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不再有光芒,他的腳步不再踏出深宮,他甚至也不再聽別人說話——沒有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麽。他也不願解釋自己每一個命令,獨斷獨行得宛如一個皇帝。


    漸漸的,謠言開始流傳。


    所有人都說那口櫃子其實真的是一具棺材,那裏麵裝著阿黛爾公主的屍骸——不是完整的屍體,而是碎裂的殘片。這個魔鬼的孩子因為種種的罪行而遭到了天譴,為了逃脫神的懲罰,她躲進了修道院假裝懺悔,然而惡魔的本性卻難以掩蓋,在雷霆之夜殺死了教堂裏的所有人。最後,她的罪行終於驚動了女神,被閃電之劍碎裂,最終化為了灰燼。


    而她的哥哥,那個竊據了翡冷翠最高權柄的獨裁者,也遲早會得到神的懲罰。


    謠言漸漸擴散,不可遏製地傳入了西域各國。


    教會震怒了,紅衣主教們紛紛認為這個犯下如此罪行的人不能竊據梵蒂岡的至高位置,而各國的統治者也因為害怕獨裁者的野心進一步擴張,進而聯合起來反對他。


    局麵漸漸變得不利:七人黨隻剩下寥寥三人,原先宣布臣服的城市醞釀著重新叛變,原本被他牢牢掌控的軍隊人心動搖,到處流傳著他濫用毒藥和近親相奸的不利言論。


    風暴已經漸漸開始凝聚了,閃電在烏雲眾隱約穿梭,就要下擊。


    然而,深居坎特博雷堡的那個人卻始終沉默,沒有做出任何回應。


    在遙遠的卡斯提亞公國,一年前剛被教皇加冕的雷帝歐斯·德·費迪南大公長久地沉默,對著窗外湛藍的大海舉起了酒杯。


    “在上次的奪位之戰裏,大公秘密地支持了西澤爾皇子。如今這一次您準備怎麽應對呢?”心腹侍從等了片刻,終於小心翼翼地提問,“加圖大人和各位元老都在等待您的答複。”


    “加圖?”費迪南大公忽然一震,眼神亮了一下。


    “是的,是樞機大臣加圖。”侍從補充。


    “他也參與了這件事?”費迪南大公忽地冷笑起來,“是啊,自從純公主死後,這個理想至上的家夥心裏肯定就燃燒著火吧?哈!”


    “大公?”侍從被主人此刻眼裏的表情嚇住了。


    然而,卡斯提亞的國王在說完這一句後又陷入了沉默,轉過蒼白的臉看著蔚藍的大海。灰冷色眸子裏的表情變幻莫測,一把小小的銀刀從他指尖露出又隱沒。


    “把我的回答帶給翡冷翠。”最後,他將酒杯放在窗台上,凝望大海那一邊,“卡斯提亞公國哪一邊都不站——我們隻站在勝利者那一邊。”


    等到偌大的宮殿裏又隻剩下他一個人時,大公轉過了臉,凝望著大海的西方盡頭——那裏,夕陽正在落下,將漫天絢爛的光芒隱藏在了阿爾彌雪山背後。在最後一縷日光消失在海麵上之前,他俯下身去,輕輕吻著窗前汝窯美人瓶裏那一簇美麗的玫瑰,用一種深沉而溫柔的語氣反複念著一個名字——


    “阿黛爾……阿黛爾……”


    如今的你,是否已經擁有了夢寐以求的愛、自由、潔淨和安詳?


    夕陽沉沒在地平線後時,阿爾彌雪山上一縷簫音漸漸消散。


    當太陽消失時,聖特古斯大教堂的鍾聲開始敲響,回蕩在整個翡冷翠的上空。簫聲歇止,那個男子輕輕撫摩墓碑,站起身沿著山路不做聲地緩步而下。他有著一張東陸人的臉。黑色的長發用玉冠束起,白袍的一角在深秋的風裏微微飛揚。


    翡冷翠的黃昏分外短暫,在走下山時,大地已經被夜色籠罩。


    東陸男子在一個滿是睡蓮和鳶尾的池塘邊停下,在那裏他的仆人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歸國的馬車。然而,他卻在池塘旁看到了一個西域青年。


    “皇帝陛下。”那個黑色卷發的年輕人鞠躬,“您回來了麽?”


    那個東陸人微微頷首,用流利的希伯萊語回答:“哦,是你。加圖。”


    “我已經站在這裏聽了兩個小時。聽起來,陛下心裏似乎埋藏了非常深沉的悲傷。”那個叫做加圖的年輕人道,“您吹的曲子很美,有著西方音樂不能比擬的神秘——請問那種樂器叫什麽?”


