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走了幾日,帶出來的幹糧已經快要吃完了,可沿路還是沒有見到一絲絲人煙。大頭周泰體力已經支持不住了,然而精神還是很高亢,隻是也沒有力氣再喋喋不休的誇自己的老婆了。


    每天可以走路的時間隻有三個時辰,很快天就黑了。找了個避風雪的山坳,他和周泰筋疲力盡的倒了下去,裹著破棉襖,瑟瑟發抖。他覺得自己的腳已經沒有知覺了,於是坐下來放開綁腿,用力揉搓自己的小腿——一邊摸著懷裏僅剩的三個硬的象鐵一樣的饃饃,計算著這樣下去,兩個人是無論如何不能走出這片林子了。他的眼神就沉鬱下去,冷冷的盯著旁邊同樣死狗一樣和衣躺下休息的大頭周泰。


    周泰的手揣在懷裏,大約是一直握著那把命根子一樣的紫竹扇,幹裂的咀唇翕動著,想來還在不停地默念著,給自己打氣。


    他的手探入了積雪底下,摸索著,摸索著…指頭終於觸到了一塊凍得冰冷的石頭。紅腫的手吃力的舉起石頭來,用盡了全力,對著那顆大頭砸了下去——悶悶的一聲響,鮮血和腦漿陡然如同桃花般在雪地上盛開,轉瞬被凍結成冰花。


    他蹣跚走過去,俯下身從腦袋被砸的稀爛的周泰身上掏出剩下的幹糧,然後毫不客氣的將同伴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下來,一重重的裹在自己身上。最後,他從死人已經凍僵的手裏,那把作為信物的紫竹扇硬生生扯了出來,揣入懷裏。


    腦海裏,那個瓜子臉,柳葉眉的女子,用水靈靈的眼睛,對著他笑。


    ※※※


    “我隻是想來看看你…看看周泰的渾家,是不是如同他整日提的那樣又漂亮又賢淑…”自知今日已無法逃脫,也算是經曆過生死劫難的灰衣大漢不再震驚,反而冷定了下來,嗬嗬大笑著,回答,“隻是想看看你…王福娘。”


    福娘怔住了,手裏的折扇輕輕啪的一聲落到桌上,人也沉沉坐回椅子裏,發楞。


    “看…看我?”女人用手支著額頭,低著頭喃喃重複了一句,細細的眉目間不知掠過了什麽樣的神色,猛然間從唇間嗤出一聲冷笑,“漂亮?…是不是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那個死鬼,是不是這樣說?”


    “不錯。”看到福娘奇異的笑意,魏勝有些奇怪,卻隻是應了一句。


    細眉細眼的女子鬆開手,仰起頭,讓桌上昏暗的燭火投到自己有些扁平的臉上,側頭問來客,眉目冷冷:“那麽,你說呢?——這麽遠跑過來,是不是很失望?我丈夫他騙了你。”


    普普通通的臉,映著明滅不定的燭火有一種奇異的陰暗變化,女人的眼睛陷在陰影裏,閃出幽幽的光芒,不知為何,魏勝看在眼裏竟然心中莫名一驚——這個女人,不簡單…至少周泰那家夥說對了一點,他的渾家不是個普通女人。


    “他是你漢子,情人眼裏出西施,那也是有的——”不得已,魏勝不好直承自己的失望,隻有這般說了一句。


    “哈哈哈哈!”他一句話未落,忽然間,桌子對麵爆發出了駭人的笑聲,驚得灰衣大漢頓住了後麵的話,驚詫莫名的看著陡然間在燈下大笑起來的女人。


    “情人眼裏…咳咳,情人眼裏出西施?”一直都是淡定從容的王福娘陡然笑得失控,劇烈的笑聲裏,咳嗽著,連連握著自己前襟的衣服,在燭下笑,“什麽西施?麻油西施麽?…那死鬼、那死鬼到死,都念著那個賤人!”


