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不歇的鍾聲裏,從深淵般的夢境中清醒,嵐琪看到滿屋的蒼白,布貴人和環春一身縞素站在床邊,恍恍惚惚,仿佛回到康熙十三年的五月。


    “你醒了?身子覺得怎麽樣,太醫說你和孩子都很凶險,你可千萬要保重身體。”布貴人湊過來,說著說著就哽咽了,“你再有什麽事,叫皇上怎麽辦,叫我們怎麽辦?”


    嵐琪覺得身子沉甸甸毫無力氣,腦袋裏更是一片混亂,看著滿目的蒼白,聽著布姐姐的話,終於漸漸清醒過來,這不是康熙十三年,是康熙二十六年,太皇太後就在她暈厥前,駕鶴西去。


    悲傷從心內湧出,嵐琪毫不自製地大哭,布貴人和環春都勸她不要激動,可是大腹便便的人卻哭得喘不過氣,她掙紮著要去慈寧宮,環春死死給按住說:“娘娘您再亂動,自己和孩子都要保不住,您也要丟下萬歲爺自己去嗎?”


    “讓我跟太皇太後走,她一個人上路,多孤單……”嵐琪痛徹心扉地哭泣,哭得幾乎氣絕,好容易平靜時,整個人已經奄奄一息。


    布貴人抹著眼淚對環春說:“她一會兒緩過勁,又要哭,這可怎麽了得。”


    太皇太後西歸瑤池,宮內竟迅速變成了無人做主的狀態,即便原本老人家深居慈寧宮不管事,各種各樣的人精神上有依靠,終究是個主心骨。現在太後悲傷過度病倒,皇貴妃的身體同樣經不起折騰,榮妃惠妃忙不過來喪儀上的事,而皇帝割辮服喪在慈寧宮不出,為祖母守靈,根本無法打擾。


    眼下,沒有人能顧得上即將臨盆的德妃,曾經千恩萬寵的永和宮,在一夜之間就變了模樣。


    嵐琪的身體,在最後照顧太皇太後的那段日子裏被掏空了,誰也不知道支撐她在慈寧宮日日夜夜的是什麽力量,可就在太醫最後對蘇麻喇嬤嬤說德妃娘娘的身體不能再耗下去時,太皇太後選擇了離開,這裏頭的巧合沒什麽人知道,仿佛一切都是上天注定好的。


    嵐琪時醒時睡,醒著就是哭泣,比不得失去胤祚時她整日發呆不哭不鬧,這一次毫不掩飾內心的悲傷和害怕,但終究熬不住身體一天天的虛弱,到後來幾乎連哭也哭不動,母子都陷入了極大的危機。


    太醫說因為德妃娘娘太虛弱,連引產都十分危險,如果不是自然分娩強行為她引產,恐怕到時候一屍兩命,現在的德妃娘娘,已經沒有力氣自己生孩子,到時候,幾乎要靠她肚子裏孩子自身的能力,孩子和母親能不能活下去,到時候都要聽天由命。


    好在,宮裏在亂了兩天後,漸漸走上正軌,太皇太後的後事一早就開始準備,並不算突然,隻是相關的人都太過悲傷無法主事,才一時有些雜亂無章,皇貴妃從不管六宮的事,這一次卻打起精神為皇帝操持一切,但她的身體很不好,每晚回到承乾宮,連路都走不動。


    轉眼已經在正月,宮內漸漸平靜,皇貴妃徹底病倒不能主事,太後也在寧壽宮離不開病榻,宮裏雖然已經一切井井有條,可哀傷的氣氛和無人做主的彷徨,依舊彌散在每個角落。


    這日眾阿哥從慈寧宮散了,哭了好幾天,孩子們漸漸習慣了,眾阿哥紛紛回自己的殿閣去,四阿哥帶著小和子走,小和子跟在身邊輕聲說:“奴才剛才等在門外頭,聽見有人來通報,說德妃娘娘身子很不好,主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胤禛緊張地望著他,想起那天太醫的話,趕緊就往前走,一麵吩咐小和子:“你先回去看看額娘,告訴額娘我在哪裏,我立刻就回去。”


    可是走了一半,他又攔著小和子說:“別告訴額娘,反正我很快就回去的。”說罷帶著小和子從別的道路繞到永和宮,沒有讓承乾宮的人察覺到,而永和宮的人突然見四阿哥來,都十分驚訝。


    環春迎出來,一麵給阿哥摘下雪帽,一麵說:“四阿哥能不能勸勸娘娘,娘娘再哭下去,眼睛都要壞了。”


    胤禛走得急,身上出了汗,進門更覺得地龍燒得屋子讓人熱得不耐煩,可突然看到病榻上奄奄一息的母親,整個身子都涼了。


    “額娘。”胤禛撲到床邊,拉起嵐琪的手,“額娘您還好嗎?”


