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了一叢蕨,忽然間,他看到前麵不遠處出現了一座木屋的一角。


    村落?溯光心裏“咯噔”了一下,想起了祁連嶽在沼澤地裏說過的話——他說青木塬曾經有過一個富庶的村子,一百多年前在一場災難後荒廢,然後逐漸被擴大的森林吞噬了。莫非,這裏就是那個荒廢在森林裏的青木莊的遺跡?


    那個木屋藏在一大片茂密的蕉葉下,隻露出一角,破敗不堪,沒有人居住的跡象。轉過去一點,他看到了更多的房子。一座接著一座,靜悄悄地散落在茂盛無比的綠色植物裏。房子已經完全被森林包圍,樹木和藤蔓從每一座房子裏破頂而出,肆意地伸展著枝葉。


    這個村莊被藤蔓纏繞,被青苔覆蓋,幾乎和森林融為了一體,安靜而陰森。在村子的中心,隱約可以看到有一個池塘,上麵開滿了紫色和白色的蓮花。


    那一瞬,溯光幾乎被這種靜謐而美麗的場景震住了,不由自主地抬手輕撫著辟天劍的劍柄,喃喃道:“真美啊…紫煙。”


    然而,辟天劍卻在鞘中不安地顫動,發出低低的鳴叫。


    “怎麽了?”溯光有些吃驚。


    話音未落,他忽然發現前方居然出現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男人的背影,正跪在木屋前的一塊空地上。他趴在幾棵高大的花橘樹下,側臉貼著地麵,似乎正在傾聽著什麽,等仔細一看,才發現他的小臂有一節插在泥裏,似乎在挖著什麽。


    溯光沒有想到這個荒村裏還有人,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難道方才引得祁連嶽追出去的,就是這個人?


    “請問…”他站在那人身後,壓低了聲音開口,生怕打擾了那個側耳伏聽的人。然而那個人一動也不動,似是無動於衷。溯光皺了皺眉,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了那座木屋前,忽然間呆住了。


    原來,那竟是一具屍體!


    那個人貼著地麵的臉已經萎縮幹枯,肌膚灰白,就像是一朵脫水的幹花——隻有一對眼睛還和活人一模一樣,漆黑的瞳孔擴大了,裏麵凝固著某種奇特的狂喜。乍然一看到這種眼神,溯光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氣。


    他走上前去,俯下身細細看著那個人——從身上衣服腐爛的程度上看,這個人在密林裏至少已經呆了一年多,衣服幾乎是一縷一縷地掛在身上,露出的肌膚呈現出一種奇特的灰白色。然而,青木塬是遠近聞名的禁地,這個人又是為何會以這種奇特的姿態呈現在此處?


    他迅速地探了探對方測頸的動脈。奇怪的是,這個人的心髒雖然已經不再跳動,然而,身體裏的血液卻並未完全停止流動,還在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運行。


    這個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應該還活著!


    溯光再度看向對方雙手挖掘的地方——那裏是花橘樹的根部,被挖開了幾尺深,那個人的手還探在裏麵,然而整個身體卻不知為何驟然僵硬了,就以這種詭異的姿態停在了那裏,任憑風吹雨淋。


    樹底下到底有什麽?那個人是在挖掘時變成這樣的麽?溯光上前撥開垂落的枝葉,俯身用劍鞘戳了戳那一堆土。


    那一瞬,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地上那個人的身體猛然震了一下,臉部居然也有了微妙的變化,表情變得猙獰憤怒,仿佛被冒犯了一樣,猛然張大了嘴巴。


    感覺到了不祥,溯光手裏的辟天劍錚然彈出了劍鞘!


    那把有靈性的劍自動躍出,“刷”的一聲,一道白光從那個人的嘴邊掠過,有什麽東西“啪”地落在地上。


    溯光低頭看了一眼,不由得一驚——那是一截淡紅色的軟體,像是人的舌頭,上有一點淡淡的黃,似是在舌頭上長出了一個小小的蘑菇,拇指大小。他轉過頭去,那個人還是一動不動地跪在那裏,隻是嘴唇已經緊閉,嘴角有一絲殷紅的血流下來。


    然而,就在這短短的一瞬間,那個人原本潮濕灰白的皮膚忽然開始急劇萎縮、幹枯,仿佛被迅速脫水了一樣,竟然變成了僵冷的石像!


