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後,皇帝下旨,免去四阿哥每日上書房,要他留在承乾宮照顧皇貴妃養病。皇帝素來以仁孝治天下,當日太皇太後彌留之際,皇帝十數日衣不解帶侍奉在慈寧宮,那對於他的兒子,自然也是同樣的要求,眼下宮裏宮外都知道皇貴妃沉屙難愈,不必藏著掖著了。


    四五日後,不知是否因為四阿哥日夜相伴,皇貴妃精神漸好,仿佛病症有了緩解,因她數年來身子都是反反複複的,似乎這一次也能逃過一劫。宮內雖不乏盼著她不好的,但總有心地良善之人,出於對生命的珍重,希望皇貴妃能真正康複。


    這一天,太後又親自到承乾宮探望皇貴妃,娘兒倆說了好一會兒的話。太後離開後,就下懿旨召六宮前往承乾宮向皇貴妃請安,說這些日子荒廢了宮裏的規矩,妃嬪之間莫要忘了宮裏的尊卑。


    皇貴妃今日一身明黃鳳袍,不知是否是趕製出來的袍子,竟能在一個瘦弱的病人身上十分合身,沒有晃晃蕩蕩地透出幾分淒涼感。和袍上所繡華麗貴重的鳳凰一樣,她高高端坐上首,在滿頭的珍珠寶石和美豔的脂粉襯托下,說不出的尊貴雍容。


    皇貴妃的服色與皇後服色本就沒太多的差別,不懂其中區別的人,乍一眼把皇貴妃看成皇後也沒什麽奇怪,隻是宮裏人都看習慣了,通常不會這樣誤會。倒是今天不知為什麽,行禮後紛紛抬眸看皇貴妃時,但見明明病得瘦弱了的人,莫名更多出幾分貴氣。


    幾位宮中舊人見過昔日赫舍裏皇後和鈕祜祿皇後,心中尚且有此奇怪的感覺,那些鈕祜祿皇後薨逝後才入宮的,更覺得像是瞧見到六宮之主的模樣,位階低的妃嬪尚好,如宜妃、僖嬪幾人,心裏頭都暗自抱怨穿戴得太低調,竟被病得快要死的皇貴妃比得沒影沒蹤了。


    數日後,嵐琪本想去承乾宮看看皇貴妃,景陽宮突然來人說,朝鮮國進貢的東西送來了。嵐琪才想起這件事,今年本該三月裏皇帝萬壽的進貢,朝鮮國足足遲了兩個月才送來,怪稀奇。


    朝鮮這般藩屬國,每年向朝廷進獻歲貢之外,還有元旦、萬壽、冬至等的常貢。玄燁因早年敬奉太皇太後與太後,萬壽節極少鋪張慶祝,但各藩屬國的常貢不會少,每一次都會按時送來,唯有今年朝鮮國遲遲未進獻。彼時皇帝在返京途中,朝廷一時無人計較,後宮更加不得輕易幹涉。


    這會兒嵐琪到景陽宮,內務府已送來一些綿綢、貂皮、鹿皮、花席,銀兩馬匹之類自然不會往後宮送,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皇帝通常會分撥一些到後宮,讓妃嬪們自行分享。


    榮妃正說:“今年送來的鹿皮極好,入秋給太後做炕上的褥子,坐著一定舒服極了。”


    嵐琪不大在乎用的東西,大冷天屋子裏都是燒地龍的,用新棉花做的褥子就夠舒服了,她的屋子裏極少用這些獸皮,總覺得有氣味不舒服。


    “這幾件皇貴妃、貴妃屋子裏都要送去,餘下的我這兒沒什麽要的,派人問問惠妃、宜妃,再有就讓僖嬪、敬嬪她們自己來瞧瞧,按著位分給,免得又說我們不公平。”榮妃笑著,卻從邊上另裝的匣子裏拿出一把小佩刀,歡喜地說,“之前跟皇上提過,胤祉想要一把小刀玩,我隻是在皇上麵前隨口說過一句,這回皇上在進貢來的刀裏挑了最好的一把,和這些東西一道送來,讓我自己留著給胤祉。”


    嵐琪見榮姐姐這樣高興,故意酸溜溜地說:“我可什麽都沒有呢,這些獸皮哪個稀罕,他們的料子也沒咱們的好,做衣裳穿硬邦邦的,姐姐把刀賞我吧。”


    榮妃推她一把:“在我這裏現眼,你那永和宮裏隨便掃掃,哪件不是寶貝?”說著派吉芯帶著禮單去翊坤宮、長春宮傳話,一麵和嵐琪坐下吃茶,隨口道,“你知不知道朝鮮國這一次常貢為什麽進獻得這麽晚?”


    嵐琪略略當閑話聽說些,到底什麽事也不明白,隻聽榮妃歎息說:“真是哪兒都一樣,那個朝鮮國王也有許多嬪禦,就不太平了,聽說今年新封的一個禧嬪,這個張氏曾一度被攆出王宮,在咱們這兒可不敢想吧。”


    嵐琪滿不在乎地笑笑:“也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家都大了些。”


    榮妃則道:“這還不是稀奇的,剛內務府送東西來,我隨口問了句今年怎麽這麽晚,他們說那個朝鮮國王忙著宮裏嬪禦的事,他的正室王妃四月裏剛剛被趕出去,照他們那兒的話來說,就是廢了,還送了折子遞到朝廷來呢。”


    “廢了?”嵐琪有些訝異,照著紫禁城裏的規格,那邊的王妃便是這裏的皇後,順治爺雖然也曾一度廢後,這也因此被太皇太後念叨了一輩子,那邊怎麽也輕易地就廢了正室。


    榮妃冷笑道:“說那位王妃閔氏善妒,我看是這位禧嬪手腕夠毒辣,她在嬪位,距離王妃位一步之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那個王妃閔氏沒有子嗣,又失了恩寵,實在可憐。”


    嵐琪端了茶喝,輕聲道:“一家不知一家事,咱們何須為不相幹的人歎息。”


    榮妃卻歎:“皇上十幾年不再立皇後,想想也有道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之後嵐琪離了景陽宮,還是帶著朝鮮的進貢之物去了承乾宮,正好皇貴妃剛醒來吃了藥,正與四阿哥說話,胤禛見母親來了,行禮站到一旁,嵐琪將東西放下一一拿給皇貴妃看,皇貴妃擺手笑:“誰稀罕他們的東西,每年看著可憐巴巴送進貢來,可我們朝廷賞賜回去的東西,夠他們得意的了,幾時虧待過他們。”


    因見胤禛站在一旁傻乎乎聽兩人說話,便吩咐他去念書:“我和德妃娘娘說說話,沒你的事兒,今天小和子領來的功課,好好去念誦才是。”


    胤禛臉上有笑容,看得兩個母親都高興,孩子走後嵐琪說榮妃從皇上那兒得了一把小佩刀,問要不要給胤禛也去討一把,皇貴妃不屑地說:“不稀罕他們的刀,蒙古送來的才好,下回你記著問皇上要一把。”


    因皇貴妃精神尚可,兩人說說閑話,嵐琪將榮妃那兒聽來的朝鮮國閑事轉述給皇貴妃聽,皇貴妃靜幽幽地聽她說,好半天突然道:“那日我召見六宮時穿的袍子,是皇後的鳳袍,對不對?”


    嵐琪怔住,一時不言語,皇貴妃則繼續道:“那不是我平日穿的袍子,你們說拿去讓覺禪貴人改,改得實在合體,但那不是我的袍子。這鳳袍,你們從哪兒弄來的?”


    “娘娘發現了?”嵐琪有些局促,不禁垂下眼簾。


    皇貴妃歎氣:“我想你們沒什麽膽子做這種事,雖然隻是細微的差別,可皇後就是皇後,皇貴妃就是皇貴……”


    “是皇上的意思,鳳袍是內務府新製的,嬪妾也是聽覺禪貴人說這袍子的規格不大對,才發現是皇後的服色。”嵐琪認真地解釋道,“嬪妾不敢僭越,更不敢給您添麻煩,特地問了皇上,皇上隻是點點頭說‘就拿那衣裳給皇貴妃穿’,所以嬪妾才讓覺禪貴人放心地改。”


    皇貴妃呆呆地看著她,她想了好幾天,總覺得底下的人不敢做那種事,她是命不久矣的人,安上那麽個罪名給她算什麽?她無所謂其他的事,就不想因此牽連四阿哥,好在沒有什麽人提起來,似乎都十幾年沒見過皇後該如何穿戴,誰也沒正經看出其中的差別。她想過,會不會是玄燁的心意,可好端端地,做這樣的事幹什麽。


    “可惜隻是件袍子。”皇貴妃悵然,轉過臉,稍稍挪動身子想換一個姿勢,嵐琪來攙扶她,觸手摸到胳膊時,那暌違十一年的驚恐又鑽進她心裏,昔日鈕祜祿皇後也是這樣,到最後病得骨瘦如柴。


    皇貴妃找到舒服的姿勢靠著,深深呼吸後,虛軟地闔目休憩,嵐琪坐在一旁,以為她要睡了,正想著要不要離開,卻聽皇貴妃開口:“你說鳳棲梧鸞停竹,我心裏何嚐不那麽希望,姑母的皇後是皇上追封的,我們佟家到底沒出過正經的皇後,從我入宮第一天起,就盼著住進坤寧宮去,可現在他願意給我穿鳳袍,已經來不及了。”


    “娘娘真的在乎名分嗎?”嵐琪問,“皇上會這麽做,不就是說明在他心裏,隻有您配得上中宮?”


