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至乾清門,滿朝文武哀痛不已,皇帝定輟朝五日,諸王以下文武官員、公主、王妃以下八旗二品命婦以上,俱齊集舉哀,為大行皇後持服二十七日。


    離了乾清門,玄燁要先至寧壽宮告慰太後,才能往承乾宮來,然半途中太後就派人來告知,請皇帝節哀保重,不必記掛太後,一切以大行皇後後事為重。


    玄燁再步行至承乾宮時,六宮妃嬪、公主阿哥們已齊聚痛哭,他皺眉看了一眼,喚過榮妃道:“都散了,承乾宮裏需要清靜。”


    榮妃含淚應諾,玄燁又喚過梁公公吩咐:“去暢春園將太子接回。”可是話說出口,眉頭一顫,又說,“罷了,他染了風寒,皇後慈愛定不願他抱病前來,讓太子要緊養病。”


    梁公公呆呆聽著,太子爺幾時染了風寒,他怎麽不知道?


    玄燁踏入殿門,但見皇後安然臥於床榻,與前幾日沉睡並無兩樣,可是前幾日,他還能盼著表妹醒過來,從今往後,她再也不會醒了。


    環顧殿內,隻有青蓮幾個近身的宮女已穿戴縞素伏地而哭,半開的窗前嵐琪站在那裏,陽光從她身後落下,在她纖瘦的身上鍍了一層金光。


    “胤禛呢?”玄燁問。


    “四阿哥哭得太傷心流鼻血,被太醫帶去自己屋子治療,一會兒就過來。”嵐琪冷靜地說著,“佟嬪妹妹昏了過去,已經被送回儲秀宮,承乾宮裏忙不過來,不然還是留她在的好,但興許一會兒醒了還會過來,還請皇上這幾日對佟嬪妹妹多多包涵,讓她最後送一送親姐。”


    眼前的人那麽平靜,玄燁記得昔日鈕祜祿皇後沒了,她直接在坤寧宮哭暈了過去,自然彼時懷了四阿哥也是緣故,但這一次她看起來,好像真的不怎麽傷心。進門時看到琴在門外,而梁公公一路過來跟他描述了皇後最後的時光,說德妃娘娘坐著彈琴,四阿哥在裏頭念書,安逸又寧靜的時候,佟嬪娘娘突然失聲痛哭,底下的人才知道,皇後薨了。


    玄燁昨天就想問,屋子裏彈琴的是不是嵐琪,可她記得她說過再也不彈琴,到底沒問出口。他有三個皇後,三人都英年早逝,而他除了陪伴發妻走完最後的人生,其他人最後的時光在身邊的,都是嵐琪。


    “你呢?”心中翻江倒海,好半天,玄燁隻問出這兩個字。


    “臣妾要打起精神,為皇後娘娘操持最體麵的喪禮。”嵐琪微微昂首,淡定的神情中滿是堅毅勇敢,“皇上,這也是您的心願吧。”


    玄燁心頭莫名一熱,頷首應道:“朕全部交付於你。”


    說話間,小和子攙扶四阿哥前來,孩子已經換了縞素,鼻頭上塞了止血的棉花,塗了敗火的膏藥,模樣十分狼狽。這會兒的四阿哥,不見平日的一本正經,不見平日不服輸的個性,全然不是書房裏那個優秀的皇阿哥,此時此刻,隻是一個失去了深愛他的養母的孩子。


    可玄燁見兒子這般,眉頭緊蹙,不等他行禮起身,就沉聲責備:“你額娘自沉屙不起至今,每日梳妝打扮幹淨端莊,幾時有過你這般狼狽?你這樣在她身前哭,她天上有知也要嫌棄你。”


    四阿哥淚眼迷蒙地仰望著父親,模糊的雙眼裏根本看不到父親盛怒的麵容,他一直哭一直哭,停不下來眼中的淚水,好像一輩子的悲傷都要化在今天,嵐琪站在一旁心痛如絞,可他們父子相對,她插不上手也不能插嘴。


    “皇阿瑪……”孩子泣不成聲,努力地說著話,“我給皇額娘念故事了,她最喜歡的孫猴子的故事。”


    玄燁冷然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呢?”


    胤禛哭著搖頭:“我說了,她不要聽。”但立刻又高高揚起頭說,“可是我記住了,皇阿瑪,我都記住了。”


    玄燁伸手將胤禛攏到身前,自己失去親娘時,年紀比胤禛還小,可已經是帝王的他,不能在人前哭成這個模樣,兒子們大多已經比他登基時要大了,他總覺得孩子們該懂事該堅強,可孩子終究是孩子,皇後臨終前那番話,讓他肝腸寸斷。


    “你要好好的,你皇額娘才能放心,哭有什麽用?”玄燁親手抹掉兒子的眼淚,四阿哥在他眼前,除了孩提時的不懂事,還有胤祚沒了的時候,他去追著那要送出宮的棺木外,從未如此柔弱無助過。他知道,胤禛是重情重義的孩子。


    “還有很多事要做,沒有人有空來照顧你哭泣。”玄燁再次冷下臉,把懷裏的孩子推到嵐琪麵前,吩咐胤禛,“跟著你額娘,看她如何為皇後操持後事,做你能做的事,也算盡孝道。”


    嵐琪小心翼翼地伸手,她一直對於胤禛有著過於敏感的謹慎,是怕失去才會這般小心,如今孩子重新完全屬於她,可也隻是眼中所見的而已,她明白這十年的養育之恩,會一輩子刻在他心裏。


    讓她暖心的是,胤禛沒有拒絕,被母親握住手掌後,便跟著她走了幾步,嵐琪對玄燁說,她要帶四阿哥去收拾一下,玄燁點了點頭沒說話,望著母子倆一前一後離去的背影,回眸見再也不會醒來的人那安然祥和的麵容,想起表妹最後問他的那句話,他撒了謊,可表妹明明知道,還是笑:“就算您騙我,我也當真了。”


    失去發妻時,他以為那是親情以外人生所經曆的最大痛苦,皇祖母以外,大概未來再也不會被什麽痛苦打敗,鈕祜祿皇後過世時他的悲傷止於對生命的惋惜,可表妹離去,他的心痛難以言喻,但哭不出來也不想哭,旁人隻當他冷靜甚至無情,心中的痛,隻有自己知道。


    另一個人也沒有哭,不是昔日六阿哥走後呆滯的無淚,也不是太皇太後駕崩後幾欲尋死的哀痛,她冷靜而精神地麵對一切料理一切,承乾宮上下沒有一處混亂或不妥帖,嬌弱的身軀仿佛是此刻最強大的依靠,讓玄燁走進殿內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安心。


    可這份安心,很容易變成依賴,而玄燁心裏,的確早就依賴上了那個人。


    那一日後,大行皇後的喪禮,有條不紊隆而重之地舉行。初十,大行皇後梓宮停靈承乾宮,三日後皇帝親送,奉移至朝陽門外享殿,之後數祭,皆攜諸皇子親臨。七月二十六著封大行皇後之父佟國維一等功,賜誥命,世襲罔替。至九月,命和碩簡親王雅布、多羅信郡王鄂劄,齎冊寶,上大行皇後尊諡,諡號孝懿皇後。十月,孝懿皇後梓宮奉安地宮,聖駕親臨奠酒,親王以下、文武大臣皆隨駕行禮。


