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蛩待在藥膳司黑暗的房梁上,低頭看著黑暗裏孤軍奮戰的人。


    在緹騎的猛烈進攻下,短短片刻裏,跟隨白墨宸的十七個人幾乎死傷殆盡,隻留下一個身手最好的青砂校尉還在勉強支撐。藥膳司已經千瘡百孔,每一處都布滿了箭簇和刀痕,可白墨宸還在浴血而戰,身上已經有了不下十處傷口,眼神還是如同一頭被逼到了絕路的猛獸,從未有絲毫屈服的跡象。


    真是一個鋼鐵般的男人。


    在一個半時辰的圍攻不下之後,黑暗裏傳來了一個催促的命令。隨著那個聲音,所有的緹騎忽然間停止了攻擊,齊齊外撤。黑暗裏,忽然聽到嗤啦嗤啦的聲音,似乎外麵的風雨忽然猛烈起來,從破損的窗口內洶湧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氣息彌漫開來。


    “不好!”黑暗裏,寒蛩忽然低呼,“要火攻!”


    一語未落,隻見無數支箭從窗外呼嘯而來。箭尖上帶著火,從各方射入了藥膳司——那些緹騎居然將一袋袋的脂水通過水龍壓射,灑滿了殿內各處!


    白墨宸立刻收轉了劍鋒,化出一處光幕,想要隔擋那些如雨而落的箭。然而力戰了半夜,他差不多也是強弩之末,出手再不能如同最初那樣敏捷,盡管用盡全力,還是有一支箭突破了他的光幕,斜斜落在了地上。


    “嚓!”一瞬間,一溜火光從地上燃起,瞬間擴大——隻聽“轟”的一聲,整座光華殿忽然間變成了一座熊熊燃燒的火爐!


    “所有人警惕!小心裏麵的人逃出來!格殺勿論,一個不留!”都鐸策馬厲喝。成百上千的緹騎嚴陣以待,無數的刀槍箭簇對準了燃燒的大殿,哪怕有一塊木頭崩出來都立刻被射回了火裏,根本沒有絲毫逃脫的可能性。


    隻是短短片刻,火已經蔓延到了房間的最後一個角落。


    “結束了。”坐在暗處觀戰的寒蛩喃喃說了一句,長身而起。再不留戀——仿佛是看完了一出完整的好戲,到最後需要整衣從容離場。


    然而就在同一個刹那,他和所有緹騎都聽到了一個聲音劃破了黑夜:


    “住手!”


    熟悉的語音,難道是——寒蛩霍地回頭。大雨的黎明,閃電在頭頂交錯,映照出女子蒼白的臉。垂死的殷夜來忽然出現在了所有人麵前,手裏光劍光芒微弱,半明半滅,緊緊抵在了身側的咽喉上!


    “城主?!”都鐸一眼看見,便變了臉色。


    ——這是怎麽回事…那個女人在被送進去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甚至讓人覺得她再也不能睜開眼睛了。但此刻,她居然挾持著鎮國公出現在這裏!


    “立刻滅火,撤掉弓箭!”殷夜來強撐著最後一口氣,厲喝。


    都鐸一陣猶豫,看了一眼慕容氏的家臣,卻驚訝的發現那些人居然也沒有動,依舊站在原地緊密地戒備,在如此危急的時刻沒有絲毫亂了陣腳的表情。


    “再不撤我殺了他!”殷夜來咬著牙,手裏的光劍緊了緊。


    在咬牙說出最後三個字的時候,她感覺到手裏的人震了一下。慕容雋轉過頭,死死地看著她。那種目光令她無法直視。殷夜來扣著慕容雋,一手用光劍架在他咽喉上,一步步的朝著熊熊燃燒的房子走去:“快滅火!撤掉所有人!”


    “我們隻聽公子的吩咐。”四大家臣之首的東方清站了出來,冷靜地回答。


    殷夜來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維持著自己僅存的神智,對慕容雋低喝,“你,立刻讓他們滅火,全部撤走!”