    皇貴妃哼笑:“你可真好哄,到底是被捧在心尖上的,想事情那麽天真。”她頓了頓,又歎息,“我穿什麽規格的袍子,對胤禛的將來能有什麽影響?隻有我頭頂上的地位不同,才能長長久久地蔭庇於他,皇後和皇貴妃,終究是妻與妾的差別,你不在乎,我在乎。”


    她們的確不一樣。嵐琪是小門小戶出身的女兒,從宮女一路成為德妃,她自己都覺得這輩子該到頂了,不敢奢望更崇高的地位,甚至覺得那樣會壓了自己的福氣。可皇貴妃不同,皇親國戚出身的千金小姐,從她進宮第一天起,就自認是坤寧宮主人的不二人選,隻是當年失之交臂,而鈕祜祿皇後死後,皇帝雖給了她後宮妃嬪最崇高的地位,卻始終沒有讓她入主中宮。


    皇貴妃笑嗬嗬地說:“可惜我們家再沒有合適的女孩了,總想我們家能出個正經皇後才好,原打算在宗室裏給胤禛挑一個媳婦,結果冷眼選了好幾年也沒有看中的,倒是毓溪這孩子,怎麽看怎麽喜歡,希望她將來能好好相夫教子,替我照顧胤禛。”


    這話前言後語連起來聽,嵐琪心知不要接話才好,皇貴妃言下之意她給兒子選的媳婦將來是要做皇後的,這種話,皇貴妃如今這般說得,她可不能隨便掛在嘴上,雖然在她心裏,也沒覺得這話多大逆不道,將來的事,誰知道會怎麽樣。


    “明天讓毓溪進宮來看看我,我想見見孩子。”皇貴妃吩咐嵐琪,“告訴她家裏,我要留她住幾天,我這兒養著病人沒意思,胤禛也長大些了不大方便,領你那兒住兩天,白天來看看我就好。”


    嵐琪應諾:“嬪妾這就去安排。”


    之後又說會兒話,胤禛不放心地來看了看她們,正好嵐琪要走了,可皇貴妃卻突然喊下她,神情嚴肅地說:“方才我那些話,不必你去轉達,我若想說自然會對他講,我不要你開了口他看在你的麵子上,再來施舍我。”


    沒頭沒腦的話,胤禛聽得有些緊張,他不願養母和生母不和睦,但嵐琪卻一笑了之,滿口答應,又拍拍胤禛的肩膀說:“去給額娘揉揉腿,她一直躺著血氣不通暢。”


    “是。”四阿哥答應下,送走了嵐琪,回到皇貴妃床前,見額娘心情甚好,笑著拉著他的手說,“明兒毓溪進宮,高興嗎?”


    四阿哥喜歡毓溪,知道她能進宮當然歡喜,可眼下毓溪為什麽進宮,他心裏比誰都明白,心中難過,一整晚都不踏實,隔天在承乾宮門前見到穿一身夏荷色錦緞,窈窕嬌俏如蓮般的毓溪時,雖然眼前一亮,可旋即浮起的傷感,讓毓溪也看著緊張。


    她溫柔地行禮後說:“四阿哥,好久不見。”


    毓溪個子見高,瞧著像大姑娘,臉蛋兒稍稍拉長了些,不是從前圓圓的模樣,更加顯得好看。夏荷色粉嫩的衣裳配得她肌膚愈發白嫩,陽光底下站著,好似周身自有光芒,十分耀眼。方才一路從宮外進來,一路遇見宮女太監,都停下腳步偷偷看她,知道是烏拉那拉家的小姐,窸窸窣窣不知交頭接耳地說什麽。


    “額娘在等你。”胤禛有些冷淡,不知是彼此都長大了,還是今天心裏不痛快,沒有像從前那般親和,轉身徑自朝門裏走,也不管毓溪是否跟進門。


    此時嵐琪正好從永和宮過來,手裏一左一右帶著胤祥和溫宸,瞧見毓溪愣在門前,溫柔地喚了聲:“毓溪來了?”


    大小姐轉身見是德妃娘娘,趕緊上前來行禮,溫宸跑到大姐姐身旁,摸摸她身上的衣服,嬌滴滴口齒不清地說著:“好看,姐姐好看。”


    毓溪靦腆地笑著,退步朝小公主行禮,嵐琪上前問道:“怎麽不進門?”


    “這就要進去了。”毓溪垂下眼簾,猶豫了會兒說,“娘娘,四阿哥看著很不高興,好像不大願意臣女進宮。”


    嵐琪卻笑:“多體諒他些,夜裏我再告訴你為什麽,快進去。”又道,“你來了我就不帶他們去陪皇貴妃解悶了,你和皇貴妃娘娘好好說會兒話,夜裏到永和宮去住,你的東西也讓人送過來。”


    說著推毓溪進承乾宮的門,自己領著倆孩子回永和宮,不多久就有人將毓溪小姐的細軟送過來,嵐琪讓放在偏殿的屋子,那之後一整天都沒見過毓溪,直等入夜時分,她從寧壽宮請安回來時,正好見毓溪走來。


    “皇貴妃娘娘睡著了,四阿哥說臣女陪了一天,夜裏不用在那裏,讓臣女來永和宮歇息。”此刻的毓溪,麵上有好看的笑容,不知一整天在承乾宮和皇貴妃以及胤禛說了什麽話,比起上午進門時忐忑不安的樣子,這會兒更有貴族千金的風範。


    “我這兒可不清閑,要哄幾個小祖宗睡下才好,今天溫宸念叨了漂亮姐姐一整天,一會兒替我照顧她。”嵐琪很親和地笑著,挽了毓溪的手進門,可才要入正殿時,外頭有人來的動靜,在門前似乎還有幾分糾葛,紫玉跑去張望了會兒,回來想附耳對主子稟告,嵐琪卻擔心嚇著毓溪,索性大大方方讓她講。


    這才知道,是有人欺負了王常在,在她的膳食裏放泥水,女人們把罪魁禍首找了出來,扭送來永和宮請德妃娘娘發落,王常在也跟來了,卻一直說著:“算了,算了。”


    “毓溪你先進去,讓環春拿黃桃切了給你吃,我一會兒就來。”嵐琪鬆開孩子的手,徑直就到永和宮門外,外頭幾個答應官女子張牙舞爪地押著一人,王常在在邊上驚得花容失色。


    眾人見德妃出來,紛紛屈膝行禮,嵐琪也沒讓她們起來,直接又問了一遍緣故,問起王常在時,她嚇得淚珠子打轉:“嬪妾沒事的,娘娘,就算了吧。”


    王常在是和袁答應住在一處的,這些女人並不和她們一起,其中不乏有了年份的“老”答應,這麽多年不如意,心裏竟扭曲成這樣,嵐琪見那被押著的宮嬪是堵了嘴的,邊讓身邊小太監去扯下來,那人一透過氣就喊:“你們坑害我,是你們讓我做的,德妃娘娘,是她們,唔……”


    可不等她喊完話,又被邊上的人堵住了。一眾人都麵如菜色,王常在在邊上一臉迷茫,嵐琪大約知道了些什麽,榮姐姐和惠妃過去每年都要處理很多這種破事兒,女人們閑得發慌了就窩裏鬥,弄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你坑我我坑你,好像這樣才能活得下去,不然就要悶死了憋死了。


    想想心中不免窩火惱她們沒出息,可又能怎麽樣,這種事宮裏屢禁不止,好像就是她們存活的法門一般。嵐琪示意王常在起身,喚左右宮女太監:“送王常在回去,讓太醫瞧瞧,開幾服安神的湯藥,天氣那麽熱,常在受了驚嚇別招惹暑氣。”


    王常在俯首謝恩,被永和宮的宮女太監簇擁著離去,嵐琪這才麵對那些“可憐人”,歎息道:“瞧著皇上寵她,你們就胡來,算算年資你們都比她有臉麵,宮裏的姐妹們皇上一向都不虧待,份例之上本宮和榮妃也從不短了你們什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算計這些不痛不癢的事做什麽?若是真有本事,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來,好叫人對你們刮目相看,這樣鬧一場,又能落得什麽?榮妃娘娘近年來脾氣可不如從前那麽好了,你們瞧著本宮脾氣還好對付,就來永和宮鬧,不如這樣子,本宮讓人領你們去景陽宮門前跪著,看看榮妃娘娘怎麽打發你們?”


