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太皇太後並未再出現不適的症狀,正如太醫所說,太皇太後是老了,而非有大病,相形之下這要輕鬆許多,可以免受病痛醫藥的折磨。嵐琪起早貪黑地往來慈寧宮,事事料理得周到仔細,陪著老人家。本是極其枯燥乏味的,可她十年如一日,早就習慣了。


    而即便慈寧宮裏口風嚴謹,正如之前惠妃等人能窺探到太皇太後鳳體違和,這一次太皇太後差點暈厥的事也很快遊走在六宮。近年來常有女人們紮堆說閑話時,議論太皇太後的身體。太皇太後的存在影響著許多事,同樣地,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會影響更多的事。


    七月下旬,皇帝攜太子巡幸盛京,擬定八月上旬前回鑾。本來宮裏的妃嬪們就該要商議中秋節的事,就是皇帝出發前,也沒聽說什麽不辦中秋的話。但七月末,雅克薩再次引燃戰火,清軍再度圍攻雅克薩城。因皇帝仍在盛京,宮裏頭的瑣事,皆由皇貴妃說了算。


    這一日召集四妃和幾位嬪妃齊聚,本是商議中秋節,皇貴妃以為溫貴妃仍在病中,不想眾人才落座未及奉茶,青蓮就稟告說貴妃娘娘駕到。嵐琪諸人起身相迎,皇貴妃淡定坐於上首,看著纖瘦的女人緩步而至,不屑地丟過一個眼神說:“你身子不好,就養著吧。”


    溫貴妃恭敬地行了禮,對四妃和眾嬪向她行禮卻視而不見,望著皇貴妃道:“嬪妾並未有不適,隻是一直以來想默默為公主悼念,不想給六宮姐妹添麻煩才避居在鹹福宮。倒是聽說皇貴妃娘娘您鳳體違和,今日來,也是想看望娘娘,問候您一聲。”


    皇貴妃前陣子身體是不大好,可早就養精神了。她的身體說不上哪兒有病痛,就是好一陣歹一陣,但凡閑心靜氣地養著不會有什麽事,稍稍為一些事操心,身體就跟不上了。可她好強,豈容溫貴妃這般戲謔,冷冷一笑:“本宮康健得很,不用你擔心。既然來了就坐下說話,今天是說宮裏往後節慶的安排,不是來閑話家常的。”


    四妃讓出上座給貴妃,眾人都往後挪一個位子,嵐琪因在對坐沒有動,正好與貴妃四目相對。她恭敬地頷首示意,溫貴妃卻別過頭,滿臉冷漠,嵐琪本無所謂,根本不在乎。


    宮裏的事一件件拿出來說,大多是榮妃和惠妃料理,兩人都是滴水不漏的主兒,沒有一件能叫皇貴妃等人挑刺。說到中秋,皇貴妃與嵐琪暗暗對視了一眼,她們本有默契,便清了清嗓子說:“眼下前線有將士在衝鋒陷陣,咱們宮裏不宜鋪張擺宴,莫要讓那些為了大清國浴血奮戰的將士心寒。這件事我做主,今年中秋不辦了,照著往年的規格把銀子省下來,換成軍費糧草給前線送補給。皇上若是不在乎咱們這點銀子,等來日凱旋時,拿來犒賞也成,這筆銀子榮妃你計算好了,別叫那一道道手給貪了。”


    “嬪妾謹記。”榮妃應道,“隻是往年的規格有繁有簡,嬪妾覺得既然娘娘有這個主意,咱們就不要小氣,照著花銷最多的那一年省下銀子。若是多了,嬪妾自然從別處想法兒周全,不然又再要皇上的錢,娘娘的心意就變味兒了。”


    座下僖嬪笑道:“榮妃娘娘可是咱們宮裏的大賬房,一本本賬算得可清楚了。嬪妾記得今夏果品比往年少了一半,那些銀子正好省下來不是?”


    榮妃心知僖嬪是暗下說她中飽私囊,此刻發作未免小氣,隻客氣地笑道:“今夏雨水洪災不少,各地歉收,本是皇上下旨減免各地進貢的向例。皇上更說往後宮裏就照這個數目來,反正本來就吃不完,沒的多一筆花錢的地方。”


    僖嬪待要開口,身旁的敬嬪將她攔下。果然皇貴妃不大高興,榮妃不願顯得小氣不出言嗬斥,她可聽不得這刺耳的話,冷聲問道:“僖嬪這是要查賬不成?我還沒聽說,皇貴妃、貴妃在的,輪到一個嬪位來查宮裏的賬。你要實在不放心,自己的殿閣不必住了,去景陽宮的後院住著,天天看著榮妃的賬,你心裏就明白那些錢何處花何處去了。”


    僖嬪驚得臉色發白,暗恨自己多嘴多舌。其實本也是句玩笑話的,誰曉得她不懂這裏頭的門道,當家的人最恨別人不清不楚說查賬的話。偷雞摸狗的自不必說,清清白白的更是多些骨氣,容不得旁人質疑。


    嵐琪坐在一旁不說話,她向來不插手這些事。雖然太皇太後和皇帝再三說她將來不得閑,如今雖冷眼旁觀一樣樣學著,到底不敢想象自己真的經手後是什麽光景。而這些年都是榮妃挑大梁,惠妃已漸漸變成從旁協助的副手。顯而易見她將來要頂替掉惠妃,無形中就是削了惠妃的權力,再有宜妃和自己一樣至今未染指這些事,保不定她也想爭口氣。一想到將來可能為此發生的矛盾與爭執,她真真是樂得一輩子在慈寧宮裏照顧太皇太後。


    自然這些念頭隻能自己想想,太皇太後和玄燁知道了,隻會罵她沒出息。


    諸事有了定論,皇貴妃無心與大家閑話,就散了。眾妃嬪出了承乾宮的門,都是讓溫貴妃先行,等鹹福宮的轎子送到門前,宜妃忽而笑道:“貴妃娘娘和德妃成了親家,嬪妾還是頭回瞧見二位在一起呢,果然是比從前更親熱些。”


    這是睜眼說瞎話的,溫貴妃和德妃明明生分得很。即便不是此刻,宮裏人也都知道溫貴妃嫌棄德妃家門楣低微。鹹福宮雖不大有人往來,可裏頭的事並沒藏得多嚴實。貴妃之前在宮裏一聲聲低賤卑微這樣的說德妃娘家,宮裏的人都知道。還有她的新嫂子入宮,每每都先敬鹹福宮,可溫貴妃連看都不看一眼,門都不讓進。此刻宜妃說這句話,無疑是故意要她們難堪。


    眼瞧著氣氛僵持,溫貴妃正要發作時,惠妃突然笑道:“今天難得齊聚,你們不都要討我一杯喜酒喝?之後忙起來倒沒有閑工夫,擇日不如撞日,姐妹們這就去長春宮坐坐,我做東擺兩桌席麵。可是你們吃了酒,等我們大阿哥成婚的日子,隨禮可要厚著來。”


