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壇桑落酒香醇甘冽、後勁十足,喝得樂無憂酩酊大醉,走出破院時,簪花婆婆忽然問道:“鍾堂主,你可知你少年得誌前程似錦?”


    鍾意腳步頓了頓,回答:“知。”


    “你可知他所謀之事彌足驚險?”


    “知。”


    “你可知你們一旦落敗十死無生?”


    “知。”


    “你仍然願意陪他赴湯蹈火、慷慨就死?”


    “是。”


    “為何?”


    鍾意低頭看著臂彎中的男人,低低地笑了起來:“世人狗苟蠅營,所求良多,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功名利祿、榮華富貴……然而凡塵俗世,猶如夢幻泡影,我鍾意此生不追名,不逐利,不貪財,不好色,所求者,唯情義二字。”


    “情……義……”簪花婆婆低聲念著,忽而提高了聲音,尖銳地詰問,“可你與此子萍水相逢,不嚳陌路,若此番為他丟掉了性命,當真不生悔意?”


    “我隻會後悔自己學藝不精,不能陪他走完這漫漫人生長途,”鍾意仰臉看向夜空迷蒙的月色,慷慨道,“生,我所欲,義,亦我所欲,二者不可得兼,我願舍生取義。”


    “舍生取義……是為義?”


    臂彎裏的人往下沉了沉,樂無憂頭重腳輕,用力甩了甩腦袋,迷糊地問:“你們……在說什麽?”


    “在道別,”鍾意溫柔地回答他,然後對簪花婆婆道,“為義,亦是為情。”


    簪花婆婆一怔,旋即大笑三聲:“好,好,好!”


    她羅袖一揮,寂靜的月夜響起吱吱嘎嘎的響聲,朱漆斑駁的厚重木門緩緩關閉,蒼老的聲音從門後傳了過來:“走吧,也許我們很快就會再次見麵。”


    走出逼仄的深巷,夜空豁然開朗,鍾意攙扶著樂無憂,二人緩緩走回內城。


    樂無憂踉踉蹌蹌地走著,走著走著忽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又落下了眼淚。


    鍾意平靜地看著他。


    樂無憂停下了腳步,握住稚凰,錚地一聲短劍出鞘,劍鋒森寒,月光照亮劍身上桐花雛鳳的雕刻。


    他低頭,用力掙開迷離的醉眼,又哭又笑地看著自己的佩劍,嘴唇不住地哆嗦,半晌,喃喃道:“當年……當年我救了蘇餘恨,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沒有,”鍾意柔聲說,“你並沒有做錯。”


    “可是風滿樓一百七十二條人命,全都壓在我的背上,好重……”


    “這些枉死的人命,自有罪魁禍首來背負。”鍾意轉頭看向西北方向,隻見夜空清朗,天下盟巍峨的高樓如同一隻振翅欲飛的巨鷹,棲息在洛水北岸。


    “咚——咚!咚!子時三更,平安無事……”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兩個更夫提著燈籠繞過街頭。


    本朝民風開放,洛陽本來是不宵禁的,因而夜市十分繁盛,然則近年來戰禍頻發,連洛陽也不得不開始宵禁起來。


    為免多費口舌,鍾意一把抱起樂無憂,縱身躍上房頂。


    更夫隻感覺一陣輕風拂麵而過,仿佛看到一個白影,待眨一眨眼,卻什麽都沒有了,暗自嘀咕一聲年老眼花,繼續沒精打采地打著梆子往前走去。


    樂無憂酩酊大醉,卻仍然有意識,他感覺到鍾意將自己打橫抱了起來,他的手臂溫暖有力,將自己緊緊抱在胸前。


    從記事起,已經很久沒有人抱過自己了。


    他是樂其姝的兒子,是風滿樓的首徒,是名滿金陵的世家子弟,是前途無量的武林之光。縈繞在身邊的,是豔羨、是依賴、是期翼……是痛惜。


    卻從來沒有人,像這樣將自己抱在懷裏,如同抱著畢生的稀世珍寶,一等十年,不離不棄。


    眼皮越來越沉,他攥緊鍾意的衣襟,安心窩在他的懷裏,毫無戒備地閉上了眼睛。


    回到客棧時,鍾意愕然發現,懷裏這廝竟然已經睡著了。


    房間中點著燈燭,鍾意將樂無憂放在床上,拉起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卻不舍得離開,輕輕坐在床邊,借著明滅的燭火,貪戀地看著他的睡顏。


    樂無憂睡得極不踏實,俊秀的眉頭不自覺地緊鎖起來,鍾意抬手,柔軟指腹落在他的眉間,輕輕撫平眉頭。


    啪……燈花爆了一下,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已經四更了。


    鍾意俯身在他眼皮上吻了一下,轉身離開。


    一隻手抓住了衣擺。


    鍾意猛地回頭,卻看到樂無憂沉睡未醒,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攥住他的衣擺,剛剛撫平的眉頭再次蹙了起來。