    淚眼婆娑精神懨懨的嵐琪緩過神,看到兒子在跟前,聽著他喊自己額娘,還以為自己在夢裏,淡淡地一笑沒有理會,可當胤禛再喊她時,才明白過來,兒子真的在跟前。


    “我答應了太祖母,將來要孝敬您。”四阿哥看著母親這般模樣,想到承乾宮裏的養母也是病得沉重,弱小的心靈再也承受不住,對著母親哭道,“你們都病了,我很害怕。”


    “胤禛……”兒子一句話,叫嵐琪驚慌不已,她的四阿哥竟然說他害怕,他小的時候也不曾說過這樣的話,現在是個大孩子了,卻來對著母親哭泣,說他害怕。


    四阿哥抬手抹掉眼淚,想要倔強地不哭,可是眼淚忍不住冒出來,先頭在慈寧宮哭太祖母的悲傷似乎還未散去,不知兄弟們如何,他依舊每天都發自肺腑的悲傷,此刻竟一時停不下來,原本要抹掉眼淚,現在卻變成捂著嘴哭泣。


    看到孩子一下一下地顫抖,嵐琪的心都要碎了,小心翼翼地張開懷抱,多害怕四阿哥會反感她過分親昵的舉動,可孩子沒有排斥,等她完全把兒子抱入懷裏,隨著胤禛的抽噎而一道顫動的身體,也仿佛漸漸蘇醒。


    “四阿哥乖,我不會有事,皇貴妃娘娘也不會有事,我們怎麽能讓你害怕呢?有我們在,有皇阿瑪在,四阿哥什麽事都不要害怕。”嵐琪溫柔地說著,她不想哭,想在兒子麵前做個堅強的母親,可為什麽淚水不斷地湧出來,為什麽她想到胤禛一歲生辰時自己坐在台階上哭的模樣,為什麽她想到在慈寧宮他第一次喊自己額娘的模樣,為什麽她突然明白了,太皇太後那聲“真好聽啊”是指什麽。


    “額娘,你們都要好好的。”胤禛嗚咽,稍稍掙紮抬起頭,看到淚流滿麵的母親,伸手要把她的眼淚擦掉,可他一聲聲額娘,更催得嵐琪止不住眼淚,胤禛不安地望著她,終於說,“您再哭,我就走了。”


    嵐琪一晃神,低頭看著兒子,委屈的模樣楚楚可憐,一下又叫胤禛心軟,連忙哄她說:“我們都不要哭了,額娘,太祖母不會想我們一直哭一直哭,她會心疼。”


    環春幾人立在門外頭,隱約聽見幾句對話,漸漸地,裏頭越來越安靜,她正想探身瞧瞧光景,四阿哥突然閃出來,與她們說:“你們打熱水來,給娘娘洗洗臉。”


    門外頭小宮女聽見這話,麻利地取來熱水,環春和玉葵一道進來,和四阿哥一起伺候娘娘洗臉勻麵,四阿哥也跟著洗了把臉,這西北風依舊刮著的日子,哭一場出門吹風,臉上的肌膚立刻就能皴裂。


    母子倆都收拾得幹幹淨淨,嵐琪氣息奄奄,疲倦地靠在大枕上,胤禛立在榻邊拉著她的手說:“額娘我可走了,我不能留太久,明天我還會來看您,您要好好的。”


    嵐琪眼眶又濕了,可她怕兒子生氣,硬是忍住不掉眼淚,點點頭目送兒子離開,環春送了四阿哥回來,果然又瞧見主子垂淚,嗔怪著:“主子可不聽話呢,您答應了四阿哥不哭的。”


    “我是想……胤祚若是還在,是他安慰我,還是我哄著他。”悲傷時,什麽悲傷的事都會一股腦兒湧上來,對嵐琪來說,過去的十幾年雖然榮光萬丈惹所有人羨慕,可她經曆的痛苦何曾少何曾小,此刻更是失去了最大的依靠,她十幾年大部分的時光都在慈寧宮度過,她突然不知道往後的人生,她該怎麽應對那日複一日綿長的時光。


    環春不敢招惹主子傷心,靜靜地陪了許久,嵐琪總算平靜下來,長長舒口氣,將安胎的藥喝了,歇了半天後,才對環春說:“四阿哥來的事,叫底下的人不要到外頭去說,特別是皇貴妃娘娘那兒,她若提起來了,咱們點頭應付就是,若是不提,你們都不能說。孩子很在乎皇貴妃和我的感受,環春你猜猜,胤禛他對我說什麽?”


    環春見主子神情寧靜,心裏鬆口氣,輕聲笑道:“說什麽呀?奴婢可猜不著。”


    嵐琪臉上微微露出笑容,欣慰更幸福地說:“胤禛說他不覺得自己有養母有生母是奇怪的事,反而比起兄弟們,他有兩個額娘疼,他心裏也疼兩個額娘。他還說,我有太皇太後疼,有皇上疼,膝下還有那麽多的孩子,但皇貴妃沒有這麽多人疼,所以他要多疼養母一些,他知道我一直被人嗬護著,他很放心。”


    環春聽著眼眶通紅,哽咽道:“可現在四阿哥知道您沒了太皇太後,您也少一個人疼了。”


    嵐琪含淚點點頭,但這一次,真不願再哭泣,堅強地說:“他到底還是個孩子,我和皇貴妃都纏綿病榻,把他嚇著了。我可不能再這樣了,太皇太後丟下我,我不能也丟下孩子們,便是跟了太皇太後去,她看見我也要不高興的。”


    環春嗔怪道:“奴婢說得嘴都磨破了,您眼皮子不抬一下,四阿哥幾句話就成了,奴婢的心意,怎麽就不算數呢?”