    黑暗中的嘴唇似乎微微彎了一下:“你問的太多了,加圖。”


    他的聲音裏有刀兵般的冷冽,令加圖微微冷顫。他知道這附近隱藏著無數的殺手。隻要這個東陸皇帝皺一皺眉頭,就能把任何人格殺當地。


    “抱歉。”仿佛被對方氣勢壓住,年輕政客避開了皇帝的視線,清了清嗓子,“那麽說來,陛下是答應支持我們這一次的計劃了?”


    “不是支持你們,隻是為了遏製西澤爾。”皇帝在黑暗中無聲冷笑,“他是我生平最可怕的對手,我同你們一樣,也不希望看到他成為翡冷翠的主宰。”


    “無論什麽原因都好。”加圖抬手按胸,深深行禮,“隻要大胤的皇帝支持我們,那麽這一次的計劃就有了大半的把握——我會連夜向議員們轉達這個好消息。”


    “祝你們好運。”東陸的皇帝低聲笑了起來,“半年之前,翡冷翠大變到來。無數人在其中博弈,希望能借此獲利。有人把注押在西澤爾身上,而有人賭蘇薩爾或者教皇贏——但我卻獨獨看好你,加圖。”


    他抬起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因為你是天生的政客,熟悉一切規則。而西澤爾他不過是個無意闖入了花園的野狼崽子罷了。”


    “我們絕不會辜負陛下的厚望。”加圖正色回答,“但獲得最後勝利的並不是某個人,而是民主自由的製度——任何獨裁獨斷、複辟帝製的野心都會被摧毀。”


    “民主?”聽到這個西域的名詞,東陸皇帝微微笑了笑,不置可否。


    “那麽,”加圖低聲,“如果我們順利達成了目標。陛下需要什麽樣的回報?”


    “把晉國交給我,”皇帝在黑暗中開口,聲音冰冷,“讓出翡冷翠對於遠東的控製權。”


    “晉國?”加圖低聲,一怔。


    “純公主的故國,如今是瓦倫蒂諾公爵西澤爾·博爾吉亞的領地。”大胤皇帝補充了一句,黑暗裏臉上似乎帶著一絲冷笑,“吞並了越國後,我的國家已經和它接壤。翡冷翠的教廷逼得太近了,這讓我在天極城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加圖沉默下去,隻道,“我會和議員們討論這個問題。”


    “很好。雖然事實上你們沒有什麽討價還價的餘地,但是我依舊會留給你們思考的時間。”皇帝輕聲冷笑,“另外——”


    他頓了一下,強硬的聲音忽然出現了一絲軟化的跡象。他在黑暗裏抬起頭,看著阿爾彌雪山,喃喃:“在上次見麵的時候我曾經提出。為了表達合作的誠意,我可以改信你們的宗教,在大胤建立教堂和修道院,並邀請聖特古斯大教堂的神父和修女來東陸傳播神的福音……”


    加圖沉默著,等待他繼續說下去。


    “但是,如今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大胤皇帝低聲歎息,望著山頂喃喃:“我所期待的一切都已經埋葬,無論如何費盡心思去奪回都已經不再可能。既然如此,那麽,你們的神對我來說也就毫無意義——”


    他轉過頭,出其不意地低聲:“加圖,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麽吧?”


    “是。”加圖悚然低語,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這是一段極其隱秘的不倫之情,特別對於一貫重視綱常倫理的東陸皇室來說,更不啻是驚天的大秘密。每個聽到的人都應該有刀刃加頸的覺悟。


    “所以,我隻有一個要求,”皇帝低聲,忽然伸出手握緊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句,“無論將來翡冷翠的局勢如何,都不要去驚動她——讓她安靜地睡在大海的朝陽裏。”


    “發誓!”皇帝低聲,“就如發誓永遠虔誠侍奉女神一樣!”


    他的手是如此用力,讓文弱的年輕人忍不住低低痛呼起來。


    “是……是的!”加圖忍痛點頭。“我以女神的名義發誓!”


    “那麽,”皇帝鬆開了手,微笑歎息,“我沒有別的要求了。”


    他退入了黑夜,抬起一隻手示意,立刻有侍從上來為他打開馬車的門。


    “下個月,我會派人來西域和你聯絡,送來一切你們需要的東西,”皇帝在馬車上低聲,“加圖,最晚到明年三月,我希望看到你們的成果——我要看到西澤爾的頭顱被懸掛在十字架上!”


    “是,”加圖回答,“我們絕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


    “再見。”皇帝微微一笑,放下了簾子,馬車在黑暗之中朝著東方急馳而去。


    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遠方的遠方,風在低語,夜色裏不知有多少事情正在悄然發生和改變。台伯河靜靜流淌,空空蕩蕩的聖特古斯大教堂鍾聲夜響,撐船的撈屍人在唱著古怪地歌謠,而千裏之外的龍首原上、或許還能聽到鬼哭一片。


    世間一切,生滅遷流,刹那不住,謂之無常。


    回首萬裏,故人長絕。很多事情都過去了,很多事情還要繼續。在這一場波瀾壯闊的大國博弈舞台上,命運的輪盤還在轉動——有多少人各懷心思、爭先恐後的等待著下注?又有多少人已經悄然抽身,永遠的退出了這一場看不到盡頭的角逐?


