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娘還沒出來,飯菜香氣從內堂透出,可裏麵是寂靜地。魏勝陡然有些心驚,想到這是個念過書的女人,看性子也是端莊貞潔,如今乍聞丈夫凶訊,該不會尋了短見罷?


    然而,正在他困乏中胡亂猜測剛要起身去看的時候,輕輕的腳步聲從內堂轉出,福娘已經一手端了一盤菜走到外堂,放在魏勝麵前的桌子上,微笑:“也沒什麽好東西招待,魏大哥將就著隨便吃一些。”


    他舒了一口氣,抬手擦擦額頭的汗,掩不住疲憊的對女人笑了笑:“弟妹客氣了。”


    福娘看著他抬起的袖口,眼神變了一下,隻是笑著布好菜,收拾了空茶盞走開:“魏大哥慢慢先吃,廚下還有幾個小菜,等我一並炒了端上來。”


    “不用如此客氣…”魏勝的話還沒說完,福娘又已經下了廚房。燒好的是一盤筍片炒肉和一盤素幾,都是江南平常的小吃,然而卻香氣撲鼻——對於長年在塞外苦役的人來說,不啻於珍饈美食。魏勝雖然覺得乏了,但是聞得菜香,還是忍不住食指大動。


    “周泰那小子…果然福氣不小。”吃了幾筷子,他歎息著咽了一口菜,看著旁邊廚房牆上映出的女人身影,家庭溫暖而平靜的氣息彌漫著,讓長途跋涉後的人完全鬆懈了下來。看著那個聲音,灰衣大漢眼裏漸漸有了明瞭的神色——實在是個好女子。


    情人眼裏出西施,就是這般的道理吧?


    ※※※


    “魏大哥,魏大哥。”迷蒙中,陡然聽到女人喚他的聲音,溫婉恬靜。魏勝驀的從記憶中醒過來,睜開發澀的眼睛,看到了桌上點起的燈火和福娘歉意的眼神:“菜才炒好,讓大哥等得久了。來來,快趁熱吃。”


    “辛苦…辛苦弟妹了。”他說著,然而一開口就有些失禮的打了一個大哈欠,發覺困的不行了,抬手拿筷子都有些乏力。麵前擺著滿滿一桌菜,雖然都不是什麽名貴珍饈,但是色香味俱全,顯出女主人的廚藝。


    福娘在桌子那一頭坐下,殷勤給他挾菜,眼睛因為剛哭過還是紅紅的,然而眼波卻是有些奇異。魏勝這樣見多識廣的人看了心裏也是平白的一跳,倒不是想起什麽香豔旖旎的事兒,反而隱隱覺得哪裏有些不對。


    “居然就這樣死了…”吃了幾筷子,看見魏勝一臉疲乏欲睡的模樣,福娘也停了筷子,卻不再勸他多吃,自顧自的又從袖子裏摸出那把紫竹扇,端詳了半天,嘴裏喃喃重複,“居然就那樣死了…我還以為他會遲早回來,卻不想就這樣被人殺了。”


    最後四個字,仿佛尖刀一樣刺入灰衣大漢的心裏。他登時困乏全消,睜大眼睛盯著眼前這個女人,厲聲問:“你說什麽?”


    “我說,我丈夫真是冤枉,以為可以回鄉,卻就這樣被你殺了。”王福娘也不抬頭看他,隻是低頭看著扇麵,好像剛才滴上去的淚水還沒幹,她再度伸手拿出一塊手絹去細細擦著,嘴裏卻是冷冷道。


    “胡說!”魏勝又驚又怒,一手往懷裏摸去,便想拍案而起,然而忽然間臉色一變——動不了!四肢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軟軟的不聽使喚,他下一句的語氣便立刻軟了下去,“胡說,弟妹莫要亂猜。我是好心趕了那麽遠的路過來送個信兒,弟妹也是明白人,不要亂猜。”


    “亂猜?才不是亂猜。”福娘低著頭,桌上的燭火映著她的臉,細眉細眼的女子五官平常,然而眼神卻是如同冰雪般冷醒,微微冷笑著,將擦過扇麵的絹子抬起,轉給他看,“是這把紫竹扇告訴我的!”