    嵐琪可憐兮兮地拉著她,撒嬌似的說:“你別慪我,我好好的還不成嗎?你們也要好好的,跟著我,真是辛苦了。”


    環春則歎:“奴婢是大宮女,粗活重活都不沾手,跟著您在慈寧宮,太皇太後麵前的事也是您張羅,其他自有慈寧宮的人操持,奴婢每天就是在那兒看著而已,真是一點也不辛苦,辛苦的是您啊。”


    嵐琪再次想起慈寧宮昔日光景,一時悲傷,默默不說話。


    環春又道:“娘娘知道嗎?太皇太後崩逝的那天,太醫曾對蘇麻喇嬤嬤說,您的身體糟透了,不知道您哪兒來的精神天天陪著太皇太後,可若再不好好休息,胎兒和母體都會有生命危險,偏偏就在那天,太皇太後走了,您說老人家,是不是知道呀?沒有人比太皇太後更心疼您了,她怎麽舍得您有個三長兩短,為了太皇太後的心意,您也要好好的才行。”


    嵐琪眼中含著淚,說不出話來,隻管點頭答應。


    “娘娘把精神養好些,太皇太後的梓宮就要奉移出宮,奴婢想,皇上出門前,您去看看皇上可好?”環春憂心忡忡地說,“梁公公說,皇上好幾天不吃不喝了,整個人呆呆的,相比之下當年赫舍裏皇後薨時,都不算事兒了。”


    嵐琪心頭發緊,猛然想起當年玄燁在雨中悲傷的身影,如果那都不算什麽了,現在的玄燁,該悲傷頹廢到什麽地步?


    可是她的身體不允許她離開床榻,即便環春都覺得主子若能去慈寧宮看望一下皇上,哪怕不合乎規矩,對皇帝來說總是一分安慰,但孕婦實在太虛弱,縱然之後幾天情緒穩定,也耐不住太醫一遍遍地叮囑:“娘娘千萬不能下床,您一定要靜臥。”


    所有人都在等小生命自己要出來的時刻,在那之前,虛弱的產婦什麽也不能做,眼瞧著太皇太後梓宮奉移的日子就在眼前,嵐琪知道,自己在玄燁回來之前,見不到他了。


    見不到也好,不要看到彼此的頹廢憔悴,等這一陣過去了,有的是日子陪在他身邊,冷靜下來的人半點兒不為此著急,她明白眼下隻有平安生下腹中的孩子,才能打算將來的事。


    太皇太後梓宮奉移前,皇帝頒下旨意,如太皇太後生前所願,太皇太後的陵寢不與太宗合葬,而是暫安在京東清東陵,皇帝更將太皇太後生前居住的慈寧宮東王殿五間,拆建於昌瑞山下,稱“暫安奉殿”,停靈其中。


    將慈寧宮五間殿閣原樣拆建於昌瑞山下,清朝開國以來的葬禮中,不曾有過如此隆重的舉動,皇帝不願祖母在昌瑞山下寂寞孤苦,不僅將她生前居住的殿閣原樣搬過去,更讓李公公清點慈寧宮內伺候過太皇太後的太監宮女全部送往暫安奉殿守陵。


    因不願給祖母積怨,不願被迫前去守陵的太監宮女們日夜詛咒,此番前往全部出於自願,而李公公更是頭一個請命要去給太皇太後守陵,慈寧宮裏的人則多得太皇太後照拂,大部分人都願意前往。


    唯有蘇麻喇嬤嬤不被允許往暫安奉殿度過餘生,皇帝答應祖母會照顧這位對大清皇室恩重如山的老嬤嬤,暫將其安置在寧壽宮內與太後為伴,再三言明,妃嬪皇子都要


    對嬤嬤尊敬有加。


    所有的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太皇太後梓宮奉移出宮的前一晚,嵐琪本想振作精神去一趟慈寧宮,可才坐起來身子就頂不住,為了長久之計,她還是放棄了。


    這一晚到後半夜時風雪大作,仿佛是老天為這個曆經三朝、扶持兩代幼主的偉大女人最後一哭,風雪持續了兩個時辰,永和宮園子裏白天才掃幹淨的積雪,又厚厚積了一層。


    因這幾天各宮都夜不關門,環春聽見有踩雪的聲響時,才察覺到有人從門前進來,門外頭的小太監既然沒趕著來通報,她心裏邊猜是那一位,可眼下這光景不應該會來,緊張地跑出來看,果然在屋簷下看到拾級而上的皇帝,她慌忙屈膝:“萬歲爺,您怎麽來了?”


    昏暗的光線下,看不清皇帝的麵容,可淡淡身影裏,皇帝的身形顯然是瘦了一圈,環春不敢再多說什麽,起身掀起厚厚的簾子,輕聲說:“皇上,娘娘睡著了,要不要奴婢叫醒娘娘?”


