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羽臉色驀然一變,將手中的臂環一收,冷笑:“盈兒,你便是看死我沒出息,買不了好一點的東西是不是?既然你不希罕,我何苦巴巴兒自討無趣。”


    他攬衣入內,扔下一句:“我睡了。”竟是燈也不吹的上床就寢。


    蘇盈居然也忘了愛惜燈油,隻是在燈下怔怔發呆:那隻臂環,如何會和日間夏芳韻戴的那隻一摸一樣?難道…


    石杵啪的一聲落在洗衣木盆之中,濺起一片水花,蘇盈立刻打起了精神來:不會的,不會的…這種臂環,那些首飾鋪子裏麵賣的樣式一樣的多得很了,一定是巧合。


    她轉過身,一口氣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摸索著拿起了石杵——她要幹活,明日便要交出眼前堆的小山一樣高的衣服,為了生活艱辛掙紮,她已經沒時間東想西想了…


    然而,在她借著月光低頭洗衣的時候,在水麵中映射出的,卻依稀是那個夏家女孩天真明豔的笑靨——宛如幾年前的自己。


    宛如幾年前的自己?怔了一下,蘇盈的臉色驀的蒼白。


    ※※※


    第二天,好容易將一堆衣服全洗好交出去了,蘇盈覺著自己的腰都要折斷。


    房間裏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宋羽似乎還在生著氣,方才一聲不吭地出去了,大約不知道要在哪一家府上打抽豐、如平日一樣混到天黑才能回來。


    蘇盈在床上躺下,想好好休息,然而不知為何卻輾轉反側,心裏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一閉上眼睛,那個帶著翡翠點金臂環的明眸少女就在眼前晃動,晃著晃著,仿佛漸漸又變成了自己幾年前的笑靨。


    忽然間,她滿身冷汗的從席子上霍然坐起。


    在白沙泉邊,她再次遇見了那個夏家的少女。


    依然是做了男裝打扮,掂著折扇從小徑那邊匆匆趕來,往曲院風荷方向走去,滿臉的雀躍,走路一跳一跳的,嘴裏似乎還哼著小曲兒。


    蘇盈站在亭子裏,感觸萬千的看著她走過來——不過是比自己小了四歲而已,然而她看她,仿佛卻是看著比自己小一輩的孩子一般。


    “夏姑娘。”看著她走過來,蘇盈遲疑了一下,終於忍不住喚了一聲。


    夏芳韻聞聲轉頭,看見了亭子裏的蘇盈,驀的笑了起來,眼睛神采閃亮,一下子跳過來抓住了她的手:“哎呀,是蘇姐姐!你——”她說著眼睛掃了一下蘇盈身畔,沒有發現籃子,笑了:“姐姐你今天不用洗衣服了麽?你在這裏,是等我嗎?”


    蘇盈怔了怔,這個丫頭,其實也是細心聰明的緊呢。她內心暗自歎息了一聲,點點頭:“是啊,在等你——你的身子好些了麽?你還是要繼續吃藥的,不然病可好不了。”


    “啊,我很討厭吃藥!那些醫生開出來治癆病的偏方不知道有多惡心。”夏芳韻很不高興的撅起嘴巴,然而看見拉著的蘇盈雙手,臉色忽然黯淡了下來:“姐姐,你不可以再洗衣服了——你的手…都要爛了。”


    蘇盈看著對方這樣無邪的表情,忽然之間為自己心裏那樣的猜測感到一絲羞愧,然而定了定,還是硬著頭皮說出了早已打算好的台詞:“是啊,姐姐缺錢——那一天不該那麽清高的…所以,那隻金臂環,我想還是…”


    說到這裏,她含糊了,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夏芳韻怔了怔,似乎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臉色忽然之間有些異樣,下意識的鬆開了握著的手。蘇盈隻是淡淡微笑著,但是臉色也有些訕訕。


    夏芳韻的手探入袖中,然而臉色忽然紅了一下,低聲道:“不好意思啊,不是我現今又舍不得了。蘇姐姐——臂環…臂環,我剛送人了呢。”


    蘇盈驀的驚呆了,仿佛被人劈開頂心骨,潑下一桶冰雪水來,渾身由內而外冒出冷氣。


    “你說…你說什麽——剛送人了?真的送人了?你、你真的…送人了?”她一把拉住了夏芳韻的手,有些恍惚的,一再反複著追問。


    夏芳韻嚇得怔住,不住的點頭:“送人了,真的送人了!昨天、昨天剛剛送給宋郎了!”


