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寶看著那張因為屍變而無比妖異的臉,那張已然不像是“人”的臉上,卻殘留著熟悉的表情。他忽然間哭了起來,撲過去緊緊抱住了明幽岩的腿,完全不顧自己是否會被殺,嚎啕大哭:“師父,快回來!…別丟下我啊!”


    明幽岩木然而立,身子晃了一下,眼角有血淚長劃而落。


    “靈寶,快過來!”鶴峰真人蹙起雪白的長眉,厲叱,“他就要成魔了!你再不過來,我就連著你一起誅滅!”


    “鶴峰真人,”身後的黑暗裏忽然傳來幽幽一聲長歎,“你若是再執意要殺這個小道童,明幽岩就算不化身為魔,也少不得要被你逼入魔道了。”


    鶴峰真人大吃一驚,看著在血泊裏微微睜開眼睛的白衣女子——她還活著?換了一般人,被飛屍啃食吸血,早已橫屍就地。然而這個女子失血雖多,神智卻依然清楚,眼神亮如秋水,令修道之人一看心裏就凜然起敬。


    好奇怪…這個女子,似乎在哪裏見到過?


    “你…究竟是誰?”他不自禁地問,“是人是妖?”


    白螺淡淡地笑著,忽地反問,“鶴峰小童,可曾記得三百年前西王母的瑤池會?”


    “啊?”鶴峰真人失聲驚呼,忽然有一道閃電照亮了心底。


    是的…是的!三百年前的瑤池會上,還是個小小道童的他,有幸跟隨師祖紫陽真人前去赴會。那些碧落三山中的神仙個個光芒四射,令躲在案後偷偷看著的他無比景慕——其中,有一個白衣仙女極為出眾,一曲《寒煙翠》引起了滿座喝彩。


    那樣的舞姿,三百年後還印在心頭。


    “白螺天女?是你?”鶴發童顏的老人在月下看著麵前的女子,覺得宛如夢寐,“你怎麽、怎麽會…”


    “三百年前,因某事被天庭貶下凡間。”白螺淡淡的笑。


    鶴峰真人喃喃:“難怪幽岩此刻尚神智未泯,原來是喝了謫仙的血…”


    “不,是我讓他喝我的血,”白螺道,“三百年裏,隻見紅塵滾滾,世人碌碌,難得有明幽岩這般人才,怎能坐視他淪為魔物?”


    “仙子心懷仁慈。可是…”鶴峰真人有些猶豫,看了一眼明幽岩——靈寶尚在抱著師父的腿哭泣,卻沒有看到明幽岩麵色雖漠然,眼神卻已經極其痛苦,尖利的指甲不停地顫抖,在徒弟的頸後反複蹭著,似乎極力克製著自己。鶴峰真人看到他露在外麵的左手,慘白如紙,左手指甲已呈青紫色,竟然在悄然生長,尖銳異常!


    隻怕過不了多久,屍毒還是會令這個傑出的年輕人變成邪魔吧?


    “快…快走!”那一瞬,明幽岩忽地用盡了全力,一下子推開了抱著自己的靈寶!他自己踉蹌著後退,靠在了橋上,隻是死死地看著鶴峰真人,眼神裏有刹那的光亮,然而很快又被汙濁和黑暗淹沒。


    “殺了我!”那一刹那,鶴峰真人在他的眼裏讀出了這樣的話語。


    老人顫栗了一下,轉頭看著白螺,想知道她的反應。然而白螺隻是靜靜地看著夜空,低聲:“再等一會兒吧…黎明到來之前,如果還沒有找到辦法給你解毒,那麽…”她看了一眼半人半魔的明幽岩,歎息:“那麽我也隻能如你所願,用白虹劍殺了你。”


    明幽岩劇烈地喘息,唇角卻露出了一絲笑意。


    “好,就如仙子所言,等到天亮再說。”鶴峰真人點了點頭,握緊了法杖,在地上劃了一個圈——杖頭劃過的地方赫然出現了一道光,竟是在地上布下了一個結界,將明幽岩圈在其中,不令其逃逸。