    魏勝驀然怔住,定定看著女人在燈下顯得有些扭曲了的笑臉,有淚水從那細細的眉眼裏流下。“你說…周泰說的那個人…不是你?”有些不可思議的,他怔怔問。


    王福娘陡地止住笑聲,轉頭看他,咬著牙,冷冷道:“不錯!是那個死鬼勾搭上的賤人——‘白皙豐潤,柳葉眉,桃花眼,一笑一個酒窩’——是不是?就是孫小憐那個賤人!在前街住著,開著個麻油店,老是穿大紅衣服,扭著身段走在街上勾男人的眼睛。”


    魏勝吸了一口氣,想起在簷下時看到那個走過的紅衣女子。發髻上簪著玉蘭花,眼是桃花眼,眉是柳葉眉,身段玲瓏的,舉止活潑輕佻——就是她?


    “是她?我方才見過了…”訥訥的,他說了一句。


    福娘冷笑著,那眼睛斜覷他:“好呀,那你也不算冤枉跑了這一趟——到底也讓你給碰上正主兒了!怎麽樣,那個小娘是不是夠撩人的?”咬著牙說著,淚水卻忍不住從女人眼中一連串滴落,她的手用力抓著那把紫竹扇,低下頭,肩膀微微發抖:“那死鬼…那死鬼真的是鬼迷心竅了…麻油西施是什麽女人?狐狸精!——而且她是誰家的寡婦?是那個死鬼的叔伯!那死鬼知不知道這亂人倫的事、如果一旦被族裏人發覺,就逃不過沉豬籠點天燈?——雙妃鎮上周氏宗族,對這等亂倫的事兒何曾手軟過…”


    魏勝聽得呆了,看著女人伏下身去,痛哭,斷斷續續的說著。


    “真是豬油蒙了心啊!…我要勸,也知道是勸不進去的,為了不撕破臉,也隻好當作不知道。可我、可我也不能看著那死鬼等著被人發覺、拉去浸豬籠吧?”福娘的手用力抓著紫竹扇,指節發白,魏勝聽得有輕輕“嚓”的斷裂聲響起。


    “怪不得周泰那小子含含糊糊不說是姘婦…這種亂了人倫勾上叔母的事兒,說出來場子裏也會被罵豬狗!”魏勝慢慢明白過來,有些忘了自己的處境,憐憫的看著燈下痛哭的女子,點點頭,“也幸虧他後來犯了事、去寧古塔做了苦役。”


    王福娘陡然不哭了,擦了眼淚,在燈下抬起頭,冷冷笑了笑,咬著牙,說了一句話:“他是冤枉的——那一年鎮上鬧了盜匪,是我把一些細軟藏到他房間床下,然後就去官府暗自出首,說我家漢子和賊人有勾結,窩藏了贓物。”


    “你?…是你把周泰送進去的?!”灰衣大漢陡然覺得額上冷汗冒出,本來已經橫了一條心不顧今日的死活了,然而聽得這樣的話,依舊感覺有寒意從心底冒起來。


    “我要讓他和那個狐狸精分開!”福娘蹙起了細細的眉,眼神執拗而淩厲,然而卻含著淚光,“不然他八年也活不到!說不定就被拖去浸了豬籠!我什麽法子都能用,隻要他離那個賤人遠遠的!——窩贓罪按律不當死,這我也打聽過了。”


    魏勝看著這個相貌普通的女子,忽然說不出話來,感覺有什麽壓迫著自己。太聰明了…這樣的女人,如果換了他是周泰,何嚐不感到敬畏懼怕?


    “但是…我沒想到那死鬼會為此送了命。死的好…死的好!”說著說著,但是女人的手卻是再也忍不住的顫抖起來,她再度掩麵慟哭,“居然…居然就死在那邊了!我、我還一直以為他會回來…會改了性兒,好好的回來過日子…你也說他誇我賢淑知書識禮,看來他雖然被那個狐狸精勾了魂,可心頭好歹還念著我一點兒的…我想這一次遇到大赦他回來了,如果給他生個胖兒子,或許就會栓住他的心…可是,那死鬼居然就這樣…就這樣死在那邊了!”


