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因皇帝要去永和宮,太皇太後早早打發嵐琪回去歇著,但嵐琪回到宮裏,陪著孩子們玩了半天,也沒見皇帝過來,準備的夜宵熱了兩回,環春才進來悄聲與主子道:“皇上剛剛從乾清宮動身,可是沒往咱們這兒,去毓慶宮了。”


    嵐琪心頭一驚,但很快就提醒自己,不要總惦記著這件事,未必就是太子,查出真相前,不能武斷地認定是太子,她總是這樣一驚一乍,會讓玄燁不安。


    毓慶宮裏,皇帝並沒有讓人通報自己來了,可太子卻很快就得到消息迎在了門前,這讓父親感覺很不適意,原本想靜靜地看他一會兒,這下不過就問問他起居飲食如何,吩咐他多多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問安,便離了。


    一樣沒讓人通報皇帝駕到,玄燁長驅直入永和宮,但德妃不在寢殿裏,正在一雙兒女身邊。胤祥和小公主一左一右窩在她懷裏,錦被之下還有高高隆起的肚子,玄燁站在榻邊看了好一陣,胤祥不知夢見了什麽,突然從夢中哭醒,吵醒了小姐姐,也吵醒了額娘。


    兩個小娃娃一同哭鬧,嵐琪有些不知所措,玄燁親手將胤祥抱起來,一歲的孩子軟乎乎地伏在父親肩頭,是夢裏被嚇著了,被父親溫柔地輕輕拍哄後,很快就睡過去,而小公主也不再哭泣,他們倆一個抱著兒子一個抱著女兒,目光相接皆是暖暖的神情,嵐琪柔軟地笑著:“皇上如今,總算會抱孩子了。”


    乳母宮女來接手照管孩子,玄燁扶著嵐琪緩步走回他們的屋子,一道用了些夜宵,一道洗漱更衣,靜靜地做著很尋常的事,隻等躺下來,環春將寢殿內的蠟燭一支一支吹滅,嵐琪突然感覺到玄燁抓了她的手,隨著屋子裏越來越暗,掌心的力道也越來越大。


    “皇上,疼。”嵐琪的手纖細柔軟,怎經得住玄燁那樣捏,他白天幾乎將珠串捏碎的力氣用在嵐琪的手上,真真是要捏碎她的骨頭,聽見嵐琪喊疼,他慌忙將手捧起輕輕撫摸,輕輕吻了手背,愧疚地說:“朕不好。”


    嵐琪笑著說沒事,此刻屋內僅零星幾點燭光,隔著帷帳更是昏暗,她不大看得清玄燁的臉,伸出手想摸摸他的麵頰讓他早些休息,可觸到玄燁臉上的肌膚,一片濕潤潤的,叫她驚得抽回了手,兩人都沉默了半天,才聽見皇帝吸了吸鼻子幹咳了一聲,在她手掌上輕輕拍了一下:“誰叫你亂摸的?”


    玄燁開口,嵐琪膽子反而大了,伸出雙手輕柔地拂過他麵上每一寸肌膚,當濕潤潤的感覺在手心漸漸消失,但聽玄燁笑著:“朕的臉要皴了。”


    才說這句話,嵐琪香軟的麵頰突然湊上來,好像要輕輕把她臉上潤膚的凝脂蹭在玄燁臉上,皇帝被她笨拙的舉動逗笑了,彼此間壓抑沉悶的氣氛終於被打破,嫌棄地推開她的臉,把人摟在懷裏,嗔怪著:“你就不嫌肚子硌得慌?”


    懷裏的人卻不說話,似乎玄燁覺得好笑的事,在嵐琪看來一點也不值得高興,她是真的心疼身邊的人,心疼他所有的事。


    皇帝漸漸冷靜,不論是悲傷還是歡喜,冷靜下來,便有許許多多想說的話,好半天問的第一句是:“嵐琪,皇祖母是不是,要丟下朕了?”


    懷裏的人顫了顫,良久後的回應是:“臣妾會一直陪著皇上。”


    “真的?”


    “哪怕隻多一天,也不丟下您。”


    玄燁無奈地笑著:“朕堂堂天子,卻要一個女人說這樣的話,難道不該是,你讓朕別丟下你?”


    嵐琪的聲音已然哽咽:“堂堂天子,就該能滿足一個女人所有的願望,烏雅嵐琪又不要江山天下,又不要名垂青史,她就想一輩子陪著自己的男人,永遠也不丟下他。”


    玄燁笑:“可是朕有那麽多女人,每一個都成全,幾時才能輪到你?”


    嵐琪在他懷裏蹭了蹭說:“那是您和她們的事,臣妾隻知道咱們倆的事,皇上別扯那些臣妾不愛聽的。”


    皇帝的笑聲從寢殿傳出去,那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暢快,叫外頭跟著的人都心頭一鬆,皇帝雖然不表露,可日夜跟隨的人都了解聖上的脾氣,不管是皇上擔憂太皇太後的身體,還是操心朝廷大事,這幾天皇帝沒給過誰好臉,現在能笑了,都默默念著阿彌陀佛。


    隔天皇帝從永和宮去早朝,清晨起來神清氣爽,德妃娘娘挺著七八個月的身孕照樣能伺候皇帝穿戴,邊上的人幾乎插不上什麽手,帝妃間默契的眼神和言語交流,直看得人心裏暖融融的。皇帝昨晚帶著一團陰鬱之氣來,今晨離去,已然雲開霧散。


    而今天另有一件高興的事,皇帝在大阿哥成婚後,一直沒有忘記要為太子選側福晉的事,因太子妃是舉足輕重的地位,不論是現在立的側福晉將來扶持為太子妃,還是他日另選優秀的女孩子,眼下都有許多不宜立太子妃的道理,是以朝臣沒有異議,宗室之中更沒有立場對此事指指點點。


    今日應選的女孩子們被送入宮闈,因非朝廷正式選秀,免去了其中許多繁複的環節,從一開始就是皇貴妃和幾位宗親命婦在皇帝送來的名單裏選的這些個,自然皇貴妃偏重的,都是皇帝的意思。


    十三四歲的女孩子們,個個如花似玉,她們的命運與其他同齡人稍有不同,在這個年紀本該輪上明年朝廷大選,入宮做皇帝的女人,因緣際會早了一年,此番雖隻是立側福晉,將來或許就有機會成為正室,如此一來便是大清未來的皇後,一旦雀屏中選,命運將與入宮做皇帝的女人大不相同。


    皇帝的本意,是由太皇太後決定。太後和皇貴妃列席之外,德妃挺著肚子一樣坐在邊上,而四妃中其他三位,並沒有資格前來。德妃雖說是因在慈寧宮照顧太皇太後而順便出現在這樣的場合上,可她優於四妃中其他三位,宮人們早就習慣了。


    太皇太後精神不錯,將十來個女孩子一一看過,問一些簡單的話,聽談吐觀舉止,似乎都很滿意,一輪過後,老人家隻衝座下幾位笑:“我眼睛都看花了,你們倒是說說,哪些個好?”


