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嚼舌頭、二夫人怕她們什麽?也不看看百花曾家今日的名頭、有多少是憑了二夫人您的打點操勞?老夫人也說了,兒媳婦裏麵隻有二夫人您算是頂得一個男子…西邊院子裏那位說到底不過是個小妾,論大小、還不如二夫人呢!”屏風外有瓷器相碰的聲音,李嬤嬤好容易摸到了白日裏喝剩下的酸梅湯,傾了半盞在杯子裏,一邊不屑的罵,“二夫人是念過書的,心性兒也好,換了我,早忍不得這口氣了。西邊院子裏那個三夫人除了吃喝花銷,哪裏為曾家出過一分力!”


    “出力?人家可好歹生了個兒子…我有什麽?”身子倦倦的,靠在床頭上,紫檀木硬硬的硌痛她的後背,二夫人閉了眼,在黑夜裏淡淡道,“百花曾家在南渡後能憑著種花養花換得今日,不是我譚意娘托大、的確至少也有我五分功勞——但是這算個啥呢?我怎麽說都是個二房續弦,跟你們康二爺是半路夫妻,又沒生個一兒半女…”


    “老夫人心裏疼著二夫人的,不怕別人嚼舌頭。”聽得平日裏爽利能幹的二夫人話裏居然有了消沉的意味,李嬤嬤連忙安慰,摸黑進了內間,把酸梅湯遞到她手上。


    喝了一口,抿在嘴裏半晌才咽下去,二夫人的聲音沉沉的有些苦澀:“老夫人?老夫人也上了年紀,總不能當長久的靠山…你看二爺多少日子沒來這邊了?三夫人生的雖然不是長子,但是長房裏大爺夫妻死的早、留下那個遠歌又瘋瘋傻傻的——曾家這份家業,眼看著跑不出二少爺手裏。到那時候,西邊院子裏那位才有的得意呢。”


    李嬤嬤歎了口氣,也不說話了:其實她一直擔心的也是這個,若是將來老夫人一日不在了、遠橋二少爺當了家,隻怕東院二夫人這邊就不得安穩了。


    “好悶…要落雨了麽?”沉默了半晌,感覺室內空氣都要凝滯,暗夜裏二夫人喃喃了一句,下意識的摸索著找東西扇風,好緩解這片刻的窒息。


    手指在錦褥間探著,在枕頭下碰到了一件硬涼的物件——是扇子。


    二夫人忽然仿佛呆了,將枕頭下一直放著的扇子拿在手裏,這是一把紫竹骨的絹扇,已經很有些年頭了,竹上都被把玩出了溫潤玉一般的手感,隻有今日白日裏剛換上去的那根扇骨還是棱角突兀的。


    枯坐了半晌,仿佛想起了什麽,李嬤嬤驀然開口:“啊呀,對了,今兒我聽見老夫人屋裏的丫頭芍藥兒說,本來給二少爺訂親的那個白螺姑娘忽然改口了,死活非遠歌大少爺不嫁——老夫人愛這個白姑娘,竟也答應了。西邊院子這下子麵子可丟的大了!”


    夜裏,嬤嬤說著日裏的小道,語氣卻是有幾分幸災樂禍:“二少爺混世魔王似的自然巴不得不成親,可西頭那位卻氣了個半死,整日裏摔盆砸碗的罵個不休呢。”


    “啊…白螺白姑娘麽?”靜靜靠著床頭坐著,二夫人眼裏卻驀然亮了亮,不出聲的吸了一口氣,“在天水巷,開著一個叫做花鏡的小花鋪的那位?”


