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的寢室裏卻空無一人。


    西澤爾有些意外地止住了腳步,轉身退出。然而,他在門口怔了一怔——教堂裏看到過的那一隻白鴿居然一路追隨他到了這裏。它正落在走廊的光影裏,潔白的羽毛在光線下仿佛煥發出光芒來。回頭靜靜地看著他,發出溫柔地咕咕低語,仿佛在和他低聲交談。


    那種眼神無比熟悉也無比眷戀,令他不由自主的走近。然而就在差一步就要捉住它時,那隻鴿子忽然展開了翅膀,撲簌簌的飛去,越飛越高,隨即淹沒在日光裏。


    西澤爾抬頭凝望著太陽,炫目的光刺得他想要流淚。


    某一種奇特的預感攫取了他的心髒。黑暗的盡頭仿佛有人在竊竊地笑或者低聲地哭,那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令他心裏的血都沸騰了起來。他忽然開始奔跑,起先是小步的疾走,然後是奔跑,不顧一切的飛奔。


    “阿黛爾……阿黛爾!”他大喊著她的名字,一路奔向那個密室,不顧一切的撞開了門,“阿黛爾,出來吧!我來了——不要害怕,出來吧!”


    然而,密室裏也沒有人。


    房間正中那張紅色的椅子上空空如也,並不見那個美麗蒼白的少女。


    “阿黛爾。不要玩了,”他低聲喃喃,視線轉向房間角落的那個櫃子,“你又躲到了那裏吧?不要和我捉迷藏了——要知道,從小無論你躲到哪裏我都能找到你。”


    櫃子的門微微開了一線,裏麵露出了一角白色的裙。那是修女的長袍。


    西澤爾走過去,抬手握緊了那個鎦金玫瑰的把手,輕輕打開了櫃子。那一線光慢慢擴大,照亮了黑暗的櫃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她果然在裏麵——在這個唯一能給她安寧的小小角落裏。仿佛是因為初春的寒冷,抱著膝蓋,身子蜷縮成很小的一團,仰著蒼白的臉望著打開的櫃門。


    西澤爾舒了一口氣,唇角浮出了笑意,向她伸出手去。


    阿黛爾躲在櫃子裏仰著頭,眼瞼下有幹涸的血跡,然而她似乎並沒有看見他,眼睛裏有一種奇特的表情:仿佛哀傷、卻又仿佛歡喜,就像是望見了什麽夢寐以求的景象——那種奇特的欣喜和寧靜在她眼裏一層層湧現,一層層凝結,仿佛深不見底的結冰的湖麵。


    “讓你久等了。”他向她伸出手去,“不要怕,如今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然而,她沒有撲到他懷裏,甚至眼睛裏的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阿黛爾?”他驀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你怎麽了?”


    當他小心翼翼地觸及她的麵頰時,她還是沒有說話,眼睛裏的歡喜神色也沒有變化——在那一瞬,西澤爾忽然覺得全身的血都冷下去了。


    她的臉!她的臉居然是冰冷的!


    “阿黛爾?”他不敢相信的低語,想要再去試探櫃子裏少女的鼻息,然而令人震驚的事情突然發生了:就在他的手觸碰到她臉頰的瞬間,眼前那張美麗絕倫的臉忽然間碎裂了!就像是冰麵上迅速蔓延的裂紋,向著她全身擴散而去!


    “阿黛爾!阿黛爾!!!”


    西澤爾不可思議的狂呼,整個人撲入了櫃子。想要緊緊抱住正在消失的妹妹——然而,已經來不及了,仿佛被某種奇特的力量摧毀,就在他的眼前,那一具美麗的軀殼冰一樣的碎裂開來,化為了寸寸飛灰!


    “不可能……不可能!”他狂亂的喃喃,伸手去握住她的手。然而那一隻纖細的手也在輕輕一握之間碎裂成千片,“阿黛爾……阿黛爾!”


    一切消失在一瞬間,櫃子裏隻留下了一堆殘片。


    當阿黛爾的身體灰飛煙滅之後,有一麵小小的銅鏡從她手裏錚然跌下,落在碎片裏,反射著粼粼的光芒。


    西澤爾下意識地拿起了那麵鏡子。然後,他終於在鏡子裏看到了阿黛爾。


    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魔力,那麵古舊的銅鏡裏居然還殘留著最後的幻影:那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緊緊握著鏡子,睜開了眼睛,沒有一絲猶豫地凝視著自己流血的雙眼。瞳孔裏充滿了恐懼和堅決、留戀和欣喜交織的複雜表情。


    血從她的眼睛裏流下,地獄之門在她眼前打開,然而她卻仿佛似看到了天堂。


    她沒有如約等待他,而是選擇了投入失望的懷抱。西澤爾凝視著鏡子裏她最後的表情,竟然久久無法移開眼神——從小到大。他幾乎沒有見過阿黛爾的眼裏露出過這樣欣喜的表情。她在最終的一刹看到了什麽?


