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嶽看上去雖然衰弱,然而手勁卻異常大,隻是一勒便令奔馬倒地不起。別的馬便不敢繼續逃離,漸漸在祁連嶽的嗬斥下聚攏回來。


    地下的那個聲音越來越近了,幾乎就在耳畔。溯光看到那匹馬剛倒地,忽然就發出了刺耳的慘叫,拚命掙紮,整個身軀開始詭異而激烈地抽搐——那種紅色迅速蔓延上了它的四肢,轉瞬將其完全覆蓋。


    沼澤裏“哧”的一聲冒出了一個巨大的泡泡,將那匹馬吞了下去。


    那一瞬,地底下那個聲音又大了起來——沉悶、短促,卻有一種快樂在裏麵,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沼澤底“哧哧”發笑一樣。剩下的驪再度騷動起來,三花全身也微微發抖,一瘸一拐地走過來,緊緊依著主人的馬,警惕萬分地盯著地下,嗚嗚地叫。


    “什麽聲音?”溯光側耳聽著。


    “聲音?”祁連嶽叫道,“你能聽到聲音?是不是笑聲?”祁連嶽一邊說,一邊策馬不住後退,避開那一波正在漸漸擴大的紅色——他帶著馬群剛退開一丈多,隻聽一聲響,沼澤居然蠕動起來,似是誰在地下打了個飽嗝兒,隨著一個大水泡的冒起,一個東西從地下浮了上來。


    一具白森森的骨架,上麵還殘留著一絲絲的血和肉。


    那是片刻前沉下去的那匹驪,轉眼間就被吞噬了。那一刻,所有的驪都一起仰頭長嘶,不安地騷動著。


    “是渾沌!”祁連嶽脫口而出,手“刷”地抬起,按上了腰間的勁弩。


    “渾沌?”溯光看著起伏不定的沼澤,蹙眉道。


    雲荒上有著種種關於一些上古神獸的傳說,譬如,譬如燭陰。而渾沌是其中的一種,傳說它是像狗或熊一樣的動物,藏在沼澤中,人類無法看見它,也無法聽見它,它生性愚鈍,經常咬自己的尾巴打轉並且傻笑。


    那是一種奇怪的生物,以惡人為食。如果遇到好人,它便會毫發不傷。因此,傳說在上古時,當空桑帝王無法判斷一個罪犯是否真的有罪,就會把它驅逐到有渾沌存在的沼澤地裏,讓這種神獸來判斷一切。然而,在神的時代結束後,渾沌這一存在早已被人遺忘。


    “紫煙,看啊,多奇妙,”溯光忍不住對著虛空中的某個人喃喃,“這裏居然還有一隻渾沌!”


    他若無其事地輕聲說著,那一邊祁連嶽幾乎退回到了沼澤邊界,看著如同沸騰一樣起伏著的沼澤,眼裏閃過了一絲狠光:“奇怪了,按理說在冬日渾沌應該不會蘇醒,為什麽今天會反常地出來?”


    “怎麽?”溯光微笑著轉過頭,“覺得自己沒有把握穿過沼澤?”


    “那是。我以前殺人無數,絕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祁連嶽也不隱瞞,冷冷地道,“不過這隻渾沌估計餓得的不行了,連牲畜都吞食,閣下也應該小心一些才好。”說到這裏,隻聽“錚”的一聲響,他已經抬起了勁弩,瞄準了那個漩渦的中心。


    “等一下。”溯光卻忽然抬起手,阻止了他,“我來吧。”


    “怎麽?”祁連嶽轉過頭看著他,卻見旅人淡淡笑了笑,道:“我答應要帶你到青木塬,怎麽會言而無信呢?這一路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可是,渾沌是個暴烈的…”祁連嶽有些擔心,然而話音未落,眼前一閃,一道光芒“刷”地掠上了天空——仿佛得知了主人的意圖,那把藏在鞘中許久的上古神兵一瞬間脫鞘而出,宛如匹練般劃破蒼穹,刺向天空,折射著日光熠熠生輝。


    辟天劍在飛上最高點後垂直向下,直刺向漩渦的中心!