    “是啊,夫人前兩天不還去過她的鋪子裏一趟?”李嬤嬤對主人的脾氣知道頗深,笑了起來,“二夫人是想看看到底她是什麽樣的女子吧?夫人一向聰明,事事爭先,長房媳婦還沒入門就早考慮到這一節了。”


    說著說著,好似想到了什麽,嬤嬤忽然幸災樂禍起來:“不知夫人看了她覺得如何呢?據說是個美人兒啊,聽臨安城裏的人說她也是個厲害人物,嫁給了大少爺,這下子一向空乏的長房也算是得了大臂助——二房多了個對頭,可有的鬥了。”


    “花鏡…那人…那人簡直是個花妖啊!”二夫人語氣卻無半分的歡喜,臉色在暗夜裏沉了下去,聲音忽然變得尖利,“聽說在她那兒買了花的主顧,家裏就多少要出事。還有人說,她養的那隻白鸚鵡說起話來比人還聰明——這種妖邪的不祥人,怎能進我們曾家的門!”


    “呀,那不過是街坊間的無聊傳言而已——天子腳底下,哪有這等事。”李嬤嬤笑了起來,“二夫人一向吃齋信佛也罷了,不至於這樣吧?夫人這樣的善人,哪怕什麽妖邪!”


    “善人?”在大屋寂靜如死的夜裏,二夫人輕輕展開扇子,伸出手指摸著扇麵,陡然間仿佛驚起了心中什麽東西,全身顫抖不可控製。


    “夫人,你這扇子上有血。”


    ——白日裏花鏡裏麵那個白衣女子的話驀然響起在耳邊。


    那一日,她托言去買紫竹補扇骨、實則想看看曾家未來長房媳婦是如何女子。然而那個白衣少女的眼睛卻從一開始就讓她心驚肉跳,冷漠得仿佛看穿一切,在她買了那盆紫竹說回去修補扇骨時,那個白衣少女忽然在花架那邊伸過手指,輕輕在顧客手中拿的扇麵上一抹,翻轉手腕,柔白如雪的手指竟然有一點殷紅!


    她驚得渾身一震,手中的紫竹扇啪的一聲掉落地麵。


    絲絹的扇麵上,是黃山穀的真跡《桃花仙人圖》,一片紅雲彌漫,然而,那分明是桃花,怎麽會是血呢?怎麽…怎麽會還有血呢?


    都已經十多年過去了,就算地底的白骨也該化了灰吧?…怎麽還有血呢?


    ※※※


    “江南…就是這樣呀?”站在簷下,看著外麵連綿的細雨,一臉風塵困頓的灰衣大漢有些感慨地喃喃了一句。話音未完,一陣風夾著細雨從簷外撲過來,雖隻是如牛毛般的細蒙蒙,撲在臉上、卻讓長條大漢抽了抽鼻子,陡然爆出了一個噴嚏。


    “他娘的,這毛毛雨可真粘乎——還不如關外白毛風來得幹脆些。”立春早過了,灰衣漢子卻還穿著一件破了好幾處的羊皮襖子,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盯著下個不停的雨,壓著嗓子狠狠罵了一句。


    罵了這句,忽然想起什麽,大漢連忙左右看了看,有些不安的跺著腳,眼睛再度盯著青石板街道的盡頭——該沒錯,早上來的時候自己問過鎮上的人,這裏就是周泰的老家。


    自己天剛亮到了這雙妃鎮上,就找到了地兒過來敲門,卻不見有人答應,在簷下等了大半天,遇上鄰居走過,他陪著小心問了一下,才知道自從周泰犯了案充軍寧古塔後,留下渾家福娘靠賣花為生——想來是一早出去還未回來。


    “阿嚏!”風一緊,吹到簷下來,灰衣漢子忍不住又是一個噴嚏,更為不耐的雙腳交替著跺地,袖著手,看著石板巷的盡頭,眼睛裏急切的神情越來越盛。


    福娘…王福娘。大漢心裏念著這個名字,困頓不堪的臉上也漸漸流露出一絲異樣,鷹隼一樣銳利的眼裏也透出一點熱力,急切盯著石板街的盡頭。


    該是怎樣的女子?真的如同周泰那小子說得那樣天上無對地下無雙?