    眾人俯首求德妃娘娘開恩,可嵐琪冷臉說:“宮裏的規矩不能不當一回事,從前榮妃娘娘就是太姑息你們了,大概瞧著本宮素性脾氣好,以為本宮比她更好對付?你們怎麽不想想,永和宮上下規矩那麽大,是怎麽來的?再者萬歲爺如今寵著王常在,這事兒還得給皇上一個交代。”


    女人們呆呆地望著德妃,今晚真是得不償失,德妃好像是摸透了她們的德行,根本不查問事情的究竟,因為她們就是窩裏鬥狗咬狗,看誰不順眼了,就想法兒排擠她,今天是你,明天又是她,翻來覆去地不消停。


    “長街那裏通風,很涼快,你們去跪兩個時辰好好清醒清醒,隻是不能讓你們黑燈瞎火地跪在那裏,周遭打著燈籠,招惹蚊蟲什麽的,自己防著點兒。”嵐琪冷漠地撂下這句話,轉身便回門裏去,聽得身後哭泣哀求甚至互相抱怨指責的話,心裏頭一沉,她知道過些日子還會有這種破事,榮姐姐那兒說,她不隔兩天管幾件,心裏還缺了什麽似的,又無奈又可悲。


    嵐琪往裏走時,眼邊掠過熟悉的身影,她駐足側臉一看,毓溪竟就站在門旁,這裏即便看不清外頭的光景,也能聽得一清二楚,嵐琪倏然瞪向邊上的環春,環春嚇得伏地說:“小姐硬要出來,奴婢……”


    “毓溪,你跟我來。”嵐琪蹙眉,她也舍不得責罰環春,隻吩咐她去準備毓溪的臥房,便徑直往內殿去。


    進了門,小姑娘戰戰兢兢很害怕,臉上漲得通紅,見有宮女打水來伺候娘娘洗手,親自捧過來,可心裏害怕水盆晃得很厲害,嵐琪瞧她這模樣,突然心裏發笑。小姑娘這麽害怕,將來做了婆媳,她若真偶爾訓斥兒媳婦幾句,胤禛是不是要心疼得護短了?


    洗了手換下衣裳,環春也收拾好毓溪小姐的屋子回來了,嵐琪又讓她帶毓溪去洗漱,自己則讓人把胤禵抱來。


    十四阿哥長得很結實,嵐琪諸多孩子裏,小十四最能吃,乳母奶水豐盈也不夠他吃,已經另配了乳母一道照顧,圓滾滾的小家夥,胳膊腿都是藕節一般,穿著褲子還看不見,洗澡時瞧見那大腿,竟要趕上嵐琪自己了。


    “這樣下去太胖了,不如早些斷奶的好。”嵐琪抱著肉乎乎沉甸甸的兒子,夏天就像個小火球似的黏在身上,小家夥兩腿蹬著要自己走,咿咿呀呀地說話,母子倆玩了好半天,嵐琪怕又要熱得一身汗,才叫乳母抱走。


    彼時環春帶著毓溪小姐進來,小姑娘換下了白天的衣裳,一身水湖綠的常衣,而她手裏還牽著嬌滴滴的溫宸,小公主一身寢衣,揉著眼睛已經犯困了,可是拽著漂亮姐姐的手不肯放,毓溪坐到涼炕上,抱著小公主哄她,溫宸漸漸在懷裏睡安穩,嵐琪瞧見毓溪也是滿麵疲倦,便笑道:“也去睡吧。”


    毓溪卻搖搖頭:“臣女還要聽您說話呢。”


    “不著急一晚上說那些話。”嵐琪笑著,讓環春抱走溫宸,可見毓溪坐著不動,她再要開口,小姑娘先跪伏在炕上說:“娘娘恕罪,方才……方才臣女就是想看看怎麽回事,往後再也不敢了。今天皇貴妃娘娘對臣女說了好些話,都有些聽糊塗了。”


    嵐琪讓她坐好再講,屏退了殿內的宮女,見她抱溫宸脖子裏蒙了一層汗,拿起團扇輕輕地搖,笑著問:“你進宮前,家裏額娘是不是對你交代過什麽了?”


    毓溪點了點頭,低垂著腦袋,手指間繞著肩頭瀉下的青絲,嫣紅的雙唇微微嚅動著,似乎想說而不敢說。


    嵐琪心裏則想,眼下光景,烏拉那拉家教女兒,一定會要求她對自己尊敬,皇貴妃的身子不會拖太久,將來他們家女兒的婆婆,隻有自己這個四阿哥的親額娘。過去幾年毓溪都是跟著皇貴妃轉悠的,此一時彼一時,烏拉那拉家不會不明白。


    嵐琪緩緩道:“早年我在慈寧宮伺候太皇太後,親眼看見裕親王府裏的側福晉和格格們跪在殿外頭,長長一排人,個個穿著體麵貴氣十足,卻像被懲罰的孩子似的跪在那裏,那情景,誰看了都當笑話,我也忘不掉。”


    這話說得慢悠悠,嵐琪麵上波瀾不驚,可眼前的小姑娘卻愣住了,不過十來歲的小丫頭,因為爹娘刻意用心的教化,眼底比同齡的孩子多幾分成熟氣韻。嵐琪在她這麽大時,哪怕惦記著要進宮做宮女了,在家也是樂嗬嗬天真無憂,此刻看著毓溪,倒像是看到自己做常在那會兒的模樣。


    “方才宮門外那出鬧劇,你也看到了,


    看著咋咋呼呼,其實不過是家長裏短的瑣事。”嵐琪放下團扇,示意毓溪伸手過來,將柔嫩的小手握在掌心,大熱天的竟有幾分冰涼。毓溪手心出了汗,她自己也覺得尷尬,局促不安地低垂著臉,雙頰漲得通紅。


    “你知道自己將來的身份,不管皇貴妃娘娘今天對你說了什麽,自己放在心裏就好。”嵐琪溫柔地說著,稍稍用力握住她的手,“再大再難的事,也總有解決的法子,再能幹聰明的人,也是曆經坎坷一步步走來,現在好好做你的千金小姐,將來好好做胤禛的福晉,路要一步步走,想那麽久遠的事做什麽?”


    毓溪點點頭,她不敢說,今天皇貴妃娘娘對她說:將來你要好好輔佐胤禛,我的兒媳婦,是要做皇後的。


    “你家裏的姨娘們,不鬧嗎?”嵐琪問。


    毓溪搖了搖頭,她的阿瑪也有妾室,但是家裏一直都太太平平,人家都說是額娘治家有方,她一個姑娘家關在閨閣裏學琴棋書畫學規矩,哪兒知道額娘是怎麽治家的。


    嵐琪印象裏,毓溪的額娘覺羅氏,是個溫柔大方的婦人,但那份氣質本是由傲氣和貴氣襯托,相比之下,裕親王福晉她們都不及覺羅氏,果然一個能把家料理得滴水不漏,擺平那些鶯鶯燕燕的姬妾的女人,自有一番氣度。


    “德妃娘娘。”半晌,毓溪囁嚅,聲如蚊吟般說,“臣女怕自己做不好,阿瑪總是看著臣女搖頭歎氣,說臣女性子太弱,難當大任。”


    “什麽是大任?”嵐琪笑問。


    毓溪愣一愣,到底不敢說阿瑪額娘還有皇貴妃他們,都指望自己將來成為皇後這樣的話,她晃了晃腦袋說:“臣女不知道。”


    嵐琪溫柔地笑著,一麵起身拉她起來,似乎要她去歇著了,一麵滿不在乎地說:“人隻要做好自己能做好的事就足夠了,將來能照顧好你的夫婿,哪怕隻是起居飲食,那也是天大的功勞,怎麽就算不得大任?你若願意聽我的話,把心好好放在肚子裏,管別人指望你什麽,要緊的是胤禛呀,等等看將來他希望你怎麽樣,你再煩惱好了。”


    小姑娘羞赧得脖子都發紅,年紀雖小,看模樣大人的事已經懂了不少,烏拉那拉家把女兒當未來的王府福晉甚至未來的皇後教養,能不揠苗助長地讓她盡早懂事嗎?