    那一擊精準而淩厲,一瞬間,整個沼澤都劇烈地震了一下,將那群驪震得幾乎摔倒。沼澤翻騰著,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地下痛苦地翻滾,紅色從漩渦的中心散開,又重新聚集。不到片刻工夫,沼澤裏居然浮現出了一張殷紅而巨大、栩栩如生的臉來。


    那是一張怪異的臉,半人半獸,滿懷怨恨和痛苦地看著兩人,“咕咕”冒著泡。


    “啊!”祁連嶽愕然,第一次看到傳說中的渾沌露出了真模樣。


    “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溯光身形一動,從沼澤上淩空掠過,衣衫獵獵如風,俯身和那一雙紅色的瞳子對視,聲音低沉,“一切有水有血之處,便是海皇力量無所不能之處!如今是冬日,你應該在地底安眠,怎敢跑出來肆虐?”


    鮫人藍色的長發在風裏飛揚,湛碧色的雙眸裏露出一股冷意,俯視著沼澤。


    仿佛察覺到了來客身上的某種氣息,沼澤裏那一張巨大的臉動了一下,雙瞳裏露出了敬畏的光,臉上的怨毒收斂了。地底下傳來了一陣哀鳴,似在模糊不清地說著什麽。


    “什麽?”溯光雙眉一蹙,“是誰命令你來這裏守著的?”


    沼澤底下又傳出一串“哧哧”的氣泡聲,那張臉“咕咕”地不知道又說了些什麽,身體扭動著,在沼澤底下劃出了一個圈,然後從圈的中心生出六個分支——那個圖形扭曲著,隻出現了一瞬便消失了。


    “胡說!”溯光語氣陡然嚴厲起來,“這不可能!”


    仿佛被驟然出現的殺氣嚇了一跳,那隻躲在地底下的渾沌臉部抽搐了幾下,居然露出了哀哀哭泣的表情,顯得詭異而又無辜,又“哧哧”地吐出了好幾個泡。


    “好吧,姑且相信你並非有意…我也不是來誅殺你的。”溯光歎了口氣,俯身將辟天劍拔出來,對著地底道,“現在我要過沼澤了,請安分守己。”


    劍一拔出,仿佛解開了被釘住的身體,沼澤裏那一張巨大的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迅速地隱沒。那一瞬,祁連嶽感覺到腳下發出了一陣抖動,似是有個東西在地下打著圈,然後隨著一陣由近及遠的波動迅速消失了。


    “好了,我們可以繼續上路了。”溯光轉過頭,對著看呆了的人道。


    祁連嶽因為震驚而半晌不能言語,許久,他才看著溯光喃喃道:“你…你究竟是什麽人?我本以為你隻是一個武藝超群的海國劍客,可是…”


    “何必問呢?”溯光淡淡地道,“我們隻不過是結伴走一程而已。”


    他沒有再說什麽,隻是轉過頭回到了馬背上,重新上路。祁連嶽知道不能再問下去,默不作聲地跟了上去。


    渾沌離開後,驪顯得平靜了很多。沼澤裏本來就有一條若隱若現的路,裏麵沉著許多桌麵大的石頭,是以前的人放在這裏開路用的。祁連嶽對這條荒僻的路徑了如指掌,駿馬準確地從一塊石頭上走到另一塊上,不一會兒就到了沼澤中心。


    然而,就在他要繼續往前走的時候,溯光忽地說了一聲:“小心!”


    三花在狂吠,那一瞬,祁連嶽麵前的沼澤地出現了奇異的波動,似乎有什麽東西的影子一掠而過。祁連嶽還來不及看清楚,胯下的馬猛然一個,雙膝跪倒,將背上的人甩了出去!


    祁連嶽在半空中轉身,一手扯起行囊,另一隻手一按馬頭,整個人借力飛起,往前一掉數丈,準確地落到了前麵的一塊石頭上。然而,被他那麽一按,那匹驪嘶叫著瞬間下沉,竟然被硬生生按進了沼澤裏。


    隻見沼澤地裏伸出了無數雙灰綠色的手臂,糾纏著攀住了馬腿,將那匹驪生生地拉住,往深處拖去。那匹健壯的馬不斷掙紮著,然而灰綠色的手臂越來越多,馬不再動彈,哀鳴著沉了下去。


    祁連嶽大喝一聲,手臂一揚,三道寒光激射而出。


    這三箭連發而出,那些斷肢瞬間斷了,斷口處流出綠色的血,仿佛受到了驚嚇,怪物迅速縮入沼澤,隱藏得無影無蹤。在同一時刻,整個沼澤上燃起了一種奇特的藍色火焰!