    惠妃一句玩笑話,將氣氛稍稍緩和,又來邀請溫貴妃同往,更說去請皇貴妃。貴妃正一肚子火氣,沒頭沒腦地衝著惠妃說:“皇貴妃娘娘才說要節儉,你這裏又鋪張什麽?惠妃不是一向為大阿哥考慮的嗎,若是皇上知道為了慶祝大阿哥來年成婚,咱們女人不顧前線緊張在宮裏樂嗬,要怎麽看大阿哥?省省心吧。”


    這些話不好聽,但惠妃算是替宜妃擋下一頓搶白,等溫貴妃揚長而去,都是不屑地搖頭歎氣。嵐琪辭別眾人徑直就去慈寧宮,其他人各自散了。宜妃和惠妃同行回西六宮,路上與她笑道:“虧了姐姐,不然溫貴妃不定怎麽說我。可我本是準備好了被溫貴妃說一通的,反正她跳腳了,德妃才不好過。你說她悶聲不響地守著慈寧宮,方才問她太皇太後怎麽樣,句句話都是敷衍。怎麽著,她這是想守著慈寧宮,將來自己住不成?”


    宜妃這話的意思往大了說可了不得,惠妃不免變了臉色,正色叮囑她:“在外頭,你也敢胡說?”


    宜妃揚眉哼道:“她都能做得出來,我有什麽說不得的?就是你們一個個都讓著她,她才越來越自以為是。人家說做生意的人悶聲發大財,我看她就是這個路數,瞧著嫻靜溫柔不爭不搶,其實暗地裏什麽都算計好了。瞧瞧現在的慈寧宮,還有誰插得進手?”


    宜妃從進宮做貴人那會兒起,就是這個說話直的毛病,這些年也不知到底改沒改。惠妃是不會再把她當從前那個沒輕重的小貴人看待,心裏明白宜妃有點城府心機。聽她說得越發起勁,反而默默不語,不想那些不該說的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


    倒是宜妃自己說夠了,猛然想起,抓了惠妃的手說:“姐姐,她這要是想做主慈寧宮,隻有兩條路,要麽做皇後,要麽將來母以子貴,做聖母皇太後。”


    當今太皇太後,最初便是被尊為聖母皇太後。彼時母後皇太後哲哲還在世,而今六宮不僅沒有中宮,太子也沒有生母,將來能否順利踐祚尚未可知。就是惠妃自己也謀劃著有朝一日將兒子拱上大位,德妃若有這個心,也不見得奇怪。


    宜妃冷笑道:“他如今隻有四阿哥了,可四阿哥在承乾宮養著,要是皇貴妃封了皇後,那將來還能給她個聖母皇太後的名義。可皇上若一輩子不冊封皇後,她到底還是個太妃,皇貴妃不吃了她就挺好了,瞎高興什麽?”


    惠妃不想她再繼續,覺得要麽宜妃又糊塗了胡說八道,要麽她就是在套自己的話。她不想落人口實,此刻隻道:“皇上正值青壯,你也那麽年輕,瞎想什麽太後太妃的事,你就不嫌晦氣?這是上頭頂頂忌諱的事,但凡聽去一兩句,還有你的活路?行了,回去瞧瞧九阿哥、十一阿哥吧,兩個兒子還不夠你費心思忙的?”


    宜妃見惠妃就是不搭自己的話,也不再糾纏。回去的路還有一程,冷著不說話總不大好,便問道:“平貴人那裏,和姐姐親近起來了嗎?”


    這些事惠妃才說得,哼笑道:“索額圖調養了那麽些年,年紀雖小倒是個聰明人。之前沒少做蠢事,那是太驕傲太自以為是,如今反過來咱們去招惹她,倒是懂得小心提防,沒那麽容易上鉤。”


    宜妃有些心急,皺眉道:“姐姐這兒若走不通,不如我來試試?”


    惠妃替她著想:“皇上還喜歡著你,不論如何每個月總有幾天在你這裏,是翊坤宮的榮耀,也是你的福氣,可別沾染上這些。我是人老珠黃,皇上早就不惦記,我也無所謂了。”


    宜妃欣然一笑,其實她心裏明白,論動搖太子的事,她和惠妃也是利益場上的對手,何況她有三個兒子,真要鬥起來,惠妃一個大阿哥未必有勝算。可在這上頭爭,她們一定走不到一起,所以她把想要的一切分門別類。而今與長春宮交好,圖的是能從六宮之中分一杯羹,能穩固皇帝與她的感情,這方麵自知是比不過烏雅氏的,總歸聊勝於無,而這恰恰是惠妃早就不在乎的,所以才願意幫她。


    話說回來,誰不希望自己的兒女成龍成鳳?宜妃心裏也會算計,毓慶宮一旦出現動搖,之後兒子的前程該怎麽辦,這亦是她如今最在乎的事之一。可眼下還不著急,這一點她比惠妃從容。她的兒子們年紀尚小不足以與兄長們抗衡,將來等他們羽翼豐滿時,年少氣盛的阿哥們,還鬥不過年長不得誌的大阿哥?


    兩人貌合神離地並行著,誰也沒把誰當推心置腹的姐妹,不過是彼此利用、互相得利。這些年分分合合,她們習慣了,宮裏的人也看慣了。


    這會兒端嬪幾人在景陽宮,榮妃正吩咐內務府的人一些事,料理完了坐下喝口茶,端嬪笑道:“姐姐自小能幹,能者多勞。我如今每天閑著,看著姐姐委實辛苦,可又羨慕你能過得充實。”


    榮妃頷首道:“這裏頭唯有忙起來時辰不知不覺過去,才最讓我舒心。偶爾閑下來時,我也不知道怎麽打發時辰,寧願天天為這些大小瑣事轉悠,眼睛一眨一整天就過去了。”


    沒了皇帝的寵愛,說這些話難免有幾分辛酸。榮妃尚可,皇帝偶爾還會來景陽宮坐坐,鍾粹宮裏皇帝早就不踏足了,跟著端嬪的布貴人戴貴人,年輕輕的也幾乎沒了恩寵。宮裏的女人太多,皇帝顧不過來,而往後一年一年,還會有更多的新人進來。


    “僖嬪記恨我之前為了些小事責備她,今天這樣不給我臉麵,她是柿子挑軟的捏,當我好欺負。”榮妃搖著頭,悠閑喝了茶道,“她下回該挑一個地方挑釁我,我雖與皇貴妃沒太多私下的往來,可但凡她吩咐的事每一件都替她做得漂漂亮亮,苦勞我來,功勞她領。遇見這種事,她當然偏向我,可惜僖嬪這個蠢貨。”


    端嬪輕聲道:“僖嬪近來時常在長春宮轉悠,姐姐小心她的嘴巴後頭,另有一張嘴。”


    榮妃心裏一陣惡寒,她也知道這些事。一直以來不與任何人撕破臉麵,漸漸就有人覺得她好欺負了,但她性子好夠冷靜,稍稍靜下心想一想,便道:“可惜我沒什麽能讓她們惦記的,我又不像那一個心比天高,才要處處小心露出尾巴,你我隻管旁觀就是了。”


    說話時,吉芯進門來,說剛才章答應又吐了,這會兒才消停些,端嬪便道:“這都幾個月了,怎麽還吐呢?”