    明日當太陽從愛琴海上升起時,黑暗中的一切就會冰雪般消融無痕。


    但始終有一些東西還會在那裏,就如刻入碑上的字。


    那是永恒的。


    阿爾彌雪山頂上風聲低語,新月如鉤。


    大地在這裏結束,大海從這裏開始。月光下,那座白色孤墳沐浴著海風,閃著淡淡的微光。銀色的海浪一波一波的拍打著山崖,發出低沉寧靜的聲音,仿佛天地間有一隻溫柔的手、在輕輕拍打著搖籃中安靜沉睡的孩子。


    一支紫玉簫斜插在碑前,明黃色的流蘇上綴著一個小小的同心結,一縷金發和一縷黑發相互纏繞,在海上如銀的月光裏微微搖曳。


    有風從簫孔中穿過,依稀低吟。


    (全文完)


    後記


    在想出“風玫瑰”這個題目的四年後,我終於真正完成了這個故事。


    我最終沒有把它寫成最初設想的那種“憂傷的、黯調的、低啞的,現代灰色氣息”的故事,而把它雕塑成了一個東西方交替的宏大傳奇,有著中世紀歐洲的背景,充滿了宗教預言的氣息,黑暗而莊嚴,神秘而寂靜。


    江南在《荊棘王座》的後記裏提起這一次的合作的起因,很溫情的說:那是為了體現我們這一對兄妹多年的友誼和卓爾不群的才情。我卻很不客氣的說:哎呀哥哥,我以為你是為了替你的新雜誌約到我的新稿,才奉陪來合作了這一次的呢。


    他就很鬱悶,強烈抗議我總是把他想得如同一條大尾巴狼。


    我忍不住的笑:這,難道不是正符合這兩篇文章的精髓麽?


    事實上,真正的起因是這樣的——


    06年的某一日,在線上遇到,聊起了彼此的寫作計劃。江南忽發奇想地向我提議說我們不如合作寫一個故事吧!不屬於九州也不屬於雲荒,來個同台獻藝,也算留下一段佳話。一時間,我的好勝心和好奇心油然而起,對這個多年前就結拜的家夥說:“好啊,那我們來寫一對兄妹的故事吧——比如失散多年忽然重逢,然後抱頭痛哭之類的?”


    他很不以為然:“那麽老土的情節你也好意思寫?能不能有創意一點啊?”


    於是,我們就開始了漫長的尋找題材之旅。在接近一年的時間裏,我們漫不經心地延續著這個計劃,提出和否定過無數不同的構思。不知道在第幾回相互扯皮和漫無邊際的討論之後,我忽然福至心靈似地脫口說:“要不然,我們就寫文藝複興時期的那一對著名兄妹吧!”


    江南很茫然的問:“什麽樣的一對兄妹啊?”


    我簡略的介紹:“他們是教皇的私生子女。哥哥是意大利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野心家,用施毒暗殺等手段除去所有政敵,包括自己的兄弟。這個毒藥公爵非常愛自己的妹妹,卻又把她當成工具,一次次遠嫁聯姻,又一次次派人殺死妹妹的丈夫,再次把她奪回來。”


    網線那一端沉默了片刻,拍案:“我喜歡!就這個了!”


    我反而啞然,“真寫啊?題材有點bt吧?”


    “切,”他不以為然:“誰說我們要真的寫不倫?難道不能藝術加工一下?多學學人家《雷雨》呀!”


    我恍然大悟:“對啊!反正這個本子是魔幻的……”


    於是這個題材就此敲定。


    文藝複興時期意大利的那一對兄妹:西澤爾·博爾吉亞(cesare·borgia,又譯為凱撒·波爾金,1476-1507)和旒克勒西婭·博爾吉亞(lucrezia·borgia,1480-1519)。他們是教皇亞曆山大六世(alexanda 6)與情婦的私生子女。


    幾百年來,正史野史眾說紛紜,有諸多光環和陰影籠罩在他們身上。哥哥是亂世野心家,馬基雅維利《君主論》裏的原型;他具有軍事天賦,曾用達芬奇當總機械師,組建了自己的軍隊,差不多征服了整個意大利。而妹妹則是文藝複興時期著名的貴族美人,具有很高的藝術天賦,她因為父兄的野心而先後三次被迫出嫁,卻很快因為宮廷陰謀相繼守寡,又回到家族的控製之中,因為與胞兄的不倫傳聞而背負了最惡劣的一世罵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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