    這是…溯光一怔,小心地抬起腳尖踢了一下。隻聽一聲響,那個匍匐在地上的人居然從中間開裂了!幾條裂縫從那個人的脊椎正中出現,迅速朝著頭顱和手腳蔓延,隻不過一眨眼的工夫,他的身體就四分五裂,一塊塊地剝落了。


    下一個瞬間,那些碎塊落地化為粉,立刻消失了。


    仿佛幻術一般,一個人在自己眼前忽然間消失了!溯光大吃一驚,辟天劍懸浮在空氣中,劍尖顫動著,忽地轉頭指向了另一邊的一棵樹——那是一棵高大的花橘樹,足有兩人合抱粗細,上麵開滿了米粒大的橘黃色花朵,異香撲鼻。


    “紫煙,你在警告我什麽呢?”溯光低聲喃喃,順著辟天走向那棵樹。忽然間,他覺得那棵樹在看著自己。是的,那不是錯覺,那棵樹在看自己!


    定睛看去,那棵樹居然真的睜開了眼睛,靜靜地盯著自己!這一刻,不等辟天示警,他雙手迅速結印,一道結界擴展開來,瞬間收攏,將那顆妖異的樹封在了其中,結界收縮的時候花橘樹顫抖了一下,似是發出了一聲模糊低啞的呻吟,樹上的那雙眼睛卻睜得更大了,在高處俯視著闖入的旅人。一張臉緩緩地從樹上浮凸出來,嘴巴慢慢張開,似是想要說什麽。


    那張臉先是從樹根處浮起,順著樹幹往上遊走,最後定格在一丈多高的地方,緩緩凸出了樹幹——臉和方才地上匍匐的那人極像,幹枯萎縮,定定地看著他,張開嘴唇。


    那一刻,可以看到他的口腔裏有一團東西,像是一個拳頭大小的肉,活著一樣地微微顫動,詭異萬分。


    那張臉盯著他看,似乎要說什麽卻怎麽也說不出來。被那一團東西堵著口,掙紮良久,那張臉上的表情扭曲了,痛苦不堪,忽然發出了一陣痛苦的叫聲,就像是夜梟的叫聲,刺耳驚心。


    聲音在空蕩的密林裏迅速傳遞,整片森林忽然起了一陣騷動,辟天劍隨著那個聲音“刷”地彈出,來去如電,轉瞬在密林裏穿梭了一個來回——它所到之處,每一棵樹都在顫抖,發出了一模一樣的刺耳叫聲,無數的呼在密林裏傳遞、震蕩,仿佛地獄裏所有的惡魔都一瞬間蘇醒了!


    隨著陣陣叫聲,一片薄薄的綠色從村莊裏漫出來,仿佛清晨的霧氣。


    瘴氣!溯光飛身掠起,一把將辟天劍攫回手中,反手劃了一個弧,在身側結了一個禁咒——光幕迅速展開,擴大為一個純白色的圓,守護著他。那些綠色的霧彌漫得很快,卻在接觸到圓形結界時被迅速彈開,無法靠近。


    這個荒廢的村子似乎被這個闖入者驚醒了,驟然沸騰了,到處是此起彼伏的尖叫。


    一張一張人臉從森林的各個地方浮現:、樹上、藤蔓上,乃至樹根茂密的青苔上——那些浮出來的臉都在看著這個闖入者,嘴裏被什麽東西堵著似的,一雙雙眼睛卻很是鮮活。


    溯光來自於冰之世界,本是極愛幹淨的人,在這種氛圍下不由得心中微微生厭。他拉起風帽,用衣領覆蓋住口鼻,獨身在這個詭異的村落裏穿行。看著無處不在的尖叫的臉,雖然並不畏懼,心裏卻也止不住地震動起來——這個昔日無比富庶的村子,到底沉澱了什麽樣可怕的怨恨,才能在百年後還存在著這麽多邪物!


    綠色的瘴氣在迅速彌漫。而那些東西似乎並沒有對闖入者發起進攻的意圖,隻是大聲哀叫著,似乎有什麽東西束縛了他們,令他們無法移動。


    “看啊,紫煙…這裏有那麽多的地縛靈!”溯光感慨萬分,“怪不得他們說這裏的村民一夕之間不見了蹤影。原來那些人都還在原地,隻是被這些邪物吞噬了。”


    辟天劍默默地守護在他身側,劍尖微微偏了偏,指向某一處。


    溯光有些吃驚:雖然知道紫煙的魂魄附在這把劍裏,然而一百多年來她從來不輕易顯示出自己的存在,隻是安靜地陪伴著他。可今天卻有點反常,她居然頻繁地附身於劍上指引著他前行。更奇怪的是,她似乎對這個地方的一切非常熟悉。