    天堂和地獄,毀滅和重生,愛憎和宿緣。


    在最後那一刻,她想到了誰?那玫瑰般的笑靨,又是為何而綻放?


    西澤爾頹然垂下手,失去力氣一般地跌倒在櫃子裏,捂住臉,發出了呻吟似地歎息。他筋疲力盡的倒在櫃子裏,一把把地抓起那些碎片。親吻著,徒勞的想要把它們重新拚湊出來。然而那些精致美麗的碎片就如一片片冰,越是握緊,便在他的掌心越快的化為齏粉。


    終於,他不敢再動,就這樣靜靜的跪在櫃子裏,看著從手指間滑落的碎片。


    “是哪裏錯了呢?為什麽結果會變成這個樣子?我已經很努力了,想要做好。可到底是哪裏錯了呢?最後所有人都離開了我。”他喃喃自語,“到底是哪裏錯了呢?”


    阿黛爾,你是如此的憎恨我,所以想徹底的毀滅我麽?


    忽然間,他的視線凝聚起來,看著櫃子門的內側,驀然撐起了身子——


    古舊的櫃子內側的橡木板上,似乎有著什麽東西在黑暗中隱約閃著淡淡的光,一行又一行,仿佛有什麽被密密麻麻的書寫在上麵。那是希伯萊文寫的信。雖然死亡之翼已經在頭頂降臨,但是她依舊寫的優雅而從容,字裏行間充滿了歡喜滿足,不透露半絲憂傷——就如多年來從每一個遠嫁的國度給他寫來的信一樣。


    這是最後的道別。


    哥哥,我愛你。非常非常的愛你。


    ——這句話,原來隻有在死後才能對你說。


    直到到最後的一刻,我才知道一切其實很可笑。原來折磨我們一生的所謂血緣羈絆,所謂的禁忌詛咒,其實都是子虛烏有——因為,我們根本不是人世法則可以約束的!而我們,卻居然為此痛苦掙紮了畢生。


    哥哥,我一生都在等待你的到來中渡過,但這一次,請原諒我要先一步離開了。感謝神的仁慈,終於讓我有了一次控製命運的機會——所以我選擇了放棄不潔的生命,拒絕重新沉淪入黑暗,哪怕為此灰飛煙滅。


    不必為我哭泣。


    因為在最後一刻,我聽到蘇美女神在對我微笑,她說:因為我心中對光的向往和最後的抉擇,她將寬恕我所有的罪孽,賜與我一個不滅的靈魂。


    是的,不滅的靈魂!


    哥哥,我沒有化為虛無——在寫下這一行字時,我的靈魂正穿越了晝夜之門。女神在對我微笑。天國繁花盛開,歌聲回蕩。神回報了我全心全意的奉獻,賦予了我掙脫束縛的力量,並賜與了我夢寐以求的“愛、自由、潔淨和安寧”。


    我將在那兒繼續等著你。無論是活著還是死後,無論是天堂,還是地獄。


    ——永遠愛你的,阿黛爾。


    “永遠?”他在黑暗中喃喃重複了最後幾個字,忽然間有什麽東西在暗中滾落麵頰,滲入了那一片碎片裏,消失無痕。她一生都在羅網之中苦苦掙紮,從沉默溫馴逆來順受,到漸漸覺醒,開始反抗——她不願向這個肮髒的世界屈服,不願意為男人的權謀霸圖而祭獻,如今,她終於成功的擁有了掙脫的力量。


    她離開了他,卻說會在那裏永遠等待——難道,她不知道她所去的地方,是自己永遠無法抵達的麽?


    西澤爾坐在櫃子裏,怔怔地望了那些字半天,直到金光漸漸隱沒。他回過身看著那一堆碎片,眼神漸漸變幻。


    “你真美,阿黛爾。”他輕輕伸出手去,仿佛觸碰著虛空中某個不存在的人的臉頰,極其溫柔的低歎,“真美,美得就像一碰就會碎掉一樣。”


    “跟我回家吧,阿黛爾。”


    ※※※


    沒有人知道西澤爾·博爾吉亞皇子在聖特古斯大教堂裏做了什麽——隻知道一天一夜的等待之後,晝夜之門終於重新打開了,那個死人無數的鬼蜮裏走出了一個人。


    西澤爾皇子出現在拱門下,臉色蒼白的如同一個鬼魂。


    他從黑暗的教堂裏踉蹌的走來,腳步虛浮,身後拉著一隻古舊的櫃子。加圖帶領著侍從們震驚地簇擁上前查看,卻被皇子製止。


    “噓……輕輕的,不要發出一絲聲音。”年輕的獨裁者豎起一根手指,用一種夢囈般的語調吩咐周圍的人,“抬著它,小心的走下台階,一定要輕輕的……阿黛爾在裏麵裏睡著了。我要帶她回家了,誰都不許吵醒她。”


    侍從們吃驚地接過那個亨利一世時代的古老櫃子,發現裏麵輕得根本不像是有一個人。


    “阿黛爾公主她……”加圖脫口。


    “她就在裏麵,一片都沒有少,”西澤爾喃喃,將手扶在櫃子上,就如扶著一台靈樞一樣,俯身喃喃,“看啊……阿黛爾她是多麽的美麗!——就是碎成了一千片也還是那麽美麗!”