    然而慕容雋卻沒有回答,似乎沒有聽到,隻是定定地看著她。


    “讓他們撤走!”殷夜來聽到身後大殿裏梁柱倒塌的聲音,知道脂水遇火後燃燒速度驚人,隻怕連一刻鍾都撐不住,心急如焚,“立刻!”


    “如果我不呢?”慕容雋忽然開口了,語氣裏帶著一絲冷笑,“你就會殺了我麽?”


    他的目光令她握劍的手顫抖了一下。


    “你會殺了我麽?”雷電交加中,慕容雋回過頭看著身邊挾持他的女子,閃電映照著他的側臉,明滅不定。大雨裏,一貫冷靜縝密的人忽然失去了控製地狂笑起來:“那就不要再等了——殺了我啊!立刻!”


    黎明前漆黑的深夜裏,暴雨迎頭而落,從貴公子的臉上縱橫而下。他在雨中大笑,毫不顧忌地將咽喉往那把光劍上送去,似要去擁抱身邊的女子:“來,殺了我啊,堇然!我們三個人一起死在這裏吧!”


    變起突然,周圍的人驚呼了一聲,急衝而上。


    但是比所有人更震驚的是他身邊的女子。仿佛生怕光劍會不小心真的割破對方的咽喉,殷夜來踉蹌著退了幾步,後背幾乎靠上了燃燒的門,臉色蒼白如死。她手裏的光劍光芒本來就微弱,此刻幾乎已經完全熄滅,再沒有絲毫威懾力。


    “殺了我啊,堇然!”然而慕容雋沒有趁機逃離,反而上前一步將她逼到了牆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厲聲,“如果不能殺了我,就跟我回去!”


    他伸出的手上有一個微小的創痕,上麵有血不停的沁出來。


    那個小小的傷口上的痛,一直通往心髒最深處。


    ——是的,今晚,一切必須要做一個最後的了斷!


    這是用性命來搏的一次賭博。然而,顯然孤注一擲的他贏了。


    “少遊…”殷夜來的手垂了下去,抬頭看著他,眼神充滿了絕望,喃喃,“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


    “你也不要再逼我了!”他在她耳邊厲喝,語氣絕決,“如果不殺我,那就跟我回去!一切從頭開始!我們還來得及…還來得及!”


    “不…來不及了。”她抬起頭看著他,唇角忽然綻放出一個淒然的笑容,“來不及了。因為…我和十年前也已經不一樣了!”


    話音未落,肩膀上猛然傳來一股大力,將他一下子推了開去!


    “我當然不能殺你。所以,看來也隻能這樣了…”她對他笑了一笑,猛然轉過身,如同一隻撲火的飛蛾,頭也不回地衝進了那一座正在熊熊燃燒的房子裏!


    浸透脂水的木殿是一個火窟,在她剛剛踏入的一瞬,隻聽一聲巨響,一道大梁轟然斷裂,以雷霆萬鈞之勢迎頭而落!火裏隻聽到一聲輕微的驚呼,女子纖弱的身影被壓在了底下,轉瞬再也不見。


    “堇然!”慕容雋隻覺得眼前一陣漆黑,血氣逆行逼向喉頭,幾乎吐出一口血來。他愣了一下之後,立刻不顧一切地往前奔跑:“堇然!回來!——”


    “公子!”東方清和其他兩大家臣一個箭步上前,一起死死抓住了慕容雋的肩膀,連聲,“公子!清醒一點…清醒一點!”


    “滅火!滅火!”慕容雋掙紮著,厲聲大呼,“快給我滅火!”


    然而,所有人都默然不動,麵色凝重地看著他。


    “怎麽?為什麽站著不動?!你們居然敢不聽我的命令?!”他幾乎要瘋狂了,用手捶著地,回頭看著東方清,大喝,“叫所有人放下武器,立刻滅火!”


