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顯然也是來躲這場急雨的,正有一下沒一下的用扇子敲著手心,眼睛看著外麵的雨簾,臉色焦急。然而一見蘇盈提了籃子進來,視線立刻落到她身上。蘇盈臉上還是微微一紅,下意識的放下了擰在手裏的衣襟,轉過頭去看著外麵的雨簾,不再理睬那人。


    “請問姐姐,這裏往曲院風荷怎麽走?”然而,雖然她轉頭過去,可那人卻仿佛見了寶一般,巴巴的趕過來——一邊小心的躲開那些亭子屋頂破處漏下雨水,一邊湊上來問。


    “從這裏往朝西湖走,到了湖邊,沿著湖一直往南便是了。”感覺那個年輕公子已經湊到了自己背後,蘇盈皺了皺眉頭,不自覺的朝外挪了挪,頭也不回的淡淡回答。


    “可是…這哪裏是南,哪裏又是北呀!”年輕公子居然還是不肯走開,繼續糾纏了下去,然後頓了頓,輕輕笑了起來,抓住了她的衣袖,居然有幾分無賴:“好姐姐,你陪我走一趟,我付給你錢好不好?”


    蘇盈臉上色變:有宋一代,禮教大防最是嚴謹,作為一個孤身女子在郊外與陌生男子答話已經大是不該,如今對方居然嬉皮笑臉的進一步要求,那便是接近於無禮了。


    她拎起竹籃,往外退了一步,正色道:“公子莫要說笑,請自重些。”


    “公子?”那個年輕貴公子反而怔了怔,忽然間明白過什麽來一樣的,笑了起來——那笑容居然有說不出的明媚和天真,讓本來滿心厭惡的蘇盈都驀的心軟下來:這個人這麽年輕,還是個少年,說不定真的沒有什麽壞心思。


    “哎呀,對不住對不住——我忘了我今天穿著這套衣服了…姐姐,我給你賠禮好不好?”等笑完了,年輕公子看著蘇盈詫異的眼神,眨眨眼睛,輕盈的將鬢邊的垂發一撩,晃晃腦袋,“你看你看!”


    蘇盈看過去,隻見他頸邊肌膚如雪,耳垂上赫然穿著一個耳洞,帶了一枚赤金嵌寶石的耳釘。


    “我是個女子呀…剛才真是唐突姐姐了。”年輕貴公子模樣的人笑盈盈的晃晃腦袋,收手深深一揖到地,“小女子姓夏名芳韻,小字天香,今年一十六歲。”


    蘇盈被她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哭笑不得的看著這個女伴男裝的少女,看見她那樣朗朗的笑,雪白的頰邊露出淺淺的酒窩——這一笑,便是露出少女的萬般旖旎風景,再也掩不住她的女子身份。


    夏家…蘇盈不自禁的怔了一下,首先想到的便是城中和“百花曾家”並稱的“奪天工”盆景夏家。因為長年包辦了大內禁宮所有盆栽,得到上眷,又出入於達官貴人府邸,加上家底豐厚,不啻已是臨安城中炙手可熱的人家。


    夏芳韻再度忍不住過來拉住了蘇盈的袖子,努著嘴看著外麵的雨簾,眉目有些焦急:“我今天偷偷換了這身衣服從家裏跑出來,本來想去曲院風荷的,可是走到這裏就迷路了,天又下雨,偏偏這裏找不到一個問路的——哎呀,如果我今天去的晚了,他要生氣的。”


    蘇盈微微笑了起來:這個女孩子說得倒是坦白,一下竹筒倒豆子什麽都說了——其實她這樣一身華貴打扮在這荒郊野外,萬一遇到歹人卻也不是玩的。


    這樣天真毫無防備…的確都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深閨小姐。


    夏芳韻唧唧呱呱的說著,一邊說一邊笑,靨上的酒窩深深淺淺,非常可愛,忽然想起來,問:“哎呀,還沒有問過姐姐叫什麽呢。”


    “我姓蘇。”這般天真的少女,蘇盈也減了防範之心,笑著回答,“就住在這附近。”


    “姐姐是個美人呢…”夏芳韻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看著穿著藍布粗衣的她,“有一種貴氣。”說著說著,忽然她退開一步,用袖子掩著嘴角,微微咳嗽了一陣子,然後有些歉意的看著蘇盈笑笑。


    蘇盈的眼睛不自禁的黯了一下,唇角浮出一絲笑意:貴氣…當日,泉州崔府的財勢地位,隻怕比起臨安夏家也是不差分毫的吧?然而,今日她卻不過是個洗衣娘而已。而眼前這個女子,從性格到家世,活脫脫象極了五年前的自己,連笑起來那種表情都幾乎一摸一樣。


