溢寒和若瀛買了些禦寒衣物和小玩意,不多時,夜幕已然降臨,鎮上家家戶戶點起了燈,燈光透過窗紙映出窗外,星星點點,在冬日裏顯得溫馨怡人。路旁的民屋已經閉上了板門,從門內傳來合家歡笑的聲音。集市的商販們也收拾東西準備打烊了,隻剩下酒樓和客棧還做生意。


    溢寒和若瀛怕“神仙”的名頭再招惹來些人群,已經撤去了道士的裝束,改扮做一對來鎮上遊玩的兄妹。這麽忙活了大半天,他倆已是腹中空空。正巧不遠處,一幢二層的酒樓臨河而立,挑著幾隻紅色的燈籠,映照出酒旗上“散愁樓”三個行書大字。從樓裏飄來陣陣酒香菜香,間雜著江湖豪客的吆喝聲。聞著那香味,溢寒忍不住口齒生津,對若瀛說:“這酒樓看起來不錯,我們不妨進去喝上幾杯。”若瀛拍手道:“好呀好呀!我在宮中也常愛和姐姐們一塊兒喝酒。”


    他們倆便攜手跨入酒樓。隻見寬敞的空間裏擺了六七張鐵梨木大桌,三三兩兩坐著些江湖人士。


    “兩位客官,想來些什麽?本店的酒,是這青屏鎮有名的風物之一,用梨花浸著初春消融的雪水釀造而成,在窖中藏上十年方始取出,喚作‘展眉酒’。無論你有多少愁緒,三杯酒下肚,這皺起的眉頭也要被春風吹展了。”店小二說。


    若瀛微微一笑:“真有這麽神奇?那便來兩壺吧。再給我們來些好菜。我哥愛吃肉,給他做‘吹簫引鳳’、‘蕉葉覆鹿’和‘芙蓉紅淚’;我要‘玉樹瓊糜’,‘雲英紫芝’和綏山之桃’。嗯,還有白蘇的‘夢湖銀鯽’。”


    林溢寒和那店家的眼睛一並睜得跟銅鈴似的。小二支吾道:“姑……姑娘,這些菜的名兒我都沒有聽說過。您可真難為小的了。”


    “是麽?這些都是我天天吃的啊……那你們都有些什麽呢?”若瀛微微蹙眉。


    “葷的有熟牛肉,山羊肉,兔肉,剁椒魚頭,炒河蝦,紅燒鯉魚……素的有白菜,茄子,黃瓜,青筍,蕨菜,蘿卜……”小二一口氣報上一大串菜。


    這時,換上若瀛迷惑不解了。她說:“唉,哥,還是你去點吧!”


    “喔,那就切兩斤熟牛肉,再隨便炒幾樣素菜吧。還有,燒一條鯉魚,給白蘇吃。”


    白蘇似乎聽懂了他說的話,滿意地在若瀛懷中伸了個懶腰。


    “哥,我們去樓上坐!麻煩您一會給我們把菜送上去。”


    “喂,二樓有一位大哥,脾氣不大好,不喜歡別人打擾他喝酒。你們可不要招惹他啊!”小二在後麵連聲囑咐,可溢寒和若瀛已經沿著那逼仄的樓梯上去了。


    他倆見二樓空空蕩蕩,隻有臨街拐角處坐著個身材極為頎長的男子,斜倚在窗邊,頹然自放,如玉山之將崩。他長發如雲披散,在頭頂隨意結了個白色頭巾,一身寬綽的灰色長袍隨意垂下,上麵滿是油汙酒漬。他桌上已經排了七八個空空的酒壇,左手仍提著一個酒壇往嘴裏傾倒,右手則支在窗檻上,撐著搖搖欲墜的臉。一把碗口粗的靛紫色長槍,斜倚在他身後的牆壁上,槍上如有雲氣升騰,槍尖處還挑著個酒葫蘆。槍上鐫刻著“驚雲”二字。


    他的臉正望向窗外,所以溢寒和若瀛沒瞧見他的容貌。不過,從他身影中透出來的那股落拓不羈的氣魄,倒是讓溢寒心折不已。


    溢寒和若瀛來到臨河的窗邊坐下,窗外小河上飄起點點漁火。一刻鍾後,小二把酒菜送上,窗邊那位大漢已醉倒在桌上,鼾聲如雷。


    小二叮囑道:“千萬不要惹那邊那位大哥。否則他生起氣來,小的可就遭殃了。”


