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第二天清晨,太陽依舊升起,照耀著大地和海洋。


    雲荒的心髒上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在女帝悅意登基的同時,空桑元帥白墨宸卻領兵離開了帝都伽藍城,回頭殺向了葉城,直衝鎮國公府而去,如狼似虎的戰士們撞開了門,直接衝入府邸搜起人來。


    “你們想要幹什麽?鎮國公府有丹書鐵卷,連帝君也無權搜查!”總管楓夫人挺身而出想要阻攔這一群不速之客,卻被立刻拿下。葉城府尹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趕緊過來想要詢問,也一樣被殺氣騰騰的軍隊押到了一邊。


    “今天的事,你不用管,”白墨宸坐在馬上,冷冷開口,“這是我和慕容雋之間的事。”


    “稟白帥,慕容府上的所有人均已找到,共計一百一十七口,無一遺漏。唯有慕容逸、慕容雋兩兄弟不在,翻遍了內外也不見人影!”


    聽到侍衛來報,白帥的臉色忽地陰沉了一下——不在?是早已知道自己將會前來報複,所以扔下了一家上百口人連夜逃離了麽?還是準備蟄伏起來,再動什麽心思?他咬著牙,冷冷:“架起火,給我燒了鎮國公府!傳令出去,如果日落時分還見不到慕容氏兩兄弟自動投降,我就火燒鎮國公府,從上到下,雞犬不留!”


    火燒鎮國公府,族滅慕容氏?


    自從先祖慕容修開始,慕容氏管理葉城數百年,恩威並施,在百姓中擁有極高的威望,所以這個消息一傳出,外麵圍觀的百姓都顯得震驚而慌亂,更有一些大膽的民眾幹脆跪在門外,向全副武裝的軍人們為慕容氏求情。


    然而白墨宸卻毫不動容:“凡是有為慕容氏說話的,一律以同黨論!”


    “白帥,這樣是會激起民變的啊!”穆先生策馬上來勸諫,卻被他毫不留情的一鞭子抽得跌落馬背,厲聲:“再在我麵前出現,連你一起扔到火堆裏!”


    白墨宸切齒,聲音森冷而陌生,完全不似平日的模樣。


    “墨宸,這樣的確太亂來了!”唯一還敢攔住他的隻有他的刎頸之交驍騎軍統領駿音,他一把上來拉住了元帥的籠頭,“從光華皇帝開始,葉城慕容氏就有丹書鐵卷——你這樣貿貿然行動,無憑無據,會引起朝野震驚的。”


    “無憑無據?”白墨宸冷笑起來,用鞭梢指點著遠處的伽藍白塔,“我親眼看見夜來被活活燒死在我麵前,這還叫無憑無據?——慕容雋他勾結宰輔,試圖顛覆朝廷,放火燒了半個帝都,這叫無憑無據麽?!”


    “正是!”穆先生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抱住馬腿,苦苦勸諫:“宰輔死了,所有刺客也全死了,都鐸大統領至今不知下落…這一夜的事情已經說不清楚了!白帥您如果不節製怒火,定會壞了大事!”


    “滾開!”空桑元帥的眼神裏閃耀著可怕的光,“別在我麵前出現!”


    “白帥如果真的要屠戮慕容氏,就從屬下開始下刀吧!”穆先生卻攔在了馬前,死死不鬆手,“如今新帝登基,當務之急是先籠絡文武百官,豎立在朝中的地位威信,然後速速返回西海戰場,和冰夷決一死戰!白帥不能在這個當兒上意氣用事啊!”


    “滾!”白墨宸聽到這般縝密的言詞,忽然覺得無邊的厭惡,不由惡狠狠地一鞭抽在這個幕僚的背上。


    這一鞭用力極猛,隻抽得穆星北背上的衣衫全數開裂,血肉翻出。他聽不見所有下屬的勸告,看不見所有百姓的哀求。心裏隻充斥著一個聲音:複仇!殺了慕容雋,誅滅慕容氏全族!用一場痛快淋漓的屠殺和焚燒,為她複仇!


