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個。”年輕道士從懷裏掏出一本古舊的冊子,在上麵細細記下一行字,“千年花妖。追蹤九十九日,誅於泉州。”


    符灰吸收了妖血,漸漸冷卻,化為一堆淡紅色的灰燼。


    在等待符咒燃盡的短短片刻裏,那個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房間裏到處擺放著的花木,一盆一盆錯落有致,長勢極好,顯然是得到了主人精心的照料。他握著劍逡巡了一圈,沒有發現絲毫的妖氣,顯然這房間裏種的都不過是普通的花草而已。他甚至去後院和中庭看了一下,嗅了嗅泥土的味道,也沒有發現絲毫異常。


    沒有血腥,沒有死屍,甚至,沒有一絲的邪氣。


    “奇怪。”年輕道人搖了搖頭,心裏忽然有隱約不安的感覺。


    自從那日深夜偶然發現她的異常後,他留在泉州觀察了這間叫做花鏡的鋪子足足三個月。這個獨居的女子以賣花為生,深居簡出,基本不和周圍鄰居交往。隻有每當滿月的時候,房間裏會發出某些異常的聲響,似乎是痛苦的低吟,伴隨著淡淡的血腥。


    他以為那是她在密室裏做了隱秘的惡行,幾次設法,終於在這一天滿月的時候得了手。然而,奇怪的是當他搜索這間小鋪子時,裏裏外外卻沒有任何不對的跡象。這裏非常幹淨清爽,宛如任何世上普通女子的閨房。


    這…他內心忽然有一陣隱隱的不安掠過。


    然而,此刻窗戶紙上已經透出了淡淡的光,可以聽到雄雞報曉,遠處車馬轔轔而過的聲音。時間已經不早了,他如果不離開,隻怕會被人看破了行藏。


    在第一線日光透入這座小花鋪之前,年輕道人將小劍托在掌心,念了一句咒術——那把長不過一尺的小劍忽然變大,從他掌心躍起,懸浮在室內,光華四射。年輕道人看了一眼榻上的那一堆灰燼,做了個手勢,一步躍上飛劍,頭也不回地穿窗掠去。


    一道閃電沒入黑夜,再無聲息。


    花鏡的鋪子裏安靜得驚人,隻有架子上的白鸚鵡一直用黑豆似的眼睛看著這一幕,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聲啼叫。直到那個暗殺者消失在遠處,鸚鵡才撲簌簌飛落,在半空裏咕噥了一聲:“小姐,可以出來了——他走啦!”


    後堂吱呀一聲響,有一扇看不見的門悄然打開了。


    一陣幽然的風席卷而來,隨著風從中庭裏走進來一個年輕女子,一身白衣,眼角盈盈點著一顆墜淚痣——那,分明是片刻前被殺死在床上的花鏡的主人白螺!


    “終於走了麽?”她歎了口氣,臉上有些病容,扶著桌子坐下。白鸚鵡飛落地麵,化成了一個垂髫少女,連忙上來扶住,“小姐還好吧?今晚又是月圓之夜,你身體定然不舒服——偏偏這個家夥居然這個時候來找茬兒!”


    “他跟蹤了我那麽久,定然也知道此刻我的法力會衰弱一些,才挑選這個時間下手。”白螺笑了笑,走到了榻前看著那一堆灰燼,輕輕伸出手指點了一點。仿佛被看不見的力量操縱著,那一張燒成灰的符忽然恢複了原樣!


    “原來是青城來的?”她拿在手裏看了看,不由笑了,“難怪有點真本事。”


    “青城?”雪兒蹙眉,“是蜀山的劍俠麽?”


    “隻怕是修仙兼修劍的道家人吧?不知道是正一道還是全真教的。”白螺歎了口氣,“年紀尚輕,修為卻不淺,手裏拿的那把劍可大有來曆,隻怕是純素道長飛升後留下的白虹——難道他是紫霄宮的傳人?”


    “他那點修為,難道還能鬥過小姐你?”雪兒不以為然,“不自量力,居然還把我們當作花妖,真是豈有此理!”


    “算了,雪兒,”白螺將那張符扔掉,淡淡:“我們已經被逐出了三山碧落,謫下凡塵——既然仙界裏沒有我們的名字,那麽說我們是花妖其實倒也不為過。”


    “…”雪兒說不出話來,有些不服氣。


    半晌,嘀咕了一聲:“可也不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啊!”