    因是喜事,大家都樂嗬嗬的,皇貴妃更是玩笑,說這麽好的女孩子幸好是要給太子選,若是留著來年大選入宮,她的醋可要吃不完的。而皇貴妃因對四阿哥的愛護終於讓太皇太後對她刮目相看,老少之間比從前親厚許多,太皇太後也笑嗬嗬地說:“怪不得都說這些年入宮的一屆不如一屆,原來是叫你擋著了,好看的都到不了皇帝麵前?”


    眾人皆樂,皇貴妃更是笑說:“您可千萬別告訴皇上,皇上若是當真了怎麽好?”


    嵐琪隻在邊上跟著笑,不插手幹預選哪一個,她知道中選的女孩子將來可能的命運,而今每一句話,都會對未來有所影響,加之如今對毓慶宮有了忌憚,不願讓赫舍裏一族對她有任何微詞,今天列席也非本意,既然不得推辭,唯有不開口最好。


    之後消息在乾清宮和慈寧宮來回幾趟,傍晚時終於定下來,選了輕車都尉舒爾德庫的女兒李佳氏為太子側福晉,擇吉日行禮入毓慶宮。


    消息自慈寧宮傳出,眾人都有些驚訝,李佳氏出身不高不低,相比之下大阿哥的福晉出身還顯得高貴些,更不說皇貴妃一早內定的烏拉那拉家的女兒,看樣子這個小側福晉,將來是沒資格扶正的。無形中便透露另一個消息,就是皇室將來還會重新正式為太子選太子妃,那才是之後幾年,頭等重要的事。


    不過人選定了,幾時入宮卻沒定數,主要是太皇太後身子不安穩,皇帝縱然不舍得,也明白該準備些什麽,朝廷已經暗暗為太皇太後張羅後事,萬一老人家哪天突然走了,算得上是皇帝駕崩之外,朝廷將要舉行的最最隆重的葬禮。


    而這天才為太子選好側福晉,夜裏太皇太後的身子,又有了反複。


    那晚,皇帝在慈寧宮守了一整夜,德妃因有身孕被勒令回宮休息,但她在宮內也不得安心,時不時差遣人去慈寧宮問消息。翌日太皇太後的身體雖然平穩下來,可已經再也坐不起來,如太醫所說,精神一點點被抽走,生命也將逐漸消失。


    皇帝在半個月前,就派人接姑母固倫淑慧長公主回京,奈何傳來消息說姑母也在病中,姑母年過五十,病中必然經不起車馬長途跋涉,讓皇祖母母女團聚的希望恐怕難以實現。


    蘇麻喇嬤嬤腰上的傷還未痊愈,可實在無法安心在屋子裏養傷,強打起精神到太皇太後跟前伺候,老人家悠悠醒轉時見身邊圍繞那麽多的人,還有心情嗔怪她們:“圍著我做什麽,我還好著呢,你們都去好好歇著,都不是鐵打的。”


    可老人家拗不過晚輩一片心意,嵐琪這個孕婦都不肯依的事,其他人怎麽能答應。


    但自那一日後,太皇太後身體的狀況不再是秘密,皇室中漸漸安排相關的人逐一入宮請安,好些人是太皇太後想再見一見的,每天三三兩兩都會有人來,雖然話不多說,但老人家在人前總是有幾分精神,許多見過太皇太後的人甚至都不大信她的身體正每況愈下。


    可事實如此,太醫最明白,伺候在身邊的蘇麻喇嬤嬤和德妃最明白,蒼老尊貴的生命正在漸漸消失,誰都想用力拉一把,可每每伸出手,仿佛就在眼前的一切,卻怎麽也觸摸不到。


    入冬之後,因太皇太後的身體不好,宮內毫不見年末預備大慶的喜悅,甚至有兩個孕婦待產,也絲毫不見對新生命的期待。十一月二十七的深夜,章答應順利分娩,產下健康的女嬰,宮裏又添一個小公主,可好消息傳到慈寧宮時,太皇太後正陷入昏迷之中。


    這日散了乾清宮的事,皇帝不及換衣裳,更等不及下頭準備暖轎,穿著朝服就徒步往皇祖母這裏來,將近慈寧宮時,瞧見門前幾個孩子的身影在晃動,跟著的李公公幾個瞧見好不驚訝,趕緊有人上前去,那邊孩子也嚇了一跳,站成一排等在路邊,皇帝走近時,果然看到是這會兒工夫該在書房念書的阿哥們。


    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還有八阿哥,身邊僅零星跟了幾個小太監,原本該跟著的人一個都不見,毫無疑問,他們是從書房偷跑出來的。


    “胤祐呢?”皇帝麵色沉沉,數一數孩子,不算上胤禔和太子,唯獨少了七阿哥。


    “回、回皇阿瑪,七弟今天發燒,沒來書房。”三阿哥戰戰兢兢地應,四個孩子裏他最大,真要有什麽事兒,一定他先挨罰。倒是有些擔當的哥哥,雖然害怕父親責難,還是衝在了前頭回答。


    玄燁並沒有孩子們想象的那般生氣,這些小子來慈寧宮門前晃,除了想進去看看太祖母,還能有什麽念頭,他心裏本是十分安慰,而此刻聽說七阿哥發燒,但他完全不知道,不免又添了幾分作為父親的愧疚,一時臉色不好看,反把孩子們嚇著了。


    “皇阿瑪,我們想去給太祖母請安。”最小的八阿哥溫和地開口,似乎並不懼怕父親的威嚴,滿目渴求地望著他,虔誠地說,“阿瑪,今天書房裏的功課,我們都做好了。”


    五阿哥拉了拉弟弟,叫他別出聲,卻攔不住身旁四阿哥接著開口,比不得八阿哥溫潤可愛,大了幾歲的哥哥顯得一臉嚴肅,一副阿瑪你必須給我們去看望太祖母的架勢,認真地衝他父親說:“皇阿瑪,我們幾個都想見見太祖母,這幾天都不能專心念書,還望阿瑪成全。”


    孩子們不同的個性幾句話就展露無遺,興許是被他們此刻孝順的念頭感動,讓做父親的怎麽看都能順眼,心情好,麵上的神情自然鬆下來,又見他們一個個凍得鼻子通紅,便抬手說:“進去吧,不許吵著太祖母。”


    三阿哥很高興,撒腿就要往裏頭跑,被胤禛一把拽回來,四人齊齊向父親行了禮,才一個挨一個靜悄悄地走進去,李公公見皇帝臉上好看,心裏舒口氣,可剛要隨著進門,卻聽皇帝問他:“太子呢?”


