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為什麽哭?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是心裏藏著什麽事麽?


    少年坐在冰錐上,捏著手裏精妙絕倫的東西,十指卻不受控製地發起抖來。是的,織鶯一定在瞞著他什麽事情——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溜出這個軍工坊去看看!


    他悄無聲息地走入了冰錐艙室,關上了門。


    冰錐還是停在船塢裏紋絲不動,然而最底部的一個暗門卻悄然打開,一艘隻有一丈直徑的小小螺舟滑行而出,在離開水麵一丈處的地方潛行。螺舟在水下行駛得如此平穩寂靜,連那些密布軍工坊各處的守衛戰士都無法覺察。


    螺舟穿過了冰錐射擊而出的那個大洞,無聲無息地離開。


    所有人都沒有發現他的離開,唯有兩個低等的工匠坐在休息台上,偷偷地看著這一切,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雙雙起身。


    元老院的議事廳位於空明島東部,每天第一縷太陽照射到的最高處。然而,在入暮時分這裏卻比別的地方更黑一些,空寂無人,隻有最深處飄搖著一盞孤燈。


    織鶯在空曠的走廊上走著,心事重重。


    此刻,她全身上下都已經換好了衣服,華服美飾,十二支結發簪如同展開的孔雀尾翎一樣插在她發間。十幾位侍女引導著她,一步步走在地毯上,腳步落處悄無聲息。


    她終於走到了那一點孤獨的燈火前麵。抬頭看去,在高大的石製建築裏,一排排椅子居然都坐滿了人,那些人都是元老院的重臣,除了還在從雲荒趕回來路上的巫朗,十巫居然都到齊了!那些重要的人物濟濟一堂,每一個都穿著隆重的禮服,手裏握著蓍草和串珠。在看到她過來的時候所有人都站起了身,深深一禮。


    “巫真到了,婚禮儀式準備開始!”十巫裏的巫禮步出人群,低聲宣布。


    聲音方落,轟然一聲,四壁的燈火忽然點燃。


    燈火照耀著這個小型的秘密婚禮現場,一切都已經被安排好了,簡潔而精致,花束,酒宴,賓客,長輩無不到齊,隻等新人入場便能完成儀式。


    議事廳的最高處坐著一個須發蒼白的老人。那個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下頭看著手心裏握著剔透的水晶球,眼神冷肅,似乎沒有聽到儀式開始的聲音。其他人不敢打擾正在用通靈之術的巫鹹,便侍立在了下首。


    巫鹹凝視著那個水晶球許久,忽然發出了一聲歎息,重重地將手拍在了扶手上:“沒想到連這般縝密的計劃都無法殺掉白墨宸!可惜…可惜!”


    “怎麽?”旁邊的巫彭吃了一驚,“我們的人失敗了?”


    “是的。”巫鹹默然緊扣了水晶球,手指微微顫抖。許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付出那麽巨大的代價,還是沒有殺掉白墨宸!”老者喃喃,“原本我夜觀星象,察覺空桑帝都的上空將星黯淡,帝星隕落,破軍的‘暗’之力量已經悄然擴散到雲荒的心髒上——既然星辰都如此詔示,我本以為事情可以順利。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在婚禮的前夕聽到這樣的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情緒凝重。


    “白帝駕崩,悅意繼位,白墨宸更可以大權獨攬,”頓了頓,他低低咬牙,“對我們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好消息。隻怕我們要提前發動反攻了。”


    水晶球在巫鹹手裏流轉出一道奇特的光,宛如暗室流星——織鶯可以看到有一抹淡淡的血紅色在水晶裏飄然回旋,仿佛有靈魂一樣地變幻出各種形狀。


    “那慕容雋怎麽辦?”巫彭低聲問,“要讓牧原誅殺他麽?”