    痛哭的女子驀然從掌中抬起淚痕斑斑的臉,冷厲的盯著灰衣大漢,眼神可怖。


    “你麻倒了我,是要拿住我解去告官嗎?”在福娘這樣的眼光下,魏勝這樣死裏逃生過來的江洋大盜都不禁打了一個寒顫,訥訥問。


    福娘冷笑起來:“告官?再抓你去寧古塔麽?——再讓你逃一次?”


    女人的眼裏都是恨意,然而卻是陰沉而森冷:“你是逃回來的…是不是?反正沒有人知道你是誰…甚至沒有人知道你今天來過這裏…”


    魏勝陡然覺得不好,然而不待他詢問,福娘已經站了起身,進了後麵的廚房,傳來瓶瓶罐罐碰撞的聲音,不知道她在找什麽東西。轉而,灶下傳來劈劈剝剝的聲音,濃煙和火氣一陣陣透了出來——那個女人…那個女人要幹嗎?


    他心裏莫名一陣驚慌,感到有什麽極大的危險在步步迫近。他極力想活動手足,然而依然因為麻痹而絲毫不能動彈。正在他勉力掙紮間,陡然覺得一陣冰涼,有什麽東西從頂上一直澆了下來,透心透骨的涼。


    “你要幹嗎?——”魏勝驚駭莫名,脫口問,聞到身上奇異的香味。正在遲疑,忽然看到福娘放下提壺,轉身拿起了桌上的燭台,站到他麵前。那燭光映著她的臉,一明一滅,女人的眼裏,有瘋子一般的瘋狂和冷慎。


    “香麽?那可是上好的小磨香油呀…麻油西施那裏買的呢。”


    王福娘詭異的笑起來。然後,手一傾,燭台“啪”的一聲,落在他衣襟上。


    ※※※


    那夜雙妃鎮的大火,幾年後依然讓說起來的人心驚膽戰。


    不僅僅是因為那起火的火勢特別旺,蔓延了半條街,更是因為跟那一場火有關聯的,還有兩條人命——火滅了以後,在周泰家裏找到了被燒成一段焦木的周泰媳婦兒,蜷縮在桌邊。那個出名能幹賢惠的女子,苦等了流刑的丈夫八年,眼看著大赦令下了就要團圓,卻被這一場火活活燒死。


    也有人說那火來得蹊蹺——那是鎮口上的廟祝,想起了那一天白日裏,曾有個外地來的灰衣大漢在鎮口詢問過周泰家的地址,那大漢穿的破破爛爛,一臉風塵仆仆,眼睛冷厲,看上去就不像個老實本份的人…


    撲滅了火,青石街前後鬧了一夜,個個忙亂無比。所以誰都沒發覺一街之隔的麻油鋪裏發生了什麽——一直到第三天,風流小寡婦孫小憐沒有扭著身子出現街上,才有人想起去麻油鋪看一看——打開門,隨著麻油香味飄出的,是濃重的血腥味。


    看著房裏鮮血橫飛的樣子,破門而入的人忍不住轉身奪門而出,蹲下嘔吐起來。


    一夜之間,兩起命案。雙妃鎮上報了府裏太守,然而查了半天,一個個街坊都盤問過去了,最後卻隻能懷疑起那個當天在雙妃鎮露麵過的灰衣客。一定是那個陌生的外來客幹的。太守派衙役查了半天,卻毫無辦法。最後隻能以疑凶在逃而結案,問了鎮口那個被灰衣人問路過的廟祝,畫了像、到處張貼著榜文懸賞捉拿。


    ※※※


    “嗬…”金華府的城門口,出城的一個女人提著包裹,正準備揮手叫一輛驢車,卻無意中抬頭看了一下榜文,微微笑了一下。然而,很快她笑意就不見了——


    “住手!你瘋了!難怪…難怪周泰不要你!誰會要你這樣的女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簡直瘋了!你是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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