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閉嘴!”白螺臉色一變,清叱,然後轉頭,重新看著那一處,微微點頭,離去。


    梅花花神柳營梅;杏花花神楊玉環;薔薇花花神張麗華…那些送花神的幡在夏日的風中上下翻飛,色彩明麗,點綴的濃綠的西湖一片繽紛。白衣女子攜著鸚鵡,在那些紛飛的絲絛和各色絹花中緩緩走過,目光一一掠過那些開殘了最後一朵花的花樹,眼裏閃爍著複雜的光芒,微笑著一一走過。


    “都走了…”沿湖走著,慢慢地居然走到了下天竺。人跡已是漸漸稀疏,隻留綠樹濃蔭一片。倚著垂柳,驀然,她低低說了一句。


    “白姑娘…你是白螺姑娘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招呼,白衣女子臉上那種自語般的寂寞神色陡然收斂,靠著樹回過頭去,看見了那個對自己招呼的中年美婦。


    這位婦人是有錢人家的打扮,穿著簇新的百蝶穿花灑金裙,月白紗衣,右手露在紗衣外,豐皙的手腕上套了一串蜜臘佛珠,戴著藍寶戒指的手裏拿著一把雪白的團扇。一見她轉頭過來,眼睛裏騰起難掩的歡躍,急急的過來:“是白姑娘!老天…真的、真的還是讓我碰到了姑娘了!”


    “夫人是——”有些疑惑的,白螺問了一句。


    一腔喜悅的美婦見白螺遲疑,不由頓了一下,有些急切:“我是興娘啊…白姑娘忘了?十五年前青州的災荒!那次若不是白姑娘,我們一家早餓死了——”一邊說著,她一邊卷起了左手的袖子,腕上竟是空空蕩蕩,左手似乎是被什麽利器被一刀斫斷!


    “青州?…”白螺想了想,神色漸漸舒展開來,微笑,“原來是你,如今真是富態了。”


    吳興娘這幾年想來過得很好,養尊處優之下,有些微微的豐滿起來。聽得她這麽說,興娘有些臉紅:“托姑娘的福,過得也算安逸。十多年了,老了…哪裏像姑娘,還是一樣的容色。”邊說著,中年美婦邊抬眼看了白螺一眼,對於白螺十幾年不變的容貌露出了詫異之感,然而畢竟是大恩人,終究不便多問。


    說完了,她眼睛卻有些紅潤,低了頭,輕輕道:“白姑娘,如今我和外子安家在紹興,今兒花神會帶了女眷來靈隱上香——碰到了姑娘,真是天意!姑娘的大恩,興娘夫妻一直日夜不敢忘,隻怕是緣吝一麵,今世無法償還。”


    白螺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仿佛滴下了一滴淚來:“夫人如今過得好,白螺便是高興了。報恩什麽的,何必提起。”


    這個世上,她看過的、了解的不為人知的隱秘不計其數,但是她何曾想過要用捏在手裏的過往、去打擾過那些已經擺脫惡夢好好生活著的女子?


    “今兒送春回來,我家在靈隱禪寺開素齋宴。白姑娘要不要來歇歇?”興娘臉上有感激之色,一疊聲的相邀,殷切的望著她。知道恩人平素的性情,興娘知道再說什麽報恩的話,隻怕會讓白衣女子走的更快,隻好收起了謝意,殷勤相邀。


    白螺本想搖頭,然而看著古木參天的寺廟,聽著隱隱的梵唱,仿佛忽然想起了什麽。白鸚鵡咕噥了一句,抓抓她的肩頭,白螺微微一笑:“那麽,就叨擾了。”


    ※※※


    靈隱裏麵,香客不多,大約今日遊人都去送花神了,莊嚴的佛殿裏一片空寂。在偏房小院裏喝了幾口龍井茶,興娘絮絮的說了一些家常,比如那次青州災荒後如何和丈夫一起回到了老家紹興、這些年如何的行商賺錢立起了家業,兒子娶了媳婦今年已經考上青衣秀才…等等。


    白螺靜靜地聽著,偶爾笑著接幾句,隻是看著興娘如今富態安詳的臉,看著她說話時候不自覺流露出的滿足和幸福,白衣女子的嘴角浮出了淡淡的笑意。真的是守得雲開見月明了,完全不再是當日青州城裏那個滿麵菜色奄奄一息的樣子。


    果然…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雖然曾經經曆過那樣的流離災禍,卻終於換取到了今日——這個世上女子的堅忍和活力,永遠都不曾讓她失望。白螺心裏定了定,有一種欣慰。


    說到一半,卻聽得外麵有腳步走動,還有女眷們唧唧喳喳的說話聲,從抄手遊廊裏一路過來。興娘笑了起來,闔上茶盞站起身,對白螺微笑:“哎呀,白姑娘,外頭是我女兒媳婦們回來了,我出去叫她們進來——我和廷章一直設著你的長生牌位,對小輩們說起你的恩德,今兒個可要她們好好給你磕個頭。”


