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繼續自顧自的往前走,走了幾步才發現夏芳韻沒有跟上來,她立住腳回頭看,隻見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頂著布幔站在春草中,第一次臉上出現羞澀靦腆的神情,有些焦急,可仿佛又不知怎麽說好似的,隻是抿著嘴笑。


    蘇盈陡然間明白過來,苦笑了一下:自己看來真的是多事了…這個大家千金特特的跑到這個地方來,也不會隻是來遊山玩水那麽簡單,怕是偷偷地換了裝扮,出來會麵一個俊秀情郎吧?


    然而,不知為何,她的心卻往下沉了沉。


    太像了…這個女孩子,為什麽宛如她的昨日?


    “好吧,那麽我就回去了,從這裏沿著湖一直往南走,半裏路後就到曲院風荷了。”她不易覺察的歎了口氣——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旁人哪裏能左右到底?


    “嗯!”夏芳韻雀躍的應了一聲,幾乎是跳著過來,把布幔上的衣服取下來還給她,然後真心誠意的說:“姐姐,今天如果不是我運氣好遇見你,我真的會迷路呢。”


    說話的時候,她眼睫毛一閃一閃的,眼睛眯起來裏麵像是盛滿了蜜。


    “你自己…要小心。”不自禁的,蘇盈陡然還是脫口多嘴了一句,然而夏芳韻一跳一跳的走開去,忽然在蒙蒙細雨中回頭,笑著:“姐姐,我改天來你家拜訪哦!”


    蘇盈隻是淡淡的笑,出於禮節點了一下頭,並沒有把這句話當真。


    然而夏芳韻卻是認真的,腳下站著不動,追問了一句:“那麽,姐姐你家住在哪裏呢?”


    看著她一眨不眨看著自己,滿目期待,蘇盈隻好歎了口氣,笑道:“你從剛才那個亭子往北走,到白沙泉的轉彎處,那棵烏桕樹下就是我家了。”


    “好啊,我下一次來看你!”夏芳韻笑了起來,然後將折扇在手裏一敲,做出風流倜儻的樣子,深深一揖,“姐姐,小生告辭了!”


    然後提起前襟,小跑著消失在小徑轉彎處。


    ※※※


    借著昏黃的殘燈,蘇盈洗完第三筐衣服的時候,聽見門前烏桕樹下有馬蹄聲。她知道是宋羽回來了,然而絲毫沒有起身開門迎接的意思。


    “盈兒,我回來了。”門吱呀一聲推開,夾著一陣微香的風,那人邁了進來。似乎今天興致頗好,不像往日一樣,見她沒有迎他入門,便要沉下臉來罵一句。


    蘇盈從水中抬起手,濕淋淋的將額上垂下來的發絲掠開,臉色沉沉的看了宋羽一眼:他哼著小調兒,長衫漿洗的筆挺,俊秀的臉上有得意之色。不知道今日又去那家府上打了抽豐,回來誌得意滿,沒有滿口懷才不遇的牢騷了。


    “飯菜在鍋裏熱著。”她微微歎了口氣,把再水中泡的浮腫的手抽出來,在衣襟上擦了擦,畢竟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時常出門不歸,即使他從沒有往家裏拿過一個銅板,每次回家,她都是熱飯熱菜的等著他。


    ——無論怎麽說,眼前這個男子,是她自己當初橫了一條心跟了的。


    宋羽大馬金刀的在八仙桌邊坐下,一根指頭也不動的等著她將鍋裏的菜一樣樣的端出來。然而,宋羽一看菜色就開始抱怨:“這菜怎麽都這般寡淡?到底是個小姐,到現在燒個菜也燒的沒滋沒味——我宋晴湖為你落到如今這般地步,真是虧得很了。”


    一邊說著,一邊卻不住筷子的將筍片肉絲夾到嘴裏去,吃的嘖嘖有聲。


    蘇盈也不搭話,微微笑笑,自顧自的重新坐下,拿起石杵開始用力搗衣。


    他也不想想,當家男人每日隻是出去做幕僚、打抽豐,混個肚子飽,從來不拿一文錢回家,做妻子的又是怎麽撐到如今的?她從堂堂巨富崔家的長女淪落到如今的洗衣娘,如今還要長夜勞作來養活他——到底是誰虧得大?


    然而她終究沒有說什麽,跟了晴湖三年多,經曆過大風大浪,她的心都淡了,不但不會像初遇時那樣嬌嗔,很多時候甚至連責怪什麽地力氣都沒有了。


    “怎麽,你不一起吃麽?”已經吃的差不多了,宋羽才發覺妻子沒有一起吃,有些驚愕地低頭問,昏暗的豆油燈下,隻聽到石杵沉重的啪啪聲,蘇盈卷著袖子用力搗衣,頭也不回的淡淡道:“我喝了幾口稀飯——這衣服明日一早就要漿洗出來,怕是來不及。”


    “唉唉…”看著妻子舉著石杵的手已經磨出了血泡,宋羽抹抹嘴,長歎一聲,“盈兒盈兒,想我宋羽滿腹詩書,卻不料落到如此境地!”