    李公公陡然緊張,而今太子一言一行都在他和皇帝的掌控下,他胡說難保皇帝另外派的人不會說實話,唯有照實回答:“太子殿下,還在毓慶宮念書。”


    “他可曾說過要來慈寧宮探望太皇太後的話?”玄燁臉上沒有表情,很平淡地說著,“朕前幾日,還讓他多來慈寧宮走走。”


    李公公隻覺得身子沉甸甸的,難道就要從他嘴裏幾句話開始,把父子間裂開的細縫一點一點掰大?


    “有沒有?”


    李公公發愣的當口,皇帝再次問,老公公趕緊回話:“奴才並不曾聽見這樣的話,倒是……倒是聽太子說,要一心一意為正月開春的講學做準備。”


    這句話後,皇帝一陣風般就進了門,什麽話也沒撂下,反叫李公公愣了半晌,等他跟上來,卻撞見皇帝立在門旁回廊下不動。


    越過皇帝的身子,瞧見遠處太皇太後的寢殿門前,大腹便便的德妃娘娘正含笑與幾位阿哥說話,言語間親和溫柔,還抓了八阿哥的手替他搓暖。不多時門前簾子挑起,似乎是裏頭準備好了,德妃娘娘便領著四個孩子靜悄悄地進去。


    李公公偷偷抬頭望一眼皇帝,皇帝濕潤的雙眸讓他心裏堵得慌,一道門,外頭剛才說的話,裏頭此刻看到的情景,真真兩個世界。


    皇帝的肩膀微微起伏,似乎是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而後吩咐李公公:“派人去毓慶宮,請太子一道過來,兄弟們都在,太皇太後更高興。大阿哥今天不在宮裏,你順道傳句話,讓他明日帶著福晉進宮。”頓了頓甚至說,“他那福晉身子若還不好,就拿轎子去接。”


    李公公除了稱是,半句多餘的都不敢說,皇帝顯然是生氣了,而他也知道,大阿哥福晉一直回避入宮,自從上回在暢春園皇帝斥責了大阿哥後,連皇長媳都沒個樣子了。


    之後皇帝進入祖母寢殿,與幾個孩子一道哄太皇太後高興,老人家已沒什麽力氣說話,但她一點也不著急,安逸地含笑看著孩子們,明明已是日漸衰老的身體,卻分毫不減威嚴莊重。


    太子從毓慶宮趕來時,在門外便聽見八阿哥背書,八阿哥很聰明,人家都說比當年同齡的太子還要聰明,胤礽挑了挑眉定下心,緩步進門。幾個孩子瞧見兄長來了,紛紛恭敬地行禮,弟弟們早就習慣了與太子的君臣之別,但不知為何,玄燁今天看在眼裏,莫名地就不適意。


    胤礽到太皇太後跟前,老人家出聲問了幾句,太子言行有禮,和弟弟們一樣,哄著太祖母讓她好生安養,太皇太後顯得特別高興,麵上的笑容愈發燦爛。


    可不知是嵐琪自己心裏別有心思作祟,還是眼下寢殿內的氣氛真的急轉直下,怎麽她就覺得從太子進門起,方才的天倫之樂就散了?


    “太祖母要休息,你們都回去吧。”皇帝出言讓兒子們離開,但又吩咐太子,“胤礽,太後今日身子不爽,你帶著弟弟們去寧壽宮請安,早去早回,不要妨礙太後休息。”


    眾阿哥紛紛答應,跟了太子一道出去,孩子們一走,方才還熱鬧的屋子裏頓時清靜不少,嵐琪甚至覺得有些冷,走到門前想讓人加一盆炭火,但太皇太後卻與她說,想喝蜜棗茶。


    嵐琪帶著環春去侍弄茶水,待端茶回來,進門時隻聽太皇太後蒼老的聲音說:“玄燁,太子終歸是太子。”


    嵐琪進門的動靜兩人都有所察覺,不知是刻意結束了對話,還是到剛才那句正好結束,彼此都沒見什麽尷尬,玄燁親手接過蜜棗茶喂了祖母幾口,老人家眉開眼笑地說:“甜滋


    滋的,十幾年都是這個味道。”


    玄燁讚許地看了看嵐琪,對祖母說道:“她很用心,知道您記著這口茶的味道,旁的吃穿用度都無所謂,但每一年要來泡茶的棗和蜜,絲毫不能有差錯。隻在這件事上,纏了孫兒好幾回,給她再好的棗也不成,說味道不對。”


    嵐琪笑著坐到太皇太後身邊,拿帕子給她擦去嘴角的茶水,嬌柔地說:“您看皇上,臣妾要幾簍棗子都記這麽久,您說臣妾還敢要別的東西嗎?”


    太皇太後樂嗬嗬地笑著,似乎是累了,歇了半天才又勻出一口氣說:“你的事,點點滴滴,他哪一件不記在心上?”


    玄燁暖暖地笑著,瞥了嵐琪一眼:“還是皇祖母公道,有些人白長十來歲,還是和從前一樣又笨又呆,要人操多少心才好。”


    嵐琪哼笑:“皇上非要拿那誰來和您比,可就沒意思了,這天底下輸給誰都憋口氣,隻有輸給皇上,哪一個不是心服口服?”


    玄燁抬手往她腦門上一拍:“皇祖母麵前,耍什麽嘴皮子?”


    可是這一來一往的打情罵俏,逗得太皇太後十分歡喜,笑得直有些喘不過氣,便一隻手拉了玄燁一隻手握著嵐琪,輕悠悠把他們的手疊放在一起。嵐琪的手在皇帝的掌心裏顯得更加纖細柔白,甚至沒有任何孕婦的浮腫。


    太皇太後將玄燁的手把嵐琪的手握起來,自己則用雙手將他們的手再捧在手心,笑得眼眉彎彎滿麵慈祥,無甚力氣,聲音很輕,但字字句句都清晰:“玄燁結束了我失去丈夫、失去兒子的悲劇,讓我繼續榮光萬丈地繼續活了二十六年,嵐琪則給了我安樂的晚年,十三年,你把最美好的青春全耗在了我身上,旁人如何毀你辱你,我心裏都明鏡似的,知道你的好的。”


    嵐琪眼眶濕潤,努力綻著笑容:“臣妾隻是比旁人會伺候人而已,您不嫌棄臣妾蠢笨,是臣妾的福氣。”


