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德羅斯手裏的權杖如虯曲的樹幹一般。頂端扁平,大小和一朵蘑菇一樣。杖身布滿凸出的結節,底端呈錐形。莉亞無法分辨木頭的品種,權杖從上到下盡是樹結和複雜的木紋。他一手抓住權杖頂端下方,大步流星走得飛快,莉亞和科爾文都快跟不上他了。他的一條腿有些跛,但是依靠這根權杖,他走路完全不比別人慢。事實上,莉亞和科爾文兩人還得努力趕上他才行。


    “走這兒,這兒!”梅德羅斯轉過頭,一邊氣喘籲籲地說道,一邊沿著小徑一路跳著往前走。“快一點。靈力對我們一旦有要求,就必須絕對服從。快快快!十字聖球在用普萊利語和這姑娘說話。普萊利語啊。我早該知道。”


    穿過樹籬,眼前是一片草甸,遠處便是托爾山。山腳下,肥壯的綿羊正在草坪上吃草。他們一行人經過時,幾隻羊還抬起了頭。科爾文咬緊牙關,眼睛眯了起來。每次他臉上出現這種表情,他勢必疑慮重重,格外警覺。他用力扯了扯馬兒的韁繩。


    莉亞的臉頰上滿是汗水,她抹了一把臉。梅德羅斯緩步爬上一座小山丘,那兒什麽都沒有,隻有一棵蘋果樹,看上去和米爾伍德蘋果園裏的完全不一樣。粗壯的樹幹和茂密的枝條仿佛正將幾個世紀以來這棵樹前所發生的事情娓娓道來。那些枝條非常堅實,莉亞發現它們的顏色看上去和梅德羅斯手中的權杖差不多。她走到樹蔭下,差點被一塊石頭絆倒。蹲下身,才發現哪裏是什麽石頭,拿起一看,竟然是米爾伍德的蘋果。


    梅德羅斯回頭看向她,兩人視線交匯,“真是個聰明孩子。再多拿一些,留著給自己和馬兒吃。多備些食物上路,接下來用得到。水果好歹能頂一段時間。”


    現在並非蘋果成熟的季節,即便有,不是曬成幹,就是爛成糊。可這隻熟透的蘋果摸著硬實,表皮黃裏透紅,閃著誘人的光澤。莉亞發現這棵古樹樹幹處有一塊靈石,它散發出的強大力量,她早有察覺。如果是塊火靈石,她還能召喚出火苗來暖暖手。靈石上刻著的那張臉很滄桑,光滑的表麵上有很深的皺紋,還有一撮胡子。莉亞被它的眼睛所吸引,慢慢靠近它。她才伸出手,科爾文一把拽住她的手腕,搖搖頭,有些生氣。


    梅德羅斯繞著蘋果樹轉圈,“我們到了。我也得在這裏和你們分別了。小騎士,就是這兒。你還得帶上一些錢。姑娘,你再拿些蘋果。山腳下的草坪上還會有一些。樹枝上倒是沒有,現在還不是蘋果成熟的季節。”


    莉亞尋了半天,撿了一些蘋果,放進馬背上的褡褳,又花了好些時間,喂馬兒吃了一隻。


    “對了,還有劍,”莉亞在找蘋果的時候,梅德羅斯對科爾文說道:“這把劍屬於一位父親,它和你的這把聖劍差不多。帶著它去找這位騎士的兄弟。然後……這個是銀絲軟甲。你已經有一件了,所以不是給你的。那個孩子也差不多能成為聖騎士了,這個是給他的。現在你既是他的父親,又是他的兄弟。哦,不對,這樣可不行。小騎士,別皺著眉頭。你必須相信我,這是你的責任。現在輪到這件戰衣了。沒錯,上麵還有血跡。但是你不要聽它的尖叫。不,你聽不到的。感謝靈力,你還沒這能力。快拿走。上麵的血跡不會尋到這座山來複仇,它自會去其他地方。小騎士,快穿上它。對,你沒得選。這是德蒙特的。你一定得穿上!”