    七月初秋,十月深秋,轉眼三月匆匆而過,孝懿皇後的喪禮似乎不同於之前任何一次大喪,赫舍裏、鈕祜祿兩位皇後也好、太皇太後也罷,這一次的喪禮,有條不紊得讓人覺得好像根本沒發生什麽大事,自然前朝後宮細瑣諸事間操持之人,功不可沒。


    十月末四阿哥生辰那日,永和宮突然宣太醫,德妃不堪辛苦,終於病倒了。此時四阿哥已經恢複書房的課業,之後幾天,每日晨起出門前必來永和宮探望,下學後也先至永和宮問安,母慈子孝,外人看著這對親母子的情分,不比昔日養母養子來得差,仿佛很自然地過渡了尷尬的日子。但所有人也都看在眼裏,四阿哥至今住在承乾宮,沒有回永和宮。


    七八月裏,還能說是為了養母持服,但往後的日子,除了祭奠安葬等等要緊日子,平時宮裏的生活與以往無異,阿哥們也不能荒廢學業,但四阿哥除服之後,仍舊一個人住在承乾宮,那裏如今一個妃嬪也沒有,除了太子之外,還沒有哪位阿哥獨自守一座殿閣。


    而提起太子,此番孝懿皇後大喪,從頭至尾不見太子的蹤影,每逢大祭,都是大阿哥以皇長子的身份誦讀祭文,連四阿哥也沒輪上,太子是說在暢春園無逸齋裏養病,可除了皇帝之外其他人不能探視,誰也不知道太子到底在那裏怎麽樣。


    七月以來,舉凡大事皇帝都委任大阿哥,大阿哥也算爭氣,事事穩妥沒出一點岔子,眾人知道明珠府必然在背後協助指導,而索額圖明明在皇後逝世四天後,就成功與沙俄簽訂《尼布楚條約》,但皇帝卻以諸多理由把他留在那裏繼續善後,據說十一月初方能回京。


    三四個月裏,赫舍裏一族的人完全使不上勁,太子安居暢春園念書,到底怎麽樣誰也沒看到,大阿哥卻一日千裏地成長,讓人刮目相看。


    孝懿皇後逝世的悲傷漸漸淡去,宮中照舊恢複以往的平靜,隻是大事後眾人都有些疲倦,加之喪期內不宜娛興慶祝,宮內氛圍隻是緩過一口氣般的疲倦,上上下下都沒什麽精神。


    仿佛唯一有生氣的,就是關於幾位阿哥的流言蜚語,再有永和宮母子間奇怪的關係,好些人巴望著誰去捅開這層紙,好讓人看清楚德妃如今與四阿哥,究竟怎麽回事。


    十一月初下了場大雪,自大行皇後持服之後,宮裏又見蒼白一片。永和宮暖閣裏,嵐琪正擁著錦被教胤祥認字,十三阿哥嬌憨可愛十分黏人,嵐琪越來越喜歡這個孩子,心裏也就更加惦記他的親娘,正準備過些日子把孩子抱去給杏兒看看,甚至想讓杏兒搬來熱鬧的殿閣,鈴蘭那裏雖然好,到底太僻靜。


    隱隱一陣冷風灌進來,該是外頭有人來,一陣小聲說話的動靜後,便見環春打了簾子進來,伏到炕邊對她說:“索額圖大人回來了,太子也從暢春園回來了。”


    嵐琪頷首說:“年末了,太子應該回來了。”又歎了歎,“但是元旦一過,皇上大概就要去園子裏了,大行皇後病前就想去了,可惜皇後病太重不宜挪動。”


    環春問:“咱們去不去?”


    嵐琪搖頭道:“且看皇上怎麽安排。”


    環春笑著:“萬歲爺一定想帶您去的,萬歲爺去哪兒不帶上您呀?”


    懷裏胤祥奶聲奶氣說:“皇阿瑪帶額娘去。”


    嵐琪歡喜地親親他,但心裏卻想,孩子們不知不覺又都長大了,往後在他們麵前說話要多小心些才好,便沒有應環春什麽話,等之後乳母來把十三阿哥抱走,才對她說:“太皇太後大喪、皇後大喪,這兩年皇上就沒怎麽好好親近過後宮,誰心裏的悲傷都有限,更何況他還要繼續負擔這個天下。他總要去散散心的,如今都是新人得寵伺候著,我跟過去做什麽呢,難道他們做什麽事,還要看我的臉色?”


    環春笑道:“這話旁人說也罷了,娘娘說不得,皇上寵誰也比不上您。”


    “你倒是輕狂了。”嵐琪嗔怪她,“我都三十歲了,總比不上十幾二十歲的新鮮可人,他正當盛年,能有一兩個好的伺候著,我也省心不是?”


    環春笑眯眯地說:“娘娘的心可真大,回過頭自己又要吃醋過不去,您跟奴婢還客氣什麽呀?”


    嵐琪卻笑:“你年紀也不小了,還總拿這些話鬧我。”她沉沉一歎,似在傷感孝懿皇後的一生,“大概是經曆了太多生離死別,隻是年末年尾的工夫,我覺得自己莫名其妙地就少了幾分昔日的氣性。雖然心裏依舊不願意他身旁有新歡新寵,可比不得早前那麽反感了,現在每天睜開眼惦記的,是他身子好不好,是這宮裏有沒有出什麽要緊事,是孩子們有沒有哭鬧,果然美人是要養在雲端上的,一旦沾染了煙火氣,就不一樣了。”


    環春也覺得,自家主子比起其他妃嬪娘娘們,她心裏塞的事太多,她做什麽事都全心全意,六宮瑣事也好,阿哥公主們的起居也罷,對皇帝和太後的關心更是從不怠慢,每天都塞得滿滿當當,真是給她時間用來吃醋,她也寧願抱著軟乎乎的小阿哥小公主歪著睡一覺,實在太辛苦。


    “太後娘娘說了,要您這兩個月別管宮裏的事,好好養身體。”環春走去稍稍將窗打開一道縫換換氣,候著覺得有些冷了,趕緊又關上,回來給主子麵前再挪一盆炭,叮囑著,“皇上一日三趟地派人來問您好不好,奴婢都嫌煩了,皇上那兒還不煩。”


    嵐琪懶懶地歪著說:“他煩什麽呀,是底下公公們殷勤,備著他隨時隨地要問,我估摸著他不會時時刻刻都想知道,頂多想起來了,隨口那麽一問。”


    環春擺手笑:“娘娘可不能這樣說,奴婢問過他們,說萬歲爺真是一日三趟地問呢。”


    嵐琪矯情地輕哼:“他心裏有我,我知道。”


    此時外頭似乎又有人來,環春迎出去聽話,須臾臉上神情怪怪地進來說:“長春宮剛去寧壽宮報喜,說大阿哥府裏的侍妾有了身孕,好像要向太後討個恩旨,給那侍妾一個格格的名分。”