    蘇盈頓下手,看了他一眼,溫言道:“晴湖,今年科舉,你定能高中。”


    然而,聽到妻子這般撫慰,宋羽反而焦躁起來,啪的一聲摔了筷子,憤憤道:“無知女子——你不知道外麵是什麽世道!舞弊營私,到處下帖子拜師座、請求舉薦,有幾個是憑真才實學考上的?如我這般落魄之人,哪裏能尋的門道?”


    蘇盈放下了石杵,靜靜凝視著丈夫,也歎了口氣:“晴湖,憑你才學,不用鑽營也終有出頭的一天——就是這次不中,還能等下次。我不信這世道永遠不公。”


    “可我不想等了!”宋羽加倍焦躁起來,在房中走來走去,映著昏暗的豆油燈,他巨大的影子黑黝黝的在牆上晃動,“當年和我一起會試的同年們,如今都已經做了好幾任的官了!我,宋羽,當年才華遠勝他們,卻變服改名逃於江湖間,過著寄人籬下的日子!”


    ※※※


    蘇盈看見他焦躁的樣子,心裏略微有些心痛,眼裏卻掠過一絲淡漠——又提這件事了。


    這些年來,每次不如意的時候,晴湖總是動不動就抬出他為了攜她出奔而變服改名的事情,言語之間仿佛炫耀著他當年為她做了多麽大的犧牲。


    當日,究竟為了什麽,她居然拋了一切和這個人從泉州私奔到臨安?或者,那一切隻是尋常的牆頭馬上故事——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知君斷腸共君語,君指南山鬆柏樹。感君鬆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


    待得他們在白姑娘的幫助下逃到了臨安,輾轉打聽得消息,說泉州府那邊因為她的出走,父母大怒,對外隻說長女暴卒,一台空棺抬出,便算是埋了“崔盈”這個女子。


    從此,她便是從一個千金小姐墜落為一個市井間為生計苦苦掙紮的平凡民婦了…瞬忽過去了三年多,她都不知道自己如何由綺夢回到現實,苦苦撐下來的。


    白姑娘猜測的一點都不錯,她必然將麵對著完全不同於她閨中旖旎想象的生活,——在泉州的時候,她偶爾在那個店裏買了一盆花兒,不知為何卻與那個神秘的店主攀談起來。


    那個開著花鋪的女子,肩上停著白色的鸚鵡,在花木掩映中,聽了她吞吞吐吐的說了與情郎私奔的打算後,曾經用冷銳的言辭預測過她今日的境遇——竟是絲毫不差。


    微微歎息了一聲,蘇盈繼續舉起石杵搗衣。


    白螺姑娘雖然說中了大半,然而,終歸有一點她沒有料中:她並不抱怨今日的境況,她依然會繼續陪在晴湖身邊,他們之間隻會貧賤相守,並不會以怨憒而終結。


    “早點歇著吧,把燈熄了——別費油,我借著月光洗洗就好。”她微微笑著,看著丈夫的氣慢慢平了下來,頹然坐回桌邊,柔聲道。


    宋羽怔了怔,仿佛被妻子這樣的話語驚起了什麽感慨,遲疑了一下,忽然走近來,繞到蘇盈身後,攬住她的肩頭。蘇盈略微閉了閉眼睛,靠在他身上,暫時將手中的活計放下,嘴角浮起一絲笑意——晴湖有時還是很體貼,每當這時,她才會覺得當初的決定是值得的。


    宋羽攬著妻子的肩,目光卻瞬息萬變,想了想,終於從袖中掏出一件東西來:“喏,盈兒,知道你近來辛苦——看我買了什麽給你?”


    “家裏也不寬裕,買什麽東西?”蘇盈嗔怪,但是眼睛卻是喜悅的。


    然而,轉頭看見宋羽手中拿著的東西,她笑容驀然凝固——那是一隻翡翠點金臂環,在晴湖的指間奕奕生輝。


    “哪裏來的?”脫口,她變了臉色,問。


    宋羽沒料到妻子是這般反應,料想中,盈兒該是驚喜的一把抓過把玩不休才對,卻居然是這樣急切冷漠的責問。他臉色也沉了下來,冷哼一聲:“我買來的,怎麽?”


    蘇盈看著臂環上的金剛鑽和翡翠,詫然道:“這麽貴的東西,你哪裏來錢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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