    莉亞又抱著一堆蘋果,扔進褡褳裏。馬兒搖搖頭,馬鬃輕輕掃過她的臉,她便笑著蹭了蹭馬兒的臉,眼角的餘光瞄到科爾文解下佩劍腰帶,穿上戰衣,又重新再將腰帶係上。這件戰衣顏色暗沉,但是依稀能分辨出幾處劍傷殘留下的血跡。她的耳邊,忽然響起治安官之前對她說過的話,“我的劍上還留有你整個家族的血。那一聲聲的哀歎至今餘音繚繞。但我要告訴你,他們是如何懷有背叛之心,如何在死後依然逃不過被懲罰的命運。你的祖父、你的叔叔,我們把他們的頭用長釘釘住。我還會告訴你,我們又是如何作踐他們的屍體……”


    莉亞心如刀絞。如今,眼前這件浸滿鮮血的戰衣,仿佛是在控訴暴力的真正麵目,她內心一陣鑽心的疼痛。一陣眩暈襲來,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她幾乎要吐出來。可是她緊緊抓住馬鞍的鞍角,待心裏慢慢平息,好讓這一陣惡心被壓下去。在她內心深處,仿佛能聽見這些淒厲的尖叫聲,它們不再是喃喃低語。


    “姑娘,過來。現在快上托爾山,往山頂上爬!快!”


    莉亞不明白,為何梅德羅斯爬得這麽快,還有力氣說話,可他做到了。反觀她,胸口像是灼燒著一團火,雙腿也快要燒著了一般,要不是抓著馬鐙,早就搖搖晃晃地摔倒了。科爾文那件破戰衣早已浸透汗水,但是他一言不發,悶頭往前走。


    “你要騎馬嗎?”他看著莉亞,低聲問道。


    她實在沒力氣說話,隻好搖搖頭,能抓住馬鞍就夠了。隻要馬兒還能往前走,她就沒有問題。


    “如果天氣好,站在科諾特山脊上,就


    能看到托爾山。在豪頓山上也能看見。看到下麵那些樹了麽,不是上麵的。托爾山的山頂什麽都沒有,光禿禿的。原因是這座山還非常年輕,沒錯,年輕!你知道托爾山是怎麽出現在這兒的嗎?嗯?聽說過嗎?你現在也沒法說話,那聽我說。很多年前,第一座大教堂剛剛建造完成。好吧,幾百年前了。現在,你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地方,當時盡數被洪水所淹沒,”他大臂一揮,“來自另一個王國的一些士兵,乘著大船,來到此地準備大肆掠奪財物。他們說另一種語言,可貪婪卻早已在每人出生之時便埋下惡果。當他們看見米爾伍德大教堂的時候,便被貪婪蒙蔽了心智。大船來到河岸口,他們一上岸便屠殺村民。鮮血發出尖叫,傳到了米爾伍德的大主教耳中。那是死亡的聲音。”他回頭看著他們,目光炯炯有神,“你知道大主教做了什麽嗎?小騎士,猜猜看?不猜一下嗎?”


    梅德羅斯不說話了。他們終於來到托爾山的山頂。莉亞隻想跪下,可還是撐住了自己,大口喘氣。兩耳幾乎能聽見自己猛烈的心跳聲。就連科爾文看上去都有些呼吸困難,他也停了下來,彎下腰不停喘氣。


    “哎!你們兩個年輕人。年輕的腿、年輕的腳。沒一點耐力。我連馬都沒有。我必須走到靈力召喚我要去的地方。穿過這片村莊!對,再走過那片村莊。看遠處的地平線!看到了嗎?啊!榮耀之光!永遠也看不厭。”


    汗水從莉亞的鼻尖上滑落,她逐漸恢複了一些力氣。


    “那……大主教做了些什麽呢?”莉亞喘著氣問道。


    “嗯?你說什麽,小姑娘?”