    嵐琪知道,阿哥府裏的側福晉也是地位尊貴的存在,大多出自名門,太子的側福晉就是太皇太後親自選的,所以大阿哥府裏那得了寵幸的丫頭,頂多給一個格格的名分,側福晉是不可能的。但若是那侍妾能生下皇長孫,子憑母貴指不定前程能更好,但這樣一來,照惠妃的喜好,旁人生下了皇長孫,大福晉往後的日子,更加難過了。


    “一個侍妾而已,等她真的生了皇長孫,再道喜不遲。”嵐琪吩咐環春,又想起宮裏那個大腹便便的人,再叮囑,“讓人去看看袁答應,她再一個月就要生了。”


    三五日後,因太子從暢春園回來,皇帝帶著太子在上書房與眾阿哥講學,並在那天選定了九阿哥和十阿哥的師傅,他們倆正月元旦之後,也要入書房,一眨眼阿哥們都長大了。


    同樣的,公主們也長大了,純禧公主都快二十歲了,至今待字閨中未出嫁,宗室裏頗有微詞,但皇帝的女兒當然是皇帝說了算,朝臣們反而知道,皇帝是在等待最好的和親機會。


    這天的講學到下午才結束,嵐琪本沒讓環春她們打聽書房裏的狀況,可傍晚前頭卻送來許多東西,隨行的小公公殷勤地給德妃娘娘磕頭道喜,說四阿哥今日得了頭名,這些是皇上的賞賜,四阿哥讓他們都送來永和宮,讓德妃娘娘選一些喜歡的留下。


    眾人都為嵐琪高興,嵐琪雖然也歡喜,可心裏不知有什麽梗著,隨意選了幾件,就讓他們把東西送去承乾宮,再過會兒四阿哥自己就回來了,在暖閣給母親請安。


    嵐琪問了幾句今天的事,小家夥意氣風發滔滔不絕,他不再為了孝懿皇後傷心欲絕,嵐琪本十分放心,可這孩子近來越發用功讀書,她隔著兩座宮殿也管不著,隻時常聽小和子說,四阿哥又熬半宿念書寫字,想他今天能得頭名,也不是隨隨便便得來的。


    孩子用功上進是再好不過的事,孝懿皇後泉下有知也必然欣慰,可嵐琪已是被後宮世故浸潤得透透的人,在她心裏冒出的念頭,卻是樹大招風。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嵐琪定下心來,如今沒有了孝懿皇後,她必須勇敢地保護起自己的兒子,不能總是怕他對自己反感,不能謹慎得過了頭,此刻認真地告誡他,“你做哥哥的,也不想五阿哥七阿哥他們超過你對不對?同樣而言,大阿哥太子還有三阿哥他們會怎麽想?胤禛,你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胤禛望見炕桌上一串烏木念珠,尋常的珠串他不會認得,這串烏木念珠,每三顆之間隔一粒鮮紅的珊瑚石,在書房見過後有印象,就知道該是母親在那一堆賞賜的東西裏留下喜歡的。


    他抬手指向那串珠子說:“這是我熬了三個晚上得來的,皇阿瑪說今日要問功課,我就想好要得頭名,來日去祭皇額娘,也好告訴她。額娘,我熬了三個晚上,我自己用功得來的褒賞,為什麽不成?”


    他茫然地望著母親,清清楚楚記得養母臨終最後幾句話,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做皇帝,可他一定要爭氣。


    嵐琪見他如此,就明白話說得急了,不該在他最驕傲得意的時候說這些話,不該在他辛辛苦苦為自己掙來頭名的時候一盆冷水潑下去,可還有比這更好的機會嗎?今天不說,將來又要等什麽機會才說,總不見得等四阿哥鋒芒畢露被那些老狐狸盯上了才說,現下他失去了皇後,是那些人正鬆口氣的時候。


    “胤祚的死,你忘記了嗎?”嵐琪沉下心,說出最狠的話,勾起孩子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字一字鄭重地說,“那些毒本該是誰吃的?書房裏的事,真的是想爭頭名,就能爭的嗎?”


    “六弟?”四阿哥怔怔出聲,顯然被嚇到了。


    十年來,皇貴妃雖然對養子盡心盡力地教導嗬護,可一切還是以她的溺愛為前提,四阿哥看似平日一本正經,愛讀書求上進,在書房裏嚴於律己,可他的心智,卻要差那麽一點


    點。皇貴妃對他麵麵俱到的照顧,讓他少了很多對周遭人和事的認識。相比之下,阿哥所裏長大的七阿哥,惠妃宮裏養大的八阿哥,比起他們的哥哥要更“成熟”更世故。


    母子倆說不上不歡而散,但四阿哥離開時緊緊繃著臉,回到承乾宮,青蓮、小和子問他怎麽了,他也不說話,晚膳後一個人坐在皇後昔日的寢殿裏發呆,看得底下伺候的人都發怵。


    自然這些事會傳到德妃娘娘跟前,青蓮親自來了一趟,憂心忡忡地說:“娘娘還是把四阿哥接回來吧,四阿哥一個人在承乾宮,奴婢怕有照顧不周的時候,萬一有什麽閃失就不好了。”


    嵐琪心中發沉,她的確害怕自此與兒子生分,人與人之間,有時候吵架怒吼甚至大打出手都未必能撕裂感情,往往卻因為一句冷靜的或者不經意的話斷了情分,事後回想起來,誰也不知道誰錯在了哪裏,於是背道而馳越走越遠。


    “娘娘?”青蓮見德妃發呆,輕輕提醒一句,邊上環春卻朝她擺擺手,青蓮就不敢再問了。


    但嵐琪已轉回神思,略想一想後道:“皇上的意思,是讓四阿哥在承乾宮住滿二十七個月為皇後守孝,他自己也願意,既然是皇上和四阿哥自己的意思,我不便幹預。隔著兩道門而已,不會有什麽事,你安心照顧四阿哥起居,人食五穀他萬一有什麽頭疼腦熱的病也很正常,我不會責怪你。”


    青蓮方才見環春的臉色,就知道這事兒不那麽簡單,趕緊屈膝答應便要告辭,環春送她出來,兩人並肩走,輕聲說:“大概母子倆心裏都有事,他們生的一個脾氣,自己不弄明白,旁人說什麽都不頂用,姐姐隻管照顧好四阿哥,和從前一樣就好,別太緊張了。”


    青蓮卻歎息:“我原以為能和從前一樣,可不知道心裏害怕什麽,這些日子更是奇怪,夜裏稍稍聽見動靜就醒過來,怕會有人來傷害四阿哥。”


    環春笑道:“這樣子自己身體垮了,還怎麽照顧四阿哥,姐姐既然一心要完成皇後娘娘的遺願照顧好四阿哥,自己先要硬朗才是。”


