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球陡然燃起的刹那,她聽到火裏那個殺人凶手看著她,聲嘶力竭的大吼。


    王福娘低下頭去,撫摩著懷裏那把紫竹扇,扇骨已經有一條被她生生捏斷了,她有些愛惜的撫摩著,歎了口氣:“我瘋了?…我、我不過都是為了那個死鬼好。為他我甚麽都做了,還是留不住他…我真的瘋了麽?”


    她的手,慢慢攀上了自己的臉,輕輕撫摩。那裏,眼角有一滴淚緩緩流下來。蓬門未知綺羅香,擬托良媒亦自傷——想她王福娘,也算是自幼聰穎過人、知書識禮,卻因為家世貧寒,嫁給了周泰這個市井俗人。嫁了本也認了,可即使是這樣一個粗俗之極的丈夫,用盡了全部心力卻依然留不住。


    ※※※


    那以後,便是靖康之亂,便是傾國,便是南渡…世事翻覆,滄海橫流。


    改名換姓的她孑然一身飄零於亂世之中,即使有著那樣的聰穎才智、縝密頭腦,在曆史巨大的洪流中,還是身不由己的被卷著、隨波逐流的走一步是一步。


    她也曾在荒村中躲入柴堆下避開亂兵,也曾在官道上看著逃亡的人一個個死去,也曾在過江時看到水裏漂滿了屍首…改名為譚意娘的她,心驚膽戰的一天天捱著,不知道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裏,會倒在哪一條路邊死去。


    ——一直到她在一個山洞中,遇到了同樣是躲避兵荒的曾家一家人。


    也算是流落間的相互照顧,慢慢地她被那一家人接受,最後嫁給了剛在亂兵中失去妻子的曾家二子曾元朔當續弦。那樣的亂世裏,也顧不上什麽三媒六聘——這也是曾家有人至今都覺得她不夠名正言順的緣故。


    南渡後家國漸漸穩定,曾家在臨安站穩了腳也開始重操舊業做起花木生意,曾老夫人以前就是徽宗宮廷裏園子總監的遺孀,一身花藝算是天下獨步,世道一穩定,這花木行業就又慢慢興旺起來。


    譚意娘本來也就是做過種花的活兒,便是除了幾個男丁外家裏能幫上手的人了——她的吃苦耐勞和聰穎才幹,在那幾年裏漸漸展露,不到幾年裏就學會了曾家種花的技藝,以一品“金盞出玉花”的牡丹新品,獲得高宗皇帝大讚,露了頭臉。


    她又是個上得廳堂入得廚房地女子,待人接物聰穎幹練,長袖善舞,玲瓏八麵。在她的幫襯下、百花曾家的名頭已經上達天聽,除了大內每季都指定曾家進貢各色花木之外,更成為臨安城裏富戶大宦家出入的常客。曾家二夫人譚意娘的名字,也算是臨安城裏一個響當當的名號了。


    也是靠著她自身的本事,雖然出身卑微,可在漸漸發達的百花曾家裏麵、卻是誰也不敢看不起她半分——包括她那個已經開始厭棄妻子,在外頭拈花惹草的丈夫曾元朔。


    外人看來,做曾家二房的媳婦又能把持家政,她譚意娘是過得風光滋潤的——然而,隻有貼身的嬤嬤知道她每夜每夜的都從噩夢裏驚醒。


    從來沒有人知道,在穩定優裕的生活裏,那兩個人被她殺死的人,總是從夢裏血淋淋的伸出手來一把拉住她,把她拚命的拖向一個黑不見底的地獄深淵…


    “你的眼裏沉澱著恐懼。”


    在花鏡這個小鋪子裏,聽到那個仿佛洞徹一切的白衣女子說話,看著她手指上那一抹奇異的殷紅,忽然間長年以來的偽裝和積壓的恐懼莫名的失控,紫竹扇從她手指中掉落在地,她失神的望著白螺驚叫起來:“你怎麽知道…你怎麽都知道!你是妖怪!你是妖怪!”


    “看來你也是個聰明能幹的女子…卻因為狹隘的一時情緒就做了那樣的事。”看著瀕臨崩潰失聲痛哭的她,白螺的聲音卻是帶著深深的歎息意味,“妒忌?報複?究竟為了什麽呢?居然將這樣聰穎縝密的才能、用在了殺人上…”


    “你、你要告發我麽?你有什麽證據!”她驚懼的看著白衣少女,然而雖然慌亂,腦子卻依然清晰,顫聲反問。反正事情過去了那麽久,早已經沒有任何對證。


    “我才不管別人的事。”白螺抬了抬手指,那隻白色的鸚鵡撲簌簌飛過來,停在她手上,黑豆似的眼睛滴溜溜看著譚意娘,“逝者已矣,生者活著就是贖罪…那麽久的事了,那些血、就讓它永遠的埋下去罷。”


    譚意娘抬起眼,驚疑不定的看了看眼前的白衣少女,然而白螺的眼睛冷漠的沒有一絲溫度,但是眼底裏,卻有看不清的悲憫——


    女子以夫為天,可是,難道除了這個“天”之外,就看不到別的東西了麽?