    “抱歉,”東方清卻忽然發歎了一口氣,“公子,我們拒絕。”


    “什麽?”他目眥欲裂,“你說什麽?”


    “公子忘記了麽?”心腹家臣低聲道,語氣冷靜,“您曾經叮囑我:如果某一天,您失去了判斷力,做出了明顯不合情理的決定,損害了整個家族和中州人的利益——那麽作為家臣的我們,可以不必執行這樣的決定。”


    “閉嘴!快滅火!”慕容雋在狂怒中完全聽不進這樣的話,“否則殺了你!”


    “公子,在這之前您從未犯過錯,但這一刻卻是。”東方清歎了口氣,低聲,“何況這個女人不值得您如此。她不願與您同生,卻寧可與別人共死。”


    “閉嘴!…閉嘴!”最後一句話犀利如刺,讓慕容雋猛然一震,他隻是竭盡全力地掙紮著,想要衝入大火裏去,“放開我!堇然她在裏麵…她在裏麵!”


    家臣們緊緊從後麵抱住了他,不讓主人有掙脫的機會。


    “不!城主,她已經死了…已經死了!”


    火在四周燃起,獵獵逼人眉睫。視線裏都是一片酷熱的血紅,連腳下玉石鋪的地麵都燙得不能踏足。她不停地奔跑,四處尋覓,呼喊著他的名字。


    在一堵火牆背後,她終於看到了他。


    他被困在火裏,正在用長刀砍開那些掉落的燃燒的椽木,往火還沒有燒得很旺的內室避去——當她在火裏大喊的那一瞬,那個人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他臉色驀然蒼白,張了張嘴,似乎在問她為什麽會在這裏。然而四周的火勢太大,焦裂聲不絕於耳,隔絕了他們的聲音。她不顧一切地朝他奔過去。他也向她奔過來——然而,就在他們雙手相握那一瞬,隻聽一聲轟然的裂響,眼前忽然間就黑了。


    “小心!”他猛然大喊,一把將她推開。


    “墨宸!”她被推出一丈遠,回頭大喊——在他們方才站過的地方,落下了一道粗達合抱的木梁,一瞬間隔斷了彼此的視線。如果不是他在最後關頭斷然推開了自己,她已經被迎頭壓中!


    “快走!”他用盡全力對她喊,自己卻分毫不能動彈——在推開她後,他自己卻沒能避開,左臂生生被壓在了那一道巨梁下,血肉模糊,在大火裏發出焦糊的氣味。


    看到他被壓住,殷夜來不顧一切地往前跑——然而就在那一瞬,隻聽又一聲巨響,第二根支撐大殿的巨梁隨之倒塌。呼嘯而落,重重地砸在了她的背上!


    “夜來!”白墨宸失聲驚呼,掙紮著想要過去。然而左臂被燃燒的巨木壓住,根本無法挪動。他隻看到殷夜來被壓在了底下,火猛烈地燃燒著,很快將她的衣裙和長發焚燒殆盡——她的側臉淹沒在一片濃煙烈火裏,再也看不見。


    “夜來!”他竭力掙紮,忽然不斷一切地拿起手邊的軍刀,一刀切下!


    嚓的一聲,左臂在刀下齊肘而斷,血噴湧而出,遇到熾烈燃燒的木頭化為血腥的霧氣。白墨宸掙脫了斷臂,仿佛瘋了一般撲向火海,大聲喊著她的名字,用刀撥開四處散落的燃燒的木頭,終於撲到了她的身邊。


    然而,她已經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穿過騰騰的火焰,他隻看到一幕殘酷的景象:那一根巨木的橫梁正好砸中了衰弱到極點的女子,將她攔腰截斷——殷夜來被重重地壓在了底下,隻露出肩膀和頭,嘴裏吐出了大口的血,手裏的光劍頹然落地,倒在了火裏,再無聲息。


    那一瞬,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夜來!”他不顧半邊身體血流如注,用獨臂徒勞地推著那一道梁,試圖將她從燃燒的巨木下救出,然而,即便用盡了全力,那合抱粗細的大梁還是根本紋絲不動。


    “夜來!夜來!”他拚命用刀撬著那一道橫梁,直到那把百煉之鋼砰然斷裂。沒有辦法…根本沒有辦法!大火從四周燃燒過來,仿佛地獄的烈焰。白墨宸頹然跪倒在她身側,看著她失去知覺的蒼白的臉,發出了絕望的呼喊,就像是一頭到了絕路的孤狼。


    夜來要死了…夜來就要死了!