    白螺和鶴峰真人在橋上盤膝坐下,各自閉目,念動了咒術。


    夜很靜謐,隻聽到石梁上瀑布飛瀉而下,有風拂過空山,鬆濤陣陣。靈寶在低聲的抽泣,這個十幾歲的少年還是第一次遇到如此殘酷的人生關卡。


    滿月一分分地從當空向西墜下,隱沒在林梢。東方的天空泛出淡淡的魚肚白,遠遠的村落裏傳來雞鳴聲,聽上去竟似驚心動魄。


    “天亮了。”鶴峰真人睜開眼睛,低歎。


    “不!”靈寶猛然跳了起來,朝著那個圈衝過去——然而還沒奔到明幽岩身側,後頸猛然一痛,一道白綾卷來,將他遠遠扯了開去。


    白螺的語氣冰冷而淡漠,從身側拿起了那一把白虹劍,平持遞上:“要知道,這世上的有些事即便如何殘酷,你也不得不麵對——靈寶,如果你能親手結束這一切,我想,不但你自己能得從中到新的試煉和提升,而你的師父也會很感謝你。”


    “不…不!”靈寶彷佛燙著一樣跳了開去,失聲,“我不能殺師父!”


    “不成器的小子!”鶴峰真人低叱了一聲,“我來!”老人將法杖重重往橋麵上一頓,整座仙筏橋頓時顫了一下。


    “真人且慢!”白螺在這一刻卻忽然站了起來,點足掠向了夜空。


    她對著天空伸出了雙臂,隻聽“噗拉拉”一聲響,有什麽東西掉落,正好落在她的懷裏——那是一隻雪白的鳥兒,筋疲力盡地掉了下來,嘴裏叼著一支青碧色的瑞草,草尖在暗夜裏發出微微的紫色光芒。


    “雪兒!”白螺鬆了口氣,“你終於來了!”


    白鸚鵡咕嚕了一聲,伸了伸脖子,將那一支仙草放在了她掌心,“小姐,拿到了…她們兩個倒很講義氣,沒有絲毫不肯,直接帶我去了禦花園采藥——但這仙草要在露水初降之時才能抽葉,隻能等了這半天,真是累死我了!”


    “辛苦了。”然而白螺卻顧不上她的抱怨,轉身走向了鶴峰真人,雙手將靈藥奉上,“用此靈藥佐以金丹,便可給明道長拔除屍毒。”


    “長生草?”鶴峰真人看到那枝霞光銳氣萬千的仙草,失聲,“你…你從哪裏采來的?”


    “在下昔年曾在天界司掌百花,知道玉帝在天台赤城山頂有一處禦花園,遍種奇花異草,由絳羅和結香看管。”白螺淡淡,“當初她們曾私自和劉、阮兩位凡人結為夫婦1,我隱瞞了下來,並未稟告天庭,所以她們便欠了我一個人情。”


    『1《幽明錄》雲:漢明帝永平五年,剡縣劉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穀皮,迷不得返。經十三日,采山上桃食之。下山以杯取水,見鞠青葉流下甚鮮,複有胡麻飯一杯流下,二人相謂曰:“去人不遠矣。”乃渡水,又過一山,見二女,容顏妙絕,呼晨、肇姓名,問郎來何晚也。因相款待,行酒作樂,被留半年。求歸,至家,子孫已七世矣。』


    她笑了一笑:“數百年的人情,今日償還,也算了了一件事吧。”


    鶴峰真人看著那一支長生草,終於長長鬆了一口氣:“有此靈物,明賢侄的屍毒總算有救了…隻怕經此一劫,他的修為反而更上一層樓也說不準。”


    “那就太好了,”白螺微笑著將長生草交在了鶴峰真人手上,再看了一眼明幽岩,轉身喚了一聲,“雪兒,這邊事情已了,我們該走了。”


    “啊?”雪兒吃了一驚,“這麽快?”


    靈寶提著的一顆心剛落地,此刻不由又跳了起來:“現在就走?這…這也太快了吧?還是等我師父醒來見上一麵再走吧!”


    “不必了,”白螺淡淡,“隨緣來去,何必拘泥於一麵?”


    “那,那…”靈寶看了一眼鶴峰真人,發現對方也沒有挽留的意思,不好強行挽留,隻能看著雪兒,失望地喃喃,“那等師父好了以後,我們一定再來臨安拜謝。”


    白螺搖了搖頭:“也不必了。”


    她的語氣淡漠疏離,讓靈寶不由啞然。然而,眼看著雪兒就要隨著白螺離開,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他忽地追上了幾步,結結巴巴:“那、那麽,你們日後有空來青城玩吧!要知道我們紫、紫霄宮是…”


    白螺笑了一笑:“你們紫霄宮是正一道的,是可以娶妻的,是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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