    “傻丫頭,將來你隻要能和胤禛和和美美,哄得他高興,他哄得你高興,小日子過起來了,油鹽醬醋的小事也好,皇室宗親裏的大事也好,一件件都能學起來,現在著急也沒用。”嵐琪摟著小姑娘出門,喚環春來領路,輕輕推她說,“好好歇息,明兒還要陪著皇貴妃娘娘說話。”


    環春送毓溪小姐去臥房,吩咐那邊的宮女照顧好,折回來想伺候主子安寢,卻見主子站在原地一動沒動,稍稍走近,竟是見她淚流滿麵,嚇了一跳忙挽著胳膊問:“娘娘,您怎麽了?”


    嵐琪回過神,怔怔地看著她,抬手抹掉眼淚,自嘲地笑著:“我真沒用,怎麽又哭了。”


    環春攙扶她進門,擔心地問為什麽哭,才聽嵐琪哽咽道:“我想太皇太後了,剛才對毓溪說那番話時,滿腦子都是太皇太後從前對我說話的樣子,那些話,也是她曾經對我說了,我記在心裏的。”


    好久不見主子為太皇太後悲傷,環春沒多勸說,知道這一陣上來了,散了就好,耐心陪了半天,果然就好了。


    一夜相安,翌日嵐琪領著毓溪來承乾宮,皇貴妃隻和小姑娘說了幾句話,就打發她和胤禛去說話,私下對嵐琪說:“太皇太後不讓她進宮,雖然少了些閑言閑語,但倆孩子有些生分,昨天站在我們麵前一點兒不像小時候那麽親熱,看著有些著急。”


    嵐琪則勸:“是都長大懂事了,又不是兄弟姐妹,哪兒敢親熱?”


    皇貴妃覺得有道理,憧憬著一雙孩子的將來,麵上滿是笑意,與嵐琪閑話幾句後,榮妃也到了,循例向皇貴妃稟告一些事,雖然皇貴妃如今早就聽不得也管不得,規矩總還要做給旁人看。


    提起昨晚王常在的事,皇貴妃聽了嘖嘖:“沒想到你比榮妃還厲害,大熱天讓她們照著燈籠跪在夜裏,這得喂飽多少蚊子?”


    嵐琪故意酸溜溜地說:“嬪妾這樣做,王常在才麵上有光,嬪妾可要顧及她的主子,萬一人家不高興了,還要怨嬪妾治下無方。”


    她沒有明說是玄燁,一句她的主子來指代,落得皇貴妃嗤笑揶揄:“她的主子難道不是你的主子,你家主子摟著她的時候,顧及你,顧及咱們了嗎?自己的女人自己疼去,你替他操什麽心,往後她們真打起來撕破臉才好看,到時候讓她的主子心疼去吧。”


    那日聖駕久違地來了永和宮,因是玄燁臨時起意,沒有讓人傳話,到了門前才曉得嵐琪在寧壽宮陪著,他等了片刻歪在涼榻上睡過去了,聽見水聲才睜開眼,正見嵐琪絞了帕子,溫熱的帕子往他額頭脖子裏擦拭,玄燁咕噥:“大熱天的,涼水才舒服。”


    嵐琪不耐煩地說:“總是貪涼,回頭病了頭疼腦熱,又磨人伺候。”才要轉身,被玄燁拉住手,睡眼惺忪地說著:“你從前不是這樣的。”


    “從前什麽樣兒?”嵐琪掙脫開了手,撂下帕子,自己再洗了手,吩咐紫玉送兩碗百合湯來,自己拿了團扇在玄燁身旁坐了,輕輕搖扇子皺眉說,“就這麽胡亂躺下了,脫了外衣肚子上蓋一條毯子多好,輕輕鬆鬆地躺著,也不會睡出一身汗。”


    玄燁懶懶地,隻管拉著她的手說:“你屋子裏連冰都舍不得用。”


    嵐琪睨他一眼,有些話擱在心頭沒說,她一直都備著玄燁會來,總是怕他一身熱汗過來,進屋子受涼,雖然最近因為王常在和平貴人得寵,皇帝好一陣子不入後宮,來也隻是去承乾宮探望皇貴妃,永和宮門檻上都要積灰了也不見他蹤影,可她還是每天都讓人準備這些細小的事,哪怕自己熱一些,也不在屋子裏用冰。


    “我又不是胤禵胤祥,你從前多嬌滴滴的人,隻會在我懷裏撒嬌,現在卻總是反過來教訓人,你是教訓兒子們教訓慣了是不是?”玄燁皺眉頭,明明眼底都是笑意和安心,卻裝出不悅的模樣,慵懶地嘀咕著,“往後朕不來了,朕怎麽平白無故多出個媽來。”


    嵐琪在他肩上重重一捶,轉身要走,卻被用力一拉跌入懷裏,涼榻還算寬敞,容得下兩個人,嵐琪掙紮了幾下說太熱了膩歪,玄燁卻貪婪地擁著說:“你身上又涼又香,讓朕抱一會兒。”


    她極輕聲地說:“自己抱著更年輕更香更軟的人,把亂七八糟的事都丟給人家,從前是太皇太後承歡膝下的孫子媳婦,也是人家心尖上眼睛裏的人,現在沒人疼了,每天做的也是雞毛蒜皮的事,年紀也大了,怎麽看都像個老媽子了是不是?”


    腰下被輕輕一捏,嵐琪身子一哆嗦,玄燁在她身邊嗬氣,曖昧地說著:“要不要試試看,是不是真成了老媽媽了?”


    “臣妾還年輕呢。”嵐琪掙紮著要走,卻被抱得更緊了,她那點兒出息撐不了多久,很快就在人家懷裏投降,委屈地說了聲,“我就是想你了。”


    “我知道。”玄燁輕輕一笑,安心地擁著她,兩人也不說話,不多久玄燁竟又睡著了,嵐琪知道他累,不舍得吵醒,僵著身子陪他小睡片刻,皇帝一下睡不久,果然很快又醒過來。


    兩人對坐用百合湯,玄燁喜歡永和宮裏清淡的口味,說著閑話,問嵐琪在寧壽宮做什麽,嵐琪應道:“安親王老福晉帶著兒媳婦們進宮給太後請安,臣妾去作陪了,老福晉精神好多了。”


    嵐琪頓了頓又說:“朝政的事臣妾不能幹涉,但這也算得是宗室裏的家事,臣妾不問皇上為什麽,就想請您一個示下,對安親王府,到底怎麽個態度才好?”


    玄燁一時沒說話,他心裏明白,安親王二月裏沒的,那會兒他還在江南,對於安親王的後事沒有上心,宗室裏的人都看著呢。


    嵐琪耐心地等著玄燁回答,可皇帝看似心無旁騖地喝百合湯,實則不自覺就微微皺了眉,像是在思量自己的問話,她不免有些擔心,是不是問得太多了。


    今日進宮來請安的安親王福晉,是安親王的繼室,係出名門,和太子的外祖父是嫡親兄妹,二月裏喪夫後在家持服,今日才算帶著媳婦們來給太後請安。她們還沒進門時,太後就對嵐琪說,這些宗室皇親也不容易,常要與宮裏走動走動,才顯得她們尊貴,不然時日一長家裏若不再出個能在朝廷舉足輕重的子弟,很容易就落魄。


    安親王昔日是為皇帝平定三藩的大功臣,如今死後未得皇帝重視,誰都覺得奇怪,嵐琪也是意識到這一點,不知該如何應付王府女眷,也是太後托她私下裏探探皇帝的口風,太後也不想做出多餘的事,給皇帝添麻煩。


    “來了就以禮相待,不必太過親熱,宗親那麽多,你們忙得過來嗎?”玄燁一口氣喝幹了百合湯,嵐琪要喚宮女端水來侍候洗漱,他卻笑悠悠地把嵐琪麵前那碗拿過去又胃口極好地喝了大半碗才撂下,之後洗手漱口時,才繼續說,“前頭的事和你們不相幹,和她們也不相幹,朕可容不得宗室裏的男人在朝廷不成了,讓個女人來宮裏打秋風,你也別瞎好心,跟榮妃學著點。”


    嵐琪見皇帝心情不壞,才安心些,也玩笑說:“合著榮姐姐樣樣都好,臣妾怎麽做都不叫人放心的?”