    兩人說著話出門,環春索性跟了走一遭,親眼看到四阿哥坐在皇後的寢殿裏發呆,心裏也好生發悶,回來又不敢對主子說,她就不明白了,下午還好好的,怎麽突然就這樣了。


    之後兩天,四阿哥依舊早晨來一趟,傍晚來一趟,但德妃很快以天寒且她已病愈為由,讓四阿哥早晨不必過去請安,再往後,漸漸的傍晚都不大去了,起先是連著幾日德妃或外出不在永和宮,或其他妃嬪過來相聚閑聊,之後似乎還是德妃的意思,讓孩子不要天天去,說在永和宮也待不久,身子還沒烤暖就要回去念書,進進出出一冷一熱的,容易生病。


    到十一月下旬時,四阿哥幾乎就不去永和宮了,而眼巴巴望著母子倆數月的宮裏人,抓著機會就開始傳揚,說德妃與四阿哥母子不和。


    大行皇後彌留之際,玄燁在承乾宮親耳聽宜妃那句揶揄的話,讓他知道類似的事有多傷人,從前他很不在意,覺得不過是幾句話而已,如今卻舍不得嵐琪被人這樣詬病,怒派梁公公徹查是誰在造謠,慎刑司裏緊跟著就收拾了幾個宮女太監,這陣風算是暫時壓了下去。


    玄燁幾次來永和宮,嵐琪一如既往溫和從容,瞧著一點兒都沒事的樣子,可他終究不大放心,心想若質問四阿哥,那小子很敏感,不露在人前,但骨子裏十分驕傲,弄不好母子關係不解決,父子關係也僵了,冷靜地想了幾天,還是忍不住來永和宮問嵐琪。


    嵐琪聽得玄燁一番話,不在意地搖搖頭說:“皇後娘娘最後那段日子裏,臣妾就想明白之後我們母子一定會有這麽一段,十年來臣妾隻是偶爾對四阿哥做出關心的事,做額娘的不了解兒子,兒子也不懂額娘的心思,皇後娘娘薨後咱們突然就很親昵,宮裏人不是都奇怪嗎?其實臣妾自己也不安,有矛盾才能溝通,才能知道彼此想什麽,太皇太後對臣妾說過,夫妻之間相敬如賓是最大的悲哀,我想母子之間,應該也是這樣的。”


    玄燁算是鬆口氣,他怕嵐琪不知道如何麵對這些事,而是在自己麵前硬撐著不在乎,這會兒連臉上神情都鬆下來,懶懶地歪了身子,要嵐琪給他揉揉腰背。


    嵐琪不耐煩地說:“宮裏要給您揉腰背的人隊伍都排到午門去了,非要特地跑來煩臣妾做這力氣活,幾個小祖宗每天纏著要抱抱,臣妾的胳膊也抬不起來呢。”


    玄燁聽說立刻翻過身,要捏捏她的手臂,卻又被人推著躺下去,嬌嗔道:“誰稀罕。”


    “那你也抱抱朕?”玄燁轉過臉促狹地笑著。嵐琪在他胳膊上使勁一搓,發脾氣似的說:“就會欺負人。”


    玄燁大笑,責備道:“胡鬧,你不怕把朕的胳膊擰了,那是殺頭的罪。”身後人卻得意地說:“人家才不傻,手裏有的是分寸。”


    其實皇帝並非特意要煩嵐琪做這力氣活,嵐琪手裏的功夫也絕比不上太醫院裏的推拿師,可他就是喜歡這雙手在自己身上揉搓,那力道不輕不重,不說能舒緩多少筋骨酸痛,就是她在身邊,三兩下自己就放鬆犯困,往往能踏實地睡上小半個時辰,十分解乏。


    日子轉眼就入了臘月,又是一年清靜的臘月,嵐琪倒樂得清靜些好休養,但還是難免一些送往迎來,永和宮裏忙不過來時,布貴人就會來幫忙照顧阿哥公主。


    端靜公主大了不喜歡黏著母親,並沒有來,布貴人哄了小家夥們午睡,在一旁看嵐琪應付內務府的人,好半天停當了,她泡了茶送來與嵐琪一道用,見她滿麵疲倦,笑道:“剛才看著你應付那些狡猾的老東西,我都記不起來你從前的樣子了,好像你生來就是如此能幹精明。”


    嵐琪笑道:“倒是姐姐不曾變過。”


    布貴人摸摸自己的發鬢,開朗地玩笑說:“連容貌都沒見老,是不是?”


    嵐琪笑著點頭,布貴人卻嗔怪:“孩子們都長大了,我都三十多了。”提起這個,便輕聲說,“前日皇上破天荒來了鍾粹宮,把我們都嚇壞了,萬歲爺在屋子裏和端嬪姐姐說了好一陣的話,我和戴貴人都猜,該是為了純禧公主,這眼瞧著奔二十的大姑娘,總留著也不是個事兒。這不知要往哪裏嫁去,這兩天端嬪姐姐臉上都沉甸甸的。”


    “養了十幾年的閨女,能舍得嗎?”嵐琪歎息,“雖說哪怕留到四十歲也願意,可耽誤孩子的婚姻大事和前程,心裏更過意不去,做娘的總是兩難。”


    布貴人則滿足地笑道:“能把端靜帶在身邊看著她長大成人,我已經心滿意足,不怕她出嫁的那一日,我心裏都想好了。”


    嵐琪讚她:“還是姐姐寬心。”


    但布貴人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嵐琪,好半天看得嵐琪都奇怪了,才突然問:“你呢?到底和四阿哥怎麽樣了,我知道你心裏對什麽事都有分寸有把握,可我看著心懸得很,男孩子不比女孩子,大了他們更會藏心思,你一向對孩子們很體諒很寬容,怎麽不哄哄四阿哥,好端端的還不讓他來給你請安。”


    嵐琪這才露出幾分嚴肅,不是怪姐姐多事,而道:“姐姐也覺得,我該去哄著他?我可沒有不許他來給我請安,隻是天冷不要他一清早少睡半個時辰就為了看我一眼,晚上也是怕他一冷一熱生了病,我還不夠體諒他?”


    布貴人見她要生氣,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嵐琪放下茶碗,顯然是生氣了,自然不是衝布貴人來的,冷靜了半晌後才說:“布姐姐,你也不是處處哄著端靜,姑娘不聽話的時候,你和端嬪姐姐也會教訓吧?”