    那些火無根無本,在一瞬間席卷而來,呼嘯著掠過整片沼澤。


    祁連嶽以為那是怪物再次來襲,然而很快卻發現那些火在以他們所在的地方為圓心擴散開去。


    ——一側的旅人張開雙手,默默地念動了咒術。隻是一瞬,藍色的火從虛空裏燃起,以燎原之勢席卷了沼澤地。


    召喚而來的火在潮濕的沼澤地上掠過,一接觸到那些伸出的灰綠色手臂,便在轉眼間將其燃為灰燼!火裏傳來了細微的哭泣、哀號聲。


    祁連嶽手裏的箭定在了那裏,吃驚地看著身邊這個俊美無暇的鮫人。是的…是這個人,正在操縱著強大的術法,一瞬間就秒殺了沼澤地裏數以萬計的怨靈!他不僅是辟天的擁有者,更是一個高深的術士!


    不一會兒,藍色的火便已在沼澤地上掠了一遍,猶如幽靈一般。溯光合攏五指,所有的火一瞬間飛回,凝聚在他的指間,變成了幽幽的一點,宛如寶石。


    那一刻,整個沼澤地安靜下來。


    “好強烈的怨氣…一直沉澱聚集了數百年,”溯光低聲道,有些疑惑地看著祁連嶽,“這個地方如果真如你所說以前是個富裕的村莊,怎麽會有這樣的‘氣’?”


    祁連嶽苦笑一聲,不知道如何解釋。


    忽然間,他們又聽到了三花發出了叫聲。轉頭看去,隻見一匹死裏逃生的驪踉蹌著站了起來,有氣無力地往前走了幾步,忽然又倒了下去——它身上粘著無數慘綠色的東西,仿佛是沼澤裏的青苔。


    祁連嶽仔細一看,隻覺得頭皮一緊,連退了三步:那些附在驪身上的,居然是無數蠕動的、慘綠色的水蛭!


    那些水蛭的形狀非常古怪,一頭紮入了馬的肌膚,另一頭卻還在外麵扭動,宛如美人尖尖的十指,然而汲取的卻是生靈滾熱的鮮血!不到片刻,那匹死裏逃生的驪便耗盡了全部力氣,頹然跌倒,全身的血都流空了。


    那些水蛭紛紛從死去的動物身上脫落,重新蠕動著,鑽進了沼澤裏。


    “那些到底是什麽?”祁連嶽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從沒有聽說過這片沼澤地裏還有這種東西…就像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一樣,這也太反常了吧?”


    溯光沉吟了一下,蹙眉道:“難道又是‘那些人’做的?”


    祁連嶽奇道:“那些人?”


    “方才渾沌和我說,它之所以反季節蘇醒並冒犯了我,其實是因為接到了不能拒絕的召喚。”溯光語氣慎重,一字一字地道:“它被命令即便在冬季也必須醒來,嚴密地守護這片土地,任何試圖靠近的外來者都必須格殺。”


    祁連嶽下意識地握緊了手裏的弓弩,咬牙道:“是誰?居然能命令渾沌?”


    “如果按渾沌的說法,那些人是這片森林真正的主人…”溯光皺著眉剛說到這裏,寂靜的沼澤裏忽然傳來了一陣若有若無的歌聲,他頓時止住了聲音。仔細聽去,歌聲來自於密林深處,飄渺空靈。


    “你聽見了麽?”溯光側過頭,問身邊的人。


    “這回聽見了,是女人的歌聲!”這一次祁連嶽點了點頭,“奇怪,我從沒聽說過沼澤裏會有這樣的歌聲,就像是,就像是…”祁連嶽的眼神有些遊離起來,仿佛記憶被喚醒了,“天啊…那是素馨的聲音!是的,一定是她!她還在那林子裏等我!我就來了,等等我!”