    宮女們退下,玄燁在她額頭上一扣,責怪道:“那晚你把幾個答應和官女子罰跪在長街上,打了燈籠引蚊蟲來,她們被叮得可慘了,你下手也忒狠,朕都想不出,你能做出這樣的事。”


    嵐琪嘖嘖:“臣妾是疏忽了,人家可是伺候過皇上的人,細皮嫩肉要保養著等皇上臨幸,結果卻叫蚊子叮得一身包,是臣妾太狠了。”


    玄燁氣得瞪她,人家卻麻利地爬到身後去,柔軟的手有勁地給他揉捏著肩膀,不開玩笑了正經說:“皇上隻看到她們對著您奉承討好的笑臉,就看不到她們背過人多可惡,您說王常在若是把那些摻雜了泥水的湯菜吃下去,您還不把臣妾罵死了?這事兒有一就有二,王常在又不像臣妾,昔日弱小時整天躲在慈寧宮的庇護下,臣妾也沒那麽好心也沒工夫照顧她,一次?


    ??不住,下次再下狠手,不信有不怕死的。”


    玄燁皺眉頭不說話,身後的人軟軟地伏在肩頭說:“皇上招蜂引蝶,臣妾給您周全,那臣妾做什麽,您也要給臣妾麵子。”


    “好好一句話,你非要說得招人恨。”玄燁嗔怒。


    “那您恨不恨?”嵐琪笑眯眯地繞過來看他,粉麵上卻落得輕輕一啄,人家又愛又恨地說:“朕拿你有什麽法子?沒良心,朕為你周全了多少事,還說這種話慪人。”


    嵐琪笑盈盈地在他身邊坐了,半靠在懷裏說:“日子可還往後過,宮裏新人可還要多,沒了王常在還有李常在張常在,臣妾操不完的心呢。”


    一語落下,就叫人摁住了,外頭環春正想奉瓜果進來,聽得門裏求饒的笑聲,一時不敢進來打擾,把周遭的人都打發了。


    小半個時辰後,才聽見娘娘喚人,進去便是伺候皇帝洗漱穿戴,不多時就要回乾清宮去,主子將皇帝送到門前,又說:“皇上順道看看皇貴妃,再回吧。”


    玄燁卻道:“再見幾個大臣,夜裏就去陪她,有些話要與她說。”


    嵐琪這才收斂了笑容,輕聲道:“太醫說娘娘這幾天好,隻不過是假象,身子仍舊一天天在虛弱,虛弱得連發病的力氣也沒了,所以才看著平穩,要臣妾隨時做好準備呢。”


    皇帝則多幾分堅強,反安撫嵐琪:“得空多去說說話,你們的緣分和旁人不一樣。”


    說罷這句,聖駕方離去。不多久,寧壽宮裏來人說溫憲公主要過來,因知皇帝在不曉得方便不方便,太後派他們來問一聲,嵐琪正好渾身疲倦,沒心思應付那小魔王,便讓宮女回話說明天再來。


    寧壽宮裏,溫憲手裏捧著安親王福晉送來的玩具,說好了要拿去永和宮和弟弟妹妹一起玩,可是額娘先回去了,她等了好半天也見沒動靜,纏著皇祖母要去永和宮,太後拗不過她便來問,沒想到還是被拒絕了。


    小公主很失望,同在寧壽宮的十阿哥找她玩耍她也不理不睬,看著十阿哥樂嗬嗬地玩著玩具,小丫頭癟嘴在一旁生悶氣,太後過來催他們吃點心,瞧見溫憲這模樣,不免又心疼了,舍不得她不高興,便吩咐乳母和宮女:“領公主去吧,別叫公主吵著她額娘就好,就說是我的意思。”


    祖母的溺愛,養得溫憲眼裏沒有什麽事是做不成的,樂滋滋地跟著乳母到額娘這裏來,進門問得母親在弟弟妹妹屋子裏,跑著去門前,撲在門口剛要喊一聲額娘,就聽見母親在對妹妹說:“姐姐來了你們又要鬧,吵得額娘頭疼,額娘陪你玩會兒就睡,不找姐姐了好不好?小宸兒要乖乖的,不能學得姐姐那麽霸道。”


    溫憲聽得怔怔地,後頭乳母跟上來,想問小主子怎麽不進門,就見她轉身走下台階,一屁股坐在台階上,也不哭出聲就隻是抹眼淚,小模樣實在可憐。


    嵐琪聽得綠珠稟告說公主在外頭哭,很是莫名,問女兒幾時來的,綠珠說就剛才,她心裏一唬,怕是自己兩句哄小女兒的話,叫她聽去了。


    忙把妹妹教給乳母,趕緊出來哄姐姐,出門就看到溫憲坐在台階下,蜷縮著身子埋著臉,她的乳母宮女都對她沒法子,隻會幹站在一旁。


    嵐琪走下台階,坐到女兒的身旁,雖然剛才那兩句是她無心說的,聽著也沒什麽錯,但對孩子來說,必然是傷害,她的閨女又那麽驕傲,哪裏聽得進這種話。


    “地上多髒啊,那麽漂亮的裙子要弄髒了。”嵐琪戳戳女兒的腰。溫憲怕癢,扭著身體躲開,臉上掛著淚珠子,噘著嘴滿麵委屈,抽抽搭搭地說:“額娘喜歡妹妹,不喜歡我了。”


    嵐琪哭笑不得,是她說錯話,隻能由著女兒撒嬌,摟著她也哼哼唧唧,小丫頭提什麽要求都答應,一遍遍地告訴她自己不會偏心姐姐或者偏心妹妹,驕傲的小公主才算放過額娘了,很快忘掉了剛才的眼淚,跑回去和妹妹玩耍,結果好容易安靜下來的溫宸被姐姐一鬧,倆丫頭嘻嘻哈哈半天都不肯安靜。


    這下子真是鬧得嵐琪頭疼,相反胤禵和胤祥卻很乖,她擺脫倆丫頭來兒子們的屋子裏,等他們乖乖吃了飯,摟著胤祥一道哄弟弟睡覺時,她自己也歪過去了。


    原本環春幾人不想打攪她,誰曉得深夜裏皇貴妃的病有了反複,嵐琪從夢中被驚醒,匆匆趕來時,玄燁正站在外殿發呆,見她來了,也隻是說:“那麽晚了,這裏有太醫在,回去吧。”


    皇帝這樣說,嵐琪就知道皇貴妃還不危險,往內殿探了探身子,見胤禛坐在榻邊,皇貴妃虛弱地看著他,母子倆正不知說什麽,玄燁則在她背後說:“明日還是繼續停了胤禛的課,落不了這一兩個月的功課,可大概是他們母子最後的日子了。”


    嵐琪點頭,悲傷得說不出話,玄燁則說:“朕也在他這個年紀失去了額娘,你要好好的,別再讓他失去一次。”


    “是。”


    “封後的事,你怎麽看?”皇帝突然毫無預兆地問這句,嵐琪呆住,半晌才被玄燁拉開走遠,“一身鳳袍不足以讓她圓滿,朕知道。”


    那一晚,四阿哥是伏在皇貴妃身邊一道睡的,外頭皇帝和德妃說了許久的話,之後聖駕回乾清宮,而她則守在外殿一整宿。隔天早晨四阿哥出來看到母親就坐在外麵,心疼得責備宮女不盡心伺候,疲倦的嵐琪卻對兒子說:“我不放心。”


    轉眼已在七月,天氣雖然漸漸涼爽,德妃卻因過於操勞終於病倒也臥床兩三日,幸好隻是小打小鬧的風寒,但也把玄燁和胤禛嚇得半死,麵對丈夫和兒子的責備,她心裏溫暖又愧疚,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好起來,能在他們看似堅強的心裏也撐起什麽來。


    好在宮裏近些日子很太平,榮妃比起嵐琪更有些手腕對付各種瑣事,還能挪出空來看望病中的嵐琪,姐妹倆有商有量,什麽事都辦得穩妥。


    幾日後,大阿哥福晉又產下一女,雖是喜事,可惠妃的失望可想而知,宮裏也並未添多少歡喜。


    承乾宮中,一清早召集太醫,現下已經散了,宮裏人一驚一乍已經習慣,皇貴妃平穩後就都能歇口氣。此刻嵐琪正在偏殿進幾口清粥,看到有宮女抱著幾件碩大的東西往內殿裏去,她趕緊漱了口跟過來,便見裏頭鋪張開,那長長的包袱裏是一架古琴,她們三五下擺好了琴架,輕輕將琴安置其上,朝榻上皇貴妃說:“娘娘,琴找出來了。”


    嵐琪的記憶恍然回到多年前,這些年她竟不知不覺淡忘了,從前承乾宮的琴聲那麽動聽,她從鍾粹宮聽到永和宮。昔日心癢也想學琴,陪著太皇太後在園子裏避暑時,太皇太後找來師傅教她,學成之際在太皇太後和太後跟前獻過藝,她轉身就把琴沉了,說再也不彈琴,因為彈琴,是宮裏彼時的佟貴妃才能做的事。