    布貴人點點頭,又聽嵐琪繼續嚴肅地說:“我是他額娘,不是他媳婦,更不是他的奴婢,我從前是顧及皇後的感情,也自認對孩子愧疚,才小心謹慎地對待母子關係,可現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他是我的兒子,我為什麽要那麽謹慎那麽小心,甚至在他麵前有些卑微?該教的道理我就該堂堂正正地教,做什麽老要瞻前顧後怕他討厭我,就是因為這樣想的,我對他說話稍稍和從前有些不一樣,他心裏大概就覺得不對了,你們都來問我怎麽和兒子這樣了,事實上是他對我有意見。”


    布貴人見嵐琪這樣說,知道她也憋屈久了,索性想讓她放開懷抱好好說,嵐琪也是說得起勁了,心裏一陣痛快,飲下半碗茶繼續道:“溫憲不聽話,我都動手打過她,十三、十四這麽點兒我也照舊會紅著臉訓斥,隻有對他,我像供著佛爺似的,還算什麽母子?若是要這樣注定不能長久,還不如現下就淡了情分,他自強自立去,我也落得清靜。”


    “你別說這樣的話。”布貴人稍稍有些著急。


    “不是我狠心。”嵐琪長長一歎,“哪怕他真的不認我了,我也會一輩子護著他不讓人欺負他,可我不想做母子做得那麽辛苦,我做娘的對兒子說句話,還要處處小心,那是什麽滋味?十幾年了,我受夠了。”


    布貴人還是勸:“十多歲的毛頭小子,你也別把他想得太聰明,你委屈我知道,可孩子也有轉不過彎的時候,你也耐心一些,現下誰也不管你們,就這麽僵著,能好得了嗎?你都委屈十幾年了,再委屈一次好好和四阿哥說說,也不難。”


    嵐琪臉上軟下幾分,手指摩挲著茶杯上的花紋,輕聲嘀咕:“我知道,我不過是衝姐姐發發脾氣,心裏總是明白,就因為我是做娘的,受委屈也是應該的。”


    布貴人哭笑不得,捧著心口說:“剛才你說得那麽激動,把我嚇壞了。”


    “還能怎麽著,他到底是我兒子。”嵐琪一改方才麵對內務府那群老奸巨猾的奴才時精明能幹的氣勢,這會兒軟軟地伏在桌上嘀咕,反像是受了委屈的閨女似的,“我早就想好了,他再不理我,我就去找他,他是我兒子,隻有不要爹娘的孩子,沒有不要孩子的父母。”


    布貴人鬆口氣說:“你們注定是母子了,脾氣也都一樣,好在你還明白自己是做娘的。”


    姐妹倆說說體己話,嵐琪心裏暢快多了,但之後幾天青蓮每日來稟告四阿哥的事,那孩子仍舊心事重重的,不知道他到底在煩惱什麽,書房裏也沒什麽異樣的動靜,嵐琪心裏很擔憂,一時又找不著好的機會去和兒子說說,越擔心越著急。


    臘月初七時,袁答應生下小公主,母女平安,宮裏總算添了件喜事,臘八這天太後又在寧壽宮賞臘八粥,雖非鋪張慶賀,宮裏總算熱鬧了些,皇帝的意思是還侍奉太後這位長輩在宮裏,不能太過悲傷逝者,而忘了對太後的孝道,如此宮裏人更放得開些,隻是誰都明白其中的分寸。


    阿哥們這天也都早一個時辰下學,一道往寧壽宮給太後磕頭領賞,兄弟們吃了粥各自要回去,四阿哥帶著小和子幾人步行回承乾宮,經過永和宮門前,他稍稍停了停腳步,小和子笑嘻嘻上來說:“主子,咱們進去嗎?”


    胤禛搖搖頭:“方才皇祖母不是說了,好些伯母嬸嬸在永和宮,我去做什麽,怪麻煩的。”他說罷往承乾宮去,小和子無奈地一路跟著,絮絮叨叨半天勸說他去請個安,結果被小主子不耐煩地罵了,捂著嘴再不敢開口。


    進承乾宮的門,驟然的冷清讓胤禛心裏一顫,養母去世後,承乾宮裏的人手清減了許多,加之這邊他還算在為養母守孝,太監宮女連說話都很小聲,更別說什麽歡聲笑語了。


    “四阿哥,你回來了?”


    正往門裏去,忽然聽見清亮溫柔的女孩子聲音,那麽熟悉的一聲“四阿哥”,胤禛循聲望過去,廊下站著亭亭玉立的毓溪,她臉上燦爛甜美的笑容,頓時掃去承乾宮許多陰霾。


    “四阿哥,毓溪小姐可真好看。”小和子賊兮兮地湊上來,被主子在腦門上賞了一巴掌,胤禛瞪了他一眼便往毓溪那裏去,小姑娘周正地屈膝行了禮,他則問:“你一早來了?”


    毓溪點頭:“來了半天,已經在寧壽宮吃過粥。”


    胤禛微笑:“我也才吃了粥來的。”似乎不知說什麽話好,問道,“你這就要走了?”


    毓溪笑著晃了晃腦袋:“特地等四阿哥回來,我阿瑪從江南得了幾幅字畫,我送進宮來請德妃娘娘賞玩,娘娘說四阿哥喜歡這些,讓我拿來先給你挑選,若是喜歡就都留下,有不喜歡的,娘娘再收著。”


    胤禛哦了一聲,要往自己的屋子去,毓溪立定沒動,喊了他道:“去四阿哥的屋子,不大方便,字畫擱在正殿裏頭了,那裏寬敞也鋪得開。”


    小姑娘粉麵微紅,赧然垂下眼簾,因不見四阿哥應答,自己便轉身往正殿去,倒是胤禛愣了愣,被小和子推了一下才跟過來,但見正殿裏鋪了新的地毯,地毯上橫七豎八地擺著幾卷畫軸,毓溪跳進去就跪坐在地毯上,朝四阿哥招手說:“再晚些,天暗了看不清楚,點蠟燭看怕燒著了。”


    胤禛忙從門前挪開,光線更明亮地照進來,落在毓溪的臉上,秀美白皙的臉頰似綻放光芒,她笑著回過頭要說話,卻見四阿哥的目光直直地停在自己身上,小姑娘怦然心動,羞澀地垂下臉,輕聲說:“四阿哥,你喜歡嗎?”


    “喜歡。”胤禛脫口而出。


    毓溪怔然舉目望著他,雙頰緋紅眼波流轉,怯怯囁嚅:“喜歡這幅畫嗎?”


    胤禛倉促地收回目光,將視線轉在她手裏的畫上,點了點頭說:“喜歡,這幅就留下好了,我近來也學著畫畫了,閑來臨摹也好。”


    “是。”毓溪小心翼翼地將畫軸卷起來,偷偷又看了一眼胤禛,轉過臉輕聲說,“皇後娘娘薨後,我就病了,一直沒能進宮對四阿哥說聲節哀,今天看到四阿哥精神不錯,也放心了。”


    胤禛問道:“你病了?好了嗎?”


    毓溪笑:“自然好了才能進宮,四阿哥看我氣色?


    ?好?”


    胤禛淡淡笑著,點頭說:“臉上紅撲撲的,很有精神。”頓了頓輕聲道,“你越來越好看了。”


    毓溪緊張地將手裏的畫軸卷起放開又卷起放開,半天吐出幾個字:“你說的我才信。”


    殿門外,小和子扒拉著門偷看,冷不丁被青蓮踹了一腳屁股揪著耳朵拎走,他卻笑嘻嘻地捂著耳朵說:“姑姑您看,主子好久沒笑了,毓溪小姐果然有法子。”


    青蓮嗔怪道:“將來成了福晉,成了你的主子,你再敢這樣扒著門看,一定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小和子憨憨笑,十分憧憬地說:“不知幾時才能喊一聲福晉,太子還沒娶媳婦呢。”


    “你又多嘴了,等我回了德妃娘娘,打斷你的腿。”青蓮使勁擰小和子的耳朵,嗬斥他,“一心一意照顧主子,不要去想旁人的事,太子和阿哥們的事,該你說的嗎?”