    “確實很折騰,我們去看看她。”榮妃說著與端嬪一道過來,路上端嬪問她,“若是再生個阿哥,姐姐還是送去阿哥所?”


    榮妃搖頭,輕聲與她道:“我現下另有個主意,隻是還不曾對誰提起,你也替我想想是否妥當。我是想啊,若這一胎是個男嬰,就送去永和宮,若是個公主就送去阿哥所,曾說公主我來養,那也隻是說說,有了十二阿哥這個例子,公主我也留不得了,若留下,別人反說我別有用心。”


    “可送去永和宮,嵐琪她會要嗎?”端嬪道。


    “果然你我姐妹,你能想到我擔心的事。”榮妃點頭。


    多年姐妹,端嬪也略了解嵐琪,細數道:“前段日子宮裏人嘴碎說她生不出兒子,之後你要把小阿哥送過去,像是真要應驗那些話似的,她臉上怎麽過得去?再者說,她自己的兒子養在承乾宮,那滋味她最明白,她輕易不肯替別人養孩子吧。”


    榮妃頷首,端嬪句句點中她的心意,可她也有自己的用意,一半是為嵐琪著想,另一半當然也是為了自己。停下腳步不繼續往章答應的屋子走,輕聲道:“可她總要有個兒子才好,誰知道她還能不能生,有現成的為什麽不要呢,膝下有個兒子,將來更有依靠。說不好聽的,萬一四阿哥是個不要親娘的無情人,她將來怎麽辦?咱們都是一樣的,唇亡齒寒,我不願看到她有那一天。她如今早已經成了我們的依靠,她好我們才能更好。”


    “那就要想個法子,讓她心甘情願養了這個孩子,到時候既是你的美意,對她也有好處。”端嬪謹慎地說,“嵐琪是實心眼的,不能叫她看出端倪,不然她心裏要硌硬一輩子。”


    榮妃問道:“你看要不要與章答應商量商量,讓她也想想法子,我想她應該願意把孩子送去永和宮。”


    端嬪搖頭:“說不得,親娘的心總是難猜的,哪個真的願意把孩子交給別人撫養?你看我的純禧,恭親王家的側福晉到現在都沒放下。”


    姐妹倆合計半天,一時定下了大概的事,決定細枝末節上的事不著急眼下,章答應的胎還不大安穩,等要臨盆時再考慮也不遲。


    等二人進門來,小雨正捧了水盆出來,毛毛躁躁地差點撞上兩位娘娘。端嬪笑道:“你呀,身上的傷才好了,又不記打了,往後不可以這樣急躁,什麽要緊事那麽趕?”


    小雨趕緊捧著水盆立到一旁,笑眯眯地說:“答應已經擦拭幹淨了,娘娘們請裏頭坐吧,奴婢去收拾洗了手就來伺候娘娘們。”


    兩人再進來,章答應聽見動靜已經下床,萬常在攙扶她正走出來。端嬪把她摁回去,讓她躺著,說:“誰也沒你肚子裏的龍種金貴,在榮姐姐這裏,你還端的什麽規矩。”


    萬常在也笑道:“嬪妾也勸說過她,可她總是擔心給娘娘添麻煩,處處要守著規矩來。”說著看了眼章答應,轉過臉不大高興地說,“嬪妾總覺得,她是叫平貴人嚇著了。”


    “嬪妾沒有。”章答應憨憨一笑,表麵上平靜溫和,看起來真的沒怎麽在乎似的。榮妃也不搭話,隻問她身體好不好,之後坐坐便散了。


    隻是這一日傍晚,榮妃等著三阿哥從書房回來。正悠閑地聽榮憲公主彈琴時,吉芯說章答應過來了,便見大腹便便的孕婦慢悠悠走進來。榮憲猜想大人們有話要說,起身說她去門前等弟弟回來,識趣地跑開了。


    留下榮妃,章答應在一旁坐下,低垂著腦袋說:“娘娘,嬪妾有件事想求您。”


    邊上吉芯聞言,便笑說去奉茶,帶了宮女下去。一時殿內無外人,章答應又望了一眼門前光景,才對榮妃道:“萬常在的十二阿哥沒有留在景陽宮,娘娘,是不是嬪妾若生了小阿哥,也不會留下?”


    榮妃道:“不錯,我實在忙不過來。就說十二阿哥,本可以養在景陽宮讓萬常在自己照顧,但那樣怕被人詬病咱們壞了宮裏的規矩,反而惹麻煩。所以你若生了阿哥也一樣,我但凡不管宮裏的事,替你們照顧孩子也是應該的。可你看到了,我這兒每天都忙得腳不沾地。”


    章答應忙道:“嬪妾明白這些道理,萬常在也對嬪妾說了。娘娘,嬪妾是想,若生了公主,送去阿哥所應當應分,不能給您添麻煩,但若是生了阿哥,嬪妾想送去永和宮求德妃娘娘撫養。”


    榮妃眉頭一挑,下午端嬪才說別找章佳氏商量,怕做親娘的不能心甘情願,這會兒人家自己送上門來了,可她不能顯得太主動,隻笑道:“這是好事,可你求德妃娘娘點頭就好,為何來與我商量?”


    “嬪妾是娘娘宮裏的人,一切該由娘娘做主,怎好不先問過您的意思。”章答應從容地說,“娘娘若是應允,嬪妾就敢大膽去求德妃娘娘了。”


    榮妃心中暗想,她本有這個意思,還與端嬪合計好如何讓嵐琪心甘情願地收養一個小阿哥,一麵恐嵐琪不肯,一麵又怕章佳氏舍不得。雖說她是從永和宮出來的人,誰又知道她是不是表麵上對德妃感恩戴德,實則心裏頭忌諱人家提她的出處呢?人心隔肚皮,榮妃自覺不曾看得穿這小答應的心思,就不能貿然對她說什麽做什麽。


    眼下章佳氏自己來求,就與她不相幹了。嵐琪的麵上她可以推脫責任,對著章佳氏也不必心存隱憂,不由得便笑道:“這是好事,我沒道理阻攔你,但德妃那邊能不能答應,我可就不知道了。你要曉得,德妃娘娘每日都在慈寧宮伺候,如今小公主也都是乳母嬤嬤們在養。你若是生了阿哥送過去,就別指望她能盡心照顧,不是她狠心不願意,而是太皇太後那邊離不開她。這還是要答應了的,若是不答應,你又預備怎麽辦?可別把好好的事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章佳氏見榮妃沒有任何不悅,顯然是由衷肯定了這個請求,於是高興起來,自信滿滿地對榮妃道:“嬪妾想好了,娘娘您答應後,嬪妾就去求德妃娘娘,總有一番話說。若德妃娘娘不肯,日後再想法子不遲。”