    玄燁搖頭,但又擺手示意身後的人跟上來,幾盞燈籠聚攏,門前旋即變得亮堂堂的,環春乍然看清皇帝的麵容,沒有想象中胡子拉碴的頹唐模樣,眼前的人隻是幾日不進米水瘦了好些,臉上輪廓分明,雙眸凹陷,眼睛因哭泣而充血,眼瞼下亦是深深兩片青黛,可環春幾時見過皇帝這副模樣,到底是唬著了。


    “朕看起來,是不是很憔悴?”玄燁問,似乎他讓燈籠把自己照亮,就是想讓環春看清他的模樣。


    環春點了點頭,抿著嘴不敢說話。


    “這樣叫她看見,會不會嚇著她?”玄燁又問。


    環春慌忙搖頭,連聲說:“娘娘不會害怕,娘娘今天還想去慈寧宮看看您,可惜沒下床就不能走了,太醫說這幾天時時刻刻都很要緊。”


    這些玄燁都知道,永和宮裏的一切照舊事無巨細都會傳給他聽,他哀傷祖母逝世的同時,並沒有忘記其他事,不過是冷眼看著,不過是不想管,唯有永和宮這邊,他心裏惦記著,又不能來管。


    “皇上,您進去吧,娘娘看到您會很高興的。”環春把簾子舉得高高的,希望皇帝能趕緊進門。


    玄燁深深吸了口氣,方緩步走進門,屋裏頭不明不暗,可以讓他順利地走到嵐琪麵前,但看不清她的臉,孕婦因胎兒負重呼吸不暢,夜裏睡覺早就不拉帳子了,她也不是正常人那般平躺著,幾乎就是靠著睡,玄燁知道她很辛苦。


    環春想要送一盞燈來,皇帝揮手示意她下去,他不想光亮刺激嵐琪醒來,隻是在榻邊站著,俯身輕輕觸摸到她的臉頰,她的肌膚依舊那般柔滑嬌嫩,玄燁竟害怕自己粗糙的手會刮傷她,這幾天他不進米水,連臉上的皮膚都皴了,手心也幹燥得十分粗糙。


    榻上的人沒有醒,從平穩的睡夢裏發出均勻的呼吸,這讓玄燁十分安心,他明天就要送皇祖母的靈柩出宮,在她分娩之前都無法回來,他多害怕在宮外聽到噩耗,可他不能留下,也不能帶她走。


    “在家等朕回來,不要有任何事,朕很快就會回來,你不要跟著皇祖母走。”玄燁輕聲念叨著,眼中含著淚,嗓子也似乎被什麽堵住了,哽咽了許久才又重複,“在家等我回來。”


    夢中的人沒有醒,玄燁則漸漸平穩情緒後,為她掖了掖被子便轉身離開。可他才轉過身,榻上的人就緩緩睜開了眼睛,淚水順著麵頰滑落,悄無聲息地,一直目送身影從眼前消失。


    從玄燁踩著雪走進來的那一刻,嵐琪就醒了,可是聽見他在門外問環春那些話,她明白,玄燁不想讓自己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在烏雅嵐琪麵前,他是她的天,是為她支撐一切阻擋風雨的存在,他怎麽能讓心愛的女人,看見自己那麽沒用的樣子?


    所以她“睡著了”,所以她選擇了不見玄燁,多渴望能看他一眼,可她不想記住他憔悴的麵容,她的丈夫她的男人,永遠是她最強大的依靠。


    踩雪的聲響漸行漸遠,嵐琪捂著嘴嗚咽了幾聲,但等環春回來時,她已經冷靜了許多,環春驚訝主子醒了,著急地問:“萬歲爺剛來過,娘娘您知道嗎?”


    嵐琪點頭:“我聽見你們說話了,不見才是最好的,他不希望我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我會好好等他回來,好好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環春你放心,我會振作,我會堅強。”


    話雖如此,悲傷的氣息始終散不去,嵐琪的身體,也由不得她想好就能好起來,就連環春都明白,主子這一劫,聽天由命。


    翌日,太皇太後的梓宮奉移離宮,一切井井有條,絲毫不見混亂,前幾日宮裏六神無主的模樣都不見了,所有人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支應這一整天的事。太後和皇貴妃也強撐病體前來送行,唯有昔日朝朝暮暮都與太皇太後在一起的德妃不在跟前。


    意外的,這一回沒有人對永和宮指指點點,誰都知道,喪禮再如何隆重鋪張,逝者也感受不到半分,不過是活著的人做給活著的人看,真情假意誰能說個明白,隻有德妃在太皇太後活著的時候日日夜夜的辛勞,才是真正對老人家最大的孝敬,哪怕她們這些人天天哭得暈過去,也不見得能感動了誰。


    太皇太後的梓宮離開後,紫禁城內總算稍稍鬆口氣,往年這時節,正該是春節裏嬉笑玩樂的時候,今年除夕元旦什麽都沒做,甚至所有人都沒有跨了年的感覺,恍惚不知何年何月,每日反反複複地跪拜哭泣,這會兒停當下來,都有些緩不過神。


    皇帝於正月二十日除服,因有疾不能理朝,直至二十三日方升座臨朝,當日便有禦史郭琇奏本彈劾明珠、餘國柱等結黨營私數項罪名,龍顏震怒。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明珠自皇帝親政後屢屢被重用,朝政戰事之上功不可沒,十數年加官晉爵,直至如今權傾朝野,曆朝曆代權臣都不會有好結果,明珠會有今日,並不稀奇,隻是誰也沒想到,在太皇太後大喪期間,皇帝竟然還會有心思繼續對付他們,郭琇的參本,若無皇帝暗中授意默許,甚至暗中保護,不啻以卵擊石,隻怕還不等開口,早已被明珠挾製。


    前朝震蕩,波及後宮,誰都知道長春宮仰仗明珠府,如今明珠一派岌岌可危,長春宮在朝廷沒了依靠,惠妃將來的日子必然大不如前,但意外的是,惠妃仿若無事,對此不聞不問,照舊做著她手裏該做的事,直叫旁人看不透她的心思。