    小和子怕挨打,連連答應,可還是被青蓮責罰不許吃晚飯,倒是之後去永和宮回話,德妃娘娘聽說四阿哥和毓溪小姐在一起好好看書寫字,高興地賞了他一碟芝麻糖,自然有更好的點心讓帶回來給阿哥和小姐吃。


    且說胤禛和毓溪在正殿賞罷了字畫,胤禛就讓人把筆墨書冊都拿去那裏,毓溪坐在一旁磨墨,胤禛心無旁騖地背書誦讀,不知不覺天色已晚,承乾宮內華燈初上,青蓮端著小和子從永和宮帶回來的點心進來,溫和地說:“小姐餓不餓?我們四阿哥近來都不進晚膳,隻怕您餓了吧。”


    毓溪笑而不語,胤禛見那幾件點心很精致,略有些食欲,又怕毓溪饑餓,便道:“我們拿了在廊下坐著吃,屋子裏悶半天了,想透透氣。”


    青蓮很高興,趕緊去布置,等他們出來,燒得紅旺的火爐兩邊各擺了一盆,凳子上鋪了獸皮毯子,中間一張小桌,桌上有精致的銅爐,不疾不徐的火焰溫著一壺奶茶。


    兩人坐下略進了幾塊點心,胤禛親自給毓溪遞過一碗熱乎乎的奶茶,觸及指間覺得很涼,不禁道:“你冷?”


    毓溪捧過奶茶捂著手說:“冬天一向手涼,除非在被窩裏捂著,大夫說身子弱沒血氣,一直吃藥調理的。”


    “你年紀那麽小,就總吃藥怎麽好?”四阿哥似乎很抵觸吃藥這樣的事,大概是長年累月看著養母吃藥,可她終究還是仙去,心裏才覺得醫藥不可靠。


    毓溪喝了兩口熱奶茶,身子暖暖的,臉上又飄起紅暈,可是見四阿哥皺著眉,有些緊張,想起進宮前無意中聽額娘和


    阿瑪說的話,心中打鼓,猶豫再三還是鼓起勇氣問:“四阿哥,你現在叫德妃娘娘額娘了嗎?”


    最早最早,是毓溪頭一個問他的,彼時四阿哥想也沒想就回答出來,今天卻愣住了,好半天自顧自地喝掉一整碗奶茶,才回答:“我總覺得,不大一樣了。”


    毓溪是聽阿瑪額娘私下裏擔憂,說宮裏傳聞德妃娘娘與四阿哥母子不和睦,她也一直懸在心裏,今日見了德妃娘娘依舊那樣溫柔親昵,倒是四阿哥看著怪怪的。


    “我在宮外頭就聽說……”毓溪很緊張,鬆了手中的茶碗,垂手在桌下繞著手指,慢吞吞道,“四阿哥和德妃娘娘,不和睦嗎?你為什麽還一個人住在承乾宮?”


    胤禛板著臉看她:“額娘叫你來說這些的?”


    毓溪慌忙搖頭,急紅了臉:“沒有的事,我聽阿瑪對額娘擔心,我也……”她雙眸晶瑩,似要落淚般,但忍住了,隻稍稍有些哽咽,“我也擔心你,皇後娘娘薨了後,我總是哭才病不肯好。”


    胤禛垂下眼簾:“皇額娘很喜歡你,你來陪她的那幾天,她很高興。”


    “德妃娘娘呢?”毓溪似乎是說出口了反而不怕了,清清楚楚地問,“你和德妃娘娘真的鬧別扭了?”


    “我怎麽好對額娘鬧別扭?”胤禛道,但神情低落,似自言自語說,“但皇額娘走後,額娘對我和從前不一樣了,從前她很溫柔總是笑,可是現在總會說些嚴肅的事,我不喜歡聽。”


    “長輩們總比我們……”


    “我知道。”胤禛打斷了毓溪的話,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前些日子才知道,皇阿瑪問功課那天,那些題三哥和八弟他們都會,他們也用功學、用心背了,可是那天太子哥哥表現不佳,他們後來輪上,就都故意裝傻,隻有我太得意,非要爭個長短。我現在才明白,額娘說的那些話全中了,心裏很不甘心很後悔。”


    “對自己的額娘,有什麽不能說的?”毓溪輕聲道,但不敢正視胤禛的眼睛,低頭盯著麵前那碗還冒著熱氣的奶茶說,“四阿哥別看我在宮裏規規矩矩很禮貌,我在家也是有祖母有姨奶奶們寵的。仗著她們寵愛,偶爾會和額娘鬧脾氣,甚至跟阿瑪頂嘴,額娘氣急了幾天不理我,阿瑪氣急了甚至要打我,但過幾天我認個錯撒個嬌,就什麽事都沒了,我家姨奶奶說,牙齒和舌頭還打架呢。”


    胤禛淡淡一笑:“我從前也對皇額娘發脾氣頂嘴,有時候好幾天不說話,但很快就好了。”


    毓溪笑道:“可是現在我們都長大了,四阿哥是不是想,現在這個年紀了,不能撒嬌了?”


    胤禛心情漸漸好,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點頭說:“我想去認錯,想跟額娘好好說,我往後會好好聽她的話。可就是覺得別扭,若是從前,在皇額娘榻上一滾,就什麽事都沒了。”


    毓溪也放鬆下來,笑得花兒一樣,輕聲說:“以前不是跟六阿哥一道隨娘娘睡過?那就再來一回,躺著和娘娘好好說說,我不告訴人家。”


    胤禛笑出聲,難為情地說:“胡鬧。”


    兩人心情都見好,銅爐裏的火也更旺了,卻突然聽門前脆亮的童聲喊著四哥,又不耐煩地吆喝:“走快點兒。小宸兒,你太慢了。”


    青蓮帶著更多的人打燈籠來,院子裏照得通亮,但見溫憲公主領著裹得圓滾滾的妹妹來,溫宸走路一晃一晃,穿得又厚實,乍一眼看,真像個棉球滾過來似的。


    胤禛上前抱起小妹妹,溫宸甜甜地親了哥哥,瞧見跟上來的毓溪,笑眯眯地喊著:“漂亮姐姐。”


    小魔王帶著妹妹一來,胤禛和毓溪好好說話的氣氛被打破,隻能陪著兩個小搗蛋在暖閣裏鬧騰,可是溫憲天不怕地不怕,嫉妒心又重,見不得大家多偏疼小妹妹,這一鬧便鬧出點事。


    等她大哭小叫地被抱回永和宮,嵐琪看著環春幾個按著被燙傷的女兒上藥,才聽毓溪和胤禛戰戰兢兢地解釋,說溫憲見毓溪喂熱奶給小宸兒吃,她就非要湊過去,擠來擠去把桌上的手爐掀翻,裏頭炭火星子濺出來,撲在她手背上了。


