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卻奔逃得很快,似乎背後有看不見的魔手在推著一樣。織鶯居然追不上他,眼睜睜地看著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地關上了門——那一堵合金鑄造的門厚重無比,隻有望舒一個人有著鑰匙。她從沒有見過這樣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麽樣的傷,隻能在外麵不停地拍門低喚。


    女子驚惶而關切的聲音從門外傳來,漆黑一片的工坊內,望舒背靠著門,深深地呼吸著,緊捂著左腿的手終於一寸寸地挪開了。停頓了片刻,仿佛下了極大的決心,他終於低下頭,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傷口。


    這,還是他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受傷。


    自從“誕生”以來,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營空明島上,被嚴密地保護起來,有專人負責飲食起居,根本不會出現絲毫的差錯。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闖入,傷到了自己——那窮如其來的一刀,不僅破天荒地第一次砍破了他的肌膚,也在瞬間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後,他才忽然發現了一個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裏寂靜無比,隻能聽到儀器和機械的滴答聲。


    望舒在黑暗裏低下頭,看著膝蓋上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在那個傷口裏,居然沒有流出一絲一毫的血!就像是木頭被鑿開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觸感就像是皮革。


    看著那一道詭異的傷口,望舒的身體忽然間如風中落葉一樣顫抖起來,慢慢靠著門滑下來,無力地做到了地上,抱住了頭。不…不,怎麽會是這樣?不可能…不可能!他瘋狂地伸出手指,戳進那一道傷口裏,狠狠撕裂著。


    他虐待著自己的身體,然而,痛感卻很遲鈍,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撕開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傷口,撕裂皮膚,扯開肌肉,然後,摸到了自己的骨頭。在這個過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間,仿佛被雷擊一樣,他再也無法動彈。


    少年臉色蒼白地坐在黑暗裏,麵對著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製作工坊森冷而黑暗,無數精密儀器和機械堆積著,仿佛充滿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從這裏被發現的,在死去的天才製造者天楓公子身邊。當時工坊裏空無一人,案上隻有一卷翻開的中州古籍《列子.湯問》——那是在他具有“記憶”之前的所有關於“誕生”的線索。


    他是誰?他來自哪裏?母親是誰?又是怎樣長大的?


    這一切,從來沒有人來告訴他,哪怕是帝國裏至高無上的長老巫鹹。他隻被告知自己出身顯赫,有著受人尊敬的父親和高貴的家族血統,也是族人心裏的天手少年。這幾年來,他埋頭工作,從來不懷疑這一切。


    雖然隱隱的,他也覺察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細微不同。


    比如,他從來不需要進食,僅靠著地下工坊裏那種神秘的液體便可以生存——而那個巨大木桶,從他有記憶開始便沒有空過。也就是說,在他被發現之前,他可能就是靠著喝那種東西活下來的。然而那個木桶也早就已經被巫鹹大人加了封印,嚴密的看護起來了。他永遠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種奇特的藍紫色的水到底是什麽東西。


    就如他永遠也無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說,他雖然負責整個帝國的軍事機械製造,可以接觸最核心的武器機密,但是在其餘很多事務上,他卻是被排斥在外的——哪怕親密如織鶯,亦不會告訴他帝國正在進行什麽樣的計劃。仿佛他是一個非我族類的外人。


    這種細微的不同,他本來早就該發現。


    不過,因為性格裏的散漫和無所謂,他從來不對這些表示出過多的關注,也不會去主動抗議或者爭取什麽,他唯一在乎的便隻有織鶯。


    但到了今天,在一場猝不及防的刺殺裏,那一道拉得嚴嚴實實的帷幕,豁然被劃開了一道長長的縫隙!當刺客的利刃在他身體上留下深深的痕跡時,他再也無法回避這一切——就如他無法回避今日織鶯穿著新嫁娘的華服,和羲錚站在一起的事實一樣。


    沒有人知道他方才片刻的失控是從何而來——那不僅來自於對所愛的人的幻滅,更來自於對自身的幻滅!而這一切,卻又是緊緊相關、一環扣著一環的。


    外麵的敲門聲還在不停傳來,越來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隻怕緊接著也會趕過來了吧?望舒眼神動了一下,踉蹌著站起,木然地走到製造台前,拿起了一塊烙鐵,直接往自己破開的傷口處壓了下去——隻聽“嗤”的一聲,一陣白煙升起,他那個皮開肉綻的傷口居然就這樣被烙鐵燙得平複了!