    魏勝的眼睛忽然就凝固了,定定看著福娘手裏那塊手絹——


    血!有淡紅的血色,抹在雪白的絹子上!


    這…這怎麽回事?明明那時候看過了,扇子上沒有…灰衣大漢的喉結上下滾動,好半晌,訥訥說不出一句話。


    福娘的手將手絹握的很緊,湊到他麵前來:“你說,我丈夫是被木頭壓死的,死前才摸出扇子托你轉交——那麽,這血怎麽來的?”她頓了頓,細長的眼睛裏冷光流動,映著燭火有些令人驚心,淡淡道:“你不會沒看過扇子,不過扇麵上畫的是桃花,血濺上去了也不顯,幹了輕易就看不出來。不但你看不出,我剛接了扇子也沒覺著什麽…不料方才擦掉上去的眼淚,卻擦出血跡來!”


    “我想起來了!”魏勝訥訥了半天,臉色灰白,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忙忙的開口,“我帶扇子給你時,路上摔跤受了傷。想來就是那時濺上去的——弟妹你別多心。”


    “是麽?”福娘定了定,終於抬眼看他。長大的漢子被藥力定住了,在桌那一頭滿頭冷汗,女人闔上折扇,低頭笑,曼聲再問了一句:“那麽,我再問你,我丈夫的衣服,怎麽會穿到了你身上?——不要欺我八年沒見他了,你袖口破了,露出裏麵夾衣,夾衣袖子上的那個補丁,我親手縫上去的,記得清清楚楚呢。”


    魏勝額上的汗更多,下意識的想把手往袖子裏縮,忽然驚覺身體早已不能動。


    “你還要不要再對我說,是我丈夫死前把貼身的衣物都給了你?…”福娘掠著發絲,在燭下抬起頭來,眼神盈盈,卻銳利如針,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當然,你要那麽說我也沒的挑刺兒——誰叫我沒在寧古塔親眼看到呢?不過——”


    女人頓了一下,忽然抬頭冷冷看了他一眼:“不過,不要以為我沒見過世麵就以為好欺負。你說你是遇到大赦被放回來的。可大赦是什麽時候的事兒?上個月初九——我雖然是婦道人家,不知道外麵世事,可丈夫流放關外,也是天天打聽著朝廷什麽時候開恩啊…大赦到現在不過一個月多,那點時間,哪裏夠你從寧古塔一路趕到雙妃鎮來?”


    福娘的眼睛雪亮:“你不是大赦放回來的。你是自己逃回來的,對不對?”


    魏勝滿額是汗,看著這個女人的眼睛——福娘的眼睛眯成細長的縫兒,細細的眉毛也蹙了起來,帶著說不出的奇異神色,他忽然覺得手腳發冷——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原來頭腦這般的厲害。


    “不過我不明白的是——你既然殺了我丈夫,為什麽還要特意到雙妃鎮來一趟?”福娘的眉頭蹙得更緊,第一次眼睛裏有不確定的疑慮,看著燈下的來客。


    魏勝看到她的細眉細眼,映在燈下,更顯出五官的平庸,他額上已經不在冒冷汗,忽然嗬嗬地笑了起來,有些自嘲的搖頭,驀然說了一句話:“我隻是想來看看你。”


    說完這句話,灰衣客仿佛也知道自己的可笑,放聲大笑起來——誰信呢?誰相信、他千裏風塵仆仆來到這個雙妃鎮,就是想看那個叫“王福娘”的女子一眼?


    多少次了…聽到這個名字,從大頭周泰嘴裏說出來,帶著誇耀和曖昧,那江南靈秀的水氣和脂粉的馥鬱仿佛在邊塞苦役的犯人們中彌漫,引起眾人嫉妒的嘀咕。那時候,他坐在被雪堵住的木屋門口,用馬糞火堆烘烤著雙手,眼神也不由一熱——那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大頭周泰誇口的那麽無雙無對?