    惠妃對於前朝波瀾的視若無睹,和她一貫在人前穩重熨帖的行事作風,在這一段動蕩的時間裏,為長春宮贏得了幾分顏麵。畢竟她是皇長子之母,身為妃嬪不幹涉朝政,原就是本分,皇帝似乎對此也有幾分滿意,至少對於後宮無任何微詞,更因這段日子惠妃管轄後宮之辛勞,在明珠一案出結果前,往長春宮頒了恩賞。


    惠妃內心固然驚恐,麵上對人依舊雲淡風輕,不得不叫旁人佩服。


    這一切,也悉數傳到嵐琪耳中,她對此亦不聞不問,隻安心在永和宮調養身體。


    二月裏,太醫說德妃娘娘可以出門走動後的頭一天,嵐琪便大妝往英華殿、慈寧宮祭拜太皇太後,個中悲傷自不必說,看著慈寧宮裏太皇太後昔日殿閣正在拆除要原樣搬去昌瑞山下,更是悲從中來,扶著環春望了好一陣子才離開。


    之後便至寧壽宮,才到門前溫憲就迎出來,隻是一個多月不見,小丫頭似長高了許多,撲在嵐琪膝下笑眯眯地望著母親,嘴甜地說:“額娘真好看,真好看。”


    看到女兒,嵐琪心中的悲傷散了許多,誇讚她這些日子照顧太後十分乖巧,溫憲還氣哼哼地告狀:“皇祖母一點兒也不聽話,老是不肯吃藥,我可累了,回頭我還要告訴皇阿瑪。”


    嵐琪哭笑不得,被女兒牽手一路往太後殿閣來,太後鳳體也見痊愈,隻是有了些年紀比不得嵐琪她們恢複得快,才不大能出門。


    至門前,宮女挑起簾子,才往暖閣裏走,就聽見太後在說:“明珠黨羽遍布天下,與赫舍裏一族不相上下,赫舍裏一族可是太子的依靠,皇上怎能容許皇長子背後的勢力,能與太子相抗衡?這麽簡單的道理,我這個婦道人家都看得明白。”


    “皇祖母,我額娘來了。”可小丫頭不懂大人的事,突然嚷嚷這聲兒,嵐琪趕緊跟著進了門,果然見太後歪在炕上,一旁坐著蘇麻喇嬤嬤。皆是許久不見,太後與嬤嬤乍見光彩照人的德妃進來,都是眼前一亮,太後念著阿彌陀佛,摟了嵐琪到身邊說:“瞧瞧你這模樣,真想叫皇額娘看一眼。”


    一句話勾起三人的悲傷,難免垂淚,叫溫憲來來回回哄著,才好些,之後也不過說些勸慰的話,嵐琪請太後保重身體,最後送嬤嬤回她的殿閣,路上牢牢攙扶著嬤嬤,可走著走著,竟繃不住,淚如雨下。


    一老一少立在廊下,嬤嬤靜靜地看著垂淚的德妃,想起她從前的模樣和十幾年的點點滴滴,感慨萬千地說:“太皇太後無疾而終是大福氣,都是娘娘所賜。”


    嵐琪晃了晃腦袋,平靜下來後從淚容裏綻出笑臉:“嬤嬤放心,我會過得比從前更好。”


    此時瞧見玉葵從永和宮來,見嬤嬤與主子說話,一時不敢靠近,嬤嬤反問她什麽事,玉葵應道:“是萬歲爺來了永和宮,奴婢來請娘娘早些回去。”


    聽說玄燁在永和宮等自己回去,嵐琪歸心似箭,可好容易見嬤嬤一回,心裏也舍不得,還是蘇麻喇嬤嬤推她笑道:“娘娘多少會兒見奴婢都成,皇上近些日子那麽忙,別耽誤時辰了。”


    嵐琪則道:“您好好保重,在寧壽宮若有什麽不方便,一定和我說。您的事,皇上那兒沒什麽不能答應的。”


    嬤嬤卻苦澀地一笑:“在哪兒都一樣,可皇上明明不讓奴婢去守陵,您還說沒什麽不能答應的。”


    “那不一樣。”嵐琪著急解釋,卻被嬤嬤推著轉過身說:“娘娘快回去吧,別叫皇上久等,奴婢也就這樣了,您和皇上的日子還長著呢。”


    嵐琪拗不過嬤嬤,自己也真心想去見玄燁,她今天精心打扮,原沒打算讓玄燁看,隻是想在宮裏走一遭,再來這裏哄太後和蘇麻喇嬤嬤高興,沒想到她才出月子頭一天,玄燁就趕著來了。


    “嬤嬤,我好看嗎?”嵐琪走前,總算露出笑臉問。


    “好看,比從前更好看。”嬤嬤慈祥地笑著,將嵐琪胸前掛的手串扶端正,招呼環春玉葵來攙扶,“好生照顧你們家主子。”


    一行人趕回永和宮,沒想到才走近永和門,就見禦輦緩緩而去,幾人都看呆了,玉葵跑上來問怎麽回事,門前小太監說:“乾清宮有要緊事。”


    待嵐琪到門前,一麵呆呆望著禦輦離去,一麵聽玉葵問皇上有沒有留下什麽話,可門裏門外的人都不知道,連伺候茶水的紫玉都說:“梁公公通報有要緊事,皇上立馬就走了,半句話也沒對奴婢說。”


