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在小攤子上吃完早飯,抬腿往洛河北岸走去,途徑一個巍峨的高台,鍾意忽然抬手指去:“那是斬佞台,當年為逼蘇餘恨現身,就是在這裏活剮了其子蘇夢醒。”


    樂無憂看著高台上破碎亂飛的白綾,沒有出聲,他認得這裏,洛陽斬佞台,數百年來在此處死了無數邪佞之徒,洗不掉的斑斑血跡一則痛呈賊子之惡行,平息受害者的怨恨,二則震懾世人,再不敢作奸犯科。


    鍾意道:“當初奇襲風滿樓之際,若是你被交出,想必這斬佞台上也會留下你的一抹殘血。”


    “可是現在我還活著,”樂無憂漠然道,“而風滿樓一百七十二條人命,卻已經沒有了。”


    他們沒上斬佞台,卻依然死在了刀光劍影中,屍骨埋葬在天闕山,佩劍封入龍門劍閣,生前死後榮光盡滅,一世英名化為烏有,殘魂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為他們所守護的世人鄙夷唾棄。


    天下盟的高樓近在眼前,鍾意拉住樂無憂的衣袖:“走吧。”


    樂無憂拿出一張□□戴上,和鍾意一道走了進去。


    天下盟綿延四百年,覆壓三十裏,幹雲蔽日,雄偉矗立,一踏進門內,頓覺豁然開朗,盟內格局疏朗,開闊大觀,處處可以見到勁裝的習武之人步履如風。


    左手邊傳來陣陣叫好聲,二人循著人聲看去,見到寬闊的演武台上,兩個十三四歲的少年正在鬥誌昂揚地比試著。


    左邊的少年白衣銀甲手持長/槍,應該是薊門燕氏的兒郎,右邊的少年一身墨藍錦衣,劍光華麗,一看就是明日閣的弟子。


    二人劍光槍影,對打了二十幾招,忽然圍觀人群爆出一陣驚歎,隻見銀甲少年一槍挑落藍衣少年的佩劍,槍尖抵在了他的喉前。


    少年豪爽大笑:“你輸咯!”


    另一個少年不肯服輸,大聲叫道:“不行不行,再來比過!”


    “來就來,這次叫你心服口服!”


    陽光照在閃亮的槍劍之上,閃耀出刺眼的光芒,兩個骨架未成的少年互不相讓,打得難舍難分。


    演武台下的看客們不時地發出一陣陣驚歎的聲音。


    樂無憂站在人群中,仰頭看著少年們燦爛的笑顏,不由得有些晃神。


    那一年也是這樣的秋日豔陽天,15歲的樂無憂剛剛參悟雪照雲光訣,年少輕狂,不可一世,拔劍飛身躍上演武台,揚眉看向對麵墨藍衣衫的少年,張狂地挑釁道:“風滿樓樂無憂參上,十招之內,敗你於稚凰劍下!”


    13歲的常子煊已經得到流光星彩,抬劍指向他的鼻尖,驕傲地昂起頭:“明日閣常子煊,今日教你明白何為仗劍之道!”


    少年意氣、神采飛揚,衣袂翩翩,劍光留影,二人一招一式纏鬥了三十餘招,樂無憂忽然左手捏訣,右手持劍,風馳電掣地往前刺去,電光石火之間,短劍之上迅速爬滿一層薄霜,森寒的劍氣直逼常子煊喉間而去。


    常子煊陣腳頓亂,倉皇避過劍氣,一個踉蹌,摔倒在了演武台上。


    樂無憂搶上前去,做了個劈刺的動作,點到即止,然後收招回身,滿臉不加掩飾的得意神采,大笑道:“你輸啦!”


    “你……”常子煊倔強地跳起來,“不行不行,我不服,再來比過!”


    “比就比!再來我還是贏你!”


    “哼!”


    兩人互不服氣,從朝霞如綃一直打到彤雲萬裏,樂無憂一劍挑飛流光星彩,抬腳踩上他的膝蓋,俯身,輕狂地笑道:“你又輸了,服不服?”


    “不服!”


    “來來,再來,”樂無憂挑釁,“哥哥今天非打得你心服口服!”


    “服不服?”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嗓音在旁邊響起。


    樂無憂倏地回過神來,抬眼望演武台上看去,隻見銀甲少年又一次將藍衣少年打倒在地,用槍杆壓在他的胸上,笑著低頭逼問:“快說,是不是服了?”


    “不服!”藍衣少年倔強地昂起頭,“不服就是不服!”


    “真是生龍活虎……”樂無憂唏噓了一聲,轉頭看向鍾意,餘光瞥到一抹不客氣的視線,不由得愣了一下,抬眼看去。


    隻見常子煊站在人群之外,正死死地看著自己。


    陽光灑在他墨藍色的雲錦披風上,金光璀璨,燦如雲霞,愈發顯得簇擁在披風中的人麵如美玉、氣宇軒昂。


    “看到什麽了?”鍾意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忽然罵了一聲,“真是晦氣,走,我們不看了。”


    樂無憂被他扯著袖子,轉身跟著離開,心底暗忖:自己明明都帶著□□易容了,怎麽感覺他還是認出了自己?