    “那我可否問問,你做什麽要有這個念頭?”榮妃淡然一笑,幽幽望著她,“你心裏要有準備,這件事若成了,宮裏就會有人議論你。說你要攀永和宮的高枝兒,說你巴結德妃,說你圖謀更大更多的利益,你承受得住嗎?至於說什麽你不甘心在景陽宮跟著我,這話兒我不會在意,你也不必在乎了。”


    章答應點點頭,極認真地說:“那話說出來對娘娘您不大尊敬也顯得沒良心,但事實如此,嬪妾本就是永和宮出來的,她們要說嬪妾愛攀高枝,試問誰不想有個依靠,雖然嬪妾不是這個心,可就算這麽想也沒什麽錯。嬪妾坦蕩蕩,讓她們嘴碎糾結去。”


    榮妃點頭:“你這心胸度量,才像是永和宮出來的人。”


    章答應乖巧地笑道:“與德妃娘娘相處時日並不久,都是在景陽宮跟娘娘學的,您身上的好處,嬪妾一輩子也學不完。”


    “嘴甜。”榮妃欣然而笑,又問她預備如何對德妃開口。章答應說她打算照實講,她是心疼德妃娘娘眼下沒有皇子,即便宮裏那些嚼舌根子的之後不定又要怎麽說德妃,可有個阿哥在膝下,往後十幾二十年都是依靠。她說若拐彎抹角哄騙娘娘答應,將來不小心說漏嘴讓娘娘知道了真相,反而讓人傷心。撒謊最不靠譜,往往芝麻大點的事,到後來莫名其妙就變得不可收場,很沒意思。


    榮妃聽得這小答應一番說辭,竟有些心虛。她之前與端嬪合計,便是想法兒要騙得嵐琪答應,仗著她們是好意,就沒去想後麵可能有的結果。善良的謊言確實可以寬慰人心,可人不能總打著這個借口,自以為是地決定些什麽。


    這般想著,不免有些出神,但她們的事已經說完了,章答應沒必要繼續留下去,她的胎兒也不大安穩要早些回去休息,便主動說:“娘娘若沒別的事,嬪妾告退了。”


    榮妃則一個激靈回過神,與她笑道:“你若要自己去勸說,你便自己去,若是覺得沒底氣,我陪你一道也成。”


    章答應倒是喜出望外,連聲問:“娘娘若願意在旁,再好不過了,能幫著勸說德妃娘娘幾句,人多娘娘也不好拉下臉不是。”


    不知章答應到底怎麽想的,榮妃卻覺得這小答應心思不簡單。之後與吉芯說起來,亦是道:“我若陪她一起去,外頭的人就不會說她對我有外心,總是少一些閑言碎語。而我在場,旁人又可能會說是我的意思,與她也不相幹了,對她總是有好處。”


    吉芯則說:“反正咱們就算什麽事兒都不做,那些個也編排好多話沒事傳來傳去,讓她們說去吧,要緊的是德妃娘娘日後能記著您的好。照奴婢看來,白送一個兒子的事,誰不樂意呀?”


    榮妃頷首道:“她心裏也一定喜歡,不過是礙著道理人情,才會覺得不妥。”又笑道,“萬一人家一說就答應呢,咱們瞎操心的。”


    可事情卻不如榮妃所願,在皇帝回鑾前幾日,因幾位王府福晉進宮向太皇太後請安,那麽多孫媳婦在,太皇太後就要嵐琪回永和宮歇息半天。嵐琪也不願和幾位福晉爭孝敬,人家難得進宮的,該讓她們和祖母說說體己話,便應允退下來,回到永和宮後哄了會兒小公主,就疲倦地睡過去了。


    沉沉一個多時辰的覺,很是解乏。醒來時聽見外頭有人說話,輕聲喚人,環春進來笑道:“是章答應來了,奴婢幾個正摸肚子裏的小娃娃踹腳,可真有勁道。”


    “她來了?”嵐琪慵懶自在地鬆了鬆筋骨坐起來,讓她們把人請進來坐,環春又說榮妃娘娘也在。


    等榮妃和章答應進來,一個徑直挨著嵐琪坐了,章答應則扶著小雨要行禮。不等德妃阻止她,環春已攙扶著,讓人搬來大梨花木椅擱上厚厚的墊子請答應坐了。


    “謝謝環春姐姐。”章答應笑著,可她這句話,卻惹得嵐琪和


    榮妃互相看了眼。她們明白,章答應還沒完全改變身為宮女的習慣,她們也都是宮女來的,最明白這種體會。又何況章答應曾在環春幾個手底下做事,她會這樣本能地反應,雖然不大好,也總比那些飛上枝頭就翻臉不認人的強些。


    誰也沒點穿這些,嵐琪想讓章答應自己慢慢改,榮妃則心思不在這上頭,等章答應坐踏實了,便與嵐琪道:“有件事章妹妹要求你答應,我來給她壯個膽,也幫著勸勸。”


    嵐琪不解,望著她倆笑:“什麽要緊事?”一麵還無所謂地喚環春拿梳子來給她抿頭發。榮妃索性坐到她身後給她梳頭,背過嵐琪的視線又正對著章答應,好方便給她使眼色。


    章答應也覺得這樣安心,便勇敢地說:“嬪妾想若是這一胎得了皇子,可否請娘娘將小阿哥抱養在永和宮,讓小阿哥做您的兒子。”


    屋內一時靜了,隻能聽見窸窸窣窣梳子滑過發絲的聲響。榮妃梳得很輕很慢,待放下梳子要把嵐琪的頭發盤上去,就聽她問:“是姐姐的意思?”


    “是嬪妾自己的意思,嬪妾先求了榮妃娘娘應允。嬪妾是景陽宮的人,萬事都要先問過娘娘才行。”章答應到底年輕沉不住氣,這會兒就著急了。


    榮妃則在嵐琪背後淡定地說:“你管哪個的主意,這是好事,你應不應吧?”


    嵐琪不說話,等榮妃為她抿好了頭發,戴上最後一支簪子,環春親自捧來水盆讓榮妃洗手。她纖手掬水的聲響裏,嵐琪才又開口說:“杏兒既然來找姐姐商量,你最知道我的脾氣,為什麽不攔住,還領著她來說。你們以為兩個一起來,我就能答應了?”


