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寶張口結舌,不知道怎麽回答,臉頓時飛紅。雪兒卻忍不住噗哧一笑,對著他吐了吐舌頭:“小道士,後會有期啦!”然後跟著白螺,一蹦一跳地在黑暗裏走遠。


    靈寶怔怔地站在仙筏橋上,回味著她最後一個嬌俏頑皮的眼神,說不出話來。


    ※※※


    空山裏晨曦初露,小徑上隻有兩位女子漸行漸遠,露珠染濕了她們的裙角。


    “這次絳羅結香幫了那麽大的忙,可得上門去好好謝謝人家。”雪兒跟在白螺身後,一樣的嘰嘰喳喳,“她們說你都有快一百年沒去那裏拜訪啦,很惦記小姐呢!”


    “雪兒,你怎麽又去逗人家了?”白螺卻蹙眉,“你明知靈寶他是個實心眼的…”


    “那個小道士挺好玩的,”雪兒嘀咕,“反正我也不會真的去青城,說說而已嘛!”


    “有些話是不可以亂說的。”白螺臉色肅然,淡淡道,“明知沒有可能,就不要給別人一絲一毫的希翼,這才是最大的慈悲——你想,如果那個孩子因了你無心的一句話而記了一輩子,豈不是罪過?”


    雪兒沉默了片刻,忽地咕嚕了一聲:“我明白了。”


    白螺蹙眉:“明白什麽了?”


    “正是因為這樣小姐才匆匆離開,連再見一麵都不肯吧?”雪兒笑得意味深長,“其實那位明道長,和小姐倒是滿般配的…”


    “別胡說,”白螺冷冷,“我是看他有仙骨,遲早是瑤池會上之人,才…”


    “是呀!既然遲早會修成天庭眾仙之列,那麽更是配得起小姐了。”雪兒卻是繼續嘀咕,“反正玄冥這一世也不知道轉生在哪裏,小姐老是一個人在輪回裏空等,還不如…”


    “小心我剪了你舌頭!”白螺變了臉色,冷冷,“走吧!”


    雪兒噤若寒蟬,再不敢說一句,噗拉拉地飛了起來,心裏卻在暗自歎息——前生後世的輪回裏,小姐永遠在宿命裏徘徊和空等,長久的守候和尋覓後,每一次短暫的相逢帶來的卻是更長久的離別。


    永生而孤寂的命運,果真是天庭裏那些家夥給出的最殘酷的懲罰啊…


    ※※※


    又是十年。盛夏的六月十五,滿月如鏡。


    青城山深處,鍾聲一聲聲蕩漾入寒夜。


    晚課過後,年輕道長帶領弟子們從紫霄宮魚貫而出,各自回房休息——這樣的日子簡單而乏味,日複一日,倒也不覺得光陰荏苒。更何況自從服食了長生草後,他便再也不會老去。


    當走過殿前水池的時候,他卻忽然站住了身。


    水裏倒影出的人豐神如玉,宛如神仙中人,然而眼神卻淡漠而高遠,不帶絲毫感情。苦修多年,他早已勘破了紅塵喜怒,然而今日剛得到鶴峰真人坐化仙逝的消息,長年寂靜的心忽地一動,昔年的種種便忽然湧上了心頭。


    水池裏千朵蓮花悄然綻放,在月下散發出微微的清香。那種香味,忽然間讓他想起了一個記憶深處的影子來。


    她…如今還好麽?


    那一年的天台山,當他從昏迷中清醒過來時,身側已然不見她們主仆兩人。靈寶轉述了所有的經過,他默默地聽著,低頭看著自己手,沒有一絲表情。他喝過她的血,那些血還在他的身體裏奔流,溫暖著他,幾乎沁入了他的魂魄,生生死死不能忘記。


    當靈寶提出要和他一起去登門拜謝時,他沒有同意。因為他知道,既然她說了不必再找她,那麽再去也隻是毫無意義。然而當靈寶自己一個人偷偷地下山時,他卻一樣沒有阻攔——或許在他心裏,也是期望能得到她們的消息吧?


    靈寶去了一年,卻是空手而歸,垂頭喪氣的說找遍了整個臨安城也根本找不到一個叫做“花鏡”的小鋪子,更不用說那一主一仆的美麗女子了。


    “她們…是在躲我們麽?”小道童傷心欲絕。


    他沒有說話,隻是抬起頭看著三清神像的臉,默然無語。


    他知道,這一生,恐怕是再也見不到她們了——就如當年劉、阮二人偶入天台,遇到天上的仙女,再度前去便已再也無法找到,宛如一夢。或者因為這一點不滅的牽念,令他再也無法如師父和鶴峰真人一樣修成正果吧?


    天宮凡世,百年流轉,一念所係便是輾轉幾生,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到頭來,一切卻依舊如晨露般消失無痕。


    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天地不過是飄搖的逆旅,光陰不過是人生的門戶。他想,無論如何,終有一天他們還會再次相見——無論是在臨安的花期裏,或者是在碧落三山的瑤池會上。


    ※※※


    『小注:


    長生草,一名豹足,一名萬年鬆。多生石上,雖極枯槁,得水則蒼翠如故。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藤蔓類》』


    捌 紫竹


    〔他終於從寧古塔來到了這裏,也終於要看到周泰描述了千百次的女人。他的手袖在懷中,然而眼裏卻有止不住的熱切和激動。〕


    臨安的三月,還是乍暖還寒的天氣。夜已經深了,街上已是冷冷清清。偶爾隻有打更的孑孑蹣跚而過,悠悠的吆喝,漫長的尾音在街巷中曳著:“小心…咯,火燭…咯!”一句還沒吆喝完,聲音已經是離得遠了。


    深院的高樓裏,暗昏昏的紫楠木大床上寂寂的垂著珠羅紗帳子。似是有窗戶沒關緊吱溜溜的鑽了風進來,床頭上空懸著金鉤忽地微微蕩了起來。


    “呀!呀!——”錦繡堆裏,驀然伸出一雙青白的手,憑空一氣亂抓,腕上金釧叮當亂響,伴著有一聲沒一聲的尖利喘息,“別過來!別跟著我!”


    “怎麽了?二夫人,怎麽了!”外間的嬤嬤聽得動靜,夾衣也來不及披,屐著鞋慌慌的跑了進來,撩開帳子,看到那個女子直挺挺的坐了起來,眼睛還閉著,卻臉色蒼白直伸兩手、在麵前一味亂抓。嬤嬤連忙抬手抓住那隻在半空亂抓的手,推著她的身子,一疊聲的喚“二夫人”。


    “可是又做了噩夢?”也不知過了多久,見夫人終於定住了神,緩緩睜開眼來,嬤嬤才舒出一口氣,輕聲問。


    被稱為二夫人的女子,大約三十來歲的年紀,正從夢裏醒來,睜開了眼,在黑夜裏依然不住的喘著氣,手回過來用力壓著心口,感覺那裏依然突突跳的厲害:“李嬤嬤,替我倒一盞酸梅湯來…渴得緊了。”


    李嬤嬤自個兒摸黑走到前間裏去,一邊細細娑娑的找東西,一邊沉沉歎了口氣:“二夫人,近幾個月老是做惡夢,我看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瞧瞧?”


    “用不著罷——這一年來請大夫花的錢還少麽?怎麽治也都沒睡過一個好覺。”二夫人的聲音在錦帳後傳來,疲倦慵懶,“便是老夫人她老人家不說什麽,西邊院子的那位又該私底下罵我拿喬做態、顯得多金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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