    夜來死了…要用什麽為她祭典?要誰來為這一切付出代價?


    隻有血,無數的血,才能澆滅他心頭熊熊的怒火!


    白墨宸用左臂緊緊按著刀,按捺著心裏洶湧而出的殺氣,那曾經在火裏被斬斷的手上隻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疤痕——在鐵甲之下,沒有人注意到那些金色正在往他的上臂擴散,宛如隨著流動的血液一起侵蝕入心髒。


    “神啊…神!大、大難…”忽然間,一個模糊的聲音響起在人群裏,“大難…臨頭了啊!神…”


    鎮國公府外,人群紛紛退讓,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瘋子從地上爬來。那個不成人形的家夥蠕動著,手中並用地在街上向著鎮國公府爬過來,整個背上一片血肉模糊,發出一陣陣的惡臭,讓所有人都掩鼻閃避。


    那個瘋子似乎全無畏懼,直接爬到了被封鎖的鎮國公府的台階上,抬起頭看著門內的白墨宸,手舞足蹈,咕咕地嘟嚷著:“大…大難臨頭…破軍…你…你…”


    他拚命張嘴,卻說不出一句清晰的話——瞬間,在張開的嘴裏,誰都清晰地看到了他隻半截的舌頭!


    “天官蒼華?”穆星北忽然認出了那個人是誰,失聲——這個人,正是不久前在海皇祭上在白帝麵前預言過破軍複蘇,天下即將陷入大亂的天官!


    “九百年後,世當有王者興,更有大難起。”


    當時天官慷慨陳詞說了很多,但心懷鬼胎的白帝估計隻進去了那麽一句。也就是這一句預言促使他下決心召白墨宸回京,孤注一擲地發動內戰——然而這個短命而跋扈的皇帝卻不曾料想過,即便這句話是真的,也不是應驗在自己身上的!


    “你…你!神啊…”天官指著白墨宸,眼神忽然變得狂喜而讚歎,恐懼而狂亂,“你,你是…啊啊!你是…”


    他一把撲過去,抱住了馬腿,抬頭看著白墨宸:“你…你…”


    “給我把他扔出去!”白墨宸卻沒有心思和一個瘋子多說話,吩咐左右將其拖出,然後鞭梢一指,厲聲,“把慕容家的人全部鎖起來,從上到下,從老到幼,一個都不留!統統的放到柴堆上去,等我下令就立刻點火!”


    “是!”戰士們上前,用粗大的鐵鏈將那些錦衣玉食的貴人們鎖起,一串串的押送到後院。一時間,哀呼的、求饒的、哭泣的響成了一片。


    “住手!”忽然間有一個聲音響起,人群向兩邊分開。隻見一個衣衫華麗的少女疾步衝來,撥開人群擠了進來,大聲對著白墨宸怒喝:“你要做什麽?別太過分了!”


    不遠處,一隊龐大的馬車正在魚貫出城。這個少女本來坐在馬隊中最華麗的一輛大車上,正在和族人一起離開葉城,然而看到這一幕,卻忍不住跳了下來。看到她跳下地,一列二十幾輛車連忙也隨之停下。


    馬隊上,天藍色的旗幟獵獵飛揚,上麵有一隻白色的薩朗鷹紋章。


    “啊?”周圍的人群發出了一聲低低的議論,“廣漠王的九公主?”


    “她怎麽來了?這關她什麽事?”


    “聽說鎮國公向她提過親,但好像沒成…她該不是為了慕容雋才來的吧?”


    “呀,那也算是難得了,在這種時候還敢出來說話!”


    周圍議論紛紛,然而白墨宸隻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所在的馬隊,冷冷問:“怎麽,銅宮的卡洛蒙世家也想卷入這件事麽?”


    “不,不,白帥誤會了!”管家珠瑪連忙上前對著白墨宸陪笑,一把扯過琉璃,低聲埋怨,“九公主,別惹事了!——王說了,我們今日就離開葉城,空桑人的事不要再插手!”