    榮妃擦著手,看也不看她,自顧說著:“知道你不肯應,才兩人一起來,想盡力說服你。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麽不應,養個小阿哥在膝下是多好的事?你別問我為什麽不養,你要是來幫我管六宮的事,莫說章妹妹的孩子,萬常在的小阿哥也不必送去阿哥所。我難道不想多個兒子依靠?自知沒這個能力,才不敢攬事兒。”


    嵐琪搖頭:“我又何來的能力,姐姐你知道,慈寧宮離不開我。”


    可榮妃卻盯著她的眼睛看,兩人四目相對,不言不語地就傳達了一些意思,這是章答應坐在一旁無法體會的。此刻德妃和榮妃無聲無息的,就在說太皇太後總有駕鶴西去的日子,樂觀一些也就再有個四五年,可她養個兒子,卻是一輩子的事。


    而嵐琪之所以能領悟榮妃眼神中的意思,又何嚐不是她自己心裏最明白,天天看著太皇太後,最明白老人家如今到底是什麽光景。


    “萬常在的阿哥我沒留,章妹妹的孩子我也不能留。她是你這兒出來的人,說不好聽些感恩圖報,生個兒子給你撫養,也是應該的。”榮妃越說越放得開,果然如章答應所言,坦蕩蕩才更有底氣,此刻更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沒有兒子,四阿哥好好的呢。可他畢竟是皇貴妃撫養的,將來哪怕要對你盡孝,也難免要顧忌皇貴妃的感受,孩子左右為難有什麽意思?未來的四福晉這個兒媳婦也不好當。你若膝下能有個阿哥依靠,四阿哥也鬆口氣啊,將來總有個兄弟能孝敬你,他就能放心了不是?你就算不為自己想,也為孩子想想。”


    “姐姐這說得也太遠了,你要勸我,也別拿孩子當借口。”嵐琪並沒有生氣,似嗔非嗔地說著,“合著眼下我不答應,你們是不準備離開永和宮了?”


    榮妃見嵐琪態度緩和,便覺得有希望,笑眯眯說:“是不打算走了,讓章答應在你這兒把孩子生了,就更容不得你推托。好妹妹,這又不是什麽難事,憑你我的臉麵在上頭回句話就成。人家想要還要不著,你就答應了吧。你知道嗎,僖嬪可是打過十二阿哥的主意,可她有那個命嗎?”


    “姐姐容我再想想,你們非要我立時就答應也不成。”嵐琪還是沒點頭,要說她不樂意也不見得,就是心裏挺奇怪的,沒有強烈拒絕的心意,也不是特別歡喜。大概是還有什麽沒想明白,她得自己心裏透亮了,才能去應別人的事。


    章答應似乎怕德妃不答應,張嘴還想說什麽。榮妃知道嵐琪的脾氣,便阻攔玩笑著混了過去,待回到景陽宮,才叮囑她:“你還不著急生孩子,耐心等一等,我看這件事能成。”


    那之後,榮妃和端嬪、布貴人幾人再合計這件事,姐妹幾個又一起來勸嵐琪,她們都覺得是好事。其實嵐琪也曉得這對她有利,可她想不明白自己硌硬著什麽,在那之前,必然是不能點頭的。


    好在幾人都是口風緊的,宮裏一時半會兒還沒什麽人知道,更何況孩子還沒生下來。若是個公主,那就什麽事兒都沒了,沒的瞎起勁惹人注意。


    至於嵐琪,想了好幾天也沒做下決定。太皇太後看得出她有心事,難得嵐琪在她麵前有不想說的話,便不著急問,等她想明白了或主動開口說也不遲。如此一拖,直把皇帝從盛京等了回來。


    回鑾兩日後,玄燁宿在永和宮。兩人逗著女兒,玄燁齜牙咧嘴惹奶娃娃發笑,一抬頭卻見嵐琪發呆,在她眼前把手晃了晃問:“怎麽了?”


    嵐琪醒過神,敷衍地笑了笑。可她一言一行都在玄燁眼中,眼神裏有一丁點兒的不自在,玄燁都會擔心,更何況整個人出神,必然是有事才會這樣,自己想了想問:“又想念胤祚了?”


    嵐琪搖頭:“臣妾幾時不能想兒子,非在您麵前矯情?”話說出口,心裏便明白,她會在玄燁麵前流露這模樣,就是想對玄燁說的,她在猶豫要不要開口。對她而言,這件事顯然跟玄燁商量最合適,畢竟將來是他們要一起和孩子走完一輩子,玄燁的看法對她很重要。


    皇帝了解她,耐心地等她開口。等小公主突然啼哭被乳母抱走後,兩人終於依偎在一起,嵐琪慢慢將這件事說來,連玄燁都說:“這是好事,朕之前就想讓你帶著十二阿哥,可朕開不了這個口,怕反招你心酸難過。”


    嵐琪從不懷疑玄燁的心意,此刻更是暖暖的,便慢悠悠道:“胤祚沒了,臣妾怎能不渴望再有一個兒子,可哪兒再有那麽好的福氣,實在不敢奢望。所以臣妾並不抵觸撫養一個皇子,正如榮姐姐所說,也許對四阿哥來講,也是極好的安排。可是皇上,我心裏總有什麽坎過不過去似的,自己又想不明白。”


    “那朕給你想想?”玄燁擁著她,手指在胳膊上輕輕敲打,思量許久似乎想到了什麽,但又猶豫了片刻才開口,“你是不是覺得,章答應的際遇多少和你有些相像,你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心裏才覺得怪。當初也是你自己要把胤禛送去承乾宮的,如今她也差不多。”


    “那可……很不一樣。”嵐琪不認同,雖然她從沒在意過自己當年的事,甚至被人拿來指指點點也無所謂,但玄燁現在這句話,卻讓她覺得不舒服。


    玄燁那樣精明,怎能察覺不出這話裏的不妥之處。嵐琪從不掩藏她的小氣,他知道她是在意了,可不等自己開口,人家已經嘀嘀咕咕:“她若一直安生在臣妾身邊當差,就是天仙一樣的人,臣妾也絕不會送去皇上身邊,那得多大的心才成?當年布貴人也沒算計臣妾,那晚是皇上當眾要了臣妾的,和章答應的事兒能一樣嗎?至於孩子,若非當年那幾位盯著四阿哥,明著暗著不安好心,臣妾也不至於害怕得要把他送去承乾宮依靠皇貴妃的庇護。而章答應如今,不過是同情可憐臣妾罷了。”


    “朕知道,是朕說的話不妥當。”玄燁哭笑不得,但看她這麽一股腦把話倒出來,覺得比悶在心裏強,便由著她繼續說。


    章答應的事對嵐琪而言始終是心裏的一個梗,這會兒說痛快了,連身子都覺得輕鬆,還有心對玄燁玩笑:“她們可是大大方方來跟臣妾說心疼臣妾沒了胤祚,說白了就是可憐臣妾同情臣妾。您試試看,當年臣妾若敢這樣去對皇貴妃說可憐她不能生育,皇貴妃娘娘還不把臣妾一巴掌打出承乾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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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玄燁笑道:“誰叫她過去折磨你,不怪在你心裏她這樣狠辣。”玩笑歸玩笑,皇帝還是正經問,“若是個健康的小阿哥,你要不要撫養,決定過了就讓朕來出麵說這件事,省得你們麻煩。”


    嵐琪點頭道:“必然是健康的孩子,是個小阿哥臣妾願意撫養,是公主也不要緊。但這件事不要由皇上出麵,不管怎樣朝臣們一定會說皇上偏疼永和宮,若是您先主動,話更不好聽。還是在宮裏把話放出去,說是臣妾提出來要一個養子。這樣傳到外頭讓他們聽聽,至少能曉得皇帝不過是拗不過寵妃的糾纏,還不至於說您為了臣妾這樣那樣的打算而步步為營。”


    玄燁笑道:“又提寵妃二字,你知道朕不喜歡。”


    嵐琪身子一扭,在他懷裏換了個姿勢:“可在他們眼裏,臣妾本來就是寵妃。”


    “嗯?”玄燁笑意曖昧,湊在她麵前,鼻尖稍稍蹭了蹭,嵐琪往後縮,他又追過來在唇上輕輕一啄,語氣暖暖地說,“既是寵妃,朕是不是該好好寵?”