    沒有疼痛,沒有流血,就如縫補一件衣服那麽簡單。


    ——果然,用高溫和金屬就能讓自己恢複正常。就如他修補過千百件機械一樣!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麽極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聲笑了起來。


    “望舒!望舒!你怎麽了?別把自己關在房裏,快出來!”織鶯的聲音在門外傳來,急切而關注。然而,在他聽起來,她的聲音卻仿佛在極其遙遠的地方——她…是在為自己焦急麽?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當她第一個在這個地下工坊發現自己的時候,是不是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那麽,這些年來她對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麽呢?


    望舒鬆開了捂住臉的雙手,在黑暗裏茫茫然的抬起頭來,看著桌子上那個做了一半的小東西——那是他一直在偷偷製作、準備在她生日時送給她的禮物:是一隻由木頭、像膠、金屬和羽毛混後製成的,惟妙惟肖的夜鶯。


    他本來想把這做成一隻會叫、會跳、會喝水吃食的小鳥兒,讓織鶯在遙遠的出征旅途上不至於寂寞。此刻鳥兒的身體已經做好了,每一片羽毛被精心的貼了上去,染成了金色。隻有頭部還沒有被接上——


    那個精巧的鳥頭橫放在桌麵上,無數細小的螺絲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組裝。鳥的頸腔是一個空心圓球,裏麵裝了那個軲轆和一卷薄帶子。鳥的眼睛是兩顆異常昂貴的藍晶,是他在製作冰錐的分水線定星時,從多餘的料子裏切下來的。此刻,那兩顆眼睛躺在桌麵上,孤零零的一動不動。


    那隻沒有頭的鳥兒橫躺著,爪子僵直,空空的腦殼擱在一起,沒有鑲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著前方,顯得古怪而猙獰。


    他坐在黑暗裏,和那隻做到一半的鳥兒默然相對,忽然間仿佛於丹也無法忍受,驀然大叫一聲,一把將那隻惟妙惟肖的機械鳥掃到了地上!


    他,豈不是和這個東西一模一樣?


    “望舒!望舒!”織鶯聽到了裏麵的動靜,焦急和驚恐地低呼,“你怎麽了?”


    他抬起一條腿,準備把那個做到一半鳥兒踩得粉碎,然而,一聽到她的聲音,頹然坐倒在地上,後背重重靠在門上,不知所措。她還在外麵持續的喚著他的名字,隔著一層門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擊的振動。


    那種微弱的振動,一次又一次,逐漸將他的心震得複蘇過來。


    是的…無論如何,至少織鶯是真正關心他的。在這個冰冷而機械的世間,可能有一顆心是真正溫暖的。那樣,至少他“活著”的這些年,會存在某些意義。


    在她幾乎要破門而入的時候,他忽地站起來,打開了門。


    “望舒,你…”門開得太突然,她差點一個踉蹌跌到了他懷裏,連忙扶住了門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蒼白臉色,她卻又驚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詭異,閃爍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淺大相徑庭。


    “我沒事,”他低道,“回去吧。”


    “怎麽可能沒事!你的腿…”織鶯的目光一直盯著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裏,竭力想做出輕鬆的表情:“不要擔心——其實那個刺客根本沒傷到我,隻是劃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貼身穿著鮫綃戰衣。”


    然而,他顯然並不擅長說謊,這樣的話反而讓織鶯更加擔心起來。


    “讓我看看!”她握著他的手臂,幾乎是命令般地。


    他卻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門外:“我沒事。”


    “望舒,讓我們看看。”忽然間,一個低沉威嚴的聲音響起來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放開手,讓我們看看你的傷口!”