    嵐琪就知道是女兒自己淘氣,而且隻是手背上稍稍兩點傷口,毓溪在,她也不好責備,隻溫和地說著:“沒事了,你們早些歇著去,毓溪今晚在寧壽宮住,讓綠珠送你過去,再晚些太後也要休息了。”


    毓溪福身答應,臨走前朝四阿哥使了眼色,胤禛卻尷尬地回避,她略著急,索性開口道:“德妃娘娘,四阿哥有話跟你說,臣女先告退了。”說罷轉身跑開,留下嵐琪與胤禛麵麵相覷,小男子漢臉色漸漸漲紅,憋了半天說:“額娘,這裏太吵了。”


    看著兒子滿臉孩子氣,方才他們金童玉女般進來時,嵐琪恍惚覺得是有了兒媳婦了,這下一開口說話,又活脫脫是個小孩子。


    “去十三、十四屋子裏坐會兒,我哄了溫憲就來。”嵐琪微微笑,把兒子推到門前,也不管他答應不答應,就先回來對付大哭大鬧的小魔王,溫憲是個要人哄的脾氣,更何況這會兒是被燙傷了,更加有道理哭鬧,到目前為止似乎隻有玄燁能鎮得住她,嵐琪也時常束手無策。


    比起妹妹那兒吵得人腦殼疼,弟弟屋子裏特別安靜,進門時正看到倆小兄弟伏在炕桌上,十三阿哥自己吃一口飯,再給弟弟喂一口,兄弟倆差了一歲多,可十四長得十分壯實,就快趕上小哥哥了。


    “是(四)哥。”胤祥看到四阿哥來,歡喜地放了手裏的勺子,爬到炕沿伸手要四哥抱抱,他口齒還不清楚,四和十分不清楚,總是“是哥是哥”地喊胤禛,性子很黏人,黏嵐琪黏乳母,看到哥哥姐姐都要抱抱,一見四阿哥就更樂。


    小家夥胖乎乎的臉上還沾著飯米粒,胤禛給他拿下來,邊上乳母遞來帕子,他小心地給弟弟擦拭幹淨,可再抬頭看十四,那孩子自己爬到桌邊,拿起小哥哥放下的勺子自己開始扒拉飯吃,乳母在一旁說:“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日夜顛倒,今天又睡晚了,這會兒才吃飯。十四阿哥不肯吃自己的飯,一定要吃十三阿哥的。”


    其實就是一碗白米飯,他們倒是好對付,白米飯也吃得津津有味,十三阿哥看見弟弟拿他的勺子把米飯撥得到處都是,隻樂嗬嗬地笑著一點不生氣,這要換做小宸兒動一動溫憲的東西,姐姐早一巴掌招呼上去了。


    “吃飽了嗎?和弟弟一起去吃。”胤禛放下胤祥,拍拍他讓他坐回去,胤祥抱著哥哥不肯撒手,他隻能帶著弟弟一同坐回來,可胤禵正撥得高興,看到米飯散了一桌子,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大概是吃飽了已經無心食物,隻想著玩兒。


    “浪費糧食了,你十三哥還沒吃。”胤禛一本正經地說著,十四阿哥迷茫地看著他,不足兩歲的孩子,簡單的話能會意,但大部分聽不懂,可是他們有一樣的天性,就是會看臉色,曉得大人臉上是喜是怒,知道拿捏著應對。


    便見十四阿哥晃悠悠舀起一勺米飯,可米飯順著他的手一路灑落,遞到哥哥麵前時幾乎全灑了,勺子上隻留下零星幾粒米,他咿咿呀呀地發出聲,像是在說“吃”。


    乳母見四阿哥似乎不大高興,湊過來順手把灑落的米飯收拾掉,一麵說著:“十四阿哥是請您吃呢,十四阿哥可不大願意把食物分給別人,今天倒是新鮮了。”


    卻見十三阿哥湊過去,一口吃掉了弟弟舉著的米飯,顯然吃的人不對,十四阿哥愣了愣,收回手又費勁地舀了一勺,實則他還不會用勺子,也就是看著哥哥弄自己胡亂學的,勺子還是反手抓的,再一勺米飯,就全被甩了出去。


    小家夥著急,發脾氣扔掉了手裏的勺子,十三阿哥則嚇了一跳,嬌滴滴跟哥哥說:“弟弟又發急了。”


    胤禛搖搖頭,撿起勺子,把十三弟放下,親手喂他吃,胤祥很乖吃得很香,這下被乳母抱在一旁哄的十四阿哥又眼饞了,過來要一起吃,胤禛便指一指邊上說:“好好坐。”


    乳母把小阿哥放下,胤禵爬到小哥哥身邊靠著,總是偷偷看一眼大哥哥,又眼巴巴地看著小哥哥大口吃飯,他嗚嗚咽咽地想要,胤禛再指一指方才的地方說:“坐過來。”


    邊上乳母幾人都笑眯眯地看著,還頭一回見有人給十四阿哥做規矩,稀罕的不是做規矩,而是做規矩十四阿哥肯聽,小家夥笨拙地爬到哥哥指的地方坐好,張大嘴巴啊著要吃,胤禛喂了一小勺給他,他用力誇張地咀嚼,衝著胤祥笑眯眯地炫耀,一臉滿足樣。


    等嵐琪收拾了溫憲,過來要和四阿哥說話時,就聽見裏頭笑聲不絕,胤禛則一副無可奈何的語氣,說著這個不要那個不行,等環春進去看了眼出來,笑著說:“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趴在四阿哥身上鬧呢,又啃又咬得樂極了。”


    “讓他們玩兒,兩個小家夥睡了大半天,鬧一鬧累了好早些睡。”嵐琪不在意,便回自己的屋子去,方才被溫憲蹭得身上都是眼淚,衣裳也皺了,想著一會兒要和兒子說話,便洗漱替換。


    她才收拾好自己,胤禛就來了,卻見兒子身上也被弟弟弄得一塌糊塗,領子上還沾了飯粒,尷尬地站在那兒,環春笑著說:“四阿哥等等,奴婢給您取幹淨衣裳去。”


    嵐琪卻笑道:“拿兩件大氅來,我送胤禛回承乾宮,在那兒換了衣裳讓他早些睡。”


    四阿哥沒有反抗,被環春裹嚴實後,跟著額娘出去,嵐琪身上攏著大氅,下台階時不方便,胤禛主動上手攙扶說:“額娘小心。”


    嵐琪心裏又暖又甜,順著牽起兒子的手,母子倆一前一後慢慢走著,前頭燈籠引路,後頭五六個宮女太監隨行,可母子倆卻另有一番境界似的,誰也插不進去,快到承乾宮門前,嵐琪終於開口說:“我還以為,你再也不要理額娘了,大半個月不來永和宮,我心想,是不是額娘做錯了什麽讓你生氣了。”


    胤禛著急地趕上來,站在母親身邊說:“沒有的事。”


    “真的?”嵐琪軟軟地笑著,跟兒子撒嬌似的,“額娘看到你就安心,你那些弟弟妹妹都是磨人精,我每天被他們折磨得精疲力竭,一想到我還有四阿哥這麽懂事的大兒子,心裏就踏實了,可是我的大兒子卻不理我了,說出去怕人笑話,連個能安慰的人都沒有。”