    “誅殺?”巫鹹看著手心裏的水晶球,發出了一聲苦笑:“是啊…我們是可以隨時奪去鎮國公的性命,以作為他未曾實現盟約的懲罰——然而,區區一條命,相對於我們付出的巨大代價來說實在太微不足道了。讓他活著,對我們更有用。”


    巫彭點了點頭:“說的是。既然刺殺白墨宸失敗了,那他如今處境必然極其危險。隻怕不等我們動手,空桑貴族階層已經要把慕容家逼到了絕路。”


    “對。慕容雋絕不是個怕死的人,更不是一個甘於束手就擒的人——他一定會用盡手段反擊,保住鎮國公的地位!”巫鹹唇角浮出一個冷冷的笑意:“所以,先讓他和空桑人自相殘殺,鬥個你死我活吧!等他內鬥結束,我們再反手取了慕容雋的性命也不遲。目下,我們有更重要的事情——”


    巫鹹轉頭看著織鶯,眼神柔和起來,嘴角帶著微笑:“我們要好好的送你出嫁。”他回過頭去,詢問身邊的人:“羲錚呢?新娘都已經來了,新郎人在哪兒?”


    “稟長老,”侍從低聲,“羲錚將軍今日正好輪到執勤,正帶人在外巡邏——在下已經快去秘密通知他趕過來了。”


    “什麽?連婚禮都遲到的新郎,實在不合格啊…”巫鹹雪白的長眉蹙起,有些不快,“等一下我們要他在元老院麵前立下誓言,日後定不會在任何一件事上怠慢你。”


    織鶯勉強笑了一笑:“羲錚一貫忠誠於國家,這也是他的優點,我不會苛責。”


    “真是個懂事的孩子。”巫鹹點了點頭,卻忽然發覺出了她的異樣來,悚然一驚,“怎麽了?你剛哭過?”


    織鶯無法說謊,隻能垂下頭去,掩飾微紅的眼圈。


    “又是為了望舒麽?”巫鹹歎了口氣,花白的長眉緊蹙,“你最近和他走得越來越近了,讓我很擔心——真希望你早日離開空明島。”


    “請大人放心,”她低頭輕聲道,“織鶯記得自己的責任。”


    “那就好。要知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望舒不是一個可以視為同伴的人。”巫鹹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羲錚是我們冰族最優秀的戰士,你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忠貞、堅定而強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為他魂牽夢縈——為何你不愛他呢?”


    織鶯輕輕咬了咬牙,低聲:“我是愛他的。”


    “真的麽?那就好…”巫鹹的聲音平靜而不容抗拒,“記住,你已經選擇過了,便不能再回頭了。”


    “是。”她溫順地站起來,臉色卻有些蒼白。


    “再去看看!怎麽新郎還沒到?”巫鹹提高了聲音,對身邊的人大聲嗬斥,“實在不像話!都已經晚了半個時辰了,人怎麽還沒趕過來!要知道子夜前的婚禮如果不能完成,就要錯過最好的時辰了。”


    “是。”侍從連忙匆匆跑出去。


    然而,剛走到門外的凱旋廣場上,就聽到船塢那邊的碼頭一片沸騰,一路上有好幾隊軍人往那邊趕去,麵色嚴肅。侍從連忙拉住了一個擦身而過的士兵:“怎麽了?”


    “有刺客!”那個人驚呼,“巫即…巫即大人遇刺!”


    什麽?侍人猛然一驚,不顧一切地回頭奔了進去,向元老院稟告這個噩耗。


    十巫一瞬間都變了臉色,巫鹹長身而起。刺客?前一段日子,他們剛察覺了空桑奸細進入空明島的事,就已經將警戒提高到了最高級別,特別是對於神之手和望舒的保護更加是密不透風——如今,怎麽會被刺客接近了身邊?


    如果望舒有什麽不測,那麽…


    “快,去看看!”巫鹹站起了身,顧不得未進行的婚禮,疾步往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回頭一看,身邊的織鶯早已不見了。


    血跡是從船塢裏一路灑出來的,綿延了二十多丈,在地上殷紅刺目。織鶯一把推開了那些簇擁在一起忙亂的軍士,循著血跡衝到了人群裏,看到了一個麵朝下躺在地上的人。那個人遍身血汙狼藉,一支短矛從背後刺穿了他的身體。


    “望舒!”她失聲大喊,顧不得什麽,立刻雙膝跪地,俯身將那個人抱起,雙手顫抖得不能自控,“你沒事吧,望舒?”