    曾經她羨慕皇貴妃會彈琴,這些年羨慕覺禪貴人會打扮,可她從來不願在皇帝麵前重複這些事,獨立而自信地守護自己的愛情,隻讓玄燁喜歡最原原本本的烏雅嵐琪。


    對於皇貴妃而言,彈琴曾是她最厭惡的事,那是她特意學來哄皇帝高興的,即便當時當刻能哄得皇帝高興,心裏還是會怨懟,怨懟皇帝喜歡的是琴聲,而不是她。玄燁甚至親口對她說過,承乾宮裏若是沒了琴聲,外頭的人就該擔心了,她要好好維護承乾宮的恩寵和體麵,不能讓外祖家擔憂。


    那大概,是她聽過最傷人的話,比溫貴妃陷害她毒害皇嗣時玄燁氣急撂下的重話還傷人,她的表哥,仿佛從來就沒真正喜歡過她這個表妹。


    好在她之後多年的真心付出有了回報,不論是男女之情還是表兄妹的親情,算上四阿哥,算上她這些年的地位和恩寵,皇帝終究沒有辜負她。纏綿病榻之後,玄燁不僅沒有半分嫌棄,更一點一滴嗬護著她即將消失的生命,好像不願她在人世間留下任何遺憾。


    “會彈琴嗎?”皇貴妃看到嵐琪站在門前,虛弱地笑著說,“我突然想聽琴。”


    皇貴妃之外,宮內似乎無人喜好彈琴,皇帝也極少在承乾宮以外的地方聽琴,不知旁人是怎樣的心思,在嵐琪,全因這是皇貴妃才能做來博皇帝高興的事,她對此止於神往。


    “聽說你學過?”皇貴妃問。


    嵐琪淡淡道:“很多年前的事,嬪妾幾乎都忘了,這些年連琴弦也不曾碰過,一定都忘了。”


    皇貴妃卻虛弱地笑著:“試試看呢?興許記在骨子裏,手碰到了琴弦,自然就記起來。”


    嵐琪不願她失望,含笑應下,在琴凳上端坐,稍稍調整了姿勢和距離,果然如皇貴妃所說,坐下來了就一點也不覺得陌生,初學時千百遍反複的動作,早就刻在骨子裏了。


    揚手,將纖纖玉指撫過琴弦,卻隻聽得悶悶一響,嵐琪愣了,皇貴妃也愣了,她沒再敢碰琴弦,半晌皇貴妃苦笑:“弦鬆了,不成調了。”


    皇貴妃不記得自己幾時起不再彈琴,至少病重這兩年,不曾碰過,現在她不再需要刻意做什麽討皇帝喜歡,可如今,也什麽都做不了了。


    “皇上終究是喜歡聽琴的,隻是他聽我彈琴,總有幾分變了的味道,他心裏明白,我更明白。”皇貴妃喘了口氣,慢聲細語地說,“你若不嫌棄,這把琴送給你,將來我不在了,你好彈琴給他聽。”


    “嬪妾當年學琴後,就將太皇太後賞賜的古琴沉湖,決定再也不彈琴。”嵐琪平靜地說,“您的琴,嬪妾願意收藏,更是嬪妾的榮幸。可這宮裏將來或許還會有人為皇上撫琴,但一定不是嬪妾。”


    皇貴妃苦笑:“何必呢?


    將來我都不在了。”


    嵐琪虔誠地望著她,眼中微微含淚:“可您為什麽要離開呢?”


    幼稚如孩童的話,是她的肺腑真言,曾經的恨和怨,都過去了,皇貴妃這些年對胤禛的付出,對皇帝的付出,甚至對嵐琪的種種幫助,足以讓她的生命被珍視,也並非一個人對誰付出了什麽才值得被珍惜,而是她自身很努力地活著,誰都能看在眼裏。


    可天妒紅顏,那麽美麗而驕傲的女人,就快要消失在這紅塵裏。


    “我阿瑪和我的兄弟們,將來會繼續扶持胤禛,這一點你無須擔心,即便我不在了,也抹不去他曾經在我膝下承歡的事實,四阿哥一輩子都還是皇貴妃的養子,如今的人要記一輩子,將來還會被載入史冊,世世代代的人都會這樣看他。”皇貴妃慢悠悠說了很長一段話,凝神靜氣緩過一陣子,繼續道,“隻可惜,我不能給他一個做了皇後的養母,你的出身無法改變,可我明明能給他更多,卻來不及,做不到了。”


    嵐琪靜靜地說:“四阿哥自己,會好好爭口氣。”


    屋子裏卻好一陣寂靜,不知是皇貴妃累了說不動了,還是兩人相顧無語,嵐琪想著要不要讓人找琴師來調一調琴弦,低頭又細細看這架琴時,皇貴妃突然說:“將來哪怕你不能站在孩子的一邊,也別扯他的後腿,他若不爭是他沒出息,他若要爭你不能偏心。你還有十三、十四,你一定不能像我對他那樣全心全意,就當是我的遺命,你若聽得,就好好遵守。”


    嵐琪望著她,不知該接什麽話,皇貴妃到這一刻還是沒有放棄,是她太看重胤禛和他的將來,還是她骨子裏的驕傲容不得她對此放棄,可一個行將離開的人說得這些話,自己說不得呀,她怎麽能口口聲聲說,支持兒子將來去爭?


    皇貴妃轉過臉看著嵐琪,病入膏肓的臉蒼白無血色,晨起青蓮給畫了淡淡的胭脂,可那妝容卻好像浮在表麵,反而更誇張地顯出她的憔悴,此刻長眉緊蹙瞪著雙眼,死死地等著嵐琪的回答。


    嵐琪的手不自覺地壓在了琴弦上,沉悶的一聲嗡響後,終於聽得她的聲音說:“嬪妾記下了。”


    皇貴妃眼底總算露出幾分欣慰,又不放心似的重複:“不要偏心你的小兒子,他不缺誰愛護他,可胤禛的缺憾太多了,不是看起來有兩個額娘就那樣好的,你明白嗎?”


    皇貴妃對於四阿哥偏執的愛,曾一度讓嵐琪擔心愛之太深會物極必反,如今尚未發生類似的事,她已將不久於人世,但此刻一句句話,仍舊讓她揪心。她的確無法像皇貴妃這樣專注地對待胤禛,自己的人生裏,還有許多事許多人占據她的心,可對皇貴妃而言,四阿哥仿佛就是全部。


    某一瞬她會罪惡地想,皇貴妃若健健朗朗地活下去,對四阿哥而言,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此時佟嬪進門來,嬌弱的人前些日子也累得病倒,被皇貴妃打發回儲秀宮休養,此刻見她依舊滿麵病容,大概是聽說早晨又召集太醫,才強打精神趕過來。


    “姐姐怎麽想起彈琴了?”佟嬪笑著說,已在深宮數年,臉上仍未脫往日稚嫩的氣息,拉著姐姐的手說,“您想聽嗎?我彈給您聽,倒是有好些年沒碰過了,不知彈得好不好。”


    嵐琪笑道:“琴弦鬆了,我讓樂師調一調,妹妹的技藝一定比我強,等調好了琴弦,你來彈給娘娘聽。”


    佟嬪含笑點頭答應:“勞煩您了。”


    嵐琪起身喚宮女將琴搬出去,再找樂府琴師來調整琴弦,那些事自有下人去做,她則還要應付六宮瑣事,空暇時會來看一眼皇貴妃,或是佟嬪陪伴,或是四阿哥陪伴,不同以往的是,他們誰也不是悲戚戚的。


    佟嬪即便精神不大好,自早些日子愛哭後,近來總是笑嗬嗬地陪在姐姐身邊,比任何時候的她都要堅強些,嵐琪私下問過,背過姐姐,做妹妹的才紅著眼睛說:“她看著我笑,才能安心地走。”


    和十一年前不同,皇貴妃沒有纏著嵐琪說她放心不下妹妹,除了一遍遍叮囑四阿哥的事之外,她沒有過分地托付自己照顧她的妹妹,而佟嬪也不似當年溫妃的不經事,平時看著柔弱沒主心骨的妹妹,眼下卻很明白自己要做什麽。


    嵐琪想,當初鈕祜祿皇後,是對家族失望了才會覺得妹妹來日無所依嗎?皇貴妃卻依舊信心十足地告訴自己,她的父親兄弟們,會繼續扶持四阿哥,對四阿哥如是,那的確對佟嬪來說,往後有家人可以依靠,的確不需要嵐琪這些妃嬪來照顧。