    太皇太後搖搖頭:“難能可貴,是十三年你始終如一。將來的人生,會有更多的坎坷,嵐琪你要記住我的話,當你受委屈的時候,玄燁一定比你承受更多的委屈,當他無力保護你的時候,他的心已經碎了。我的孫兒,是重情重義的男人,他若能割舍下什麽刻在心裏的情意,天下早就變個樣了。”


    這些話,沒頭沒腦,嵐琪有些聽不大懂,一時也沒有時間細思量,反正太皇太後說什麽她都聽著記著,將來慢慢再想也不要緊。


    玄燁心中悲戚,溫和地說:“您累了,歇會兒吧,剛才陪著孩子們累了。”


    太皇太後卻停了停,似乎在回想剛才的情景,笑著說:“孩子們真是可愛極了,我們四阿哥最最討人喜歡,他呀,像極了玄燁小時候,簡直一模一樣。”


    嵐琪沒說什麽話,可是玄燁又重複說:“皇祖母您累了,歇會兒吧。”


    太皇太後意味深長地看著玄燁,旋即雲淡風輕地一笑:“你啊……”


    這一聲後,便沒再說什麽話,仿佛他們祖孫之間有了什麽默契,那一刻嵐琪覺得自己插不進來,不過她不在乎這些,根本就沒往心裏去。


    兩人一直陪著太皇太後,老人家時睡時醒,偶爾閉上眼睛,以為她睡著了,可她突然又會醒過來,身邊一時半刻都離不開人。玄燁眼下把一些朝廷的事往後推,朝臣們也理解太皇太後對於皇帝甚至對於整個大清的重要,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沒人敢給皇帝添堵,皇帝更會把朝務放到慈寧宮來處理,再往後幾天,漸漸連飲食起居都在慈寧宮了。


    德妃挺著肚子屢屢被勒令回永和宮休養,之後玄燁不再勉強她,祖母看到她才快活,而她也不願離開祖母。


    從沒有哪一年的臘月,像今年這樣沉重,宮裏宮外甚至不知道,若除夕元旦時太皇太後仍然健在,他們還要不要慶祝,皇帝還要不要祭天地社稷,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等著太皇太後咽氣的那一刻才能決定或開始,可皇帝的心意,卻是盼著祖母能活得更長久。


    小年之前,玄燁親自率領王公大臣步行至天壇,祈告上蒼,請求折損自己生命,增延祖母壽數,玄燁誦讀祝文時涕淚交流,字字句句出自肺腑。


    “憶自弱齡,早失估恃,趨承祖母膝下,三十餘年,鞠養教誨,以至有成。設無祖母太皇太後,斷不能致有今日成立,同極之恩,畢生難報……若大算或窮,願減臣齡,冀增太皇太後數年之壽。”


    祝文經口口相傳傳入宮中,妃嬪之間皆是感慨不已,榮妃、端嬪是當年太皇太後指給皇帝的,能有今日榮耀,皆是太皇太後所賜,比起其他與慈寧宮無甚感情的妃嬪,自然更多一些傷心,又與皇帝情深義重,怎容得聖上減壽。一同燒香拜佛希望能減自壽,為太皇太後和皇帝添福,她們真心實意,可傳出去被其他人知道,一個個競相效仿,結果愈演愈烈,好端端的,竟成了後宮一樁笑話事。


    玄燁自然大怒,將榮妃和端嬪尋來質問緣故,問為何宮內宮外的人都在笑話妃嬪虛情假意地做這些事,她們倆何等無辜,不知該如何麵對質問,嵐琪也不敢隨便為她們說話,尷尬的時候,索性搬出太皇太後,說老人家想見榮妃和端嬪。


    皇帝冷冷地打發她們離開,嵐琪帶著她們往寢殿走,才悄悄說實話,榮妃含淚道:“皇上眼下著急,我們不會計較他說了什麽,可那些女人實在可惡,就不怕她們真的折壽?”


    嵐琪勸解了幾句,到得太皇太後跟前,老人家睜眼見榮妃和端嬪,她並不知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也不曉得玄燁動了氣,可那樣巧的,竟笑著說:“來得好,我正想見你們兩個。”


    嵐琪見太皇太後對榮妃和端嬪有話要說,便回避退了出來,立在門前瞧見有人匆匆跑去皇帝所在的屋子,本沒什麽可奇怪的,但她今天已經無數回看到有人這樣跑去見皇帝,到底什麽要緊的事,就是朝廷大事,似乎也太頻繁了。


    而此刻毓慶宮內,太子正在屋子裏換衣裳,預備一會兒來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請安。他張開手臂由宮女太監為他穿戴,自己一動也不動,隔著屏風,索額圖站在外頭,隻等太子穿戴齊整,才屏退眾人。


    太子一麵係腰上的玉佩,一麵眼睛還盯著桌上的書看,索額圖上來伸手將書翻過去,輕聲道:“太子為何不時常去慈寧宮看望太皇太後,若是臣今日不來請安,今日您也不去慈寧宮嗎?”


    “慈寧宮裏人多手雜,去了不過是應個景,虛假得很,有那些工夫做給旁人看,我為什麽不好好準備正月的講學?”太子不屑,又把書翻過來,默默記了最後一句話,便想喚太監來給他戴帽子。


    可索額圖阻攔了,勸太子道:“皇上最重孝道,您對太皇太後的事這樣冷漠,會讓皇上不悅。現在還來得及,往後幾日,您要天天去慈寧宮,一天三四回也不嫌多。”


    太子突然看向叔姥爺,少年的臉上已有幾分英氣,不再是那稚嫩的目光,漸漸有些叫人看不清的深邃,唇邊勾過一抹冷笑:“您就不怕我硌硬?若不是那件事,太皇太後此刻恐怕還能和皇阿瑪打牌下棋,太醫不也說,是那一嚇把她的魂嚇走了?”


    索額圖咽了咽唾沫,沉甸甸地說:“太子,您明白,太皇太後在一天,某位的榮耀就與日俱增,她膝下的兒子……”


    “我有那麽多的兄弟,下一回,又是哪一個?”太子冷酷地一笑,竟伸手拍拍叔姥爺的肩膀,“您明知道皇阿瑪監視我的一舉一動,往後還是少進宮為好,你這樣火急火燎地跑來,咱們在這裏說幾句話,估計阿瑪那邊,都能知道。”


    索額圖大窘,忙道:“總有皇上看不到的地方,並非臣挑唆太子與皇上的關係,自古以來不乏忌憚儲君的帝王,下又有兄弟虎視眈眈,臣隻是為了太子的將來考慮。”


    胤礽已要出門,一麵喚太監來給他戴雪帽穿風衣,一麵衝叔姥爺笑道:“我都知道,不然,也不會和您說話了。”


    太子很快就出門往慈寧宮來,索額圖也不便在毓慶宮久留,他走出毓慶宮時,回望了一眼這座皇帝特地為兒子打造的建築,心裏沒來由地覺得沉重,他知道皇帝對太子已不是昔日建造這座宮殿時的情分,可他怎麽更覺得,自己一直以來,都把持不住這個少年儲君?


