酒入喉逆流一線。


    不過很快,血霧重新斂入佩玉中,氣流至胸腔彌散開來再也感受不到了。雲昭看了看左肩處被刺破的血口、佩玉上殘著的點點血跡,沉默了片刻,繼續抬步走去。


    ...


    重新踩上鳳敕道的時候,戰鬥已經接近了尾聲,除了橫七豎八的屍首和偶爾作響的兵器撞擊聲,有一人話語聲特別大並且頻率極快,就跟承平那個說書老道一樣。


    “我錘我錘我錘,喜歡躲是吧,我讓你喜歡躲,來來來,再躲一個!”


    “擋阿擋阿擋阿,我說你倒是擋阿你!會不會打架?”


    一個持著雙錘,精赤著上身裸露出高高隆起的腱肉,褲腰卻束得極高,額頭上綁著紅綢帶一直拖至地上的青年,正追著還活著的軍卒邊錘邊大喊大叫。


    雲昭一旁看得透徹,青年一錘鑄得極為雄壯卻是空心的,一錘鑄得小巧玲瓏卻異常沉重,每當青年叫囂時都是大錘出手,敵人氣急奮力相拚,空心大錘一觸即退。


    當全力一擊落於空處,敵人一陣氣血翻騰之時,小錘輕輕一碰,非死即傷。雲昭眯了眯眼,似乎得到了不小的靈感,暗暗為青年豎了幾個大拇指。


    山道上還有一人,看起來已經做完了自己該做的事,正安安靜靜的將道麵上的落花攏至一處,最後一臉滿足的坐了上去,看上去很像北方神庭裏神官最喜歡的蓮蒲,身穿一襲白衣,或者說從頭到尾都是白色的,連佩劍的劍穗都是白色的。


    每當雙錘青年嘶吼著出大錘陰人的時候,白衣青年極為俊俏的臉上會露出幾分嫌棄,其餘用鄙夷填滿。


    牧魄死了,這次把他從死人堆挖出來的時候,他連左手也沒了,雲昭卻沒什麽感觸了,反而覺得他如果還活著可能他自己都會有些氣餒,在進行過那般氣派磅礴的對話後,不慷慨就義真是對不起他骨子充斥的軍人情懷。


    有的時候唐人真的是一種很難想象的物種,雲昭突然有一些同情其他國家的子民,可能他們有這種鄰居,活著也挺煎熬。


    席徹的臉終於沒有了最後幾絲血氣,徹底成了一張白紙,雲昭覺得席徹臨死之前,應該很想告訴自己交友要慎重。


    還活著的幾名持弩人在檢查過漆黑車廂,發現其實裏麵早已充滿腐爛氣息以後,也都就地抹了脖子。


    雲昭看著這一位位帝國忠烈,這一幕幕慷慨壯烈,突然感覺有幾分滑稽可笑,轉念又想起了董四合那頭憨驢,隨即又很羨慕他們起來,活得這般純粹,連死都死的這麽瀟灑。


    ...


    李紅棠自始至終沒有打開廂門或者出聲,雲昭遲疑著要不要進去請示時,廂門開了,迎麵的是一張冷若寒霜的俏臉,與此同時,漆黑車廂從底部爆裂開來。


    南鎮撫司鷹隼,這個簡單的稱謂,代表著他是大唐最恐怖的一批殺手,他在草原那晚借著木拓族的床弩撞毀車廂時,就伏在煙塵中隱入了漆黑車廂,在殺死黑袍老頭以後,他不能確認諜報裏那名皇六院修者還能不能催動飛劍,於是他開始蓄力。


    他不吃不喝,嗅著惡心至極的腐屍味,他越虛弱,破廂出劍時就越強大,在他確認沒人能阻止自己的時候,他出劍了。


    故事裏這種藏於最後的伏筆,不僅代表著布局縝密和伺機而動,枯瘦身軀與隨勢而起的花瓣,更多時候是象征對生命的漠視,滿地屍首是故事,他的劍是終章。


    兩名青年太遠,雲昭沒有了刀,劍不快,但是感受到臉上已經被劍勢割得生疼,在他明白這把劍足夠貫穿他和身後的李紅棠時,雲昭看到這一生中最精彩的一幕。


    從席徹車廂底下爬出一個壯碩身影,湊巧挨著李紅棠的車廂,湊巧看見眼前這一幕,遲疑了片刻,褚八方側身撞向了湊巧淩空掠至自己身旁的南鎮撫司鷹隼,湊巧讓他的劍偏了,自然也空了。


    ...


    “殿下,您的命真的很好。”皇甫軒歎息道。


    “皇甫大人,南司的人都有您這般的演技嗎?”李紅棠冷冷看著這個從交戰開始,一直駐馬旁觀保持沉默的男人。


    皇甫軒從力竭而亡的鷹隼手中取過了他的劍,淡然道:“殿下您記差了,下官是北司的。”


    李紅棠坐回了車廂,皇甫軒騎上了馬。


    ...


    車廂旁點燃了火堆,從鳳敕道旁拾過花瓣丟入火裏作火引,隨後開始往裏麵拋屍,不用摘下麵甲或者黑布,都是唐人,那這場戰鬥注定不會出現在史載上。


    所有的死亡都會歸於正在趕回草原的木拓族,所有震驚與怒火都會以木拓滅族而畫上休止符。


    散落在花瓣上的鮮血已經幹涸發黑,顯得無比醜陋,就跟這場戰鬥一樣。


    “你好,我是宇文泰。”雙錘青年朗聲道。


    “在下乾欽此。”一襲白衣拱手道。


    嘩啦啦一陣作響,從道旁花叢中探出一顆光溜溜的腦袋,一個穿著一身青衫的光頭少年走了出來,摸了摸腦袋,紅著臉迷糊道:“呀,這...這就走出來了,叫我南北就好。”


    隨後又指了指肩上的一隻小猴子介紹道:“這是木魚,我們從軍鎮趕過來的。”


    小猴子學著小光頭摸了摸腦袋,直愣愣地看向雲昭。


    “吱?”


    ...


    不知是青年們來得太快,還是虎賁軍鎮的人馬來得太慢,火堆已經熄滅冒著青煙的時候,鳳敕道遠處才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褚八方剝著花生米往嘴裏丟。


    乾欽此遺憾地看了一眼好不容易聚攏起來的花蒲。


    宇文泰追著木魚跑來跑去,南北通紅著小臉,焦急地追在後麵勸說著。


    雲昭拍了拍不知從哪跑回來的鐵柱,自從褚八方在營地裏想要點了它的尾巴去撞木拓人以後,這家夥現在聽到火聲扭頭就跑,誰都攔不住。


    看了看依舊緊閉的車廂,已經依稀可見的大唐軍旗緩緩向他們靠近,雲昭搓了搓手,走上前打開了廂門,想告訴她拉車的馬已經斷氣很久了。


    李紅棠抬頭看向了他,輕咬紅唇,滿臉淚痕。


    雲昭這才發現自己隻是聽著她說話煩,看著她一點也不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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