    “巫真大人!”旁邊有軍士試圖阻攔她,“巫真大人!”


    “望舒,望舒!”她不顧一切地打開了軍士的手,用力搖晃著那個人,將他的身體扳過來,“望舒!你怎麽了?不要嚇我…千萬別嚇我。”


    那個人震了一下,沒有說話。


    “說話呀!你怎麽了?你身上的傷…天啊!望舒!望舒?”織鶯一眼看到那支深深插入肩後的短矛,聲音都變了,“別嚇我,望舒…不要死!你死了的話,我…”


    那個人忽然低歎了一聲:“我沒事。”


    “真的麽?”她喜極,淚水奪眶出而,“你…”


    就在那一刻,她懷裏的那個人轉過身,抬起了頭看著她,重複:“我沒事。”


    他的眼眸是藍色的,冰族人最常見的顏色,和望舒一樣——然而眼神卻是鋒利而沉靜的,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痛苦,有著鋼鐵般的隱隱光澤,和望舒完全不同。他在望向她,看著這個驚慌失措抱住自己的女人,不動聲色。


    織鶯忽然呆住了,手臂僵硬。


    “羲…羲錚?”半晌,她才說出話來,“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看到事情變成了這樣,旁邊的軍士一時都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說什麽好,個個都露出些微尷尬的神色。那個鐵板一樣的軍人看了呆若木雞的未婚妻一眼,也不說什麽,隻是翻身坐起,抬起手繞到肩膀後,緊緊握住了那支短矛,眉頭一蹙,噗的一聲就拔了出來。


    血從他肩膀上噴出來,有幾滴飛濺上她的臉,將她驚醒。


    “你…你沒事吧?”織鶯這才回過神來,連忙用絲絹堵住他肩後那個深可見骨的傷口,聲音有些發抖,“到底出什麽事了?”


    “有刺客進入船塢,懷疑是白墨宸派來的那一行人。”羲錚低聲,包紮上肩膀的傷口,“他們的目標很明確,就是破壞冰錐,並殺死巫即大人。而巫即大人不知道為什麽偷偷從保衛嚴密的軍工作坊裏溜了出來,剛到廣場上就遇刺客刺殺。”


    織鶯臉色一白,下意識地想奔向船塢。然而一站起來,就看到周圍的軍士們圍在一旁冷冷地注視著她,眼神不善,也沒有讓開的意思。織鶯一怔,明白方才自己情不自禁地舉動已經令未婚夫在軍中大失顏麵,不由躊躇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是啊…有哪個男人會樂意在婚禮前,看到自己的妻子抱著另一個男人痛不欲生呢?從小到大,她都是個安靜隱忍的人,即便是在最親近的人麵前也從不表露心底的想法——可是經過方才那麽一折騰,她長久來隱藏的心事幾乎算是以最糟糕的方式公之於眾。現在,哪怕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望舒在她心中的重要性吧?


    羲錚的心裏又會怎麽想呢?


    “巫即大人沒事。”然而,羲錚包好傷口站起來,語氣卻一絲不動,“我去得及時,刺客立斃當場,他似乎隻是在左腿上挨了一刀,應該不會危及性命。”


    織鶯鬆了口氣,蒼白的臉上這才有了點血色,不知道說什麽好。


    ——羲錚救了望舒?這…實在是一種譏諷吧?


    “你去看看他吧。”羲錚站起身來,聲音淡淡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驚嚇,已經被送回地下工坊了。”


    “啊…是麽?”織鶯有些微的不知所措,看著自己正要轉身走開的新婚夫婿,半晌才訥訥道:“不如…不如我們一起去吧!”


    “我還要去拷問那個刺客。”羲錚搖了搖頭,“你自己去吧。”


    不等她說什麽,他轉過身揮了揮手,對周圍的戰士低喝:“愣在這裏幹什麽?一隊去搜索刺客殘黨,一隊留下來保護巫真和巫即大人。快走!”