    若瀛吐了吐舌頭:“我看那位大哥不像是惡人。”


    小二在兩人耳邊低聲道:“我跟你們說,他第一次來的時候,是一個月前。那次他一口氣喝了七壇酒,掌櫃見他穿著邋遢,擔心他賴賬。等他再要酒時,掌櫃不但推說酒已經賣光,還和小的一起去催他交酒錢。他左右手各一隻小指勾住掌櫃和小的的腰帶,輕輕一提便把我倆橫提了起來,放到這窗外。我倆看著下麵的河水,連連告饒。他說:‘我最瞧不起的,便是你們這等狗眼看人低的勢利之徒。你店的酒窖在何處,帶我去!’掌櫃隻有指點他去了。他提著我二人,來到我家裝酒的千斤的大酒缸旁,也不把我倆放下,足尖在酒缸下麵一點,那千斤的酒缸整個地飛了起來,又墜向他頭頂。眼看那酒缸便要砸到他,他驀地張開嘴在空中一吸,那酒缸竟被他嘴唇吸住。他便如吸著一個小酒杯般輕鬆,仰脖咕咚咕咚大喝特喝起來。


    忽然,他開口說話:‘如此美酒一人獨飲,未免吝嗇。我請你二人同飲如何?’說話時,那酒缸落下,他便用足弓將它接住,腿微微一彎,那酒缸便向我傾倒過來。我唬了一大跳,以為自己要被酒缸砸死了,卻不料那酒缸恰巧斜到我麵前,就停住了。我隻有依令喝了幾口。他大笑道:‘如此美酒,怎地隻喝這一點?怕你掌櫃找你討酒帳?你隻管敞開肚皮喝,算在我賬上便是!’我怕他發怒,隻好牛飲了好幾大口。


    他待我二人喝完,又痛飲一氣,那滿滿一缸酒倒被他喝了有一小半,小的真不知他的肚子如何能裝下這上百斤酒。末了,他提起長槍,揚長而去。我們哪裏敢攔他。卻不料,他走了百步之後,往後麵隨手一拋,一大錠金子竟穩穩飛落到掌櫃的手上。那金子足有二十兩之巨,夠買得下這整座‘散愁樓’了。”


    林溢寒聽到這,望向那男子憑窗縱飲的風姿,心生仰慕,歎了聲:“好!”


    小二繼續道:“他出手這般闊綽,自然是好,隻是自打他來這酒店飲酒後,小店便日日熱鬧非凡。先是本地大幫會白沙幫的幫主——你也知道,做咱們這生意的,都需要別人罩著不是——帶著幾十個幫眾過來,包下了整座酒樓。可巧這位大哥仍是照舊黃昏時分來本店飲酒。小的戰戰兢兢對他說:‘爺……本樓今日被賈幫主包下了,您……您改日再來吧。”他卻似沒聽見我說話,徑直往樓梯走去。


    樓下的二十多個幫眾,拿起兵刃,一股腦便湧了上去,砍向他的背。他卻根本沒看見似的。詭異的是,那些刀劍明明是砍向他,卻忽然在半空中換了方向,砍向他們的同伴。一串兵刃交擊的脆響中,他安然地踏上了樓梯,那些幫眾卻在原地破口對罵起來,罵對方為何來格擋自己的兵刃。


    我和掌櫃忙跟在他後麵上了樓。他連看都不看正在二樓飲酒作樂的賈幫主和他的幾房夫人一眼,大喇喇地便往窗邊他的老位子一坐,眼望向窗外,叫聲:‘小二,上酒!’