    “巫鹹大人!”兩人異口同聲地失聲,看著不知何時已經趕來的首座長老。


    拄著權杖的老人威嚴無比,站在門廊的陰影裏,看著這一對年輕人,眼神冷厲。織鶯下意識地轉過身擋在了望舒麵前。她靠得那樣近,幾乎將單薄的肩膀貼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護自己,心裏湧起了一種暖流,一下子鎮定下來。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該怎麽說,“請您…”


    “我沒事。真的,”望舒卻忽然在她身後開口,語氣從容而平靜,“剛才羲錚替我擋了一下,那個刺客沒傷到我,我隻是劃破了衣裳罷了——大人請看。”


    他終於鬆開了一直捂著的手,露出了那一道傷。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纖毫畢現:衣裳被鋒利的刀刃劃破了一道一尺長的口子,然而,破口處的露出了鮫綃戰衣細密堅韌的質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隻見少年的肌膚上隻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絲毫無損!


    “哦…”巫鹹鬆了口氣,蹙眉,“那你剛才為什麽跑開?”


    “我、我有點被那些刺客嚇壞了…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頭,“外頭那麽亂,所以、所以我就跑回來了…還是這裏最安全。”


    巫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藍色的眸子坦然而單純,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塢裏,偷跑出來做什麽?”巫鹹蹙眉,聲音裏滿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麵非常危險,我下過命令不允許你擅自出來的!為什麽違反?”


    “我…”望舒看了看織鶯,低聲,“我看到了她帶著結發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別人結婚了?我、我實在是忍不住!”


    織鶯說不出話來,低下頭看著自己光華燦爛的嫁衣,雙手顫抖。


    “哦,”巫鹹終於默不做聲地鬆了一口氣,手裏的水晶球光芒漸漸熄滅。他點了點頭,威嚴地看著少年,“那現在我可以告訴你,織鶯今晚就要和羲錚結婚了——她本來是不想讓你知道這件事的,但既然現在情況如此,我覺得也沒有什麽可以隱瞞的。”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個垂死的人終於聽到了喪鍾,臉色灰白如死。


    “你和織鶯是好朋友,應該祝福她,是不是?”巫鹹緊緊地注視著少年的眼睛,語氣裏充滿了威壓,“等一下婚禮就要開始了,要不要一起來觀禮?”


    “不…”織鶯和望舒同時失聲,然後同時看了對方一眼,臉色煞白。


    “哦。”巫鹹看了一眼這一對年輕人,溫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擔心,殘餘的幾個空桑刺客已經全部落網,再無法傷害你。”


    “嗯。”望舒應著,眼睛卻一直看著暗角。那裏,那隻支離破碎的鳥還橫陳在案上,睜著空洞的眼睛,望著地下工坊林立的機械。不知道為何,他忽然間覺得心肺也隱約地疼痛起來,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戰栗。


    在巫鹹大人和元老院心裏,自己和這隻機械鳥有區別麽?沒有感情,沒有溫度,不會流淚,不會流血…從不曾活過。


    是這樣的吧?


    所以,才會如此漠然和霸道的說:來一起觀禮吧!


    少年緊緊絞著手,身體在劇烈地發抖。他隻有拚命咬住牙,才能克製住自己身體裏的那種衝動——那是一種毀滅一切的衝動。那一刻,他真想衝到元老院麵前,揪住這些仙風道骨的老人的領子,斥問他們究竟把自己當做了什麽。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誌力克製著自己,隻是蒼白而沉默地目送他們的離開。


    “織鶯…”他站在門後的黑暗裏,輕輕叫了她一聲。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腳步,回過頭看著他。她的臉色蒼白而哀傷,眼睛裏似乎蘊藏著千言萬語,卻生生說不出一句話來。“我們是不會有結果的。”她停頓了良久,終於輕聲道,“子夜之前,我必須完成那個婚禮。”


    “我知道。”少年在月光下看著心愛的女子,機械般地喃喃,“我知道。”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織鶯輕聲,“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們還會見麵麽?”他輕聲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包含著殷切和恐懼,“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織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你真的要去嫁給羲錚麽?”