    之後兩天,皇貴妃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太醫漸漸就叮囑承乾宮的人不必熬湯藥,皇貴妃已經送不下任何湯水食物,隻是還維係著一口氣,仿佛生命對人世最後的留戀。國舅府家眷已悉數入宮探望過,那悲戚戚的場麵嵐琪沒有去看,見不得白發人送黑發人,昔日送走胤祚的痛,她不想再記起來。


    初八這日,嵐琪原就知道要發生什麽,早些天玄燁就和她說定了,因即便是皇帝一意孤行的事,也不是隨口說一句話就能成,緊趕慢趕要在今天宣布,可嵐琪不在承乾宮也不在永和宮,沒來由地召見許久不入宮的妹妹來,和她一道在鹹福宮看望溫貴妃。


    溫貴妃現在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從最初的瘋瘋癲癲無法控製,到如今真正像個孩子似的,雖然大人的身子承載孩子的心智思維看著有些瘮人,但她依賴冬雲,聽冬雲的話,連冬雲都說現在很省心,比不得早些時候每天打仗似的,貴妃好像真的回到孩提時候,特別好照顧。


    嵐瑛從宮外帶來精致的點心,從前哪兒輪得到她送東西給貴妃吃,隻怕連鹹福宮的門都進不了,但現在孩子一般的人卻會歡歡喜喜地說聲謝謝,捧著點心匣子和冬雲依偎著,挑選幾塊喜歡的分給她,然後自己美滋滋地安靜地坐著吃。


    冬雲把溫貴妃打扮得幹淨整潔,簡單的服飾也不失貴氣,她靜靜地坐著時,完全看不出是個癡傻了的人。


    此時鹹福宮裏當差的太監從外頭聽了熱鬧回來,獻寶似的告訴德妃娘娘和福晉說:“娘娘,皇上剛在早朝時宣布,要冊封皇貴妃娘娘為皇後。”


    嵐琪想起前幾天皇貴妃自責來不及給胤禛一個做皇後的養母,彼時她不敢擅自透露皇帝的決意,而今她已經神誌不清,卻真的成了皇後。


    是日,皇帝諭禮部,奉皇太後慈諭,皇貴妃孝敬性成、淑儀素著,鞠育眾子、備極恩勤。今忽爾遘疾、勢在瀕危,予心深為軫惜,應即立為皇後,以示褒寵。


    消息一出,前朝後宮嘩然,皇帝十多年不肯再立新後,卻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趕著皇貴妃最後一口氣冊立了皇後,誰都知道就算這天大的喜事也拉不回皇貴妃的命,難道真如聖諭中所說,僅僅為了以示褒寵?


    縱然如今後宮之中無人能與皇貴妃爭奪中宮之位,可那個位置空著,就不會有事,現下突然有了主人,對於後宮對於諸位皇子而言,完全是翻天覆地的變化,一夜之間,四阿哥就成了嫡子嗎?


    這個嫡子的身份,多少有些尷尬,旁人不願承認,可皇帝也不會特別出言否認,不被承認也不被否認的事,到底該怎麽算?


    初九,聖旨下,立皇貴妃為後,皇帝遣官告祭天地、太廟,並頒詔天下。後宮之內,六宮大妝著朝服集結於承乾宮,隔著內殿跪拜新皇後。


    貴妃有疾缺席,四妃為首率領六宮,嵐琪與惠妃、宜妃和榮妃並肩而立,禮畢時,忽聽宜妃冷幽幽說:“這樣一來,四阿哥成了嫡皇子了嗎?”


    這話自然是衝著德妃來的,皇貴妃,不,皇後一倒,四阿哥將重新回到她膝下,可她明明隻在妃位,四阿哥的身份,到底該怎麽算?


    所有人都在想這個問題,但惠妃精明不會貿然開口,榮妃則根本不在乎,其他諸人不敢在此時此刻胡言亂語,隻有宜妃那改不掉的性子,當麵就這麽說出來了。


    嵐琪朝她看了一眼,掠過冷漠的目光,撂下一眾人徑直就往內殿去,其他女人們穿著隆重的朝服,比平日更自知妃嬪的本分,都老實地守著自己分寸,且看幾位娘娘如何行動再跟著做。


    惠妃道一聲:“皇後娘娘有德妃照顧,咱們也不必留著了,人多吵哄哄的,一會兒皇上也要來,現在也不必見我們。”


    榮妃沒有異議,兩人要走時,宜妃大搖大擺地從她們麵前過,一路冷笑說:“誰被她伺候也真夠倒黴,鈕祜祿皇後、太皇太後,現在輪到咱們新皇後了,她送走一個又一個,真不知道是她的福氣,還是旁人的晦氣。”


    這般口無遮攔的話,眾人都聽得心頭一驚,要命的是,皇帝竟然在此刻出現。不知他幾時來的,隻見後頭答應、常在分立兩側給宜妃讓路,赫然就見皇帝出現在了門前,保不定方才宜妃那句話,皇帝也聽得真真兒的。


    所有人都臉色煞白,宜妃更是一口氣差點提不起來,僵在原地一動不動,但見聖駕緩緩入內,榮妃拉她一把讓在邊上,皇帝毫無表情地從眾人麵前走過,看似沒聽見宜妃方才的話,可這不同尋常的不近身都能感覺到的怒意,明擺著皇帝就是聽見了。


    聖駕隱入內殿,外頭的人都鬆口氣,宜妃更是腿軟直接要摔下去,好在榮妃拉住了,在她耳邊說:“現在什麽事都沒有,你就好好走出去,真再鬧出什麽動靜,你不要腦袋了?”


    宜妃嚇得魂不附體,桃紅帶著宮女上來攙扶,主仆幾個顫顫巍巍地走出承乾宮,眾人將散時,惠妃歎息道:“她總有一天要吃虧,就是不懂禍從口出的道理。”


    榮妃不言語,惠妃卻突然抓了她的手,眼圈兒微紅看似十分真誠:“姐姐可要好好的,過去的姐妹不剩下幾個了,皇貴妃這樣後麵來的,都要……”


    榮妃卻冷靜地說:“是皇後娘娘。”


    惠妃苦笑,悲傷的情緒瞬間散了,鬆開榮妃的手說:“到底又有皇後了,可再往後呢?會是她嗎?”


    兩人目光相接,榮妃明明懂惠妃話裏的意思,卻裝作糊塗,自顧自地說:“還有許多事要準備,少陪了。”


    兩人在承乾宮門前分開,各自往各自殿閣的方向走,昔日交心互相依靠的姐妹,早不知在哪條岔道口越走越遠,惠妃已經上了條不歸路,榮妃則小心翼翼一步一步走著未知的路。


    但近些年榮妃對自己的未來越發看得清楚,她明白自己若沒有出現在慈寧宮,沒有被太皇太後調去乾清宮,她可能一輩子都會是個宮女,可嵐琪不同,她的命數,仿佛不論在哪個角落,都注定有一天會走到這裏。


    承乾宮內殿裏,嵐琪坐在床沿上,正輕輕給昏迷的皇後擦手勻麵,皇後還有氣息尚存,仿佛隻是安寧地睡著,沒有病痛沒有辛苦,就是不知幾時醒來,更可惜她對於自己已然入主中宮的喜事,絲毫不知。


    “娘娘的皮膚還很好呢。”嵐琪放下皇後的手,看著她安寧的麵容,隻可惜健康的人這般沉睡,臉上必然會微微浮起好看的紅暈,可皇後依舊蒼白如紙,還有灰蒙蒙的暗沉。


    青蓮端著水盆在邊上,聽德妃娘娘這樣說,淡淡笑著:“主子一向很愛惜肌膚,太醫時常被找來幫忙鑽研護膚的門道,奴婢收了好些主子用過的方子,之後也給德妃娘娘您試試吧。”


    嵐琪摸摸自己的臉頰,玩笑道:“我是不是看起來很粗糙?”


    青蓮慌了,忙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是……”


    可嵐琪卻握了她的胳膊,溫和地說:“由我來說這樣的話,太僭越太自以為是,可娘娘現在不能言語,恐怕有話想對你說也說不出口。青蓮,這些年照顧皇後娘娘照顧四阿哥,都是你的功勞,我替娘娘對你說聲謝謝,將來四阿哥還要托付給你,可好?”