    所有人的臉都是微微一白,相互對視了一眼。


    這個翡冷翠的年輕獨裁者,莫非是瘋了麽?


    二十四、晶


    聖格裏高利34年的4月7日,博爾吉亞家族的又一個成員:二十五歲的阿黛爾·博爾吉亞公主,被人發現死於聖特古斯大教堂的一口舊櫃子裏。


    她是這個被詛咒家族在一個月之內的第四個死者。


    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從那之後聖特古斯大教堂連同附近的聖·雪佛墓地就被封鎖了。而跟阿黛爾公主一起莫名死去的,還有教堂裏的二百五十七名神職人員——隻是一夜,西域最神聖的地方仿佛變成了一個死域。


    然而,沒有人敢議論這件事。


    因為就在4月27日,在南十字軍團的嚴密控製下,翡冷翠從戰爭中恢複了秩序。上下議院的眾議員們一致通過決議,把“狄克推多”(注:獨裁官)的稱號授予西澤爾·博爾吉亞皇子,授予他獨裁翡冷翠一切政治和軍事的權力。然而在授權典禮上出現的皇子卻臉色蒼白精神恍惚,甚至穿著一件共和製度確立前由皇帝才能穿的紫袍。


    有人說,那是他無意表露了自己的野心,獨裁執政官並非這個年輕人的最終目標——他不僅要成為翡冷翠的教皇,神在世間的代言人,不僅要握有教權和軍權,更要當天下至高無上的唯一統治者!


    博爾吉亞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年輕的瓦倫迪諾公爵,終於登上了權力的顛峰。而與此同時,關於他將推翻共和製度,廢除議院自行稱帝的流言也不臉而走。種種暗流開始湧動,市民們在街角聚集,竊竊私語,議員們暗中奔走,為可能到來的帝製複辟擔憂。


    然而,新入主太陽宮的那個年輕獨裁者卻仿佛對此毫無知覺。


    從聖特古斯大教堂出來後。他沒有回到教皇居住的太陽宮,而是返回了坎特博雷堡,摒退了一切侍從,獨自呆在宮殿深處。有侍女聽到他在半夜喃喃自語,又有人聽到他驟然爆發出的大笑,仿佛魔鬼附身一樣的可怕笑聲。透過門縫,半夜驚醒的侍女們還吃驚地看到主人已經伏在櫃子上睡去,嘴裏卻仿佛醒著一樣的喃喃低語。


    ——那樣狂悖的話語,足以證實之前關於這一對兄妹的不倫謠言。


    那具棺材在坎特博雷堡裏停了幾個月,一直到了九月,阿黛爾公主的葬禮才舉行。


    出乎所有人意料,她沒有被安葬在教堂旁的皇家墓地裏。而被埋葬在阿爾彌雪山的東麓。西澤爾皇子沒有邀請任何人參加公主的葬禮,隻是一個人穿著黑衣守護著靈樞,將她帶上了那座終年白雪皚皚的山顛。他在棺蓋上輕輕放下一支殷紅的玫瑰,抓起土輕輕灑落,在封墓後親吻冰冷的大理石碑,然後在日落時沉默地離開。


    一直到入土,她始終睡在那一口舊櫃子裏。


    那隻小小的櫃子裝著她一生裏僅有的快樂。那一片小小的天地,是童年時她和他共享過的唯一安寧和溫暖。如今,也將伴隨著她永久安眠。


    “風息之地,玫瑰綻放。”


    “——阿黛爾·博爾吉亞安眠於此”


    這朵一生在風裏飄零的玫瑰,終於落地了,它將永恒的盛開在天國。


    他沒有把她留在那個灰冷的教會墓地裏,而在雪山上安葬了她,讓潔白無暇地雪覆蓋著她的墳墓,讓她的墓碑向著大海和太陽的方向。從此後,每天海麵上第一縷升起的日光都會照在她的墓碑上,帶給她生前夢寐以求的“愛、自由、潔淨和安詳”。


    日光是永恒的,就像是愛一樣。


    是的,永恒的。


    所有接近皇子的人、包括他多年的朋友加圖,都不得不認為西澤爾博爾吉亞皇子在登上王位之後的確變了。


    翡冷翠是西域王權和神權的核心,權勢階層裏幾乎所有活過了二十歲的人都經曆過陰謀與毒藥的考驗。西澤爾皇子的對手們絕非傻瓜或羔羊,但是他卻比他們都凶狠和棋高一著。很多年來,這個被稱為“惡魔之子”的人從來無視他人敬畏或鄙視的異樣眼光,他穿行於黑暗和光明之間,我行我素,一路走到了權力顛峰,手上沾滿了許多親人或者仇人的血,從無一絲猶豫。


    然而,如今的他卻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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