    溯光跟隨著劍的指引往前走。村莊不大,走了大概半裏地就到了村子的中心。那裏矗立著一座石雕的高台,上麵刻著東澤特有的跳波魚鱗紋,上有一麵牛皮大鼓。這裏顯然是當年村長遇到大事擊鼓召集村民聚會商議的地方。


    百年之後,木屋大多已坍塌殘破。然而這個石雕的高台卻絲毫無損,甚至連藤蔓都沒有攀爬上去,幹幹淨淨,不染塵埃,宛如昨天才打掃過一樣。


    那麵大鼓朱漆剝落,繃著的牛皮也已經鬆弛,然而一瞬掃過,溯光的目光突然定住了——高台正中的鼓上,居然這一個奇特的符號!


    他一躍而上,走到了石台上,湊近去看。鬆弛的牛皮上有一個紅色的圓,從圓的中心裏分出六支,呈均勻輻射狀往外,像是一個太陽,又好像是…


    溯光不敢相信地看著,不由自主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掌心裏也是一個一模一樣的符號,幾乎像是刻印上去的翻版,唯一不同的是,他掌心的命輪在緩緩地轉動,發出光的那一支定定地指向大鼓的中心!


    這到底是…他下意識地將掌心的命輪反扣在鼓上,兩個符號居然絲絲入扣,不差分毫!那一刻,他甚至感覺到自己手裏的命輪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呼應,就像是遇到了某個同伴一樣!


    身邊的辟天劍微微一動,發出了呼嘯聲。曙光心裏湧起了巨大的懷疑和猜測,隻覺得呼吸也急促了起來——怎麽可能?在這個詭異的、被遺忘的村子裏,居然存在著屬於命輪組織才有的紋章!


    他握起了垂掛在一旁的鼓槌,試著敲了一下。


    牛皮雖然已經鬆弛,但鼓卻依舊能敲響。鼓聲低沉而威嚴,在這片密林裏遠遠傳開去。一瞬間,那些嘶叫的怨靈忽然都安靜下來了,臉上露出了敬畏恐懼的神色,一個接著一個地隱沒,從樹上、地上、牆上消失,重新安靜蟄伏。


    這是怎麽回事?溯光正在遲疑,忽然聽到林子深處傳來一聲撕肝裂肺的呼喊!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先是驚呼,後是咆哮,夾雜著震驚、恐懼、悲痛和絕望。狗在厲聲吠叫,很快又低了下去,轉為嗚咽。


    “祁連嶽!”聽出了那個聲音,溯光吃了一驚,飛快地躍下了高台。


    這個荒廢的村莊已被瘴氣籠罩,祁連嶽不會中毒了吧?溯光急速地在村莊裏穿了一個來回,大聲呼喊起來,然而並未聽到回應。他四處看了一圈,沒有看到有活人在村子裏活動的跡象,心裏不由得一沉。就在這時,薄霧裏忽然衝出來了一個東西,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角!


    第十二章隱族


    從瘴氣裏衝出來的,居然是三花。


    那隻又瘸又禿的老狗不知道從那裏跑了過來,前爪上血肉模糊,不顧一切地咬住了溯光的衣角,想把他往某個地方拖去,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嗚嗚聲。溯光蹙了蹙眉,明白這隻狗大概是想帶著他去尋找祁連嶽,當下便跟了過去。


    三花用盡了全力,拖著他往前走,踉蹌著穿過了整個村莊。這一刻,溯光發現了一件反常的事:這個荒村裏沒有一個活人,充滿了飄浮的瘴氣,然而,這隻狗卻能在其中穿行無礙!他驀然記起自己曾經問過祁連嶽,當年整個青木莊的人忽然消失後,村子裏的牲畜有沒有同時滅絕。


    三花拉著他往前一直走,漸漸離開了村莊。


    “要去哪裏?”溯光不由得站住了,有些疑惑地看著那條狗。眼前是一座石雕的牌樓,青木莊地界到此為止,再過去又是一片看不到底的森林。三花見他不肯跟來,用力搖著尾巴,嘴裏發出低叫,似在苦苦哀求。忽然,它鬆開了嘴,箭一般地朝著一個地方衝了過去,一路狂吠。


    溯光歎了口氣,隻好跟了過去,撥開垂落的藤蔓和一人多高的長草,在林子裏艱難前行。然而剛走了幾步,他忽然停住了。


    墓地!三花帶他來的地方,居然是一片墓地!