    “唉……”鍾意歎一聲氣,再次坐回床沿,伸手輕揉他的眉心。


    樂無憂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慢慢放在臉邊,眷戀地蹭了兩下,唇角露出恬靜的笑容,喃喃念道:“娘……”


    高燭明滅,照亮他酡紅的醉顏,鍾意眼神柔和地看著他,指腹摸了摸他的臉,柔聲道:“睡吧,我在。”


    樂無憂在睡夢中嗯了一聲,沉沉地睡了下去。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日上三竿,豔陽從窗子投射進來,洋洋灑灑落在大床上,樂無憂無聲地睜開眼睛,忽而頓住了。


    隻見鍾意以一個極不舒服的姿勢趴在床前,一隻手墊在臉下,另一隻手被自己緊緊握在了掌心。


    ——我酒醉後都做了什麽???


    樂無憂忙不迭鬆開手。


    鍾意一動即醒,睜開眼睛,露出一個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阿憂,你醒了!”


    “啊……對,醒了……醒了。”樂無憂竭力控製住心底的慌亂,鎮定地看向他,“那個……鍾堂主,昨夜……”


    “鍾堂主是誰?”鍾意挖了挖耳朵。


    “是、是,阿玦,”樂無憂睡人心軟,立即從善如流地改口,“阿玦啊,老夫昨夜有些不勝酒力,沒有傷害到你吧?”


    鍾意皺起眉頭,一臉鬱卒至死的神情,恨聲說:“你深深地傷害了我。”


    “啊?”樂無憂的表情瞬間空白了。


    看這貨呆若木雞的蠢樣兒,鍾意忍不住笑起來,努力板著臉道:“昨夜你醉成那樣兒,居然都沒有酒後亂性,哼,樂大公子真是好涵養!”


    樂無憂呆了呆:“沒……沒亂啊?”


    鍾意整整自己嚴嚴實實的衣襟,控訴:“不但沒有酒後亂性,居然還拉著我叫娘!簡直是豈有此理!”


    一聽二人還如此清白,樂無憂頓時鬆了一口氣,擺擺手,滿不在乎道:“叫兩聲娘又怎樣,下次我讓你叫回來,叫爹都行。”


    “……你存心占我便宜吧?”


    兩人走出客棧,坐在路邊的小攤子上喝了一碗滾燙濃稠的胡辣湯。


    外麵傳來鼎沸的人聲,樂無憂抬眼看去,見到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行人們往路兩邊靠了靠,讓出一條通路。


    一行佩劍的江湖人從街道上打馬而過。


    鍾意道:“想必都是來參加武林大會的。”


    話音剛落,又是一陣巨雷般的馬蹄聲,二人循著聲音往西望去,隻見這群人來勢洶洶,揚起的塵沙遮天蔽日。


    旁邊的食客道:“如此聲勢烜赫,不知又是哪個大門派了。”


    說話間,疾馳的駿馬已經如一陣狂風般從街道上飛馬而過,為首之人一襲墨藍錦袍,玉帶金冠,座下駿馬神采昂揚,在他旁邊,一個紫衣美婦與他並轡而行。


    “看到沒,那就是明日閣主常風俊,”一個食客大聲道,“和天下盟的盟主安廣廈是拜把子的兄弟,二人武功橫行江湖,無人能敵。”


    另一個人嗤道:“吹吧,我可是聽說當年月蝕夜誅魔,這二人聯手,都沒能打過大魔頭蘇餘恨。”


    “你也知道他是大魔頭?”那人哼哼,“武功不高能叫魔頭嗎?不過雖然沒打過蘇餘恨,卻生擒了小魔頭。”


    “你說蘇餘恨的那個兒子?”說話之人不知想到了什麽,壓低聲音,語氣甚是複雜地說道,“我聽聞那小魔頭當年伏誅的時候也才不過十四歲,真是可憐、可悲啊。”


    另一個人也隨之降低了聲音:“誰叫他生在魔穀,是大魔頭的兒子呢?嘖嘖,行刑那天我就在洛陽,親眼看到的,剮了三天三夜,還是常閣主親自監的刑呢。”


    “蘇餘恨那大魔頭也委實心狠,”那人憤恨地說,“即便這樣,硬是躲著沒有現身。”


    “實在是枉為人父呀,”在二人身邊,另有一個戴著帷帽的瘦削男人,聲音輕佻地笑道,“實實在在片出了三千三百三十三片滾刀肉,我還嚐了一塊呢。”


    食客震驚,好奇地問:“什麽味道?”


    瘦削男人嗤了一聲:“生肉忒腥。”


    樂無憂眉頭微蹙,斜眼看了過去,正巧那個男人也抬頭看了過來,秋風揚起帷帽的輕紗,露出清豔的眉眼,和額角極淺的緋色胎記。


    男人勾起唇角,對他邪氣地一笑,重新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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