    嵐琪眼眉彎彎地笑著,人家的手已經遊走在自己的腰下,豐盈之處被捏了一把,身子不禁顫了顫。


    想當初生四阿哥後她有一陣子鬧情緒不肯綁束腹帶,眨眼都生了五個孩子,再不是從前那般孩子氣。女為悅己者容,如今生下小公主不過數月光景,已養回勻稱苗條的身材,此刻被玄燁稍稍揉搓便酥了似的,軟綿綿在他掌心裏不能動彈。


    炙熱的吻在唇上纏綿,嵐琪一陣沉迷之後,理智的念頭冒出來,嬌喘籲籲地輕輕推開玄燁說:“皇上,這幾日正好是太醫說易受孕的日子,臣妾雖然才生養不久,保不定就有了呢?太皇太後不能缺人照顧,咱們可要小心一些。”


    十多年的夫妻,如今說這話並不需要害臊,可玄燁就要提槍上陣,突然被阻攔,哪裏肯依的。不過嵐琪的話他懂,便纏著說:“就親幾口,朕明白的。”


    身上火辣辣的發燙,嵐琪自己也不能把持,半推半就地點了點頭,轉眼就陷入雲雨裏。她貪戀玄燁的身體,貪戀玄燁的心,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強烈地想要占有他,人世間的雜念她無一不有,隻是慧心向善,讓她明白該如何取舍。


    隔天皇帝從永和宮去乾清門聽政,嵐琪一清早伺候好他出門,便讓環春宣太醫來。太醫以為德妃娘娘哪裏不舒服,卻不料娘娘嚴肅地說:“我已生育五個孩子,為了身體著想,不想再冒險有身孕。我知道你們有法子,那就為我開一些避孕的藥,但求不要太傷身就好。”


    “娘娘?”太醫和環春異口同聲。


    一清早請太醫,環春問主子哪兒不舒服她又不說,一直覺得不安,此刻更是聽得心驚肉跳,連聲道:“避孕之藥必然傷身,娘娘您可要想清楚了。”


    太醫總算冷靜,想了想說:“娘娘屢次產育,的確再有身孕是很冒險的事。可是用藥避孕同樣傷身,養身講求順其自然,非要逆著來,對身體必定會有很大的傷害。即便這幾年娘娘年輕不覺得什麽,將來上了年紀,一定會有所反應。”


    “你們一定有法子,何必推諉?所謂避孕之藥,也不過是讓宮不固血難以坐胎,頂多氣血過旺而已,不妨礙。”嵐琪很堅定,更吩咐,“今天就把藥呈上來,當然這事情你們要做得周密,不然我這裏交不了差,皇上和太皇太後麵前也沒你們好果子吃。”


    太醫一頭的汗,終歸不大情願,要走時又被德妃嚴肅地喝令:“不要以為你去告訴了皇上,皇上能保你,我若被責怪,你也別想當這個差了。咱們這麽多年默契,我什麽脾氣你了解,這也是我頭一回托你做件事。”


    太醫連聲答應,匆匆離去。環春送到門前沒再動,想了想回身就把門關緊,立到嵐琪麵前說:“娘娘,宮裏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事兒早晚太皇太後和皇上都知道。太皇太後一定會震怒,您何必氣她老人家。再萬一把皇上惹急了,寒了心可怎麽好,皇上一直都在乎您和他的孩子啊。”


    嵐琪卻笑悠悠看她說:“過幾天,就會有話傳出去,說我跟皇上要了章答應肚子裏的孩子。原是說生個阿哥我才養,可我覺得那樣對上天不敬,不論兒子女兒都是老天爺賜福,我怎能挑三揀四,便是公主我也要養,十月裏咱們永和宮又要添一個奶娃娃了。”


    環春著急道:“奴婢不是說這個,娘娘,您剛才囑咐太醫那些事呢?”


    嵐琪冷靜地望著她,反問道:“在你眼裏,我是這樣的人?”


    環春不明白,頭搖得撥浪鼓似的,隻會說:“娘娘不吃藥,奴婢才安心。”


    嵐琪很是淡定,拉了她要坐下,環春不肯,她便笑:“太醫說的藥理,你說的道理,我都懂。這麽多年在慈寧宮看太醫給太皇太後看病,自己又幾經生產聽了無數的話,早就無師自通,我還不明白是藥三分毒?可昨夜雲雨之後,我就擔心自己會不會再次有身孕。不怪皇上糾纏,我自己也根本沒法兒控製,床笫之間哪裏來的理智,早就被一把把火燒盡了。我還指望往後的日子也能雨露承恩,但若為了避孕必然束手束尾,最私密暢意的時刻都不能自由,還有什麽意思?”


    “那您也用不著……哎。”環春竟是無話可說,她們主仆不避諱說這些事,嵐琪最私密的事環春都知道,伺候久了早就見怪不怪。她一方麵懂男女之情的要緊,一方麵又不希望主子傷身,可見她如此堅定,她可以去向兩宮稟告以此阻攔,但主仆情分也必定因此生出嫌隙。


    “傻子。”嵐琪忽然笑了,瞧著環春幹著急的模樣覺得十分有趣,故意要作弄她到這一步似的,這會兒才拉了手晃晃說,“你傻不傻,我在你眼裏——可是這樣的人?避孕之藥傷害多大,若是太皇太後知道,慈寧宮的屋頂都要掀了。”


    環春眨巴著眼睛,隻聽主子笑著道:“太醫雖忠於我,可他在太醫院行事,多少雙眼睛看著。他拚死要為我保密,也防不住那些人從縫隙裏窺探,就讓他們看去吧,傳得六宮皆知才好。這藥必須每天送來,可吃不吃到我肚子裏,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娘娘是想騙別人?”環春一顆心落回肚子裏,臉色都緩過來了,捂著胸口連聲道,“主子您嚇死奴婢了,剛才奴婢就想,您真要一意孤行,奴婢就是拚著不要主仆情分了,也要告到太皇太後和皇上麵前。”


    嵐琪往她身上拍一巴掌氣呼呼地道:“你就那麽不在乎我們的情分哪,告狀,你試試?”又笑道,“等皇上和太皇太後生氣來問我,又是一場戲。到時候關起門來我解釋我的,之後就要每日送湯藥。這麽些年我讓這個那個算計得夠多了,我該為自己打算了。我不會傷害任何人,哪怕將來皇上變了心有了新寵,我也不會做缺德害人的事。可我不能隨便叫人欺負,從現在開始為自己,更為了四阿哥和皇上。”


    環春隻管歡喜了,笑嗬嗬說:“隻要您不傷身體,怎麽都成。”