    “不,你沒看見麽?這個人瘋了!他要殺鎮國公全府上下的人!”琉璃一跺腳,卻不肯離開,“慕容雋他偏偏又不在這裏,我怎麽能不管?”


    珠瑪苦笑:“連慕容雋都自顧自跑了,你還湊什麽熱鬧!”


    “慕容他不會跑!他一定在想辦法,”琉璃抗聲,“他不是那種人!”


    “是麽?”白墨宸一怔,坐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丫頭,眼裏忽地露出了一種銳利的光,冷笑,“看起來,你和慕容雋似乎很熟,我們來打個賭如何?如果天黑前他來自投羅網了,那我就放府裏其他人走;如果他沒有回來,那就第一個從你開始殺!”


    “好!”琉璃卻毫不膽怯,一口答應。


    白墨宸看著那個雙手叉腰攔在麵前的少女,眼神變了變,手一動,隻聽唰的一聲,數把長刀錚然出鞘,架在了琉璃頸上。


    “幹嘛?”琉璃嗤笑,“本姑娘答應和你打賭,難道還會跑了?”


    “住手!”忽然間,一道白光迅疾而來,殺入了人群。那些戰士們驚呼著,個個捧著手腕退開,手裏的刀已經被人一擊截斷——那個帶著半張銅麵具的男人從天而降,怒視著驍騎軍,須發皆張,不怒自威,仿佛一頭雄獅咆哮:“誰敢動我的女兒?”


    “廣漠王!”圍觀的人群低低發出了一聲驚歎。


    “真是亂七八糟的局麵啊…”遠處,有一個人負手看著重兵包圍的鎮國公府,喃喃,“以前可不曾聽說白帥是這樣殘暴的人…怎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他搖了搖頭,壓低風帽,轉過了身,苦笑:“是因為那個女人麽?”


    風帽下,那個人的臉蒼白而消瘦,似乎常年都曬不到太陽,有些無精打采,然而眼睛卻比暗夜裏的星辰更閃亮。


    “客官,你的東西已經放上去了,可以出發了麽?”旁邊有車夫將一個木匣子卸在了馬車上,擦著汗,“看鎮國公府那邊鬧成這樣,我們得趕緊上路——等一下如果萬一白帥下令要封城,可就麻煩了。”


    那隻木匣子有七尺長,三尺寬,不知道裝了什麽,很輕。抬的時候車夫總是想到這像是一口棺木,心裏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對方出手大方,像是個有錢的主兒,再加上他要走的路線非常冷僻,適合下手,隻怕自己也不敢接下這一單透著詭異的活兒。


    “唔,現在就出發吧!”那個人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遠處被圍的鎮國公府,“這些閑事就別再管了…反正慕容氏全族就算死了,也和我沒什麽關係。”


    “好嘞!”車夫一聲吆喝,一揚鞭,這輛馬車便夾雜在上百輛一模一樣的車裏,從熙熙攘攘的西門出發,離開了葉城。如果一路順利的話,從葉城東門出發進入望海郡,再過一天便能抵達青水渡口。到時候再換船從水路出發,逆流而上,穿過南迦密林去往北方。


    那個人坐在馬車裏,輕輕拍了拍那個隨身運上船的木匣子。


    裏麵沒有任何回應。


    “這裏頭是什麽呀?”前頭的車夫忍不住回頭問,“這一路您這麽著急!”


    那個人微笑了一下,那個笑容令他蒼白的臉煥發出一種奇特的光彩,“是一把劍。”他注視著那個匣子,語氣神秘而輕微,“一把我夢寐以求、曠古罕有的絕世好劍!——我可是用了好大力氣,才沒有讓它毀於戰火。”


    “啊?”車夫有些莫名其妙:哪有那麽大的劍?難不成裏麵是金銀珠寶,所以這個家夥要故意隱瞞吧!