    “就是士兵來的時候。”


    “你說故事的結局?這可是個蕩氣回腸的故事。大船過來以後,士兵便往大教堂進發。他們和村民沒什麽兩樣,頭腦簡單。”他連續打了好幾個響指,最後將一根手指放在唇邊,“但是他們不知道靈力的存在。或者說,他們完全不知靈力的力量是多麽巨大,大主教又是多麽強大。他的視線往東,東邊就會有一座山拔地而起;往西,情形也一樣。”他言之鑿鑿,手臂揮來揮去,“所以,大主教受到靈力的召喚,堅定的信念衍生出強大的力量,他緩緩高舉雙臂,遠處便升起一座山。沒錯!他舉起手,遠處一座山便從地麵升了起來,一座山就這麽出現了。士兵和他們的大船瞬間被壓得粉碎,”他一隻拳頭砸向另一隻手的手掌,“這座山便是托爾山。等你離開這裏,再回望托爾山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我說的一點沒錯。這座山並不屬於這裏。總有一天,會有另外一個大主教將它壓回原來的位置。那個時候,我們都不在人世了。很久以後了,很久很久以後了。”他的目光瞬間變得有些嚴厲,“孩子,快看看十字聖球。讓我們看看,你們應該要往哪兒走。”


    莉亞一下挺直身子。他說的每個字,她都確信無疑。這個故事太奇幻了。相較而言,那場暴風雨引發泥石流之後,露出的那些隻剩破布和指環的屍骨罐和懸在半空中的石頭,都不足為奇了。


    她把手伸進袋子,掏出聖球,遞給梅德羅斯。他眯起眼睛看著聖球。


    “你要做的就是相信它,”他壓低聲音,“相信它可以為你指一條你該走的路。至死不渝。”


    莉亞便集中意念,“請指給我們一條前往溫特魯德的安全路線。”


    聖球似乎又活了過來,兩根指針轉起來,最後偏離托爾山的方向,指向西邊的地平線。


    莉亞抬頭望向指針的方向,目之所及,皆讓她喜不自禁。從山頂極目遠眺,每個方向都開闊無比。景色著實令人讚歎。她看到了茂盛的果園,深邃的峽穀,如鏡子般明亮的水池和遠處的山丘。往下看,大教堂便映入眼簾,現在的它如此渺小,眼淚瞬間溢滿她的眼眶。廚房的煙囪在橡樹林中顯得非常醒目。她又想起了帕斯卡,心頭一陣難過,忍不住抽泣起來。還有蘋果園,還有魚塘。她甚至能看見洗衣房,要是再看得仔細些,還能看到周圍的行人。


    “孩子,你哭了?”他柔聲問道:“這是怎麽了?”


    “我沒想到,自己竟會如此想念它,”莉亞輕聲說道,眼淚早已模糊了視線。


    “你總能在爬山的時候獲得領悟,這就是智慧,”梅德羅斯靜靜地說道:“因為它會告訴我們,自己是多麽渺小。這裏不過是整個王國中不起眼的一塊鵝卵石而已。孩子,你還要登上更高的山,遠方還有更壯美的景色在等著你。”


    “我的伊渡米亞,那是國王的軍隊,”科爾文驚叫一聲,“我……我看不清軍隊的規模,塵土太大了。可是,快看那些戰旗,還有縱隊。他們來了,快看!”


    莉亞用袖子擦了擦眼睛,便轉身去看。科爾文站在一塊凸出的岩石上,往南邊看去。他的頭發和戰衣被風吹得飄揚起來。遠處,國王的軍隊蜿蜒如一條黑蛇,在路上綿延開來,隊尾揚起一陣塵土。


    “沒錯,小騎士,就是國王的軍隊!而且這隻是從王城出發的


    其中一部分。另外還有一隊從南邊出發。三天後,他們會在布裏奇沃特集結。沒錯,三天後。”


    “你怎麽知道?”科爾文問道。


    “聖球說了很多事情,還有一些則是靈力告訴我的。聽我一句話。如果走這條路,你一定會被抓,這姑娘也逃不走。國王此舉可謂竭盡全力。他堅信,自己能讓德蒙特的軍隊一敗塗地。對此,他深信不疑。他總是這麽固執。”


    “有多少人?”科爾文問道。


    “嗯?小騎士?”


    “德蒙特有多少人?”


    梅德羅斯狡黠一笑,“和國王的軍隊比,大概隻是他的十分之一吧。也就一個零頭。小騎士,是不是動搖了?你覺得你們贏不了?”