    說到這裏,他再也顧不上什麽,策馬疾馳向沼澤深處。


    黑驪在他的驅策下飛奔,化成了一道黑色的閃電。那些具有天馬血統的驪撒開四蹄,輕捷地跳躍在泥沼上,從一塊石頭躍到另一塊上。三花愣了一下,也一瘸一拐地追了過去,嘴裏不住地嗚嗚叫著,顯得非常不安。


    溯光沒有立即追上去,隻是牽著馬,不徐不疾地走在後麵,一路看著腳下,似在尋找著什麽東西。


    仿佛知道來客的不同凡響,兩輪襲擊後,這一片土地已經重新安靜下來了,變得和普通的沼澤一模一樣。隻是細細聽去,聽不到絲毫蟲鳥的鳴叫,隻能聽到地底下不時傳來的嗚咽聲。


    怨氣、憎恨、不甘心…每一步踏落,溯光都能感覺到這些洶湧而來的情緒。此刻,他已經走到了沼澤中心,忽然間停住了腳步,看著腳下——那裏,隔著薄薄的一層渾濁的泥漿,他看到了一張張青白的臉。


    ——那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沉沒在沼澤裏,臉朝上,瞳孔擴散。她的臉上還保持著臨終那一刻的痛苦表情,手指猙獰地摳著軟泥,似乎要把一切捏碎。在她的身側,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幾乎是一模一樣的臉,連綿無盡。


    那些屍體都在看著他,蒼白無血色的嘴巴緩緩張合,似乎在無聲地呐喊著,然而每次一開口,那些淤泥就湧入她們的唇間,淹沒了她們的話語。


    當他定睛再看的時候,那些幻影又消失了。


    “誰?”忽然,他聽到祁連嶽在前麵厲喝了一聲,“站住!”


    “嗖嗖嗖”三聲,勁風掠過,那是勁弩脫手的聲音。隻聽到沼澤盡頭的草叢裏傳來了金鐵交擊的聲音,似是有什麽被格擋開了。接著濃密的長草開始搖動,那條衰老的狗忽然發出了驚心動魄的叫聲,瘋了一樣地向著青木塬的方向掠去。


    “三花,三花!”祁連嶽連聲呼喚,卻叫不住那條狗,也隻能自己跟了上去。


    狗一個人,迅速地奔向了那一片森林,淹沒在那片濃鬱得化不開的綠色裏,轉眼消失不見了。


    怎麽了?溯光微微一愕,收斂心神也跟了上去。


    雖然隻是青木塬的邊界,然而這裏的樹木還是生長得極為繁茂,每一棵都有十丈多高,挺拔茂密,遮天蔽日。一踏入其中,頭頂的日光便會消失一大半。


    溯光掠入林子裏,迅速地打量了一圈,發現這裏的樹林以常綠闊葉樹為主,巨大的龍蕨和絞殺藤遍布樹林的每一處,野生蘑菇布滿了生有青苔的洞穴,沒有絲毫人類生活過的氣息。


    ——除了地上留下的數行足跡。


    他停下來看了一下,認出其中一行是祁連嶽的,一路消失在森林深處,顯然是在追蹤著什麽。旁邊是一行梅花狀的腳印,而驪的蹄印也散落在其間。


    奇怪的是,除了祁連嶽的腳印之外,旁邊還有幾行人類的腳印:很輕,很淺,隻留下了腳掌的前半部分——就像是幾個人在踮著腳奔跑一樣。


    怎麽回事?溯光皺了皺眉,循著足跡追過去。雖然正值十二月隆冬,然而這一片南方的密林裏卻還是顯得有些濕熱,隻有斑駁的陽光穿過寬大的的樹葉縫隙灑落下來,在滿是腐葉和藤蔓的地上灑下點點碎金。


    不知道追出了多遠,眼前的林子越發密集,藤蔓交錯,樹蘿糾結,令他不得不放慢了速度。再這樣追下去,會不會偏離星主指示的路徑?溯光猶豫了一下,看了看掌心命輪所指引的方向,發現偏移得並不厲害,決定還是再往前走上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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