    女人也應該有抱負的…但是在這個世間,那些禮教,那些熏陶,那些自她們一生下來就無所不在的氛圍和言論,卻仿佛是無形的枷鎖,時時刻刻要求著她們封閉自己的知性,一生的仰望著自己的“天”。


    白螺長長的歎息,然而仰望天地,卻知道自己對這個世間無可盡力。


    自從湛瀘將花鏡再度送回她身邊後,天界中的靈力慢慢恢複到了她身上。然而,看得到別人的過去未來,卻同樣是意味著要分擔起別人生命的重量——那樣的沉重感和挫敗感,是西天上那些主宰者們幾百年來反複讓她感受到的——他們要告訴這個背天逆命者:你根本無能為力!


    然而,即使如此,要她低頭,那卻是經曆萬劫也做不到!


    ※※※


    譚意娘走出門去,隻覺外麵陽光分外刺眼,腳下似乎踩著棉花,軟軟的沒有絲毫力氣。懷中揣著的紫竹扇似乎有千斤重,她扶著牆壁踉蹌的走,眼裏是極度的虛弱和恐懼。


    妖怪…那個女子是無所不知的妖怪!她居然能洞察自己的秘密…


    不可以,怎麽可以再讓她進曾家的門?!如果這種事被曾家人知道了,那麽…那麽自己便是萬劫不複。這件事,必需永遠、永遠的埋下去!


    扶著牆,不住的喘著氣,女人眼裏驀然煥發出了狠厲的光。


    宛如十多年前、她決定殺了魏勝和孫小憐的那一夜。


    ※※※


    『小注:


    竹乃植物也,隨在有之。但質與草木異,其形色大小不同。


    紫竹,出南海普陀山,其幹細而色深紫,段之可為管簫,今浙中皆有。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藤蔓類》』


    玖 碧台蓮


    〔然而每一世,當她千辛萬苦地找到他時,玄冥便會在重逢的第三個月立即死去。她注定了生生世世,永遠孤獨。〕


    香湯馥鬱,羅幕低垂。白螺拎了屏風上擱著的雪白苧麻長衣,裹了身子出來,一邊挽起一握長及腰的濕漉漉頭發,用力擰幹。


    綠豆、百合、冰片各三錢,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鬆香各五錢研粗末,裝紗布袋煎湯浸浴,可使肌膚白潤細膩。明日就是六月六,焚香沐浴送春歸。


    出的堂來,隻見花木扶疏,隻有白鸚鵡歪著頭在架子上打盹。


    明滅不定的燭光下,白螺一個人靜靜地盥洗完畢、用牛角梳子慢慢梳著頭,忽然歎了口氣,將幾根纏繞在梳子上的頭發取下來,放在眼前細細的看。她拿起那麵小鏡子,照著自己的臉,想看看眼角是否已經有了痕跡。


    那是一麵徑寬不過四寸的小鏡子,橢圓形、青銅錯金,背部用金銀絲鑲嵌著碧葉蓮花的花紋,繁複華麗,栩栩有生機——或許,“花鏡”這個名字,就是由此而來。背後的鏡鈕做夔龍盤繞狀,鈕四周飾柿蒂形紋。


    這麵鏡子看上去年代已經久遠,被歲月浸潤出了幽然的光澤。雖然小,但是散發出說不出的冷意柔光,一時間居然把室內的燭光都壓的黯淡。黯淡的燭光中,白螺端詳著鏡子,和自己鏡中的模樣,忽然間,唇角就有了恍惚的笑意。


    歲歲年年花相似,年年歲歲人不同。而自從來到這個世間,又有多少年了呢?白螺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微微笑了笑,眼角的墜淚痣卻讓那個笑容看起來有悲泣的意味。


    燭光黯淡,然而,燈下攬鏡自顧的白衣女子忽然雙手一震,仿佛在鏡中看到了什麽、驀的回首看向身後——房內空蕩蕩的,滿屋的花木下、隻有架子上的白鸚鵡在歪頭瞌睡。


    “雪兒…雪兒。”定定的看了鸚鵡一會兒,白螺回過頭去俯視著鏡子,忽然忍不住感慨萬端的低低輕喚,伸出手,觸摸著那麵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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