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會傷心的。”雪兒顯然急了,在石上一跳,白鸚鵡的雙翅展開,落下來時,已經成了一位垂髫的雪衣女孩,上來一把拉住了白螺的袖子,“見了又如何呢?他是凡人,隻能活幾十年,那時候你眼睜睜看著他衰老、痛苦、疾病、死去,你無能為力、你還是要做個不死的怪物——幾生幾世了,你心裏被捅出來的窟窿還不夠麽?”


    “那就是天帝王母對我的懲罰——雪兒。”陡然間,白螺笑了起來,止住孩子的話,撫摩著三生石搖頭,“你也知道,當年我敢做出那樣的事、就能預料到有今日——隻是白白連累了你。”


    “真真瘋了…你們兩個簡直是瘋了。”雖然樣貌是個孩子,然而雪衣女孩說話的口吻卻是成年人的,她抬頭看著白螺,眉間不解,“白螺姐姐,我反正一直都跟你的,你去那兒我就去那兒,從不抱怨——但你就那麽愛那個家夥?真的為那個家夥什麽都不顧麽?”


    “哪裏是為他?也未必是因為愛他。”白螺唇角浮出一絲笑意,驀然搖頭,眼角的墜淚痣動了一下,“哎,你畢竟不過是才修了三百年,還是不懂事。”


    白衣女子的目光投向西方的天際,眼神忽然之間又變得遼遠起來,琢磨不透。許久許久,她忽然輕輕歎了口氣,低低道:“那是因為我們兩個、都是背天逆命的叛逆者。”


    雪兒還要說什麽,白螺聽了聽,神色忽然有些緊張,抬手拍拍她的發髻:“噓——有人過來了,快變回去!”


    “哎呀,不會是一見三生石、便要和那人今日相遇了吧?”雪兒吃了一驚,嘀咕著。然而近處果然傳來了腳步聲,她連忙袖子一張,噗拉拉一聲響,回複成了一隻雪白的鸚鵡,在空中一個轉折,飛到白螺肩頭停了下來。


    ※※※


    果然是有人來。空山小徑上,一位緇衣芒鞋的僧侶從中天竺寺過來,來到了石前的水池邊,俯下身去。


    ——會是這個人麽?


    白螺感到了肩上白鸚鵡的爪子也是陡然的收緊,雪兒不安的跳來跳去。然而那個緇衣的僧侶隻是俯身從水池裏采摘著睡蓮,沒有抬頭,也看不清麵貌。


    三生石前原來有一個水池,正當六月,池麵上蓮葉田田,開滿了白色的蓮花。


    白衣女子眼神從來沒有那樣不安過,她看著那個采蓮的僧侶,手指在三生石上無意識的劃來劃去,然而卻始終不說話。


    “玄冥!”寂靜中,陡然有一聲清脆的叫喊打破了空山。


    白螺吃了一驚,閃電般的扭頭,看見肩上的白鸚鵡已經再也忍不住的脫口叫了一個名字出來:“玄冥!”


    聽得聲音,蓮池邊上的僧人回頭過來,有些詫異這般空寂的山中居然還有人聲。


    他一回頭,白螺忽然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不是他。不是玄冥。


    這是一雙塵世之眼,並不是玄冥。即使幾十年不見,她依然認得。


    “鳥兒頑皮。大師受驚了。”她微微笑了起來,斂襟行禮,心中卻歎了口氣——看來,要在塵世上找到那個人,隻怕還是要像前幾世一樣費一些周折了。


    那位僧人回了一禮,卻不答話,隻是抱起折下的蓮花匆匆走了。


    有宋一朝,禮法大防最是嚴謹,在山中遇到一位女子,雖然是出家人、隻怕也覺得連說句話都惹了嫌疑罷?白螺冷曬了一聲,自己從小徑上下來到了池邊。


    這池裏的蓮花,該是折了去供奉在佛前的吧?


    想到此處,她心裏莫名突的一跳,忽然間聽到肩上的雪兒也是一聲驚叫——就在白螺低頭臨水看花的瞬間,池子裏所有蓮花驀然綻放開來!


    “天啊!白螺姐姐你看…那是你,那是你啊!”雪兒叫了起來,烏溜溜的眼睛看著滿池的蓮花,“這種花兒怎麽會在凡間看到?誰…誰種的?”