    青蓮剛才還笑著,瞬間便眼眶通紅,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落到她捧著的水盆裏,她晃了晃腦袋道:“若主子能不走,奴婢哪怕一輩子不聽這句話也好。”


    玄燁從門前轉要身走,方才的一幕都看在眼底,也因此更恨宜妃那句話。嵐琪從前撒嬌發脾氣說憑什麽總讓人編派她嘲諷她,皇帝一直不曾親耳聽見類似的話,總覺得不痛不癢,總覺得可以無所謂,可今天聽宜妃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甚至當著那麽多人的麵說出來,他才意識到流言之禍的重要性,虧得嵐琪能那樣大度地笑看風雲,隻一句話,他就受不了了。


    門前有人進來,方才也在殿內一道行禮的佟嬪已經換下了厚重的朝服,宮女跟在她身後,抱著琴抬著琴架,玄燁不解,佟嬪上前行禮道:“皇後娘娘想聽琴,娘娘的琴擱置久了,這兩天讓琴師調好了,臣妾也在儲秀宮練了幾次,正想彈琴給娘娘聽呢。”


    玄燁神情黯然,沉沉地說:“她昏迷著,也聽不見。”


    佟嬪卻堅強地笑著:“娘娘有心要聽,夢裏也能聽見。”


    可惜她的堅強繃不住多久,說完這句就鼻尖泛紅、淚眼汪汪,玄燁心疼她,挽了手道:“你姐姐不在了,朕不會讓旁人欺負你。”


    佟嬪吸了吸鼻子說:“臣妾不會讓人欺負,臣妾不會給姐姐丟臉。”說罷這句,朝皇帝福了福身子,領著宮女進去。


    裏頭些許動靜後,宮女們都退了出來,玄燁坐在一旁,但聽得琴聲叮叮咚咚傳出內殿,琴音裏的活潑朝氣一改承乾宮陰鬱許久的氛圍,連屋外宮女太監都停下手裏的活引頸而聽。


    玄燁覺得琴音似曾相識,但他從未聽佟嬪彈過琴,隻在那一年遠遠看端坐湖中央的嵐琪撫琴。


    四阿哥踏著琴聲而來,見父親端坐一側,上前來行禮,玄燁見他手裏拿著書,問是不是去了書房,胤禛垂首應:“額娘一直說,兒臣念了那麽多書,卻從沒給她講過什麽故事,額娘喜歡孫猴子的戲,總說想聽全本的《西遊記》,但那是兒臣不能看的書。”他說著話,下意識地把書往身後藏了藏,他並沒有去書房,是小和子弄來這書給他的。


    皇帝麵色凝肅,似不在乎他手裏拿了什麽,而是道:“你該改口,叫皇額娘。”


    胤禛一愣,抿了抿嘴點頭道:“兒臣記下了,皇阿瑪,兒臣現在能不能去給皇額娘念故事?”


    玄燁卻搖頭道:“聽故事哄得她一樂,不如背正經書讓她高興,你有做孩子的孝心,皇阿瑪很欣慰,可你不懂父母的心。”


    四阿哥不明白,但見父親伸手從他身後抽走了那幾本好不容易得來的書,父親卷了書敲敲他的腦袋說:“去背來何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解釋給你皇額娘聽。”


    胤禛愣著沒動,卻見父親稍稍動怒,起身把他往門外推,嚴肅地說著:“隨便你去書房裏找哪個,背出來弄明白了再回來。”


    此刻青蓮匆匆從內殿跑出來,見皇帝還在這裏,歡喜地說:“萬歲爺,娘娘醒了。”


    玄燁聞聲就要進去,又見四阿哥也要跟著,竟駐足責備:“朕說的話你都當耳旁風了?”


    四阿哥愣著,紅唇微動想說他要見額娘,可父親威嚴如山他不敢違逆,兩邊僵持不過須臾,外頭聽著動靜的小和子,趕緊冒死進來,把四阿哥拉出去了。


    青蓮不知父子倆鬧什麽,但四阿哥一走,皇帝便往屋子裏來,正見嵐琪和佟嬪恭恭敬敬地在榻前向皇後行大禮,皇後平靜地看著她們,眼底淡淡有幾分笑意。


    玄燁收斂心思,大步走進來,指了指佟嬪道:“還是你妹妹有法子,幾首曲子就把你喚醒了,你這是要睡到什麽時候,朕擔心極了。”


    皇後不知是沉睡之後養足了精神,還是傳說中的回光返照,眼中熠熠生輝,笑道:“皇上,臣妾是皇後了?”


    那邊佟嬪已去端來金冊寶印,雖然皇後病重不能參加任何儀式,但一應冊封皇後該有的禮數都沒落下,玄燁握著她的手去觸摸皇後之寶,她眼底的笑意那樣幸福而興奮,唇間反複地說著:“臣妾終於是皇後了。”


    不久玄燁讓佟嬪收起金冊寶印,嵐琪輕輕拉了拉佟嬪,示意她們該退出去,玄燁沒有在意,皇後眼中也滿滿隻有她的表哥,隻見玄燁將手裏幾本書放在她麵前,嗔怪著:“趕緊好起來管管你的兒子,弄來這閑書說要給你講故事,到底是真心給你講故事還是自己不學好?這一回朕饒過他了,下一回可要拖出去打板子,你若舍不得的,病好了好好教他。”


    皇後嬌嗔:“表哥還拿我當妹妹哄呢?我可好不了了。”說著伸手抓了玄燁的手掌,她的手太纖細,兩隻手才剛剛捧住丈夫一隻手,看著他厚實的手掌說,“不要太苛責我的兒子,她是德妃千辛萬苦生,是我含辛茹苦養,長大成人不容易,哪怕你將來不喜歡他,也不要欺負他。”


    玄燁含笑道:“朕答應你。”


    皇後心滿意足,眼中微微含淚,忽然又笑著問:“皇上心裏,喜歡我多一些,還是喜歡烏雅嵐琪多一些?”


    外殿中,嵐琪和佟嬪靜靜分坐兩邊,皇帝在裏頭待了整整一天,她們在外麵也坐了一整天,皇帝再出來時,四阿哥也從外頭回來,孩子倔強地徑直跑到父親麵前說:“皇阿瑪,我背好了。”


    玄燁道:“你皇額娘睡著了,去陪著她,別吵她。”


    四阿哥麵色如紙,匆忙跑進屋子,但見皇後還有氣息,的確是安睡而非已經去了,才鬆了口氣似的,坐在床沿抓著她的手,再也不放開。


    聖駕要回乾清宮,嵐琪和佟嬪相送到門外,玄燁吩咐她們:“今晚別走了。”


    兩人會意,皆不言語,皇帝要走時,佟嬪突然哭道:“皇上處理了朝政,早些回來,姐姐她等著您。”


    聖駕離去,佟嬪突然崩潰,放聲大哭,身子墜落在地上,周遭的宮女太監皆垂淚。


    這一夜,承乾宮燈火通明,皇後卻安然沉睡了一整晚,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照入承乾宮,病榻上的人緩緩睜開眼睛,看到胤禛伏在身邊睡著了,伸手摸摸他的腦袋,孩子很警醒,立時睜開眼睛,開口便道:“皇額娘,您醒了?”


    皇後聽得這聲“皇額娘”很是欣慰,頷首剛要開口時,外殿有琴聲傳來,隱隱聽著和昨日夢裏的一樣,她安心地一笑,又看著胤禛說:“一夜沒睡,累不累?”


    兒子搖了搖頭,不大服氣地說:“皇額娘,皇阿瑪要我跟您解釋,什麽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我已經都弄懂了,這就背給您聽。”


    皇後卻笑:“誰要聽那些東西,老早每天聽你背書,其實我腦殼兒可疼了。”她指了指枕邊皇帝昨日留下的“閑書”說,“給我念念。”


    胤禛應著,伸手抓起書來,俯身到母親臉旁邊時,突然聽得她問:“兒子,你想不想做皇帝呀?”


    四阿哥一愣,抓著書茫然地直起身子,皇後又自言自語地說:“可惜皇額娘幫不得你了,兒子,你自己要爭氣啊。”


    “皇額娘……”四阿哥喚了她一聲。


    “念書吧,我喜歡聽孫猴子的故事。”皇後突然轉回了話題,笑嗬嗬地看著胤禛。


    四阿哥點了點頭,隨手翻開幾頁,朗聲念道:“美猴王享樂天真,何期有三五百載。一日,與群猴喜宴之間,忽然憂惱,墮下淚來。眾猴慌忙羅拜道:‘大王為何煩惱?’猴王道:‘我雖在歡喜之時,卻有一點兒遠慮,故此煩惱……’”


    內殿門前,佟嬪靜靜而立,身後是德妃娘娘輕撫琴弦,屋內是四阿哥朗聲念書,她的目光停留在姐姐的身上,琴聲書聲裏,看見她幸福含笑,慢慢地閉上了雙眼,佟嬪的身體倚著門框滑下去,捂著嘴悶聲哭著:“姐姐……”


    乾清門外,皇帝正臨朝聽政,梁公公匆匆跑來,伏地痛哭:“萬歲爺,皇後娘娘薨了。”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十,皇後佟佳氏香消玉殞,史無前例,她隻做了一天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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