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與論劍,個中差別大了。一者虛,即道;一者實,即劍。虛,存在無數可能。而實,看得見、摸得著。恰如風輕夜夢裏的清冷仙子與寧聽雪,仙子再如何驚豔出塵,終究縹緲,哪及寧聽雪一顰一笑,活靈活現?


    偏偏許多世人,喜好虛的事物,便在無數可能之中,驅去複還,樂此不疲。即使得結出某理,欣欣然的並非自個,反而越發崇拜“虛”之博大淵深、不可揣測,好似那至理至奧,乃“虛”之妙用。豈不知,正因這樣,陷溺在了佛家所雲的迷障,實實在在的人,沉浮於“虛”,悲哉。


    寧問涕、聞人君子、夜殘星皆知,這“道”,“論”不得,寡淡無味。大多“說的唾沫四濺,聽的耳中生癤”,不若一壺酒、一枕明月來得過癮。當然,對無驪觀觀主來說,更不如瞟一瞟莫女居士;對星爺來說,更不如嚷一嚷“劫財不劫色”。巧的是少年也不知自己的“道”乃為何物,否則囁囁嚅嚅一番,徒使人皂白難分。


    各人有各人的“道”,論之,一樣“虛”字了得。


    從來處來,到去處去,獨立於天地之間,融洽於世態之內,此亦道也。乃人生之道。


    天色微亮,風輕夜、寒兒、寧聽雪、莫問情準備雲台山作遊。莫問情不願帶清風、明月,雖不至於要為兩道童揩鼻涕之類,但攜他倆,委實麻煩。偏生風輕夜昨日答應了,寧聽雪、寒兒綴意清風、明月同行,正欲呼他倆,無驪觀外,罵罵咧咧,驚破了青山源的晨曦。


    進來一人,身如鐵塔,雄壯非凡,濃眉大眼,唇甚厚。


    清風、明月跟此人背後,探頭探腦。見的風輕夜他們,奔跑過來,牽的牽少年衣衫、扯的扯寧聽雪袖子。看來莫問情擺脫他倆的意圖,從一開始就實現不了。


    那人見聞人君子,氣咻咻,憤意更烈,呼道:“師傅,那個除惡的鳥護法呐?”目光則瞪夜殘星,鄙夷之色,猶如潔癖士擦了一下邋遢乞丐,也猶如邋遢乞丐伸手沒討到富家翁的半個銅錢。


    這楞頭青鼻孔重重一哼,責問:“你就是鳥護法?!”


    星爺怒極而笑:“不是因這鳥護法的身份,憑第一個‘鳥’,爺爺已擰下你的腦殼!”


    傳承數萬年之久的無驪觀一脈修士,總算聚齊。聞人君子、除惡護法、清風、明月,以及這厚嘴唇的別遠山,共計五位。風輕夜念叨念叨:聞人君子夜殘星,明月清風別遠山。音節頓挫,也像回事兒。


    粗人的方式,迥異君子。君子如怒,雲淡風輕;粗人一怒,即呈血濺五步之勢。


    當年問心路外“討過香火”的別遠山,與清風、明月兩個小鬼沒法比較,蠻牛一般,聞鄙夷之人要擰他腦殼,頭槌直朝星爺抵去,邊喘粗氣,邊悶聲道:“好,你擰、你擰!你個鳥護法!”


    倘若寧問涕,避開了這蠻牛。莫問情,則尖叫著避開了這蠻牛。


    星爺何許人?雖昨夜有回應寧問涕的“月魄俯山影,酒魂壯士心”之語,骨子裏卻比粗人不止糙百倍、千倍。別遠山騰雲駕霧,“撲通”砸在地麵。這廝坐起,指著無驪觀除惡護法,幹笑數聲,嚷道:“欺負我,本事?現在誰不曉得,無驪觀除惡護法被天罩寺法性大師打得哭爹喊娘!哈哈,對,你欺負我,我讓你欺負。來呀、來呀!”


    聞人君子揪住這廝耳朵,往觀外拖。


    別遠山仍不罷休:“……無驪觀名聲,被你丟盡了!”


    星爺臉色青紫,沉聲道:“無驪觀本來就沒一點名聲,能丟?”喉嚨內,則一陣一陣嗥嘶。臉色由青轉白,由白轉青,數度變換,獨眼紅的似在流血,鼻息如雷,便欲出無驪觀。


    風輕夜溫言道:“星爺。”


    星爺止步,背對眾人,嗥嘶之聲,或斷或續。無人敢勸慰。


    小會功夫,聞人君子夾兩壇酒而入,說道:“跪在外麵,卻帶回了酒。星爺,先消消氣。”


    夜殘星拖一壇酒,不開泥封,一手壇口,一手壇底,橫托著,大嘴一啃,嘎吱作響,咬破壇腹,舉起便倒,酒水小瀑布般傾瀉,仰麵張口,二十來息,吞了個幹幹淨淨。雙手微掠,欲摔酒壇,卻停頓,喘粗氣,狂叫十數聲,沙啞而嚎:


    酒呀個酒呀呀呀呀,


    色呀個色呀呀呀呀,


    財呀個財呀呀呀呀,


    氣死個人呀呀呀呀。


    雖唱的酒、色、財、氣,悲憤之情,若寒蟬淒切,不忍卒聞。猶不解恨,捧住壇罐,一口一口便吃,滿嘴的脆裂之音,嚼碎再咽。


    風輕夜呼道:“星爺-------”


    夜殘星轉身,呐喊道:“少主,那禿驢說了作罷,這次誰錯?”眼角竟然淌血。


    “好了,不要傷人,你去發泄一通。”少年無奈說道。


    星爺出觀,嘯如猿啼,百餘息方散。等靜了,寧問涕說道:“佩服。”


    此也是一位煞星,猶勝星爺遠矣,當然佩服。寧問涕察覺眾人眼色古怪,解釋道:“我佩服星爺。那酒壇,沒砸爛再出的無驪觀。”


    莫問情笑。


    “說明星爺氣歸氣,心中則理智。”寧問情說道:“嗬嗬,荻國佛門,會鬧翻天喲。”


    風輕夜等人尋思,確實如此。


    出左、右青山,風自起。寒兒率清風、明月,一路在前,寧聽雪既想追上,又不舍與風輕夜亦步亦趨,反而夾中間的位置。天色尚早,群山掩映於雲氣,蕭散逸致,另具風情,雲去即玉映之澤,雲來便掩一點冰心,儼然冰雪的世界動了。少年愁緒猶在,夜殘星此去尋法性大師的事端,緣生緣起,皆因他想看一本佛經。自此,法性來而去,今天則星爺去而將回,無驪觀默寂在此,從今往後,隻怕再無安寧。


    少年抬眼處,寧聽雪正好回眸,盈盈如水;令狐輕寒更與清風、明月馳去了五、六裏,聲音隱約,最是明快無邪。


    風遁術一閃,至寧聽雪麵前,拉著她便追趕無憂無慮的寒兒他們。此番再跑,步步踏實,積雪即濺,音質綿長而柔和。原來雪落之時,可聽;雪覆大地,亦有可聽的法子。一側之雪,飛濺寧聽雪的裙裾之上,初時驚惶躲閃,少年故意為之,逗的這嫻麗少女,亦然蹬雪而行,亂瓊碎玉。


    迤邐這一片銀裝素裹,去的又是多一些塵煙的所在,莫問情落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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