    可嵐琪卻漸漸露出嚴肅的神情,或就是所謂的黯淡,語氣更是沉重不已,一開口眼圈兒就紅了,微微哽咽道:“太皇太後的身體,每況愈下,我不知道和她還有多久的緣分,如今每天都想陪著她。我如今的一切,都是太皇太後的庇護疼愛,在她人生最後的時刻裏,我要好好陪伴她。我更明白,太皇太後一走,宮裏就要妖孽四起了。我被她疼了一輩子,豈能在她走後被人欺負,那樣才對不起她。”


    “您不要難過,太皇太後眼下很好呢。”對於太皇太後身體的日漸衰弱,環春跟著嵐琪有目共睹,此刻隻能安撫這句話,對於生命的衰老同樣無可奈何。


    嵐琪說罷那幾句話,漸漸鎮定,收起悲傷的麵孔,挺起胸膛道:“我不能悲悲戚戚,將來太皇太後不在了,我更要活得精彩,不要讓那些人覺得我沒了慈寧宮就不成了。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宮廷生活注定不平靜,我還要管六宮之事,咱們慢慢來。”


    之後幾日,嵐琪照舊往來慈寧宮。漸漸宮內傳聞章答應的孩子將來要給永和宮抱養,加上之前說她生不出兒子的事,宮中不乏有人為此不平。一麵譏諷德妃生不出兒子,一麵又嫉妒她在皇帝麵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連自己沒兒子了想要個阿哥都那麽容易。諸如僖嬪曾打十二阿哥主意而不得之輩,暗地裏拳頭都要捏碎了。


    又因皇帝連著幾天在永和宮,德妃雖然忙著照顧太皇太後,可與皇帝之間照舊情意綿綿,宮裏早就有傳聞說德妃懂得勾魂攝魄的媚術。可是這一次還沒說開,另一件叫人驚訝的事迅速在六宮遊走。從太醫院傳出的消息,說德妃暗中讓太醫為她準備避孕藥,她如此盛寵卻服藥避孕,顯然不大正常,一時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另有人說,德妃已屢次產育,女人生子最傷身,為了永葆青春,她不想再生養也有道理。加上如今傳聞章答應若產子便由德妃撫養,那她有了養子的確可以不在乎生或不生。即便這一個將來夭折,頂多另有其他人生了,再抱給她便是了。


    說到底,永和宮那位是寵妃,在她身上任何不可思議的事,都稀鬆平常。


    這麽多年,不管宮裏傳什麽,嵐琪都不許永和宮上下的人出去與人辯駁。她從剛開始表麵上不在乎心裏難受,到如今表麵上心裏都能雲淡風輕。不過這回她卻在乎了,她在乎宮裏那些人怎麽看待她。


    這日在慈寧宮,嵐琪縫好了太皇太後入冬要穿的棉袍。老人家一年比一年消瘦,衣裳的尺寸年年在改,她雖不是十分精於針線,可太皇太後如今已不穿別人做的衣裳,少不得她來費心。


    本高高興興拿來要太皇太後試穿,卻見她繃著臉,蘇麻喇嬤嬤亦是神情凝重地站在一旁。見德妃來了,蘇麻喇嬤嬤上來拿過衣裳,朝太皇太後努了努嘴。嵐琪才走近,就被太皇太後一聲嗬斥:“跪下。”


    她心裏一驚,但猜想該是避孕藥的事,立定了不跪,反笑著問:“您也聽見那些話了?”


    太皇太後皺眉瞪著她,怒言道:“既是傳聞,我怎會相信?可蘇麻喇派人問了,竟然真有這回事。這些天你總來回兩趟說回去吃藥,我讓你拿到慈寧宮來你也不肯,就是因為在吃這東西?你好大的膽子,我還沒去告訴玄燁。他恐怕隻當傳聞沒顧得上,若是知道了該多傷心?他那麽在乎你們的孩子。”


    老人家一通說,冷靜下來又道:“我也知道,你是該保養身子了,不再產育的確是最可靠的法子。可你傻不傻,你們小心點就是了,為何非要吃藥?若傷了身體,你怎麽兌現對我的承諾,替我照顧玄燁一輩子?”


    嵐琪笑嘻嘻坐到太皇太後身後,雖被嫌棄誰要與她嬉皮笑臉的,她還是笑著把事情解釋清楚。


    在太皇太後麵前說是自己要保養身體,心裏則是想太皇太後最後的日子裏能盡心盡力,不要再因為產育而不能照顧她。而那一晚與玄燁雲雨之後,的確讓她萌生了避孕的念頭,甚至隔天就想要吃藥來避免一夜纏綿可能帶來的結果。可對於生命的重視,更因失去過孩子而無法真的做出這樣殘忍的事,她到底還是放棄了。


    但這個念頭,卻讓她想到更多。她要開始為自己考慮,當初懷孕被人下迷藥的事至今心有餘悸,這一次她要抱養章答應的孩子,宮裏宮外的人就會想德妃果然一心求子。為了斷她的前程,不知道暗中會有什麽人對她下手,與其給別人機會來扼殺她可能得到的小生命,不如自己放出話去,讓所有人知道永和宮德妃不打算再生養。


    “臣妾不會吃那些藥,不怕別的,還不怕把您氣壞了?”嵐琪笑眯眯地說著,哄著太皇太後道,“六阿哥沒了後,宮裏宮外的閑話也不少,沒什麽人同情可憐臣妾,卻有無數的人暗下叫好。他們還惦記臣妾再要求子以重新穩固地位,如今章答應若生阿哥,是一子,但畢竟不是臣妾自己生的,那些人一定不能放心。臣妾還沒見歲數,真要生也不難。您不要擔心,臣妾絕不會傷害自己的身體,弄出這些風言風語,不過是想做戲給人看。”


    太皇太後微微皺眉,嵐琪說了這一通,其實兩三句她就懂了,這孩子是開始算計,開始真正防備別人了。想到這兒,她眉間的皺紋漸漸鬆開,唇邊卻露出慈祥的笑紋,問她:“嵐琪,你是不是覺得我快不行了,開始為自己的將來打算?”


    嵐琪心頭一慌,忙屈膝在地,連聲道:“太皇太後,臣妾不是那個意思,是、是……”她終究沒底氣,因為她就是這麽想的。雖然她沒有惡意,可這話多傷人心哪,老人家還好好活著,她就惦記起將來的事了。


    “傻孩子。”換來的卻是太皇太後一聲笑,她顫巍巍俯身拉了嵐琪的手。嵐琪怕她太辛苦,主動站起來,重新坐回她身邊,隻聽太皇太後道,“我知道你依賴我,一直擔心我走後,你會不知所措,會不知道往後的日子該怎麽過,心裏著急怎麽辦才好。就算蘇麻喇能多活幾年,她終究是個奴才。現下好了,你能這樣想這樣做,我就安心了。”


    “太皇太後。”


    “嵐琪啊,我自覺身體大不如前,如今不過是強打精神,自己也覺得辛苦。但活著樂嗬,看到兒孫滿堂,看到你們高興,我就留戀這人世。”太皇太後慈祥地笑著,已然蒼老的手輕輕摩挲著嵐琪嬌嫩如玉的手背,歡喜地說著,“不管我還能活多久,一年還是兩年,你再辛苦辛苦,多陪陪我。”