    慈寧宮裏,太皇太後與榮妃、端嬪不知說了什麽,兩位出來時都哭得涕淚滂沱,嵐琪勸解幾句讓宮女送二位離去,她們才出門不久,外頭說太子駕到。


    胤礽進門後,先去父親的屋子問安,嵐琪以為太子要過來,本打算回避,如今太子已在適婚年齡,她們這些還算年輕的妃嬪要懂得分寸,可卻見皇帝與兒子一同過來,到了跟前玄燁則說:“之前皇祖母就等胤礽過來說幾句話的,你去攙扶一下,讓皇祖母說話能順氣。”


    嵐琪一個孕婦能動什麽力氣攙扶,皇帝言下之意,就是不讓嵐琪離開,不知要說什麽話,非要她也聽一聽。等祖孫見了麵,太皇太後氣息微弱,不過是說些叮囑太子用功和保重的話,少年終究動容,但恐惹父親不悅,含著淚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


    太皇太後說了會兒話,十分辛苦,歇息好半天,以為她又要睡著時,老人家忽而又睜開眼,字字清晰地說:“玄燁,太宗陵墓奉安已久,不可為我輕動,我心中舍不得你們父子,就將我在你阿瑪的孝陵附近擇地安葬。”


    屋子裏一陣寂靜,嵐琪不安地看著太皇太後,她那樣安寧地閉著眼睛,不由得心中彷徨,隻覺得自己的身子越來越僵硬,終於看到太皇太後胸前有了起伏,終於聽見她輕微的喘息聲,渾身頓時鬆散,她多害怕太皇太後說完剛才那一句,就要離開她。


    “孫兒遵旨。”玄燁則鄭重地答應了祖母,“孫兒會妥善安排,絕不驚擾太宗。”


    父子倆沒多久便離去,嵐琪送到門前時,腹中孩兒一陣悸動,玄燁再容不得她逞強,即便不願回永和宮,也讓安排在慈寧宮的偏殿裏歇息,告誡她若她有什麽閃失,皇祖母豈能安心。


    嵐琪見玄燁動真格的,也不敢抗旨,安安生生被送來休息,她也是真的累了,在炕上稍稍一歪便睡了過去,可是深沉不過片刻,便將世間紛紛擾擾帶入夢裏,驀地驚醒過來,恰見蘇麻喇嬤嬤在為她搭一條毯子。


    “嬤嬤我不冷,都出汗了。”嵐琪笑著,稍稍挪動身子,讓嬤嬤在她身邊坐。


    屋子裏燒著地龍,溫暖如春,蘇麻喇嬤嬤身上也不過是一件單衣,拿帕子來給睡了一頭汗的嵐琪擦拭,又端茶與她喝,慈祥如親生祖母一般。


    嬤嬤在炕沿上挨了些身子,並未與嵐琪並肩同坐,一來不合乎規矩,二來是太皇太後讓她來瞧瞧德妃娘娘,立時就要回去的,笑著問:“娘娘不再多睡一會兒嗎?難得能睡得著,再過些天更加睡不安生。您可真別走來走去的了,回頭孩子突然出來,嚇得人不知所措。”


    嵐琪低頭看看肚子,隔著肚皮輕輕拍拍孩子:“你快些出來成不成?額娘想見你呢。”


    蘇麻喇嬤嬤聽得心頭一酸,她知道,德妃娘娘是希望太皇太後能早些看到這個孩子,而德妃又與她笑道:“嬤嬤回頭去和皇上說說,他一個大男人不懂產育的事,您告訴她,越往後越要多動動才好生養,別讓皇上把我關在這裏,方才他說話的模樣太嚇人,我都不敢多說半句。”


    “您就依了皇上吧,皇上這些天,還能有幾件遂心的事?”嬤嬤笑著,反而勸嵐琪,“一直以來,皇上都把祖母交給您照顧,讓您代替他在跟前孝順,您若有什麽事,皇上會覺得是自己把您累著了,往後該如何釋懷?您凡事悠著點,您陪伴了太皇太後十幾年,還差這一時半刻?”


    嵐琪麵上笑著,但一開口說話,淚珠子撲簌簌落下,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泣不成聲:“嬤嬤,我怕陪一天少一天,我怕來不及了……”


    嬤嬤這才往裏坐一些,摟著嵐琪哄她平靜,嵐琪抽抽搭搭說起方才的事,說太皇太後不要皇帝動太宗的陵墓,要玄燁將他在先帝陵寢附近擇地安葬,說她想離玄燁和孩子們近一些,說她舍不得玄燁。


    蘇麻喇嬤嬤輕聲歎:“這是早就決定的事,主子她從未想過將來被追封為皇後之後,要與太宗同穴,死後同穴這種事,到底做給誰看呢?既然隻是個願景,既然是來生再為夫妻的許諾,那在主子心裏,能免則免。”


    “嬤嬤?”嵐琪聽不明白了,她怎麽覺得嬤嬤話裏的意思,太皇太後生不能脫離帝王家,卻向往死後能離開這裏?


    蘇麻喇嬤嬤眼角噙著淚花,她也有年紀了,明白年輕的孩子們想要挽留她們的心,可年老如此,身體精神都不成了,活著其實很辛苦。太皇太後的晚年幸福,三藩大定後,十來年國泰民安,除了後宮女人間那些上不得台麵的糾葛,她幾乎沒操什麽心,如今離去,可算了無遺憾。


    可太皇太後也年輕過,同樣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光,在那段歲月裏,擁有轟轟烈烈的愛情,自以為是、衝動魯莽,年輕人有的毛病她曾經都有過。隻是從草原一路走進這偌大的紫禁城,什麽棱角都磨光了,但失去了尖銳的棱角,她換得的是母儀天下、萬丈榮光。


    “從無憂無慮的草原公主,到大汗的側福晉,太皇太後心裏也藏了許多不能對人說的秘密。”蘇麻喇嬤嬤回想曾經的歲月,眼底有深深的遺憾,輕輕一歎道,“主子知道,皇上不會悖逆她的心願,一定會頂住各方壓力完成她的心願,她不願與太宗同穴,即便死後不能將她送回草原,她也希望死後的自己,可以是自由的。”


    “太皇太後她……”嵐琪略略知道一些宮闈傳聞,可是嬤嬤的話,她卻聽不明白,太皇太後想要的這份自由,到底從何而來?