    “是!”那些戰士們轟然答應,迅捷地散開。


    “羲錚…”織鶯無力地叫了一聲,然而軍人卻是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甚至連問也不問麽?他的心到底是什麽做的,難道也是鋼鐵麽?


    她默默地望著那個背影融入軍隊裏,心裏百味雜陳。


    他們是青梅竹馬的伴侶,自幼肩並著肩長大。和冰族很多人一樣,她也出身於軍人世家,父親和羲錚的父親同為將軍,私交極好,給兩家的孩子定下了婚約。後事,在她十一歲的時候,父親在和空桑人的一場戰爭裏去世,兩年後,母親也因病亡故,羲錚家憐她孤苦,便將她收為養女,接過去撫養。她從小在軍營裏長大,成年後出落成了文靜而剛強的少女,和軍隊裏最優秀的年輕將領羲錚正好是一對璧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也很純粹,她本來以為那就她的一生。


    在冰族裏,所有男子都是一個模樣。堅強,冷淡,刻板,重諾言,輕生死,忠於家庭,但更服從於國家和民族的意誌,如一塊鐵板。她的父親如此,她養父如此,將來,她的丈夫也會如此…而成年後,她會嫁給其中最優秀的一個戰士,為他灑掃做飯、生兒育女——二十年後,他們的孩子也會成為這樣的軍人,繼續為國而戰。


    一切本該是如此,正如九百年來族裏不斷發生著的一樣。


    然而,自從五年前,她在天楓公子的地下工坊裏發生那個來曆不明的少年後,一切都開始不同了——她受命教導這個如同一張白紙的少年,被他信任、被他依賴,也同時被他不可思議的創造力和純真所打動。


    望舒是這樣的與眾不同,熱情、純真而充滿幻想,兼具孩子氣和偏執狂的氣質,有著打動人心的力量——和那些她從小見慣的冷酷軍人完全不一樣。


    原來世上的所有男人,並不是從一個模子裏倒出來的。


    織鶯無言地想著,猶豫著,轉頭看了一眼軍工坊那邊,忽然全身一震。那個少年不知何時已經出來了,正扶著柱子站在門後的陰影裏打量著自己,眼神變得遙遠而陌生,仿佛一隻受傷的小獸。


    她下意識地低下頭,看到了自己一身婚禮的華服。


    “望舒…”她失聲,一下子幾乎無法呼吸。


    那個少年隻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過頭去,一瘸一拐地衝入了人群。那一架曠古巨製的冰錐還停在船塢裏,所有人都忙亂地跑前跑後,不斷地詢問:“巫即大人怎麽了?還流血麽?——大夫呢?大夫怎麽還不來?”


    “巫即大人還好,”旁邊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嚇壞了,正在大發脾氣。”


    忽然間,人群發出了一陣驚呼,四散了開來。


    “讓開!別管我!”隨著一聲暴躁的嗬斥,望舒一瘸一拐地從人群裏急衝了出來。拖著腳步往外走,仿佛一頭發怒的獅子般粗暴地推開所有人。因為走得急,他被地上放著的一塊金屬板材絆了一下,猛然往前一傾。


    “望舒!”她脫口驚呼起來,伸手攙扶他。


    “滾開!”可少年仿佛瘋了一樣,惡聲怒斥著,大力地推開她,“別碰我!”


    她焦急地低喚:“望舒,你的腿怎麽了?讓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剛觸及他冰冷的手背,他觸電般地往後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極其古怪,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驚懼,拚命捂著傷口不放,踉踉蹌蹌地一直往後退,就像是一頭跌入了陷阱的猛獸。那一瞬間,她吃了一驚——望舒的這種反應,似乎又不僅僅隻是遇刺的恐懼和看到她出嫁的震驚而已!


    他…到底怎麽了?


    那個少年看著她,拚命地搖著頭,喃喃:“別靠近我…別靠近我!”忽然間,他用力地推開了那些上來攙扶他的人,再度奪路而逃,迅速跑遠了。


    “望舒?”織鶯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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