    宋郎?宋郎!


    感覺到對方抓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用力,夏家小姐幾乎痛得叫出聲來,天真的女孩有些驚懼的看著眼前臉色蒼白的女子,發覺對方眼裏有可怕的光芒。


    她嚇得一哆嗦,顫聲道:“姐姐,姐姐放開我…我把耳釘和斑指給姐姐好不好?那兩樣比臂環值錢的!咳咳,姐姐…你、你要幹什麽?咳咳。”


    一緊張,夏芳韻又開始咳嗽起來,臉色泛紅。她拚命的掙脫,然而蘇盈的手仿佛生了根一樣抓著她,眼睛失神的盯著眼前十六歲的明媚少女,仿佛靈魂出了竅。


    許久,蘇盈似乎才明白自己的失態,嚇到了眼前的女孩,連忙放開手,微微苦澀一笑,替夏芳韻展平了衣袖上的皺褶:“啊,不是的,夏姑娘你誤會了——”


    頓了頓,看見夏芳韻滿懷驚訝的看著自己,隻差沒把她當成剪徑的女強人,蘇盈苦笑著,終於臨時想到了一個解釋:“那隻臂環,其實樣式和我娘以前戴的那隻一摸一樣。娘死的早,一點念心兒都沒有留下…所以,我看見它…”


    “哎呀…早知道我就不送人了。”夏芳韻明白了,後悔的一跺腳,“姐姐你不要傷心,我回去讓爹爹…咳咳,讓爹爹照樣子打隻一摸一樣的來。”


    “不用了。其實畢竟也不是娘的遺物了…”蘇盈黯然,本來是為了掩飾舉袖拭淚,不知為何,淚水洶湧而下,“很多東西,外麵看著一摸一樣,內底裏,早不是那樣子了。”


    說道最後一句,她已是泣不成聲。幾年裏多少的委屈、憎恨、苦澀一齊湧上心頭,那一瞬間,蘇盈哭得全身顫抖。


    “姐姐?姐姐?”夏芳韻再度被嚇住了,然而,看見蘇盈哭得如此傷心,她眼圈也紅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不要哭了…不要難過。我、我去向他要回那隻臂環好不好?我去要回來給你…不要難過了。”


    蘇盈驀的止住了哭泣,抬頭細細打量著眼前的少女——她沒有辦法恨她。那樣明豔朝氣的少女,善良而天真,從未想過傷害任何人。


    “不要了!千萬不要去拿回來…”她微微一驚,拉住了夏芳韻的手,用力拉住,顫聲道,“你不能再去見那個人!不能再去!他、他會害了你的!”


    “為什麽?”驚訝的,夏芳韻驀然後退了一步,瞪大了眼睛看著蘇盈,臉色卻驀的嚴肅起來,“姐姐,你不能隨便亂說別人!宋郎…宋郎很好!他不會害我的!”情緒激動的時候,她又忍不住咳嗽了起來,臉上剛退下去一些的潮紅再度泛起。


    這個女孩子…生命之火已經搖搖欲滅,卻依然保持著對於世間一切真善美的信任。


    晴湖、晴湖…可一而不可再,你卻何其殘忍。


    “我不和你說了!已經拖了那麽久,宋郎一定等得不耐煩了——我走了!”聽別人批評自己的心上人,這個好脾氣的善良女孩顯然真的動了氣,一跺腳,看也不看蘇盈的走了出去,“姐姐…你、你以後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我討厭人家說宋郎壞話!”


    ※※※


    坐在亭子中長椅上,怔怔看著少女身影漸漸遠去,蘇盈隻覺心力交瘁,將手埋在掌心,感覺溫熱的眼淚從指縫中一滴滴落下。


    她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結局…


    “貧賤夫妻百事哀——蘇姑娘,不是我言語刻薄,隻是以我看那個宋公子,怕是難以和你白頭到老…終究會怨憒收場,何苦。”當日,花鏡中那個女店主淡淡勸說。


    然而,當年十七歲的她驀的生起氣來:“白姑娘,你莫要隨便說人家壞話!你不過剛才見了晴湖一麵而已,你怎麽能下斷言我們就會成冤家?”


    那個時候,在滿屋花木掩映中,眼角有墜淚痣的女子歎息著笑了,有些淡淡的無奈:“有時候,看一個人隻要一眼就已經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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