    蘇麻喇嬤嬤卻不在意地笑了,擦去嵐琪的眼淚,慈祥地說:“娘娘何苦去想這些事,您就算知道了,能解開太皇太後的心事嗎?這世上能解開她心結的人早就去了,就連奴婢也做不到。讓她實現可以實現的心願,才是皇上和您的責任,隻怕皇上下旨後,會有朝臣反對,到時候您一定要支持和提醒皇上,千萬千萬,不要違背祖母的心願。”


    嵐琪重重地點頭,一麵又問:“我雖然久在太皇太後身邊,除了對她對家鄉的思念,再沒看到過太皇太後心裏有其他記掛,多希望能滿足她所有的心願,可是她不說,我真的不知道。”


    嬤嬤笑道:“何止娘娘不知道,皇上同樣不知道,連奴婢也不能看透她的心。主子是受過傷害的人,從那以後她就把自己的心關起來了,從那以後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明白自己該做什麽,所以十來年,主子一樣教導您,她不希望您心裏藏太多的事,就是怕您有朝一日和她一樣,明白那些事不能對任何人說?


    ??隻能一輩子憋在心裏痛苦。”


    “我記著了。”嵐琪哽咽,想想這十幾年的相伴,雖說是她給太皇太後解悶解乏,但深宮歲月多寂寥,她從一個常在到如今的地位,旁人看著皇帝對她聖寵不倦,實則不過是皇帝從忙忙碌碌的朝政中抽出了那麽一丁點兒的時間來給她,更何況還有其他的女人,她不能爭也不屑去爭,是在太皇太後身邊終日有人說話,才讓她不覺得宮裏的日子綿長看不到盡頭。


    之後兩天,太皇太後的精神比月初好了許多,不管外頭的人如何猜測,嵐琪隻管盡心陪伴在她身邊。而前來照顧的人一撥一撥地倒下,太後前些日子就


    病倒,慈寧宮的宮女太監也有扛不住的,蘇麻喇嬤嬤之前摔一跤身子就沒見好,天知道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哪兒來的精神一天天支撐。


    漸漸的,宮內那些嫉妒德妃一手把持慈寧宮的女人們,也暗下感慨德妃的誠意和孝心,換作別人,隻怕沒幾個能做到這一步。


    承乾宮裏,皇貴妃入冬後身子就一直不大爽利,雖沒有凶險的大病症,但那每天形同枯槁的臉色,實在不敢讓人奢求她能去慈寧宮應個景。好在皇帝知道她身子弱,不僅不勉強她去祖母跟前盡孝道,還偶爾會特地來看看她。


    而四阿哥除了派小和子一天三四趟地來問候額娘,每天下了學都陪在母親身邊,連背書寫字都在她屋子裏,時常弄得皇貴妃哭笑不得,可是趕他走又不肯,丈夫和兒子都那麽體貼,皇貴妃心裏暖著,身子便是一天天見好,她也希望自己能在太皇太後西歸後,可以幫玄燁分擔一些事。


    這日青蓮伺候皇貴妃用藥時,說德妃娘娘在慈寧宮裏差點暈厥,皇上派人要把娘娘送回永和宮,娘娘死活都不肯走,皇上也沒法子,現下產育上的幾位太醫穩婆都挪去慈寧宮待命了,生怕德妃隨時會生,青蓮感慨著:“便是尋常人也支撐不住這樣日日夜夜的照顧,何況孕婦呢,德妃娘娘對太皇太後,真是旁人不能比的。”


    皇貴妃喝了藥,揀了一塊梅子含在嘴裏,這是四阿哥讓小太監出宮去給她買來京城最時興的蜜餞,比起宮裏中規中矩的更可口好吃,因為自己每天吃藥比吃飯還多,兒子怕自己終日苦哈哈的,宮裏的東西又厭倦了,就拿自己體己的銀子去買來這些給她。


    想著德妃全心全意地照顧太皇太後,再想想胤禛對自己無微不至的愛護,皇貴妃突然覺得孩子身上果然會遺傳父母的品質,德妃所有的優點胤禛都有,而她能有一個兒子這樣疼著自己,也全是德妃十月懷胎的功勞,可十多年,她沒跟自己計較過半句話。


    “你派人去書房告訴小和子,讓四阿哥下了學不必趕回來,德妃在慈寧宮身子不好,讓他去問候一聲,就說是我的意思,他不會不聽話。”皇貴妃又挑了一塊杏脯撕了放入口中,很平靜地吩咐青蓮,“你再燉一盅燕窩送去慈寧宮,不管她吃不吃,算是我的心意。”


    青蓮連聲答應,趕緊派人分頭去忙,待傍晚書房下了學,四阿哥帶著身邊人往慈寧宮來,宮女通報至內殿時,嵐琪正坐在太皇太後榻邊翻花繩給她看。


    胤禛在門外脫了雪衣雪帽才進來,在太祖母榻前行了禮,太皇太後看見小重孫十分歡喜,因已不大能言語,隻是慈祥地笑著。


    “今天怎麽不與三阿哥他們一道來?”嵐琪起身摸摸四阿哥的手,見手很涼,拿了一旁的手爐給他,又想喚環春上小點心。可她才轉過身,胤禛突然在身後說:“我是來看望您的,所以他們就不來了,若是來看望太祖母,大概會一道來。”


    嵐琪愣愣地轉過身,不解地問:“看我?”


    “小和子說您今天差點兒暈厥了。”胤禛一手抱著手爐,一手騰出空,輕輕拉著嵐琪往後退,讓她又坐回太皇太後身旁,認真地說,“娘娘您要保重。”


    嵐琪不知所措,她一直被身邊的人嗬護著,可也一直看著四阿哥心疼皇貴妃,偶爾會在心裏想,若有一日兒子也那麽疼她該多好,但她知道四阿哥心裏有親娘,就已經很滿足。


    太皇太後發出孱弱的笑聲,眯著眼睛看這對母子,嵐琪知道老人家心裏想什麽,更知道自己的心思被她看穿,不由得紅了臉,隨手摸到擱在榻上的花繩,便岔開話題問胤禛:“會不會翻花繩?”


    四阿哥搖頭,微微皺眉看了看她手裏的東西,不大有興趣地說:“這是女孩子玩的。”可這話才說出口,便見德妃娘娘僅是稍稍動了動手指,一根簡單的繩子就在她手裏編出百般花樣。


    “這兩個人也能玩。”嵐琪笑著,朝兒子伸出手。


    “是,我見端靜姐姐和溫憲玩過。”胤禛點頭,看著母親伸手過來,他不知該怎麽拒絕才好,隻能放下手爐,笨拙地伸出手指頭,在母親手裏轉了又轉,可把繩子全挪到他指間,稍稍一繃,繩子就全散了。


    太皇太後看著笑了,胤禛見太祖母高興,也憨憨地笑說:“雖是女孩子玩的,也不容易,太祖母,您會不會?”