    賈幫主哪受過這等蔑視,更何況是在他的妻妾麵前。他抄起自己的九環大刀,呼地一聲斬向這位大哥的後背。隻見刀光一閃,那大刀已從這位大哥身體中劃過,斬在了窗檻上,木屑紛飛。


    賈幫主滿以為一招便已把他斬為兩段,誰知過了半晌,這位大哥身上一滴血也沒有流下,連衣服上都沒有半點裂縫。他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望向窗外,淡淡道:‘小二,我讓你上酒,你還沒聽見麽。’


    我嚇得臉都白了,忙一溜煙地去拿酒。等我上來時,看見賈幫主的刀如狂風掃葉般劈向他,刀刀都劈過他身體,窗檻下的半堵牆都在他刀力下震出道道裂紋。他卻瀟灑地轉過身來,袍袖輕輕一甩,我端來的那壺酒便到了他手中。在漫天刀光和木屑中,他衣袂飄擺,倒悠然地自斟自酌起來。”


    林溢寒歎道:“想來是這大哥的身法極為迅速,你們看不出他閃躲的蹤影,就以為那刀穿過了他身體。”


    小二拍了拍腦袋:“聽小兄弟這麽一解釋,小的倒是有幾分明白了。當時,他的身影隻是略有些模糊,小的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那賈幫主七十二路狂風刀法已經使完,仍不能傷他分毫,大刀從手中跌落,一邊連連後退,一邊驚駭道:‘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當時也以為他真是什麽磨牙吮血的妖物,嚇得撒腿就想跑。這時,這位大哥抬起頭來,看向賈幫主,原本醉意朦朧的眼睛刹那間竟神光四射。他淡淡對賈幫主說:‘你還能活一小會,不急不急。’


    賈幫主嚇得魂飛魄散,牙關打顫:‘你……你是誰?’


    那大哥在他耳邊低聲不知說了些什麽,然後冷冷一笑:‘既然知道了我是誰,你且想想今年五月三日,七月九日,十一月二十日,你都做了些什麽?再想想是否還該活下去。’


    賈幫主默然半晌,麵如死灰,道:‘不錯——五月三日,我不該在劫了財貨後,又將那一整隊商旅殺得精光。七月九日,我不該因蔡家拖欠本幫錢財,便放火燒死他一家四口。十一月二十日,我不該強逼何家那閨女做我五房姨太,令她懸梁自盡。今天既然遇到大俠你,我無話可說,但求一死。’


    那大哥頷首道:‘好!敢作敢當。既然如此,你喝了這杯酒,和你的嬌妻美妾們告個別,就自己了斷吧。’


    那賈幫主失魂落魄,踉踉蹌蹌地走到妻妾邊。那邊,他幾位夫人早哭作一團:‘老爺……你……你可不能死啊……你死了我們怎麽辦啊!’賈幫主也悲從中來,和她們抱頭痛哭。


    ‘夠了!早知現在,何必當初!你也知道哭,那些你殺死的人,又上哪兒哭去?’那大哥喝道。


    賈幫主聽見這話,木然地點了點頭,撿起長刀,便往脖子中抹去。


    這賈幫主平素多麽氣焰囂張,不可一世,現在竟然會乖乖地自殺。我和掌櫃的都嚇呆了。


    這大哥從懷中摸出一張極小的紙鳶,給他們的副幫主,說:‘你們此後,若是再敢欺男霸女胡作非為,便和你們幫主一般下場。別的幫派如果趁機來找你們廝殺,便把這紙鳶拿出來,告訴他們:若是敢亂傷人命,這紙鳶的主人不會饒了他們!若他們還不罷休,就把紙鳶拋在空中,念聲‘急急如律令’,我自會出麵。去吧!’


    白沙幫的那三十多名幫眾,過來默默拉走了賈幫主的妻妾,抬走了屍體,竟無一人敢向這大哥出手。


    過不多時,整個客棧,就隻剩下他一個。他仍是獨自在窗邊喝酒,背影倒顯得有些落寞。又飲了上十碗酒,他用手敲著桌子,倒慷慨悲歌起來,我也不知道他唱得什麽,隻記得‘寸陰’‘長劍’‘浮雲’‘玄鵠’‘青天’什麽的。”


    薑若瀛低吟道:“於心懷寸陰,羲陽將欲冥。揮袂撫長劍,仰觀浮雲征。雲間有玄鵠,抗誌揚哀聲。一飛衝青天,曠世不再鳴。豈與鶉鷃遊,聯翩戲中亭。”


    林溢寒揣摩著歌中的意味,歎道:“這位叔叔胸中似乎有高邁之誌,不欲與凡俗之輩為伍。若瀛,你真厲害,隻聽了這幾個詞,就知道他唱得是什麽。”


    若瀛說:“隻是爹爹也常吟這首詩,我就記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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