    也不等白螺回答,一邊說著,女主人一邊已經打開門走到了廊上,大聲喚女兒和媳婦的名字。一群衣著光鮮的年輕女子簪著絹花,嘻嘻哈哈的一路笑鬧回來,一見夫人出來也忙斂了神色,恭恭敬敬的行禮。


    ——全家族上下,即使是男子輩,見了興娘都是恭謹有加的。據說是因為在多年前的災荒中多憑了一介女流的她大德大義、家族中幾個長輩才活了下來。所以到了今日,在族裏所有人都知道廷章妻子興娘的人品,對這個斷腕的女子敬畏三分。


    ※※※


    十八年前,青州那一場災荒幾乎讓吳氏一門全滅。


    那時候是建炎元年,金兵在中原長驅直入,虜走了徽欽二帝。高宗皇帝匆匆即位後心膽俱喪,不敢麵對狼虎之兵、竟泛舟逃於海上,留下大好河山和中原一片的烽火動蕩。


    她遇見白螺,便是在那個滄海橫流的時候。


    那時候她不過十七歲,剛剛嫁了做小生意的吳廷章,卻陷在這樣的饑城裏。


    因為饑饉,因為災荒,青州城裏的饑民終於到了喪失任何道德理智的時候,易子而食已經不能滿足苟延殘喘的需要,於是,那個曆朝曆代每到饑荒時候就出現的、令人膽寒的詞,終於也現身在青州城裏——


    菜人。


    那就是用以為食的人。


    屠肆裏,已經有公開的人肉出售,換取高價或其他食物。


    興娘一家也到了奄奄一息的境地。婆婆年紀大,先挺不住餓死了,家裏人連將屍體抬出去的力氣都沒有,隻好放在堂屋裏任其腐爛。


    公公年邁體衰,眼見得也熬不過了。大伯二伯的兒子都在戰亂裏死了,兩個老人也由他們兩個小輩照顧著,然而因為多日粒米未進也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丈夫雖然焦急,卻自身也餓得沒有力氣,更無法變出方子來醫老人們的餓病。眼看著全家這次是要滿門餓斃,興娘暗自垂淚到天明,便下了一個決心,獨自瞞著丈夫去了屠肆,將自己給賣作了菜人。


    吳氏的族譜裏,關於廷章之妻興娘,有如下一段記載:


    〖“建炎元年,天下動亂,青州大饑,至屠人食肉,官弗能禁,名為‘菜人’。吳氏一門亦陷於危城,饑饉困頓、無複以加。廷章妻名興娘,乃自鬻於屠中,以換食家中老少。時顫栗待刀斧加身,然屠者見其明豔,擬輕薄調戲,婦堅拒不從。以不殺相誘,亦不從,自伏俎上,瞑目受屠。屠者恨之,淩遲碎割,生斷其左腕,婦哀號昏死,然終無悔意。有客過、不忍視,乃倍價贖之,並助其家出荒城而南歸,一門並得存活。”〗


    便是如此帶著血跡的記載,讓大難過後的吳氏滿門,對這個斷腕女子敬畏有加。


    ※※※


    等興娘領著晚輩們進房的時候,卻隻見座上空空,白衣女子已杳無蹤跡。


    中年的美婦歎了口氣,沒有理睬兒女們詢問而詫異的眼神——這位白姑娘,向來都是這樣的脾氣和行跡。隻是不知道今日一麵之後,再見又會是何日。


    說不定那時候自己已經是垂暮老婦,而她,依舊冷漠而年輕。年輕的宛如自己十八年前在血汙滿地的屠肆中看見那般,絲毫不見衰老——這位恩人,的確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吧?


    記得那個時候,即使外麵如何兵荒馬亂,白衣女子卻是淡漠的,在懸掛著人首和斷肢出售的屠肆旁路過時,也依然不動分毫。青州城動亂而饑饉,然而這個女子依然白衣如雪神色從容,仿佛有無形的屏障將她一塵不染的和這個亂世黃塵隔了開來。


    那時候她看見自己的左手被屠夫一刀砍下,血淋淋的拿過來放到眼前:“臭娘們!不從是不是?看老子一刀一刀把你大卸八塊…看你還嘴硬!”


    劇痛,她忍不住哀叫出聲,然而卻沒有求饒,痛得聲音都變了:“賣肉…不是賣身。”


    賣肉不是賣身——多可笑的話!然而,這境地說出來,卻帶著淋淋的血腥。這個軀體可以賣,可以拿去在刀俎上切割、可以拿去炊煮為食,然而,她卻不會同時出售自己的尊嚴,女子應節烈——那也是她自幼被教導的。


    屠者的刀再度切入她的肉體,劇痛讓她昏迷之前,她看見路過屠肆的那個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目光淡淡的掃了過來。


    不知為何,她似乎從那毫無溫度的眼睛裏,看到了深沉的哀憫。


    “這個菜人我買了,出雙倍的價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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