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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度醒來的時候已經不在屠肆中,房間裏花木扶疏。斷腕滴著鮮血,然而已經被包紮了起來,她睜開眼睛叫了一聲恩人。那個白衣女子在她身邊,拿了一碗百合蓮子羹喂給她。


    饑腸轆轆。興娘狼吞虎咽喝了小半碗,卻忽然停住了,不肯吃。


    “多謝恩人…但是公公和大伯他們都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我、我自己怎麽好意思吃飽。”麵對著白衣女子詢問的眼光,她怯怯低頭,身上的傷痛襲來,讓她渾身顫栗。


    白衣女子看著她,目光還是那般深沉的哀憫,忽然間,興娘聽到她沉沉的歎了一口氣。


    “為什麽這世間每次的災荒動亂,犧牲的都是婦孺弱者?”白衣少女眼中的沉痛,卻是興娘所不能理解的。興娘隻聽她冷冷看著窗外,自語:“不錯,一家人都活不下去的時候,老人是長輩,兒孫是希望,男人是一家之主——那末,順理成章的,就該女子犧牲麽?”


    興娘看著這個救命恩人,卻有些奇怪這個女子的言語,嚅嚅了半晌:“其實說起來我隻是吳家的累贅,我最沒用了——又不會耕作,又不會養家活口,白白浪費口糧。還不如自己把自己賣了,也好救救家裏的急。”


    聽到她這樣的話,白衣女子怔了怔,忽然笑了起來——她臉色很蒼白,眼神冷冽,眼角有一滴小小的墜淚痣,正是這顆痣,讓她笑起來的表情有些哀泣的意味。


    “世間女子的心總是最慈悲的,為了家人可以把自身置之度外。”白衣少女搖搖頭,歎息般的笑笑,手指抬了抬,隻聽噗拉拉一聲響,興娘看見一隻白鸚鵡從角落裏飛了過來,落在肩上,“不過你說得也沒錯——女子不能耕作、不能養活自己養活家人,也難怪每次到了取舍存亡的關頭總是要被犧牲掉。”


    “我是自己願意當菜人好換了吃的給家人——廷章沒有逼我,他不知道我偷跑出來。”興娘雖然不大明白這個女子的意思,卻一再開口為丈夫開脫。


    “我不是說你…”白衣少女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眼眸中有深思的意味,“哪一朝哪一代都是如此,一旦戰亂起,被犧牲的總是婦孺。連唐代那個名臣張巡守城撐不下去了,也是下令從女人開始,殺了當軍糧的。你說女子的命就那麽賤?”


    “啊?”興娘沒有念過書,不知道白衣少女說得是什麽,隻是怔怔看著她。


    白衣少女撫摩著鸚鵡,眼裏忽然有冷冽的光:“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啊…這世道,對女子本來就不公平。不過——”她霍然回頭,看著斷了左手的興娘,緩緩一字一字道:“要知道,生命是不可以被輕賤的。”


    “恩人…恩人尊姓大名?”興娘沒法子接她的話語,隻好訥訥的問了一句其他的。


    “我叫白螺。”白衣女子淡淡回答,鸚鵡在她肩頭撲扇了一下翅膀。


    ※※※


    那就是十八年前的往事。


    那時候,如若不是這個叫白螺的少女從屠刀下相救,又輾轉助他們一家出了青州城,從饑饉動亂中脫身回江南老家——那麽,吳氏滿門沒有一個能活到如今。


    將他們送離了青州後,白衣女子飄然離去,十多年來再也不曾現身。


    廷章和她相互扶持著、看著那女子遠去的方向,和全家一起跪下重重叩首。那時候,她心裏就想:這般的女子,隻怕不是凡人吧?


    十多年後,看到白姑娘容貌一如當年,興娘心裏反而沒有多少的驚訝。


    然而,雖然時間過去了久遠,渡江以後慢慢也安定了下來,生活變得安逸平靜,可當年受縛於刀俎上待死的顫栗恐懼一直烙印般的刻在心裏,很多夜裏她都夢見自己被豬狗一樣的肢解開來,手足血淋淋的一塊塊掛上鐵鉤——她在半夜裏大叫驚醒,冷汗淋漓。


    她經常想,那些被屠宰的生靈、心中該有如何的恐懼和痛苦?


    從此,她長年齋戒,不再食肉。


    ※※※


    靈隱禪寺的後山古木參天,濃蔭蔽日,不時有鳥語聲傳出,襯托空山的幽靜。


    白色的絲履在石徑上停下。白螺微微歎了口氣,本來就不願意再見到那些人…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好好的繼續現在的生活便是——可那些女子,卻偏偏要記著。


    她的手扶在道邊的石上,忽然間感覺有什麽異樣的情緒襲來——


    驀然低頭。


    看見自己有些蒼白的手掌,在黑冷的石上隱隱透明。這塊石頭頗有些奇異,瘦峭嶙峋,根本不似江浙一帶常見的山石,而突兀的如同飛來,不染一絲凡氣。三塊交疊在一起,一塊比一塊更高,沿著山坡疊上去。


    盯著那塊巨石細看,白螺眼裏的神色漸漸凝重,緩緩地,抬起了扶在石上的手來。


    手底下果然刻著字,顯然是鑿的久了,字上本來塗的朱紅褪盡了,隻留下黝黑的刻印。


    那是一橫的末端。


    白螺的目光順著那一橫看過去,看見了石上刻著的三個鬥大的字:三生石。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異心永存。”


    三個大字下麵,還密密刻著銅錢般大小的一首絕句。


    她的眼睛陡然雪亮。


    連鸚鵡都反常的不安起來,抓抓她的肩頭,雪兒眼睛裏流露出複雜的情緒。白螺看著那三個字,手仿佛被燙到一般的抬起,不自禁的回壓著心口——那裏,那麵小小的花鏡仿佛貼上了心髒,讓她感覺冷醒無比。


    又回到了這塊三生石前。


    原來自己已經飄零了那麽久了——上一次來到中天竺的這塊石頭前、已經滿了六十年了?又是整整一個輪回啊。所有的傳奇,仿佛是畫了一個圈,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


    寂寞的永生,那又是多麽殘酷的歲月。


    幸虧還是有一個人可以等待的。六十年一輪回,也該是再遇見他的時候了…如果不是因為還能並肩的抗爭、永不妥協的堅持著自己認為需要堅持的東西,或許,數百年寂寞的永生裏,她早就對昆侖山上那幫宿命安排者投降了。


    倚在石後,忽然間無數輪回無數劫數裏遇到的事情、就仿佛潮水一樣湧上心頭——看過的多少悲歡情仇、喜怒哀樂;經曆過的多少次生離死別、哀痛死寂鋪天蓋地而來。白螺忽然間覺得無法抵擋,手一軟,撐住了石壁,閉上眼睛。


    又見到了這塊三生石,那麽,命運之輪已經再度開始轉動了吧?


    “不要見他。”忽然間,一片寂靜的空山中,一個聲音輕輕響起在耳畔,嚇了白螺一跳——轉過頭卻不見一個人影,隻有那隻白鸚鵡靜靜地站在石上,用黑豆般的眼睛看著她。


    那眼神,竟是人一樣的。悲憫而痛惜。


    這一次白螺沒有再叫雪兒閉嘴,她疲憊的笑了起來,搖頭:“我還是要去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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