    眼前是一片大約一裏見方的平整土地,上麵散落著無數墓碑和墳塚,淹沒在荒草和藤蔓裏。然而奇怪的是,這片墓地裏沒有一棵樹,似在百年裏不曾被森林侵蝕,還保持著原來的模樣。


    他隨手拉下最近的一塊碑上的藤,看了一眼日期,果然是一百零五年前本村人的墓,墓的主人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看來,這裏就是村外的墓地了,所有青木莊人死後的歸宿。


    一眼看去,除了林立的墓碑之外,沒有一個活人。


    “祁連嶽?”他試探著低呼了一聲,卻沒有聽到回答。


    奇怪,村裏村外都找遍了,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人到底去了哪裏?“汪汪!”然而此刻三花卻猛地狂叫了起來,衝到了一座墳塋前,拚命用前爪刨著,仿佛裏麵藏著什麽東西——溯光注意到它的前爪早已血肉模糊,而墳頭的土也被刨開了一個大洞。


    “怎麽?”溯光蹙眉走上去。


    那一刻,他忽然倒抽了一口冷氣——這座墓是坍塌已久的古墓,墓頂碎裂,爬滿了藤蔓。然而此刻那些墓上纏繞的藤蔓卻齊齊斷裂,似乎有一把看不到的刀剛剛將其一切為二!他定睛再看,發現墓碑底下果然有一道裂縫,裂縫裏,赫然露出了一角葛布衣衫!那正是祁連嶽身上的衣服。


    “祁連嶽?”溯光叫道。


    墓裏沒有絲毫動靜。看到他注意到了這邊,三花叫得越發淒厲,不住地用身體去撞擊那座墓,前爪上的血塗抹在墓碑上,顯得觸目驚心。


    溯光手指微微一動,辟天劍“刷”地躍出,高懸在墓頂。


    “退開。”溯光對狗側了側頭,三花仿佛聽得懂人話一般,立刻夾著尾巴退到了一邊,嗚嗚低叫。溯光低喝一聲,點足躍起,在半空中伸手握住了辟天,一劍斬落,將腳下的墓居中剖為兩半!


    “哧”的一聲輕響,一陣慘綠色的霧氣從中噴出,將他完全籠罩。


    透過濃密的瘴氣,溯光依稀看見了墓裏的情況,不由得低叫了一聲——是的,在這座墓裏躺著的,果然是剛才忽然消失的祁連嶽!然而令人吃驚的是他仿佛失去了知覺,一動不動地躺著,身上還纏繞著一雙蒼白的手臂。


    怎麽回事?他被那些地縛靈纏住了?


    “祁連嶽!”他試圖將其喚醒,“快出來!”


    便在這時,隻聽“刷刷”幾聲輕響,周圍的密林裏忽然射出了一道道雪亮的光芒!


    那是箭風,淩厲逼人,一箭箭交織成網。


    驟然遇到伏擊,溯光來不及回劍格擋,“哧”的一聲背心便中了一箭。那一箭的力量和角度令他身形一頓,跌落在地上——那些箭從各個不同方位射來,天上地下,籠罩了全身的空門,然而奇怪的是箭頭卻都被折去了,雖然射中了人,卻並不斃命。


    溯光側身在箭網中躲閃,然而,卻快不過那些閃電。


    那些箭,有些甚至並不是瞄準了他射來的,卻相互呼應。溯光可以看到那些箭在空中交織成奇妙的圖形,以精妙絕倫的角度相互撞擊,然後兩支箭在一個轉折後重新轉向,雙雙激射而來,迅捷而詭異,令人歎為觀止。


    那真是天下無雙的箭術,即使他走遍了天涯也從未見識過。


    密林遇伏,在他落在地上的刹那間,身上已經密密地中了十三四支箭。雖然那些箭都折去了箭頭,但是卻連接擊中了他身上各處大穴,他四肢無力,再也無法行動。


    三花發出了哀叫,撲過來圍在他身側嗅著,嗚嗚叫著抬起了頭,眼神又是畏懼又是憤怒,看著頭頂的濃密樹林。


    隻聽一聲輕響,四周樹梢上的枝葉忽地分開了,露出了幾張臉來,靜靜地俯瞰著腳下的墓地,眼神冷靜,表情凝重,每個人的手裏都握著製作精巧的弓,背後背著一壺箭。他們一共有十二人,停在十二棵樹上,箭的射程覆蓋了整個墓園。


    他們臉上,都戴著青銅麵具。


    這些出現森林深處的人並不是片刻前村子裏出現的那些地縛靈,他們悄然而來,蟄伏良久,然後閃電般地出擊,將闖入者一舉製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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