    “交換麽?”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聲音——那個聲音似乎極遠,又似乎極近,回響在這個赤炎練獄裏,“她立刻就要死了…想換回她的命麽?”


    什麽?這裏哪裏來的聲音?


    白墨宸悚然一驚,在大火裏抬頭四顧——然而,周圍都是末日般的烈火和轟然不斷的坍塌,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快要來不及了…等她的三魂六魄散了,就再也沒有辦法了。”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帶著某種森然的冷意——“要交換麽?”


    “誰?”火已經從四周逼過來了,他厲聲喊,“誰在那裏!”


    “唯一能幫你的,無所不能者,”那個聲音在不知何處低聲冷笑,忽遠忽近,“我可以幫這個女人活下來…但是,有代價。”


    白墨宸眼睜睜地看著火舌吞噬了殷夜來的軀體,那一瞬間,他已經無法思考,這唯一的聲音是此刻眼前唯一的希望——


    “無論是誰,救救她!無論任何代價!”


    “哈哈哈哈…”大火裏忽然響起了一陣奇特的笑聲,仿佛是遠處傳來的隆隆雷聲。那一瞬,周圍的火焰突然齊齊熄滅!那是一種非常詭異的景象——在他身周一丈之內,仿佛出現了無形的屏障,一瞬隔斷了烈焰!


    “記住,你一開口,烙印便已經打上去了,再也無法反悔!”


    聲音未落,頭頂忽然一片通紅——整座房子因為燒斷了所有的梁木,宛如抽去了脊梁骨一樣,徹底轟然迎頭倒塌!


    外麵下著冬字罕見的雷雨,然而宮殿卻從內部燃起,浸透了脂水的木結構宮殿如同上好的柴火,在一瞬間冒出了熊熊烈焰,開始坍塌——柱子,天花、梁架,都在火焰裏劈裏啪啦地燒著,不時轟然倒下。火裏燃燒著血,有燒焦的刺鼻氣息。


    這是一個煉獄,不再是人活著的世界。


    一個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生中,重複失去最愛的人兩次?一次是在眷戀最深的少年時,一次,是在重逢後的權柄在握的青年時代——最初的時候,他們無法控製命運,而當他們強大得可以控製自己命運的時候,卻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


    永遠的彼此錯過,那就是他們的宿命麽?


    “堇然!堇然!”


    大雨裏,溫文儒雅的貴公子被家臣們死死按倒在地上,對著熊熊燃燒的大火伸出手去,用盡全力呼喊——然而,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切在眼前灰飛煙滅。從未有過的劇痛似在割裂他的心,慕容雋掙紮著,忽然一口血吐出,便失去了知覺。


    “公子!”東方清連忙大喊,“快!叫醫生來!”


    “小心!”然而都鐸忽然間卻大喝了一聲,“有敵來犯!回防!”


    隨著他的大呼,無數支箭飛射而來,瞬間射倒了一片外圍的緹騎。


    黎明前青黛色的天幕下,帝都宮殿剪影巍峨,一群人馬急衝而入,銀甲白馬,在閃電映照下耀眼奪目。這一行足足有上萬人,馬銜鈴,刀出鞘,每個人都被大雨淋濕滿身,顯然是在緊急中連夜集合,從京畿各個駐地飛馳而來,每個人眼裏都有雪亮的戰意,長刀在手,一種隻管殺來,所到之處血光四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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