    太皇太後咽喉間似清了清嗓子,嵐琪知道她要說話,本想湊近了聽,可老人家聲音卻比之前要清亮許多,對胤禛說:“女人家做的事何嚐就簡單容易?你身上穿的這些衣裳,一針一線多少學問在裏頭,不是隻有書本裏才有學問,胤禛啊,你要站得更高,看得更遠,這天底下,還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學的東西。將來你長大了,更要禮賢下士,皇室子弟大多自以為是,見識短淺,你要走出去,和有學問有見識的人往來。”


    太皇太後一口氣說這麽多話,四阿哥聽得很認真,眼中閃爍著光芒,朗聲答應祖母他會記在心裏。


    嵐琪擔心老人家辛苦,本想讓她歇歇,可太皇太後卻招手讓胤禛到跟前,伸出蒼老的手顫巍巍地要與他一道翻花繩,胤禛笨拙地在手上繞了幾圈,舉起一團亂麻。嵐琪看不下去,伸手來幫他,又扶著太皇太後的手挑開,四阿哥見繩子在太祖母手裏成了型,橫七豎八的似乎很複雜,一時沒有頭緒,睜大眼睛盯著,想看出些門道。


    嵐琪見四阿哥難得露出這可愛憨實的模樣,情不自禁綻開笑容,心裏的抑鬱也散了好些,便一麵扶著太皇太後的手,一麵努著嘴指給他看該挑哪幾根繩子,四阿哥抿著嘴一臉認真樣,手指在繩子間穿梭,好半天抬手要把繩子抽開,結果卻把留在太皇太後手上的繩子繃得死死的,連同德妃娘娘的手也纏在了一起,他慌張地要甩開,可自己的手指也被纏住了。


    祖孫三人的手被綁在了一起,嵐琪愣愣地看了須臾,太皇太後笑了,她也跟著朗聲笑,隻有四阿哥漲紅著臉很不好意思,很小聲地說:“德妃娘娘,怎麽解開?”


    嵐琪的一隻手沒被纏進去,小心翼翼把纏繞的花繩解開,太皇太後將胤禛的手捧在掌心輕輕揉搓,慈愛地問:“纏疼了吧?傻孩子,下回找你妹妹學學,叫她教給你,將來哄媳婦兒用。”


    太祖母突然說這話,四阿哥更加局促了,剛才就通紅的臉,此刻直接連脖子都跟著紅,惹得太皇太後十分歡喜,輕輕摟過小重孫說:“可惜太祖母等不到那天啦,但我瞧著毓溪很好,知道我重孫媳婦是哪個,太祖母就放心了。”


    嵐琪見太皇太後精神真是不錯,好像很想和四阿哥說說話,又見四阿哥剛才急得滿頭大汗,怕他一會兒吹了風再著涼,便讓胤禛陪著太祖母,自己去喚宮女打熱水來給他擦一擦,起身下榻從腳踏上走下來,肚子裏小家夥竟突然一陣翻滾,唬得嵐琪禁不住哼了一聲,大口喘息著,扶了一旁的燈架不敢亂動。


    嵐琪的動靜驚到了太皇太後和四阿哥,胤禛聽見呻吟聲,轉身又見母親扶著燈架身子僵硬,心裏緊張,離了太皇太後著急地跑到嵐琪麵前,雙手扶著她的身體問:“額娘你怎麽了?要、要生孩子了嗎?”


    肚子裏的小家夥似乎被哥哥嚇著,不再拳打腳踢,他一點點靜下來,嵐琪的呼吸也漸漸平靜,眼睛裏有淚花不知怎麽就跑出來了,可是麵前的孩子似乎完全沒意識到他說了什麽奇怪的話,小心翼翼地扶著嵐琪問:“額娘你先坐下,我去喊環春來。”


    嵐琪被胤禛推著,一步步朝後重新退回太皇太後身邊,四阿哥緊張地轉身去喊人,猛地跑出來,竟撞見父親站在門口,胤禛慌張地朝裏指,不等他開口,已經有太醫宮女跟進去了。


    玄燁俯視著兒子,見他臉頰通紅滿頭的汗,剛才的一幕幕他都看在眼裏,本想衝進去攙扶嵐琪,結果兒子搶在了前頭,那一聲“額娘”他聽得真真切切,親眼看著嵐琪神情呆滯,看著她眼睛裏湧出淚花,但這孩子似乎並不覺得稀奇,又或是他自己還沒緩過神。


    “去把額頭脖子裏的汗擦了,吹著風著涼,可要耽誤書房裏的功課。”玄燁把兒子拎過來,摸到他脖子裏濕乎乎的熱汗,把他推給了身旁的嬤嬤,讓她們帶四阿哥去擦一擦汗,自己再進門時,正聽見太醫說:“娘娘安心,隻是尋常的胎動,您和胎兒都很好。”


    嵐琪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太醫見皇帝進門,趕緊又行禮將話重複了一遍,等他們都下去,屋子裏才又清靜了。玄燁看到嵐琪的手擱在榻上,皇祖母的手覆蓋著她的手,輕輕緩慢地拍打著,嵐琪轉身看看祖母,禁不住又熱淚盈眶,可皇祖母隻是欣慰地笑著,笑得那麽開心。


    門外頭,蘇麻喇嬤嬤聽見這裏有太醫的動靜,老的少的她都擔心,便又撐著身體過來,正見四阿哥擦了汗要進去,皇子很禮貌地給嬤嬤行禮,嬤嬤忙攔著說:“四阿哥怎麽好給奴婢作揖。”


    胤禛笑道:“皇阿瑪要所有人都尊敬嬤嬤,我們也一樣。”


    說這話時,太醫湊到嬤嬤身旁,輕聲道:“蘇麻喇嬤嬤,臣有句話不得不說,方才在太皇太後和娘娘麵前不敢提,您好歹勸勸德妃娘娘,她這身子再支撐下去,大人和孩子都不能好了,孕婦這樣辛勞可不成的,最壞的結果可了不得。”


    嬤嬤臉上才有的笑容淡了,心頭又沉下去,挽了四阿哥的手說:“四阿哥一會兒勸勸德妃娘娘,奴婢幾個說的話,早不頂用了。”


    胤禛點頭答應,安撫嬤嬤道:“我會好好說。”


    再進屋子,見又是和方才一樣挑花繩的情景,四阿哥跟著嬤嬤站在門前沒往裏走,聽見母親在笑:“皇上怎麽笨手笨腳的,還不如胤禛,臣妾的手都纏疼了。”


