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老漢滿臉感激,“若不是白姑娘涉水采了一把白萍根,我老伴肯定就這樣沒了——不瞞你們說,當時官道上人來人往,硬是沒第二個人過來看上一眼!”


    話說到這裏,隻聽“啪”的一聲脆響。諸人回首,隻見早點攤上那個年輕道人忽然長身而起,臉色蒼白,手裏的筷子已經被硬生生地折斷。


    “喂…喂!”燒餅郎怒斥,卻見對方扔下一塊碎銀子,轉瞬離去。


    “看不出來嘛,這個白姑娘平日冷冰冰的對人愛理不理,居然還是個熱心腸!”王四嫂想了想,道,“你們等一下,隻怕她還沒起,我去後院幫著叫一聲看。”


    那一對老夫婦忙不迭地道謝。


    王四嫂轉過後屋,叫了幾聲,忽然間怔住了——花鏡的側門半掩,竟然是沒有關上,門縫裏依稀可見地上掉落著一些雜物。


    大清早的,怎麽開著門,裏麵又沒有一個人影?難道是進了賊了麽?


    王四嫂心裏一個咯噔,走過去試探地推了推門。“吱呀”一聲,側門應聲而開——整個房間空蕩蕩的,本來滿室的花草早已無影無蹤,清晨的光線毫無遮擋地從窗口透入,把這個雪洞也似的房間照得內外通透。


    隻是一夜之間,整個店鋪裏已經空無一人。


    ※※※


    十年後。高宗紹興十一年六月十五。


    臨安城北的餘杭門外,運河上舟船往來如梭,一片熱鬧景象。


    京杭大運河肇始於春秋時期,完成於隋代,至宋時最終成為縱貫南北的水上交通要道,南啟臨安,北至燕京。南渡十年後,戰禍漸漸平息,百姓休養生息,商賈貿易重新繁榮,臨安人口多達一百餘萬,漕運也可謂盛極一時。


    運河渡口每日裏有上百艘官船私船進出,往來貫通了大江南北。


    “這位客官,可是要坐船麽?”一個船家看到有人來到渡口,立刻殷勤地迎了上去——如今已經是薄暮時分了,他這三天還沒開張過,此刻隻盼收能拉到一個肥些的生意,也好填了這些天的虧空。


    然而抬頭一看,卻是一怔:來到碼頭上的居然是兩個女子。當先一個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穿著白衣,眼角有一滴盈盈的墜淚痣。另一位年紀略小,做丫鬟裝束,伶俐活潑,手裏捧著一個包袱,跟在主人後麵。


    當先女子還沒有開口,後麵的丫鬟便搶先道:“船家,我們要包這條船。”


    “包船?”船家倒是一怔,有些猶豫地打量著來人:“就姑娘兩個人?”


    丫鬟點了點頭:“就我們兩個!怎麽,不做女人生意啊?”


    “這…”船老大不由露出吃驚的表情來:如今是南宋初年,民間甚重禮法,一般好人家女子平日裏都足不出戶,這般拋頭露麵地孤身出遠門的,難道是…一念及此,他不由重新打量了對方幾眼:那個女子的容貌甚是清雅秀麗,氣質高華,竟又不似那些淪落煙花的風塵女子。見多識廣的船家一時間也猜不出對方的身份,有些發呆。


    “到底去不去啊?”那個丫鬟卻不耐煩起來,跺腳,“我們有急事要去天台山,你如果不願接這趟生意,我們就另外找別家去了!”


    “去天台山?”船老大一聽是一單出遠門的大生意,登時回過神來,忙不迭地堆起了一臉笑容,“不是吹噓,這碼頭上也就我金老大最熟悉這條水路,再無別家肯撐船去那麽遠的地方——不信姑娘你問問。”


    “哦。”白衣女子輕輕應了一聲,卻不置可否。


    金老大看著對方的臉色,也不明白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連忙再補充:“您看,我家的是油蓬船,如今是盛夏,也可免除日頭毒曬——兩位姑娘花朵一般的樣貌,水嫩的皮肉,真是神仙樣的人,又怎能去坐那種連蓬都沒有的破船?”