    “好吧,夏姑娘,我先帶你去曲院風荷,如何?”不想繼續和夏芳韻說下去,她轉過頭看著長亭外的雨幕——雨已經下得小一些了。


    家裏還有三大筐子的衣服等著她洗,明日一早人家便要來取去,說是做壽,要漿洗熨燙伏貼了給他們——整整四大筐子的衣物,她一個人已經洗了將近一天。如今天又落雨,眼見得就要來不及。


    “呀,還在下雨呢…再站一會兒,等雨停了我們再去好不好?”夏芳韻看著下著雨的天空,有些為難的說——這個瓷樣的人兒,原是半點苦也吃不起的。


    蘇盈沒有說話,瞄了這個大家小姐一眼,淡淡道:“我要趕著回家洗衣服,耽誤不起。”


    ——她蘇盈不是夏家的什麽人,何必要遷就夏芳韻?如若不是看著這個女孩天真可人,她這個自顧都不暇的人甚至連搭理都懶得。今日雖是流落了,但是她蘇盈心性未改,犯不著討好權勢人家。


    ※※※


    聽到對方這樣淡淡的回答,夏芳韻的臉驀地紅了,她想說什麽,但是再度咳嗽起來,忙忙的轉過頭去,用袖子掩著嘴角咳嗽了半天,一直咳的臉泛桃紅,分外豔麗。


    然而,看到夏芳韻臉上騰起的一片嫣紅,蘇盈心裏卻騰的一跳——


    “桃花癆?”


    看過這樣的病人,她脫口問,眼裏卻是不可思議的神色。


    夏芳韻轉過頭去咳了半天,等氣息平複了才敢回頭和她說話,但是神色依然是笑吟吟的:“是啊…得了這個病一年多了,我覺得除了咳嗽盜汗也沒什麽,偏偏醫生說得天一樣大,開了好多惡心的偏方出來,還不許我出去走——悶都悶死了!”


    蘇盈低下頭去,不知道說什麽好…看著這個少女如此純真明豔,偏偏得了這等病。


    桃花癆…當年她可是眼睜睜的看著母親得了這病,試遍各種正方偏方也不管用,最後咳嗽的整個人都佝僂起來,沒日沒夜的低燒,生生死在二十七歲上。


    難怪…這病,醫生也是叮囑過她不能輕易淋雨罷?


    心下驀然又多了幾分憐惜與親切,蘇盈把提在手裏的竹籃放回地上,在亭中破木凳上坐了下來,微笑道:“我看這雨也快停了,我們就再等一會兒再出去吧。”


    夏芳韻反而有些不安,臉也是紅紅的:“姐姐事情忙,為我耽擱了,天香真是當不起——這樣罷…”想了想,她的手縮入袖中,動了半天,褪下藏在袖中的一隻翡翠點金臂環來,放到蘇盈手裏:“這東西權作謝儀,姐姐可別嫌輕了。”


    即使是大戶人家出身的蘇盈,看見眼前少女如此豪闊的出手,也不自禁微微一怔:這個翡翠點金臂環價值不下千金,夏芳韻卻是說送人就送人,若說是心懷純真坦蕩,倒不如說她家人在這方麵嬌縱了她,這個孩子在金錢方麵毫無觀念呢。


    “不用了,一點小忙而已。”她淡淡笑笑,抬手將翡翠臂環推了回去。


    夏芳韻正待說什麽,似乎是胸中又覺得難受,想轉過頭咳嗽,但已經來不及。


    蘇盈陡然間,感覺到微帶腥氣的氣息噴到她臉上。


    在短短的片刻中,這個夏家的千金小姐已經是第三次咳嗽了,看來,她的病已經到了不可小覷的地步——可惱她家裏人居然不好好看著她,還讓她出來亂跑。


    然而,盡管自己的病已經不輕,這個單純的女孩子還是什麽都不怕的樣子,依然能笑得如此清澈…怎麽…怎麽還會這樣的天真。


    蘇盈忽然忍不住微微笑了起來,那笑容卻有些辛酸。她用力握住少女的手,將她拉進懷中,輕輕拍著她因為咳嗽而起伏不定的後背。


    她也不過二十三歲,然而,在這一刻,她卻慈母般的低眸看著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女。


    那一瞬間,其實,她感覺她在抱著她自己——那個曾經同樣宛如花苞初綻的自己。


    ※※※


    快走到曲院風荷的時候,天依然有牛毛般的細雨,然而夏芳韻身上卻是一絲都沒有淋濕——蘇盈將剛洗好的一件披風用竹篾撐了開來,做成雨傘似的一頂布幔,讓她拿著擋雨。


    “姐姐,到這裏我就認路了…你、你不用再送我了。前麵有人在等我。”從這裏看去,已經能看見前方煙波渺茫的湖麵,夏芳韻忽然卻立住了腳,低頭微微的笑,眼睛不住的瞟著前麵。


    蘇盈將竹籃換到另一隻手,活動了一下壓的紅腫的手,不在意:“沒關係,都到這裏了,我幹脆送你到底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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