    “他才沒有我那麽敏銳的直覺呢,”鍾意不高興地說,“不過是因為你和我站在一起,讓他心底有所懷疑了而已。”


    樂無憂吃驚地看了他一眼。


    鍾意得意一笑:“是不是很驚訝,我居然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樂無憂老老實實地道:“不錯。”


    “因為你是我的阿憂,我是你的阿玦啊。”鍾意在他鼻梁上刮了一下,心想:看你那一臉情意綿綿,瞎子才看不出來你在想常子煊呢,哼!


    兩人在池塘邊曬著太陽喂了一會兒鯉魚,一個小弟子走過來:“鍾堂主,盟主有令,請諸公於巳時至龍淵廳。”


    “知道了,”鍾意點頭,“有勞告知。”


    樂無憂蹲在池塘邊一塊石頭上,將手伸在水中,逗弄著遊過來的一條錦鯉,隨口道:“我聽說這十年來安廣廈頻繁閉關?”


    “他的紫微劍法練到了瓶頸,遲遲進不了新的境界,”鍾意倚在橋邊的欄杆上,悠閑地看著他,輕聲嘲道,“然而就我看來,他應該是練功出了岔子,隱隱有走火入魔之兆,若不是劍法有問題,那就是他心有魔債。”


    “紫微劍法我曾見過,確實是極上乘的武功,”樂無憂嘀咕,“心魔麽……他一生煊赫,位極江湖,能有什麽魔債?”


    此時已是深秋,上午的陽關依然刺眼,鍾意飛掠進池塘中,飄逸的白衣在滿池枯萎的荷葉之間一閃,腳尖點著一根草莖,淩空轉身,飛馳回岸邊,手裏多了一麵還未幹枯的大荷葉,蓋在樂無憂的頭上。


    刺眼的陽關頓時被擋住,樂無憂忍不住笑了起來:“多謝。”


    鍾意落在他的身邊,抬眼看向天下盟巍峨的高樓,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你不是安廣廈,怎會知道他有什麽魔債,說不定是和夫人感情不和,急得上火,一不留心走火入魔了呢。”


    “嘴上積點德吧,”樂無憂笑罵,“盟主夫人是明日閣的二小姐,你一張嘴就招惹兩大門派,到時天下盟和明日閣一起追殺你,看你還敢胡言亂語不。”


    “哎,我說真的,”鍾意蹲在他的旁邊,一臉標準的三姑六婆相,語氣甚是獵奇地說,“我可是天下盟的堂主,在盟總還是有一兩個眼線的,聽說常夫人多年來一直獨居藥圃,並不跟安廣廈同房。”


    “……”樂無憂吃驚地看著他,滿心都是:你怎麽盡打聽這些隱秘的內帷之事?前有龍雲騰多年不娶,後有安廣廈夫妻不和,忘憂堂的鍾堂主,你的江湖之路仿佛和別人不太一樣呀……


    鍾意一見他目瞪口呆,更加來勁兒了,眼睛左右掃視一圈,壓低聲音:“明日閣的我也知道,你那總角之交的父母感情貌似也不怎麽樣呢。”


    “……又胡說。”


    “我有可靠的消息來源,”鍾意一本正經道,“常閣主的夫人是海天連城老龍王的長女,龍雲騰的長姐,對不對?哎呀,這些名門大派真是連絡有親、榮辱與共呢,安廣廈娶了常風俊的妹子,常風俊娶了龍雲騰的阿姊,要我看,龍雲騰得娶安廣廈的姐妹才能不吃虧,可惜安廣廈煢煢孑立並無姐妹,你的龍大哥若一定要娶,那就隻能娶安濟安小公子了,但這樣又會矮了一輩兒,哎呀,真是怎麽算都吃虧呢,除非……”


    “……”樂無憂呆若木雞。


    鍾意得意洋洋道:“除非他娶安廣廈的老娘……”


    “你神經病吧!”樂無憂一腳將他踹進池塘,轉身走了,心想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鍾意哈哈大笑,在落水的一刹那,腰身猛地一擰,飄逸的身影貼著水麵疾馳出去三十尺,接著一個鷂子翻身,片水不沾身地飛了回來,跟在樂無憂身後,喋喋不休道:“我說的可句句屬實,聽說龍夫人當年嫁入明日閣就極不情願,多年相處,更是厭惡常閣主,甚至厭屋及烏,連親生兒子都不願親近呢,你看常子煊的性格那麽糟糕,焉知不是爹生娘不養的緣故?”


    樂無憂痛苦地捂住耳朵,覺得身邊仿佛帶了一群蒼蠅,一刻都不停歇地飛來飛去。


    走到龍淵廳門前,樂無憂停下腳步,讓鍾意走在前方,自己扮做隨身侍從,跟在他的身後。


    門口的弟子拱手行禮:“恭迎鍾堂主!”


    “你們好!”鍾意微笑點頭,從袖中取出那柄不論春夏秋冬的折扇,嘩地打開,紙扇輕搖,氣宇軒昂地走進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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