    “不,”科爾文有些生氣,“我必須告訴德蒙特。”


    “沒錯!你必須告訴他!讓他心存疑慮。對,小騎士,這一定管用。削弱他的自信心,消磨他的希望。無需再苟延殘喘,和一條魚一樣死去便可。”


    “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很容易就會猜疑別人。你自己都沒有發現。夠了!我為什麽還要多嘴?眼前這條路已經被封死了。沒有一條路是安全的。要去溫特魯德,唯一安全的路線,就是穿過比爾敦荒原。就是那兒!看見那波光粼粼的水麵嗎?就在南邊——那兒就是布裏奇沃特小鎮。水麵的北麵就是科諾特山脊。這水麵所及之處就是比爾敦荒原。每逢下雨,荒原就會洪水泛濫。每年一次。那兒地勢低窪,還有沼澤,鮮有小鎮和村落,因為沒人能摸透洪水的性格,很少有人能活下來。過了比爾敦荒原,就是溫特魯德了。看聖球上的指針,它們已經為你們指明了方向。跟著它,它會帶著你們找到德蒙特的營地。一旦偏離,你們就會被國王的軍隊抓住。一定要記住。”


    科爾文走近一步,“梅德羅斯,你來自哪個王國?是浩特蘭德嗎?”


    梅德羅斯眨眨眼,“小騎士,我來自許多地方。我甚至到過伊渡米亞。很久以前,我便帶回這顆種子……種子孕育成樹。那可是一棵好樹,果子特別好吃。”


    “那你來自哪個家族?”科爾文追問道。


    他又調皮地笑了笑,“啊!我也是有家族的。”


    “這姑娘帶我去了離大教堂不遠的一個山洞。在洞裏,我看到了你保存的聖書,每本聖書我都讀了一遍。”


    “是嗎?你都讀到了些什麽?”


    “我想要讀更多。”


    “口氣倒是挺大!你都不知道能不能挨過接下來的幾個禮拜!你得先從溫特魯德的這場屠殺中活著走出來。不過,得有妹妹在那晚為你守夜。聽明白了麽,守夜。”


    科爾文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攥緊拳頭,“妹妹?”他哽咽著,差點說不出話。


    “對,是妹妹。你還是個小騎士。真替你感到遺憾。我可不會再安慰你。”他轉向莉亞,將長滿老繭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這是一雙粗糙的手。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孩子,等你學會閱讀的時候,我會給你看大教堂的聖書。”


    莉亞高興得快要爆炸了。他沒有說如果她“要”學,而是“等”她學會的時候。


    “謝謝你,梅德羅斯,”她輕聲說道,低頭表示感謝,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臉頰上印下一個吻。


    他看著她,笑容甚是溫暖,“啊!能有這樣的神力,真是求之不得。你的內心對閱讀識字堅定不移。很多臣服於靈力的人都希望能有這樣的神力。內心有所想,便堅信你可做到,你總會成功的。這不是預言。若我們集中念力,靈力便會帶我們去向內心想要去的地方。它將你倆聯係起來。我看得一清二楚。現在就讓靈力帶著你們繼續向前進發。你們每走一步,都會遇上困難。注意腳下!一路上一定會碰到治安官的手下,一群殺人犯。如果他們意識到,你們不會蠢到直衝他們的軍隊而去,便會折返前往米爾伍德。小姑娘,你也是他們的目標。但是比爾敦荒原會幫助你們躲過他們的追捕。”


    來到大教堂的年輕聖學徒,之前已經接受訓練,且意念堅定。有些聖學徒已經可以召喚靈力,所具備的神力無與倫比。有些可以召喚出火或者水,甚至抬起一塊石頭,皆易如反掌。但是,無論他們身負何種神力,我們希望他們能激發出更多的神力。如果他們身負六種神力,我們希望他們在離開大教堂的時候,神力則可以翻倍。如果他們隻有一種,我們便會用各種方式不斷嚐試,逼迫他們再鍛煉出兩種或三種神力。但是,無論他們身負一種還是六種神力,有些聖學徒的神力最終卻會悉數喪失。大教堂中,嚴格的訓練會讓他們付出代價。或者說,他們將自己的意念臣服於“懷疑”這小小的負麵情緒,至此,即便是大主教,其能力也未必能治好他們,因為這些聖學徒對自己早已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意念便如同身體一般,從陽光下走進了陰霾之中。


    ——卡斯伯特·雷諾登於比勒貝克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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