    “這人行事是有點莽撞…不過,也可以說是嫉惡如仇吧。”白螺微微苦笑,“我看他的麵相,倒有一股清剛之氣,是以除魔衛道為己任的道家年輕俊傑,假以時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他既然有誤會,那我就不妨讓他一步——反正把我當作‘花妖’給除了後,他也自然就會走了。沒有必要硬生生拚一場吧?”


    “虧得小姐你好脾氣,”雪兒憤憤不平,“換了是我,非讓他吃點苦頭不可。”


    “到此為止。”白螺卻隻是淡淡,“這個地方也住不得了——雪兒,收拾一下東西,我們馬上離開泉州。”


    “啊?”白鸚鵡有些戀戀不舍:“這麽快就走啊…接著去哪裏呢?”


    白螺想了想,道:“臨安。”


    ※※※


    天亮的時候,永寧巷已經熱鬧起來了,左右的店鋪都開了門,隻有花鏡的店門還是關著。周圍的鄰居平時也甚少看到這個叫白螺的女店主出來,因此並不覺得異常。


    隻有賣針線的王四嫂覺得奇怪,拿著一角碎銀子四處聞人:“你們有誰見到白姑娘麽?”


    “沒有啊。”在巷口吃早飯的人們紛紛搖頭。


    “忒奇怪。”王四嫂看了一眼關門的花鏡,“今兒我一開門,就看到這個針線盒和一些緞布放在廊下,還有這一角碎銀子——這白姑娘昨兒剛來信了一卷白絲線,說好了過幾天算錢的,怎麽一大清早就還了?”


    鄰居們都搖著頭,說不出所以然來。


    剛說到這裏,卻聽花鏡那邊傳來一陣聲音,引得眾人紛紛回頭。隻見一對老人拄著拐杖,站在廊下敲門,滿頭白發蒼蒼,衣衫漿洗得發白,看這一身打扮,顯然是山區裏過來的窮苦人家。


    “白姑娘在麽?”敲了半日,不見裏麵有人開門應答,隻能失望地轉身走下台階。看到巷口聚集在一起吃早點的左鄰右合,老夫妻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過來,作了一個揖,“叨擾了…諸位可知道白姑娘今兒去了哪裏?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不知道!”燒餅郎正忙得不可開交,兩手沾滿了油,滿臉不耐煩,“這個人整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又不愛搭理別人,誰知道她的去處!”


    “唉,唉。”老兒歎了口氣,“那麽說來,今日是見不到恩公了。”


    攤子上有客人正在吃一碗素麵,聽到這裏忽然微微一震,抬起頭來向這邊看了一眼——那是一個英俊的年輕人,不過二十歲的模樣,劍眉星目,眼神極亮,如同一泓秋水一般,用玉冠束發,羽衣長劍,卻是一個道士。


    二十多年前,徽宗皇帝尊崇道教。政和、宣和間,神霄教得勢,皇帝寵幸的道士如王老誌、林靈素等出入官禁,號“金門羽客”,氣焰赫然,甚至連皇太子都要對其忌憚三分。而南渡之後,隨著兩帝被擄北去,道教勢力也大為衰微,不過民間道教弟子一時尚多,因此大家並不以看到道士混在人群中為意。


    那個年輕道人拾起頭,打量著這一對老夫婦,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花鏡。


    “我們是專程來向白姑娘道謝的。”老兒旁邊的老婦人抹了抹汗,低聲道,“我們走了那麽長的路,好容易才到泉州府——她不在,這一籃子茉莉大白毫和白茶可怎麽辦昵?”


    “有白茶?”王四嫂立刻來了精神,探頭看了老夫婦帶來的竹籃一眼,“噴嘖,這可都是上等的好茶!準備挑來賣給白姑娘的?多少銀子一兩哪?如果便宜的話,白姑娘不在我們也可以買一些呀!免得你們空走一趟賠錢。”


    “不是的不是的。”老婦人連忙將茶葉收起,有些不好意思,“這些茶不是賣的。”


    “不是賣的?”王四嫂有些不樂意了,“莫非賣荼還看主顧不成?”


    “怎麽敢哪!”老兒忙不迭賠禮,“不瞞諸位,我們都是政和那邊的鄉下人,世代以種茶為生,前日和老伴挑了一些新茶,趕了幾百裏路,特意來泉州想賣個稍好一點的價錢,不想年紀大日頭毒,我老伴剛到城外就發了急病,躺倒在官道旁,差點送了命。”


    他看了一眼關著門的鋪子,“若不是這位白姑娘…”


    “噢,噢。”王四嫂明白過來,連連點頭,“原來是來報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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