    “哎哎…鐵塔李,你…你不知道…我女人可是個美人兒…她是雙妃鎮人呐!那裏…那裏…出過兩個貴妃…”風雪裏,大頭周泰的頭上落滿了雪花,乍一看上去活像個大雪球,然而從他那凍得發紫的嘴唇裏,斷續喘著氣吐出的句子卻是極其誘惑——特別是誘惑著這些流放寧古塔、已有數年沒見到女人的犯人,“咳咳…我打賭,兩個貴妃娘娘加起來…咳咳,都沒有福娘美…她、她那個水靈…掐一下…嘿嘿。”


    那時候不知道有多少人嫉妒周大頭…周泰因為犯了窩贓罪被人告發,發配到寧古塔已有八年,算是老人了。八年來,每個剛過來的苦役都會聽他喋喋的說起家裏仙女般的女人,眼裏流露出豔慕的光。


    “她的眼是桃花眼,眉毛和柳葉一樣…身段玲瓏的…嘿嘿,那小腰兒,一隻手就能圍的過來。說話聲音糯糯的,好聽,聽的人都要化了。”


    冰封雪塑的北國、啃著發黑的窩窩頭燒著嗆人的馬糞時,從周泰的描述裏,那些因為長年苦役而麻木僵死的眼睛重新閃亮起來,想象著那個煙雨空朦的江南,那個桃花含笑柳葉拂水的地方,緩緩走來的是如何美麗水靈的女人,圍著火堆的那一雙雙眼睛裏,都閃著渴慕而燃燒的光,在稻草堆裏反複輾轉難以入眠。


    周泰那個小子,人猥瑣家世也貧寒,小眼睛裏總是一副色眯眯的樣子——怎麽就能娶到這麽一個老婆呢?從寧古塔往南走的這一路上,灰衣漢子就一直在不停地想這個問題,一直想到了雙妃鎮。


    終於來到了江南,站在屋簷下,灰衣大漢依然有些做夢般不確定的恍惚感。


    他抽了一下鼻子,左顧右盼,見沒人過來,再次試著推了推門。木板門很是殘破了,一推就發出吱呀的聲音,門框上新年貼的對聯沾了雨水,軟軟塌了下來,流下淡淡的紅色水跡,染上推門人的手。


    灰衣漢子不知為何震了一下,手下意識的縮進懷裏去,掂了掂揣著的一件東西。


    那是一把舊折扇,似乎有些年頭了,被人在手裏把玩的久、紫竹的扇骨上已經透出溫潤如玉的光澤。


    “該來了吧…”看著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灰衣大漢喃喃說了一聲。


    ※※※


    雨還在無休無止的飄著,飛絮遊絲一般,粘粘的惹得人難受。大漢不停地跺著腳,仿佛這樣就可以把滿身的雨絲震落下去,眼神越發煩躁起來——因為煩躁,還透出一絲絲的凶狠,讓這個落拓的漢子看起來眼神有如鷹隼閃亮。


    噠。噠。噠。


    空空的青石板巷上,忽然傳來清晰的足音。灰衣大漢驀然回頭,看著街盡頭走過來的一個人——一個紅衣女子,提著一個漆編提盒,打著傘從街那一頭走過來。


    灰衣漢子眼睛一閃不閃的盯著走過來的女子。漸漸地走近了,可以看到那個女子身量嬌小,發髻上簪了一朵玉蘭花,瓜子臉,柳葉眉,眉目間有著雙妃鎮女子獨有的靈秀。灰衣漢子的心猛地一跳,忽然間有些喉嚨發幹——是這樣的…應該就是這樣的女子吧?


    那個紅衣女子提著提盒,然而眼神活潑潑的四處亂溜,舉止有些輕佻。看到簷下灰衣漢子盯著她的眼神,紅衣女子臉上騰的紅了一下,轉開頭,卻忍不住還是溜了他一眼,抿嘴笑了笑,抬手掠掠發絲。


    不是福娘…這個該不是王福娘。


    灰衣大漢猛然吐出一口氣,站在簷下,看著這個女子的一串柔媚的小動作,自己對自己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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