    嵐琪心裏空蕩蕩的,進了內殿呆坐著不動,心裏想,他特地來,卻撲了空,好容易自己趕回來,他又走了,這一下不知幾時才落得空,雖然同在紫禁城,也實在不是想見就能見的。


    “娘娘,皇上一定還會來。”環春進來,小心翼翼地將主子的鈿子頭麵拆下,這些沉甸甸的東西從頭上卸下,的確渾身一鬆,可她卻覺得心裏更空了似的,失落地說:“眼下連寧壽宮請安,都是打發梁公公去的,他是忙得腳不沾地了,我知道。”


    “要不您自己去一趟乾清宮?”環春沒法子了,胡亂說著,“反正宜妃娘娘時常自己跑去,皇上連她都不攆走,何況您呢?”


    嵐琪垂臉搖頭,嘀咕著:“我才不屑這樣,旁人看著,我跟她學似的。”


    環春無奈地笑:“學不學有什麽要緊,要緊的是您準備了那麽久,不就盼著讓皇上見到最精神的模樣嗎?要是為了這事兒不高興,耷拉著臉,可就不好看了。”


    嵐琪輕輕拍她一下:“別逗我了。”忽然又想起什麽,趕緊把紫玉幾人叫到跟前問,“皇上看起來怎麽樣?”


    紫玉應道:“皇上看起來精神不大好,在屋子裏等您時靠在這兒都打瞌睡了,要不是梁公公來通報要緊事,估摸著您回來時皇上正睡得香。”


    “瘦了嗎?”嵐琪憂心不已。


    紫玉點點頭:“那是瘦了不少,奴婢和隨駕的小公公搭了幾句話,說皇上這些日子飯是吃的,但總是沒動幾下就撂筷子了,能不瘦嗎?”


    幾人又七嘴八舌說了好些話,環春見主子臉上不好看,趕緊打發她們走,好半天才聽主子自言自語似的說:“三藩之事後,太皇太後就不再幹預朝政,可是在皇上心裏,祖母一直都是依靠。有太皇太後在,他就覺得自己年紀再大還是個孫兒,心裏頭偶爾想依靠或想犯懶的時候,有祖母在就會覺得安心。這份依賴,他不說,可我明白。”


    環春默默看在眼裏,稍後退下去,讓紫玉綠珠在小廚房張羅幾樣食材,並翻出食盒洗幹淨了預備著,再回到主子跟前,不聲不響地陪著她照顧阿哥公主們,一整天慢慢過去,夕陽西下,天色越來越暗,就要傳晚膳的時辰,嵐琪立在窗下望著天色,又自言自語:“乾清宮裏幾時傳膳,梁公公還不如李公公那麽機敏,皇上不說餓,他未必敢勸進膳。”


    環春在一旁小聲說:“要不咱們炒幾樣皇上愛吃的小菜,今天的小黃米粥新鮮,還有好些呢,一道送去給皇上。皇上胃口不好,進些粥羹脾胃才服帖。”


    嵐琪擺手說:“很晚了,這會兒準備,幾時才能送到乾清宮去。”


    環春笑眯眯地說:“奴婢覺著,您今天不見一回皇上怕是難心安,早早就準備下食材,隻要您點頭,小廚房裏幾下工夫就能準備好,黃米粥也是現成熬好的,熱乎著呢。”


    嵐琪有些驚訝地看她,又不免被看穿心思的羞赧,歎氣道:“罷了,反正再難聽的話她們也傳過,我今天就學宜妃,怎麽了?”


    “這才好呢。”環春欣喜不已,挽了袖子就來張羅膳食,吩咐其他人伺候主子先略進一些,等嵐琪這邊吃了東西換好衣裳,小廚房裏整整齊齊送來兩提食盒,隔著盒子就聞見香氣,這會兒送去乾清宮,正好讓玄燁吃上熱的。


    門口備了暖轎,怕放在外麵一路過去涼了,食盒也擱在裏頭和嵐琪一道走,這邊轎子起駕,乾清宮那裏,正好翊坤宮送去膳食,因梁公公不知幾時提醒皇帝用膳好,便趁這個機會進暖閣稟告說宜妃娘娘送來晚膳,問皇帝用不用。


    玄燁從桌案上抬起頭,才發現天色已暗,他並不覺得餓,但手裏的事已經能撂下,夜裏也沒有大臣再領牌子進來,便道:“備轎。”


    梁公公一愣,忙問去何處,皇帝睨他一眼:“幾時學得你師父一半就好了,什麽都要朕與你說才能明白?”