    他雖是粗人,但這話卻說得討巧,那個丫鬟聽了頓時轉怒為喜,啐了一口:“你見過神仙麽?說得倒是好聽!”


    “小人沒那福氣見,不過料想和兩位姑娘也不差多少。”金老大笑嘻嘻道。


    白衣女子終於微微笑了一笑,啟口問:“那麽,要多少船錢?”


    “五兩銀子。”金老大生看了看女子手裏沉甸甸的包裹,心知是一位有錢的主兒,便大著膽子出了個比平日高一倍的價格,“包吃包住,還有小曲兒聽,包兩位滿意。”


    “我們自己帶了吃食,誰要吃你家那些醃臢東西!”那個丫鬟又啐了一口,“那小曲兒如果是你唱的,非得把我們的隔天飯都嘔出來不可。”


    “嘿,嘿!姑娘不知道了吧?我——”金老大還待吹牛,白衣女子卻隻是笑了笑,對一邊的丫鬟低聲:“雪兒,別饒舌了,上船吧。”


    眼見終於談成了一筆生意,金老大登時笑逐顏開,連忙拉過纖繩,將油蓬船靠上埠頭,口裏連聲叮嚀:“姑娘,小心些,慢慢上。”


    然而那個活潑的丫鬟也不等船家搭起舢板,足尖隻是在岸邊一點,便輕身躍入了船上——她身輕如燕,跳上來時油蓬船居然連搖都沒有搖一下,走入艙裏靠窗座下,將手裏的包袱放在了案上,四顧看了看。


    這條船不算太大,裏麵收拾得也幹淨,用一道布簾子分隔成前後兩部分,前麵是可容七八人的客艙,後麵卻隔了一個小小的休憩間出來,裏麵被褥器具一應俱全。


    “還不錯吧?”金老大笑道,“這可是不久前為一個遷官的老爺家眷特意設的,正好配得起給兩位姑娘住一宿。”


    雪兒嘀咕了一聲:“小姐,權且坐一坐吧!”


    那個白衣女子踩著踏板盈盈走上船頭,彎腰入艙,倒也不像個挑剔的人,在窗口撿了一個位置坐下後,道:“那就開船吧,我們有些趕時間。”


    “好嘞!”船家一邊解開纜繩,一邊問,“過兩天就是觀音成道日了。姑娘是去天台的國清寺上香麽?或者是去桐柏宮拜三清?”


    “都不是,”白衣女子笑了笑,“隻是去山裏看望一位朋友。”


    她的眼睛一直看著運河的水麵,忽然間眼神一停,仿佛在人群裏看到了什麽一般,微微露出驚訝的神色。


    “小姐?”雪兒蹙眉,順著看過去,“怎麽了?”


    “船家…等一下!”忽然間一個聲音在碼頭上喊,“等一下!等一下喂!”


    “什麽事?”金老大探出頭去。


    已經是下午,夕陽映照在河麵上,璀璨如血。水的光影裏,依稀隻見一個穿著道袍的人遠處奔來,腳步輕盈如飛,卻是一個紮著雙角的道童。那個十五六歲的道童一邊揮舞著雙手,一邊大叫大嚷:“少等,少等!我家主人要搭船!”


    “你家主人?”金老大蹙起濃眉,順著落日看過去。


    落日溶金,光華璀璨。在那樣燦爛的金光裏,可以看到一個高挑的人影走過來,那是個二十開外的年輕男子,披著道家穿的羽衣,束發玉冠下麵容俊挺,眉飛入鬢,衣袂在斜陽下翻飛,宛如神仙中人。


    白衣女子從簾下望著那個人,不由微微蹙了眉來。看得那個人走來,她身邊的丫鬟已經緊張起來了,低聲嘀咕:“小姐…這人好生眼熟!”


    “嗯。”白衣女子點了點頭,看著對方走過來,“泉州故人。”


    “泉州?”雪兒霍然明白過來,“那個牛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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