    他的語氣是如此無助而恐懼,宛如一個孩童的求助,讓織鶯不由得顫了一下。然而身邊的巫鹹低低咳嗽了一聲,織鶯的腳步立刻停在了那裏,眼裏流露出了無奈的表情,輕聲道:“是的,我要嫁給羲錚了。請你祝福我們吧!”


    “…”望舒顫了一下,隻覺得喉頭堵塞得厲害。


    “我…祝福…你。織鶯。”他的聲音模糊而戰栗,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火上灼燒出來,痛徹心扉。他站在門後麵,看著她跟隨巫鹹一步步遠去,眼裏流露出了一種絕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門後的黑暗裏,反手重重關上了門,仿佛筋疲力盡似地靠在了上麵,閉起眼睛,仿佛像死人一樣地一動不動。黑暗裏隻有無數機械在滴答運轉的聲音,桌子上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鳥在瞪著眼睛看著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麵落地的大鏡子麵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鋒利的雕刻刀,一手解開了長袍的帶子——外袍和鮫綃戰衣都簌簌落在了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少年裸露在鏡子裏的身體蒼白而消瘦,有一種接近大理石雕塑一樣的感覺。


    然而,隻是凝望了自己鏡子裏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舉起了刀,毫不猶豫地一刀插入自己咽喉下方的鎖骨正中!


    “嚓”的一聲,一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抬起另一隻手,一起握住刀柄,用盡了全力緩緩將那一刀繼續往下切,從鎖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開了胸膛和腹腔,最後停在了恥骨上。望舒站在鏡子前,借著微弱的月光看著鏡子裏被開膛破肚的自己,臉色蒼白如死。


    在這一具剖開的身材裏,居然沒有一滴血流出來!


    沒有血,沒有肉,沒有骨骼,沒有內髒——有的,隻是一條條極其精細而複雜的軟管,隻是一個個相互關聯的機簧和齒輪!在那些交錯的精密儀器裏,他甚至還看到了十幾個薄帶卷,正在隨著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緩緩轉動,發出和人一模一樣的聲音:呼吸,呻吟,歡笑,言語…就是沒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裏的解剖刀頹然落地,他踉蹌了一下,扶著鏡子深深彎下腰,低聲開始笑起來,到最後笑出了眼淚,全身顫抖——《列子.湯問》…本來他早就應該想到!


    他的身體,原來和那個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夜鶯居然一模一樣!難怪他們都說自己是那個天機公子的遺腹子…原來,竟然是這樣的“遺腹”子!難怪這些年來他始終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難怪元老院對他一直有所警惕,難怪他一直被軟禁、不被允許走入外麵的世界!


    ——原來,對冰族人而言,他隻是一個怪物,隻是被他們圈養起來、不停製造武器的奴隸!非我族類,所以也無法獲得正常人該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不能擁有織鶯。一個不曾“活著”的怪物,怎能談得上什麽愛和婚姻呢?


    外麵有依稀的樂聲,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帶來一絲絲喜慶熱鬧的氣息——那是織鶯的婚禮麽?此刻,她是不是牽著羲錚的手走在長長的地毯上,接收元老院的祝福?他們都是真正“活著”的人,有父母,有親人,有屬於他們的族群。


    他們將結為夫婦,從他們身體裏,將誕生新的生命。


    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麽關係呢?


    望舒坐在黑暗裏,看著自己洞開的身體,斷斷續續地笑著,聲音空洞而冰冷。


    “不會有結果的。”他聽到她的聲音在空中回蕩,無奈而哀傷,如同她臨別時的那一回顧,“我要嫁給羲錚了…請祝福我們吧。”


    “是的…我祝福你。”他坐在黑暗裏,喃喃低語——


    “但,除了你之外,我將詛咒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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