    可憐的梁公公剛剛走馬上任,宮裏太監宮女都等著新總管立規矩,可人家現在光皇帝跟前的事就顧不過來,哪裏有工夫招呼宮裏的人。他就是不明白,怎麽師傅從前看一個眼神一個手勢,就能明白皇帝要做什麽,他都跟了一個多月了,還在摸索中。


    “去永和宮。”玄燁也沒有不耐煩,李公公是他小時候就跟在身邊的人,幾十年的磨合,梁公公才到身邊一個月,他並不著急。


    梁公公得了命令,趕緊退出去吩咐,到了外頭,有小太監問那宜妃娘娘送來的晚膳怎麽辦,梁公公沒好氣地說:“找地兒擱著,等餿了倒掉就是了。”


    這邊禦輦匆匆起駕,要往永和宮去,那邊德妃娘娘的暖轎也晃晃悠悠地過來,偏偏兩處走不同的道,不知不覺擦肩而過,梁公公跟著轎子心想一會兒見了德妃娘娘皇帝會高興,心裏正鬆快時,前頭去傳話的小徒弟氣喘籲籲地跑來說:“公公,請皇上回駕吧,德妃娘娘去乾清宮了,走好半天了。”


    “啊?”梁公公好不驚訝,白天就沒碰上,晚上這再錯過了,萬一皇帝待會兒又有什麽朝務要忙,好好都在宮裏待著,總見不著算什麽事兒,心下想了想,幾步跟上禦輦,湊在窗口說,“萬歲爺,德妃娘娘正在去乾清宮的路上,您看是咱們回乾清宮呢,還是派人讓德妃娘娘回永和宮?”


    玄燁正坐著打盹,聽見這話,心裏莫名一暖,略想一下,便讓禦輦調頭,往德妃走的道上去,兩處相隔不算遠,緊趕慢趕是趕上了,永和宮一行人也得到消息,環春急急忙忙跑來讓轎子停下,要攙扶主子下來。


    “怎麽了,轎子壞了?”一無所知的嵐琪迷茫地跟著環春下轎子,還轉身看了看擱在暖轎裏的食盒,再一抬頭,便見後頭禦輦跟上來,穩穩當當停下後,熟悉的身影在眼前出現,皇帝不疾不徐地朝她走來,環春剛要對嵐琪說話,身邊的人倏然就躥了出去,但見自家主子踩著花盆底子奔向皇帝,一眾人都看傻眼了。


    玄燁看著前頭的人跑來,自己也怔住了,腳下的步子不由得停下,隻等她撲過來重重地撞在了懷裏,邊上梁公公總算機敏了一回,趕緊吆喝太監宮女和侍衛們統統背過身去。


    橘色燈籠的映照下,嵐琪的臉色越發好看,心裏撲撲直跳,跑了幾步就禁不住氣喘籲籲:“這下不會錯過了。”


    “跑這麽急,崴了腳怎麽辦?”玄燁溫柔的一聲,兩人闊別月餘,他還記得深夜裏床榻上孕婦辛苦的模樣,轉眼她已變得窈窕又精神,人真是神奇的存在,誕育生命的女人更加神奇。


    “皇上去哪兒,怎麽這麽巧遇上了?”嵐琪還不知道玄燁是來追她的,很坦率地說,“臣妾怕您晚膳用不好,做了幾樣小菜要送去乾清宮,您若是有去處的,就去吧,明兒臣妾再來看您,反正都……”


    “你身上什麽味道?”玄燁突然問。


    嵐琪一怔,玄燁湊近她又聞了聞,耳邊聽見低低的笑聲:“是不是有朕愛吃的豆角小炒肉?”


    “有……是環春準備的。”嵐琪大窘,方才帶著食盒一路過來,捂在暖轎裏頭,難怪食物的香氣都沾在她的衣服上。因為皇帝胃口不好,環春準?


    ??的都是禦膳上不會有的家常小菜,從前玄燁在永和宮偶爾會吃到環春的手藝,他自然記得。


    嵐琪不自覺地朝後退,怕被玄燁聞見身上的氣息,可往後退不知輕重,腳下鞋子一崴,身子便要跌下去,被玄燁眼明手快地拉了一把,皺了眉頭嗔怪:“你躲什麽?”


    嵐琪憋得滿麵通紅,她那麽努力地調養身體,那麽精心地打扮想讓他看著高興,為什麽好容易見一麵,就落得一身炒豆角的香氣?


    “這是不是常說的那樣,叫人間煙火?”玄燁淡悠悠地笑著,他根本沒嫌棄嵐琪身上菜肴的香氣,本意是想讓她別太在意,可男人怎會懂女人的心,結果那一路往永和宮去,直到玄燁坐在桌前,食指大動地飽餐一頓,嵐琪還是不大高興地繃著臉。


    玄燁笑她:“你這樣子,朕還有什麽樂子?”


    嵐琪鼓著腮幫子說:“那皇上,就讓臣妾去盥洗換衣裳。”


    “好好的浪費那些時間,朕又不在你這裏過夜,一會兒要是走了,連說話的時辰也沒有。”玄燁說著伸手要她到身邊來坐,半正經半玩笑地講,“朕現下什麽都吃了,也沾了一身氣息,聞不見你身上的味道了。”


    偏偏這哄人的話,最不得女人心,嵐琪縮在自己的位置上動也不動,兩人僵持了半天,連環春在一旁都覺得主子這樣不成,可誰也沒她了解皇帝,隻聽皇上突然朗聲大笑,那笑聲裏滿滿寵溺的意味,起身來推著她家娘娘往內殿走,嗔怪著:“去去去,收拾幹淨了,朕也洗漱一番,這東西好吃氣味的確不小,回頭你該嫌朕。”


    這下子兩人分開,那邊梁公公伺候皇帝漱口洗手,這麵環春趕緊給主子換衣裳,袍子褂子一層層脫下來,她還是疑神疑鬼,索性拿幹花泡熱水擦了身,頭發也拆下,可折騰半天怎麽都不滿意,竟撂著皇帝不管,直接香湯沐浴。之後未及換外裳,穿著寢衣立在鏡子前,看著幹幹淨淨香噴噴的自己,她才安下心。