    一想到這裏,他心裏隱隱一動。


    其實,他們這一群人不是善類,本就是專門在葉城尋找單身上路的客商下手的劫道者。他負責扮成車夫挑選肥羊,還有另一幫兄弟在半路接應——如今有半個月沒開張了,這次好容易逮到一個,可不能錯過。


    “那…客官是想扛著這把劍去哪裏呢?”車夫沒話找話,“去北陸那邊能賣出高價?聽說那兒是寒苦之地,比不得葉城,您這貨雖高,能脫手麽?”


    那個通心眉的男子淡淡:“北越郡,雪城。”


    “雪城?”車夫吃驚,“那麽遠?”


    “是啊…那是我的故鄉,一年裏有九個月都在下雪。”那個人眯起了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下雪的時候,最適合修煉劍術了。”


    車夫恍然大悟,有些敬畏地道:“原來您是一個劍客呀?”


    “是的。”那個人傲然道,“天下最好的劍客。”


    “哦,那您一定是劍聖門下的人吧!”車夫對劍的認識隻限於劍聖一門,便順口奉承,“小的真是榮幸,今日能接到劍聖傳人上車。”


    “不,我不是劍聖門下。”那個人卻忽然變了臉色,“我是北越雪主。”


    “北越什麽主?”車夫別扭地念著這個拗口的名字。


    “北越雪主。”那個人一字一名地重複了一遍,語氣森然,“記住這個名字——因為你是十年來第一個聽到它的人——這個名字,必然會重新傳揚天下!”


    “哦,哦!”雖然完全不曾聽說過,車夫也隻能順著恭維了一句,“那您的劍技也一定非常了不起了!估計劍聖也不會是您的對手,是吧?”


    “不,我現在還不能贏空桑劍聖,”那個人卻淡淡地回答,將視線投注在那個木匣子上,眼神忽地閃過一絲喜悅,“不過等我修成了裏麵的這把劍,整個雲荒就再也沒有人會是我的對手了!就連劍聖,也不會是我的對手!”


    他忽然放聲大笑,讓車夫再也不敢接話。


    不是劍聖傳人?那就好說了…這家夥多半是一些老想著修煉九問的遊俠兒,眼高手低,滿腦子做夢。這種人他見得多了——不過,就算真的是劍聖門下也沒什麽好怕的。聽說最近幾年劍聖清歡廣收門徒,無論什麽雜碎,隻要有錢就能列入門牆,這一門早已是良莠不齊,早就沒有了昔日的榮耀。


    等出了葉城,再找個荒僻的地方小心地下手吧!


    車夫心裏盤算著,揚起鞭子駕著馬車駛出了葉,然而,那個滿腦子做著發財夢的車夫不知道,這一條路對他來說卻是死亡之路,一旦踏出,從此再也無法回到葉城。


    兩天後,有路過的馬車在回雁川的偏僻角落裏發現了這輛被遺棄的馬車。車夫和一群大盜一起橫屍遍地,每個人眉間都有一點殷紅,如同被鋒利無比的劍一擊貫穿了顱骨——然而車上那個神秘的客人連同那一個木匣子,卻早已不知蹤跡。


    隻有青水滔滔,從充滿了淡淡薄霧的南迦密林裏湧出。


    葉城的花魁殷夜來,從那一天起便永遠地在曆史裏消失了。再後來,有知道一些宮裏內幕的人偷偷的說,在劫火燃燒的前夜,殷仙子曾經奉召入宮獻舞,卻偏趕上了那一場天災,不幸葬身於那一場大火。


    半生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傾城一舞,自此絕響。


    萬裏之外,當太陽從大海上升起的時候,房間裏的燭火也已經燃盡。那一對新婚夫婦相對著坐在那裏,一整夜沒有動過一動。


    日光從窗欞照進來了,映照得這個房間一片金紅的喜慶氣息。一夜未睡,織鶯覺得全身都僵硬了,不由得從搖晃的流蘇後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羲錚,而對方隻是坐在那裏,雙目微垂,沒有說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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