    白螺低頭,看著自己在水裏的倒影——然而水裏隻有一朵白色的蓮花盈盈,煥發出霞光瑞氣千萬,滿身香霧簇著朝霞。玉雕般的花瓣上,點綴著一點翠綠,仿佛一滴淚痕。


    那是她的真身。自從謫入凡塵以來,數百年她都沒有看到過自己的真身了。


    白螺俯下身去,摘了一朵睡蓮看著——那白色的蓮花瓣上,每一瓣都有一滴翠綠。看著看著,她仿佛癡了,脫口喃喃:“沒錯,是碧台蓮…碧台蓮。真的、真的是他種麽?”


    “誰種的?玄冥麽?他有這個本事?”雪兒詫異極了,撲簌簌的飛下來,站在一株蓮花上,看著水裏的倒影,“白螺姐姐,你是西天大雄寶殿前開的碧台蓮,修了五千年、又皈依佛祖——這、這些花可是你的分身啊!”


    白螺的手指抬起,那朵蓮花忽然輕盈的落回水麵,重新長回到了折斷的莖上。


    “別大驚小怪。當日瑤池仙子宴流霞,醉裏遺落的簪子都能化為人間的玉簪花——碧台蓮雖是天上仙葩,若引種得法,自然也可以在凡間出現。”白螺微笑著,伸手撫摩池中蓮葉,“何況蓮本是無根之物,憑水而活——這裏,又是佛門聖地。”


    白鸚鵡在蓮葉上跳了一下,落到另一朵蓮花上,歪著頭,眼睛卻是靈動的:“呀!有趣…這一次是玄冥先找你呢,種了這麽一叢花兒在三生石前。”


    白螺搖頭,苦笑:“這下倒也簡單了——待我去問中天竺寺裏的長老這一池蓮花是誰種的,就能找到他了。希望這時候他可不要遠在天邊。”


    “白螺,加油。”雪兒撲閃著翅膀飛回她肩頭,忽然間,輕輕說了一句,“別低頭!”


    ※※※


    一個時辰後,從中天竺寺門出來,白螺臉上含了說不出的複雜笑意。


    沿著山路往下走,行人罕見,白衣女子臉上的笑意就慢慢彌散了開來,深的看不見底——然而總而言之,卻是喜悅的。這種喜悅,即使是雪兒、也有數十年沒有在她靨邊看見過了。看來,那個人對她來說還是很重要的,不然如今就要見到那人,她如何會這般歡喜。


    雪兒歪著頭,正在出神的時候、陡然覺得停息的地方一動,連忙撲啦啦飛起——


    原來四顧無人,白螺忽然一笑舉臂,輕盈的在林中空地上旋舞起來。


    平日那樣冷醒矜持的女子,有著一雙看穿紅塵的慧眼,然而此刻卻仿佛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般,因為喜悅而在林中盡情旋舞。長長的黑發掠過她平素淡漠的臉頰,雪白的長衣如同煙霧一般籠著她,翩若驚鴻,飛絮遊絲無定。


    那是《寒煙翠》。


    鸚鵡落在樹上,靜靜看著,眼睛裏忽然有歎息的味道——三百年了…三百年前,在瑤池會上,才看見過白螺天女如此盡興的舞過吧?


    那時候王母歡宴眾仙罷,湛瀘和白螺雙雙出席,共舞《寒煙翠》,為西王母壽。


    湛瀘拔劍起舞,白螺飄然飛旋,一黑一白,一剛一柔,交相輝映得讓所有碧落眾仙擊掌讚歎,九天仙女也紛紛散下仙葩,一時三界為之震動。


    一彈指,多少個滄桑劫數就這樣過去了…


    然而,正當白螺身影如同輕煙一般在林中翩翩起舞、鸚鵡怔怔驚歎出神時,一陣風吹來,居然真的半空有無數花雨落下,繽紛奪目,裹著白衣少女旋舞的身軀——


    “你看!你看!”白鸚鵡叫了起來,飛到白螺肩上,黑豆似的眼睛看著路邊的花樹,爪子在白螺肩膀上抓得悉索作響,掩不住的興奮,“是姐姐們!姐姐們都來了!”


    一個急旋,白螺的舞姿頓住,抬頭看著空無一人的樹林、卻微微笑了起來,斂襟行禮,對半空中輕聲道:“各位妹妹,今日便歸去吧,來年自可再見。代我問青帝師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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