    可此時,綠珠從外頭進來稟告,低垂著腦袋說:“娘娘,萬歲爺起駕回乾清宮了。”


    嵐琪看著鏡子裏身後的人,她臉上的神情倏然黯淡,默默挪動身體坐到炕上,盤膝將自己蜷縮起來,輕聲應了聲:“知道了。”又道,“那也不必急著給我梳頭穿衣裳,就這樣吧。”


    低頭發呆的工夫,對周遭的事不聞不問,突然有熟悉的力道將自己摟入懷,嵐琪還恍惚在夢裏,隻聽得耳邊低低的嗔怪:“叫你折騰,朕若真的走了,她們都見不得你好臉色了,朕讓綠珠嚇唬你的。”


    嵐琪呆呆仰望身前的男人,不知為何,本該心裏高興溫暖,沒來由地她卻想哭,高高仰著臉頰,眼淚就從眼角滑下來。玄燁默默地給她擦去淚水,假裝嫌棄地說:“朕才洗了手。你啊,眼淚流到耳朵裏,可就不好了。”


    嵐琪窩進他的懷抱,柔軟的身體微微抽搐著,似在哭泣,玄燁隻是靜靜地抱著她,好像她的哭可以連帶著自己的眼淚一道流盡,好半天聽見懷裏的人嗚咽著:“我心疼你……”


    玄燁淡淡一笑:“心疼我什麽?”


    嵐琪沒有回答,玄燁心裏也有默契的答案,她心疼自己沒了皇祖母,從今往後,真正要頂天立地,再無依靠。而人生在世,有哪個人敢說,心裏對身邊的人或事沒有一絲半點的依賴之心,哪怕萬般堅強,總有脆弱的一處。他如今失去了皇祖母,往後的日子裏,就要將心底最脆弱的這一塊,修築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強。


    “朕不走了,渾身都酸疼,不想動了。”玄燁懶懶地說著,往暖炕上歪下,疲倦地笑著,“白天過來,就在這裏歪著睡過去了,豆角的香氣是沒有,可這裏褥子上都是你平日用的香,朕覺著舒心,一時竟瞌睡過去。”


    “臣妾回來時,正好見您的禦輦離開,心裏難過極了。”嵐琪披著一頭幹爽柔順的青絲,身上穿著潔淨的寢衣,可玄燁身上是還沒換下的常服,平日裏絕不會有這樣不搭調的景象,可眼下誰也沒覺得不合適。


    玄燁躺著,時不時將手指穿過她涼涼的發絲,寧靜地聽她說話,似乎她說什麽都不要緊,要緊的是活蹦亂跳的,要緊的是她神采奕奕,要緊的是她能永遠健健康康陪在身邊。


    “給您揉揉可好?”嵐琪見玄燁說渾身酸疼,便上手輕輕推玄燁,讓他側躺著露出背脊後腰,手法熟稔或輕或重,嘴裏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些閑話瑣事,半句不提太皇太後的後事,半句不提朝廷政治的麻煩,靜靜如平頭百姓家的小兩口,等嵐琪說著:“我們小公主連個名兒都還沒有,皇阿瑪您是不是太偏……”


    卻聽得皇帝微微鼾聲,那樣平穩安寧不急不緩,卻又似睡得深沉透著滿滿的倦意,嵐琪不敢再動手,怕驚擾他從夢裏醒來,可一時忍不住,還是伏在了身上,含淚嗚咽了一句:“我就是心疼你。”


    這一夜,皇帝竟就穿著常衣在炕上睡的,不知他多久沒這樣踏實地睡一覺了,翌日該是上朝的時辰都沒有醒來,嵐琪叫了幾次,才迷迷糊糊睜開眼。一向機警警醒的皇帝竟然安心到緩不過神,隻等被伺候著洗漱換朝服,才漸漸清醒,身上不似昨日那般酸痛沉重,此刻備感輕鬆,看著踮著腳給自己係領口扣子的嵐琪,禁不住湊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嵐琪害羞不已,嗔怪著:“大清早的,叫人看見。”


    “朕親親自己的妻子,有什麽不可的?”玄燁心情甚好,果然這些日子壓著他情緒的,身體本身的疲倦也是一個緣故,加上梁公公不如李公公那般體貼細致,各方麵都不如從前稱心如意,昨晚在這裏,什麽煩惱瑣事都懶得想了,明明永和宮就在紫禁城,可踏進這道門,就是很不一樣。


    那之後的一年裏,皇帝帶著悲傷勤於政務,為了不辜負將他一手培養成為帝王的皇祖母,即便是酷暑炎炎也絲毫不懈怠。十月末,上大行太皇太後尊諡為孝莊仁宣誠憲恭懿翊天啟聖文皇後,簡稱孝莊文皇後,升祔太廟,頒詔中外,轉眼至臘月,孝莊文皇後忌日之際,又建福陵、昭陵聖德神功碑,禦製碑文,隆重盛大的祭祀悼念,直至除夕前才停歇。


    是年除夕,皇帝命各項祭祀禮儀之外,不得鋪張慶祝,是以宮內不如往年有節慶氣氛,不過是比起舊年,沒了闔宮縞素的淒涼,各宮之間私下略有走動,而皇帝也漸漸走出悲傷,意欲往江南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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