    ※※※


    白毛風在他們出逃的時候卷來,雖然吹散了追來的官兵,卻也將這兩個從寧古塔越獄逃跑的犯人逼入了茫茫的森林內。齊膝深的大雪裏,他和周泰深一腳淺一腳的先後走著,按照白日裏雪暴背後稍微可見的日光來分辨方位,朝著南邊不停地走。


    一路上他不說話一句話,節省著每一絲體力,希望能運氣好一些,能在遇到一些路過的獵人或者散居的鄂倫春人,要不然,他們多半撐不到走出森林、便要凍死餓死在這片林海雪原中。


    “誰叫我碰上個仙女也似的老婆呢?皇帝老兒都不如我有福氣呀…”風雪裏,周大頭一邊跺著腳,跟著他走著,卻不像他那樣沉默,隻是在一邊喋喋不休的誇耀。


    “住嘴!”已經聽了好幾天同樣的話,再也忍不住,他不知是煩躁還是嫉妒的猛然斷喝一聲,回身凶狠的盯著這個同伴。


    “幹嗎,想想媳婦兒也不行?咳咳…這冰天雪地的,如果不心裏念著點啥,我怕我就走不動了…”那時候,周泰仰起那顆大頭倦極的看了同伴一眼,冰花已經結在了他眉毛和胡子上,因為寒冷和饑餓,他腳步虛浮。


    “奶奶的。”無話可說,他隻好罵了一聲,自顧自的拖著腳步在齊膝的雪裏繼續前進。然而心裏卻驀然有些空洞:他魏勝又有什麽人可以念著?本來就是個棄兒,長大了混成市井一霸,為非作歹,終於一日因為酒後殺了另一個青皮無賴、就被判了流刑充軍到寧古塔來…妓館酒樓的姑娘他也不是沒玩過,但是這會兒的大風雪裏,居然卻一個人的臉都再也想不起來。


    還有誰會念著他…他又可以念著誰?…


    “她可真俊,柳葉眉,眼睛水靈靈的,一轉…嗬,一轉,就能把你的魂兒都勾跑了…”一路上,喘著氣,周泰卻依舊喋喋不休,描述著遠在江南水鄉的美貌妻子,眼裏忽然有曖昧的笑意,“說起來…咳咳,雙妃鎮的女子漂亮的多了去了,卻,卻沒有一個有她那樣…那樣的女人味。…”


    他越發聽著煩躁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帶出來的幹糧快吃光了所以饑餓,隻覺得心裏有無數隻爪子在不停地撓著,抓著,撕裂著,他狠狠的盯著依然精神飽滿的周泰,心裏不知是什麽樣的感覺——這小子,心裏念叨著要回去見媳婦兒,所以才那麽起勁吧?


    他又能念著誰?…他閉上眼睛,極力想搜索記憶中哪怕一張熟悉的臉,然而,始終是徒然。忽然,他看見有人對他笑起來了——白皙的瓜子臉,柳葉眉,水靈靈的眼波,舉止卻文雅嫻靜…那個女子在腦海裏,對著他笑起來了。那是,那是…


    那是王福娘!


    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隻憑大頭周泰每日的念叨而描述出的女子,就忽然在他腦海裏活了起來,遠遠近近的對他笑。


    他忽然就邁開了腳步,感覺全身血脈都活了起來,隻想早日走出這個見鬼的樹林——走著走著,聽到周泰依舊嘮嘮叨叨:“我打賭,雙妃鎮出過的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她美…”


    不知為何,這一次他沒有覺得煩躁,反而嗬嗬笑了起來,第一次出言附和:“沒錯!一定、一定是很美…”每聽大頭周泰說一次那個女人,腦海裏那個影子就清晰了一分,他心裏對自己說: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然後,去看她。


    多麽可笑的事情…隻是憑著大頭周泰的描述,他就對那個沒有見過一次麵的女人著迷起來。多麽可笑的事情——然而,即使可笑,卻是那樣惡劣環境裏,他活下去的力量。


    風雪,風雪,還是風雪。樹林,樹林,還是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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