    胤禛急得臉紅,一直說:“額娘胡說,沒有的事。”


    母子倆進了承乾宮的門,青蓮見德妃娘娘一道來,很是驚訝,聽說要給四阿哥洗漱換衣裳,便去張羅熱水,男孩子到底不好意思,不肯讓額娘動手。等小和子幾個伺候好了再進來,正見母親給他鋪好了被褥。


    “早些睡,今天你和毓溪看了半天的書,不要再溫習功課,你還有一輩子的書要念,眼睛熬壞了可不成。”嵐琪過來拉起兒子,把他往床上推,四阿哥卻站著,低著腦袋說:“額娘,是我錯了。”


    “好好的,怎麽了?”嵐琪笑著,卻掩飾不住心底的不安。


    胤禛拉著額娘一道坐下,慢慢說起書房裏的事,不知不覺靠在了母親的身上,嵐琪怕他隻穿著寢衣會冷,用被子裹著,兒子從厚實柔軟的被子裏探出腦袋問她:“他們為什麽要這樣,他們的額娘,也對他們說了這樣的話是嗎?難道當初太子的食物裏有毒,也是因為我們兄弟裏有人容不得他?可我們是親兄弟。”


    “等你書念得多,通曉過去千百年的曆史,你就明白皇帝的兒子到底是什麽樣的存在了。額娘書讀得不多,怕解釋不好反而耽誤了你,要你慢慢去領會。額娘那麽笨都能明白,你早晚能懂。”


    嵐琪覺得裹著被子露出腦袋的胤禛十分可愛,但努力正經說:“學識才氣不是用來顯擺的,是要用在正經事上的智慧,爭強好勝本不是錯,可在輸給你的人眼中,你就是錯了。輸的人不會理解贏家為此付出多少努力和心血,他們隻會覺得自己運氣不好,隻會認為上天不公平,久而久之積怨成恨,好些事就說不定了。你說你們是兄弟,為什麽會這樣子,你想過沒有,難道皇阿瑪不懂嗎?那他為什麽還要讓你們比試?”


    胤禛不懂,皺著眉搖頭,嵐琪無奈地笑著說:“好些話額娘說得太直,你能接受嗎?”


    “反正接受不了也有您在。”四阿哥毫不猶豫地說,“額娘告訴我,我想聽。”


    嵐琪將心一沉,笑容散了,嚴肅地說:“你再如何優秀,也不能越過太子。他是儲君,是未來的帝王,你們現在是兄弟,將來就是君臣,君為臣綱,從現在起你就要事事屈居在他之下。不論你多努力不論你多優秀能幹,都要收斂光芒,絕不要讓人覺得四阿哥比太子優秀,絕不要讓人提起太子的時候,把你也算上。”


    胤禛僵了神情,好半天突然說:“皇額娘臨終前問我,想不想做皇……”


    後半個字沒說出來,四阿哥就被母親捂住了嘴,嵐琪認真地告訴他:“這話藏在心裏就好,額娘什麽都沒聽到。”她停了停,問兒子,“你皇額娘去世,額娘沒有哭,你可知道為什麽?”


    胤禛晃了晃腦袋,嵐琪卻第一次捧起兒子的臉頰,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小家夥臉蛋倏然就紅了,她卻悠悠笑著:“皇額娘沒了,額娘往後要更強大地保護你,那個時候你悲傷得什麽規矩禮儀都忘了,額娘若再哭,誰來給你做依靠?額娘不聰明也沒什麽大本事,可我的孩子們需要我時,我隨時都會在你們身邊。”


    胤禛垂下眼簾,極小聲地嘀咕:“說好了的,不能反悔。”


    嵐琪微微笑,知道他心裏是在乎皇後的逝去,拍拍他的腦袋說:“你長大後,大概就不會需要額娘了,你瞧瞧現在,稍稍有些不高興就十天半個月地不理我。”


    小家夥急了,睜大眼睛看著母親,嵐琪卻促狹地笑起來,揉揉他的臉頰說:“你生氣的樣子,和你阿瑪一模一樣,額娘可不敢惹你阿瑪生氣,隻好欺負你了。”


    胤禛愣了愣,旋即就笑了,裹著被子躺下去說:“額娘也愛胡鬧,毓溪也是。”


    嵐琪心頭一動,酸溜溜地說:“這會兒跟額娘說話,就已經離不開毓溪,將來心裏更加隻有媳婦了是不是?”


    胤禛背過身不理她,母親卻纏上來問:“毓溪好不好看?”


    小家夥不耐煩地應了聲:“好看。”


    做娘的糾纏不休:“那額娘呢?”


    胤禛很嫌棄了,轉過身說:“皇額娘比額娘好看。”


    嵐琪一愣,很不服氣地揉搓他的臉頰,小家夥嚷嚷著再揉下去有瘀青,明天不好上書房了,母親卻孩子似的跟他鬧著,好半天才突然溫柔下來靜靜地說:“十多年,額娘和你親近的次數數得過來,可眨眼你就要長大,所以就這些日子哪怕幾天,權當哄哄我可好?”


    被窩裏探出腦袋,本已經滿麵嫌棄的孩子此刻笑得那麽溫暖,他點點頭應:“隻要額娘高興,不要再說我不理您的話。”


    嵐琪憨然笑著,雙手撐著自己的臉頰,看不膩似的看著兒子:“額娘不說了。”


    胤禛被她看得很不好意思,避開目光嘀咕:“額娘再這樣說,皇阿瑪可要生氣了,額娘跟我撒嬌,還不如跟皇阿瑪撒嬌,皇阿瑪可是什麽都依著您的。”


    見母親目露“凶光”,胤禛往後縮了縮,可偏偏碰上個難纏的娘親,之後一陣笑鬧,聽得屋外頭環春和青蓮又驚又喜,但很快又安靜下來聽不見聲,環春不放心地朝裏看了眼,見主子坐在床頭,背過身朝外,一手輕輕在四阿哥身上拍著,大概是哄他入睡。


    青蓮笑道:“娘娘真有意思,四阿哥這麽大的孩子了,還這樣哄。”


    環春卻感慨:“娘娘心裏一直有缺憾,現在能放下包袱,真正和四阿哥做母子,是好事呢。”


    屋子裏,胤禛已困倦思睡,對於母親親昵的舉動,他沒有一絲反感,畢竟還是孩子且又一向習慣了皇貴妃的溺愛嗬護,更因是個懂事的孩子,他能想象生母對照顧自己的渴望。現下把嚴肅的話都說清楚,母子倆都能坦然麵對彼此的存在,嵐琪不用再在兒子麵前事事小心翼翼,她才真正覺得孩子重新屬於自己了。


    胡鬧糾纏,是想彌補自己十多年和孩子間缺失的情感,一旦靜下來,現實的殘酷立刻就能讓她清醒,此刻輕輕撫摸兒子的臉頰,口中呢喃:“你們不長大該多好,永遠做無憂無慮的阿哥和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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