    父親則氣呼呼地說著:“這東西有什麽可玩的?你別亂動,越纏越緊了。”他們三人的手也纏在了一起,胤禛見父親和自己一樣著急,趕緊跑過來給他們解開,玄燁似乎在兒子麵前丟了臉不大高興,沒好氣地說他:“這樣晚了,早些回去。”


    嵐琪則癡癡地看著兒子,見他對方才那句“額娘”沒什麽奇怪的反應,自己也不敢大驚小怪怕嚇著他,反正她聽得清楚,兒子是發自內心地喊她額娘,哪怕這輩子就這麽兩聲,她也知足了。


    四阿哥見父親要他走,抿著嘴不敢反駁,正要行禮離開,太祖母突然朝他伸出手,胤禛走上前來,太皇太後輕輕握了他的手說:“胤禛啊,長大了,要好好孝敬你的額娘。”


    四阿哥用力點頭:“孫兒知道,孫兒會孝敬額娘。”他說話時便轉頭看邊上的嵐琪,趁機將方才太醫的憂慮說出,“額娘,您懷著孩子,真要保重才好。”


    嵐琪身子顫了顫,說不出話來,太皇太後則笑出聲:“好孩子,你的話她就聽了,天天杵在這裏,非要我不安心。”


    可是說完這句話,太皇太後似乎累極了,長長地吐了口氣後,無力地閉上了眼睛,胤禛站在一旁不知所措,最後是父親喚他:“回去吧。”


    外頭小和子幾個進來伺候四阿哥穿戴雪衣雪帽,一道行了禮後便擁簇著四阿哥離開,這邊玄燁攙扶嵐琪起來,想要她去偏殿歇一歇,可嵐琪還沒站起身,太皇太後又緩緩睜開眼睛,蒼白的臉上泛出好看的紅光,含笑看著手牽手的兩個人,嵐琪湊上來輕聲問:“您渴不渴?說了好一會兒話,臣妾給您泡蜜棗茶。”


    太皇太後稍稍晃了晃腦袋,轉眸看向站在一旁的蘇麻喇嬤嬤,嬤嬤趕緊到榻邊,老姐妹伸手摸了摸她的臉,含笑道:“下輩子,換我伺候你。”


    蘇麻喇嬤嬤笑中帶淚:“您說什麽話呢,下輩子,奴婢還來給您做丫頭,咱們一道去騎馬。”


    “讓玄燁把阿圖接回來和你做伴,你替我照顧她。”太皇太後說著,蘇麻喇嬤嬤答應道:“奴婢會照顧好公主。”


    太皇太後口中的阿圖,便是她的小女兒淑慧長公主,玄燁趕緊道:“姑母身子好多了,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不日就能和您團聚。”


    “是嗎?”太皇太後很高興,目光默默地望向遠方,仿佛想看見回京路上的女兒,她知道自己等不到孩子了。


    嵐琪和玄燁攙扶蘇麻喇嬤嬤起身坐在一旁,太皇太後靜靜看著他們,她知道蘇麻喇不會被虧待,她沒有什麽放不下心的,又想到方才胤禛那聲額娘,笑道:“真好聽啊。”


    沒頭沒腦的一句真好聽,嵐琪和玄燁都不知道太皇太後想說什麽,想湊近來問一問,老人家卻緩緩合上了眼睛,嘴裏輕輕不知哼著什麽,手指在胸前輕輕打著節拍。


    太皇太後哼出的調子,雖然已沒什麽力氣,可腔長悠遠,舒緩自由,嵐琪聽著聽著就模糊了眼睛,玄燁扶著她,輕聲說:“皇祖母哼的,是草原長調。”


    綿長悠揚的調子裏,本該是駿馬牛羊、藍天白雲,可模糊了雙眼的嵐琪,卻隻看到這十幾年來和太皇太後朝夕相處的一幕又一幕,嬉笑怒罵,歡喜悲傷,當年摟著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嵐琪,太皇太後告訴她這份恩情她記下了;生了四阿哥心疼她母子分離,替她收養在慈寧宮;惱怒她偷跑出去見玄燁,罰她足足跪了幾個時辰……十幾年的情景全都出現在眼前。


    悲傷和眼淚鋪天蓋地地襲來,虛弱的孕婦已經無法站立,完全依靠著玄燁的支撐,她想哭可不敢哭,她知道,太皇太後喜歡看見烏雅嵐琪的笑。


    “皇祖母。”玄燁扶著嵐琪,看到太皇太後手指間的節拍越來越慢,慌張地喚出這聲,太皇太後緩緩睜開眼睛,玄燁在,嵐琪在,蘇麻喇也在,這一生給予她最多愛和嗬護的人都在。


    麵上的紅光漸漸散去,慈祥的笑容卻凝固在臉上,太皇太後再次安逸地合上了雙眼。


    “皇祖母……”


    長調停歇,寢殿陷入寂靜,嵐琪依靠著玄燁,一手捂著嘴不住地顫抖,蘇麻喇嬤嬤撲在主子身邊,顫抖著伸手在太皇太後的鼻息間試探,悲傷的老人旋即痛苦地哭出聲:“格格,您別丟下我……”


    嵐琪的身子完全軟下去,玄燁無力支撐她,兩人一起跌在了地上,外頭宮女太監湧進來,見環春攙扶住了主子,玄燁這才撲到祖母的身邊,抓起祖母的手一聲聲喚她,可是再也喚不醒,他的祖母走了,給予他一生的祖母走了。


    “皇祖母,您說,要永遠陪著玄燁……”


    皇帝的哭聲從寢殿蔓延開,外頭侍立的宮女太監、太醫大臣,一片片跪下痛哭哀號,哭聲從慈寧宮傳出,仿佛驚動天地的震撼,北風呼嘯而至,卷起雪粒子拍打世間萬物。


    正回承乾宮的路上,四阿哥被擁簇著躲在一旁避風雪,小和子用身體給主子擋著風雪,胤禛忽然對他笑:“小和子,我今天喊了額娘。”


    小和子愣了愣,四阿哥又笑:“我終於喊了額娘,我總在想幾時才能喊額娘,我想喊額娘,一直都很想。”


    “四阿哥……”


    小和子才要開口,沉重深幽的鍾聲突然在紫禁城回響,鍾聲蓋過風雪傳遍每一條宮道每一座殿閣,眾人都愣愣地聽著,胤禛不自禁地問:“什麽聲音?”


    小和子意識到這是喪鍾,突然跪在地上哭道:“四阿哥,太皇太後崩逝了。”


    胤禛呆呆地望著他,小小的身子僵硬在風雪之中。


    康熙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昭聖太皇太後,博爾濟吉特氏駕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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