    身曆三朝,睥睨天下,踏著戰火走入紫禁城,麵對文武百官,以柔弱雙臂輔佐兩代帝王的女人,在這一刻,卻拉著自己的手,說讓自己多陪陪她。


    博爾濟吉特·布木布泰的生命就快走到盡頭了,光芒萬丈的榮耀她不在乎了,叱吒風雲的日子她也不想過了。她的孫兒足以撐起天下,她的重孫子們足以綿延子嗣,她完成了一生的責任,如今隻想安逸自在地度過晚年。


    太皇太後笑悠悠地說:“明年暢春園就要落成開園,玄燁說要接我過去住。我想啊,妃嬪們一定也要去湊熱鬧,人多沒意思,可是我先去不讓她們去,又要話多。跟玄燁說好了,讓他帶


    著後宮先去住一段日子,等她們玩夠了,我再過去過個夏天。當然啦,若是我還能活到明年夏天。”


    “咱們可說好了,臣妾好好陪著您,可您也不能再說這種話。不管明年夏天還是後年冬天,臣妾都會陪著您。咱們隻把每一天都過好了,長長久久的。”嵐琪笑著說的話,說著說著卻哭了,漸漸泣不成聲,伏在太皇太後肩頭說,“嵐琪舍不得您。”


    門外頭,剛去放棉袍的蘇麻喇嬤嬤站著沒動,立在她身旁的是剛剛過來的皇帝,似乎也是為了永和宮裏用避孕藥的事。來時怒氣衝衝的,可與蘇麻喇站著一起聽皇祖母和嵐琪說話,皇帝身上的怒氣漸漸散去,此刻唯留下一抹悲傷,叫人看著十分心疼。


    玄燁沒再進去,轉身往外走,突然又在屋簷下站定了沒動,仰起頭不知怎麽了。蘇麻喇嬤嬤看皇帝努力地睜大了眼睛,似乎要把眼淚含回去似的。等稍稍平複了心情,玄燁才與她笑道:“既然她有主意,就不必過問了,您也勸勸皇祖母,別為嵐琪操心。嬤嬤,往後宮裏的事,能不往慈寧宮傳就不傳了,隻管告訴皇祖母高興的事。皇祖母精神好就讓公主阿哥來陪,不論是太子還是其他阿哥。朕會叮囑書房,隻要慈寧宮宣召,任何事都要停下來。”


    “奴婢知道,這些事兒您就交給德妃娘娘吧,娘娘每天都把太皇太後哄得可高興了。”蘇麻喇嬤嬤笑著,但也很殘忍地說極現實的話,勸皇帝,“萬歲爺心裏要有個準備,到時候朝廷裏興許要有些動靜,您要早早就盯好了。”


    玄燁沉重地點頭應道:“朕明白。”


    皇帝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嵐琪等蘇麻喇嬤嬤之後告訴她,才曉得皇帝來過。說起避孕藥的事,已然恢複心情的嵐琪調皮地吐了吐舌頭,纏著嬤嬤說:“其實連太皇太後和皇上的著急,我都算計進去了,他們當真了,外頭的人才會更相信。反正隻要那些人放心我不會再生養,就能少些麻煩。”


    嬤嬤卻問道:“萬一有了呢?”


    嵐琪得意地笑道:“我要全心全意照顧太皇太後,皇上又不缺伺候他的人,我這兒不惦記不吃醋,皇上還高興呢。”


    自然這是說的玩笑話,玄燁纏她,她自己會多加小心,再者皇帝也知道輕重,知道眼下什麽情況。那之後的日子,夜宿永和宮的時日有限,因時常抽空去陪皇祖母,兩人在慈寧宮倒是常常相見。


    待得秋風陣陣,八月一過,九月的天真正開始寒冷。七月裏清軍圍攻雅克薩城,僵持兩個月,沙俄終於投降,沙皇彼得一世來書求和,朝廷上下為之雀躍。因八月中秋未有慶祝,皇帝擬在月末設國宴慶祝並犒賞三軍,後宮妃嬪皆可列席。太皇太後這一次沒有再逞強,大大方方地說身子經不起宴會的折騰,不參加了。


    宮內久違地熱鬧起來。因皇貴妃當日讓榮妃省下銀子支援前線,皇帝雖然沒要這筆銀子,貴在龍心大悅,下旨褒揚皇貴妃擁軍之情,皇貴妃麵上有光很是得意。宴會前,六宮女眷並宗室命婦等聚在承乾宮說話,但見皇貴妃意氣風發。女人們私下裏都紛紛猜測,說皇貴妃會不會好事近了,坤寧宮的門也該為她打開了。


    這邊嵐琪則在慈寧宮陪著太皇太後,隻有布貴人領著幾位公主過來。純禧、端靜如今都是大姑娘了,安安靜靜陪著太祖母尋樂子。嵐琪姐妹倆對坐挑幾針繡活小聲說話,比不得宮內幾處熱鬧的地方。這裏安安靜靜的,直到溫憲被送來,一路嚷嚷著進門,才打破了滿室的安寧。


    太皇太後從老花鏡後頭眯著眼睛看溫憲跑來。純禧半路攔住這小丫頭,費勁地抱來太祖母跟前,拍拍屁股要她行禮。小丫頭卻不聽話,徑直爬到炕上黏著太祖母,軟軟地說:“太祖母,夜裏放煙花,您去不去呀?”


    “太吵了,太祖母聽了頭疼。”太皇太後笑著,揉揉她說,“叫奶娘給你把耳朵捂住,別嚇得哭鼻子。”


    嵐琪過來,教訓女兒要懂禮貌,小丫頭隻管甜甜地笑,冷不丁問起:“額娘,毓溪姐姐怎麽不進宮了?以前每次熱鬧時候都能看到毓溪姐姐。我看到恪靖姐姐和一個不認得的姐姐在一起,他們說那是大哥的福晉,那我四哥的福晉呢?”


    嵐琪和太皇太後對視一眼,太皇太後笑道:“童言無忌,不礙的,該怎麽樣就怎麽樣。”


    眾人這才不規避提起烏拉那拉家的小姐,嵐琪隨便找個借口就敷衍了女兒,但是娘兒幾個坐著說話,端靜卻說:“兒臣今早在景陽宮見過戶部尚書家的小姐,是給榮妃娘娘請安的。給榮憲姐姐送了禮物,瞧見兒臣在那裏,連聲說之後會把兒臣的禮物送去鍾粹宮,挺和氣的人,就是……”


    小姑娘說半句停下了,瞧瞧太祖母,又瞧瞧自己額娘和德妃娘娘。布貴人問她要說什麽,端靜公主才笑道:“就是長得不大好看,咱們大皇兄多英俊呀,有點兒不般配。”


    布貴人忙道:“小孩子家家不要胡說。”便要她們領溫憲別處去玩兒。幾個女孩子走開了,太皇太後說:“我還沒見過,怎麽不領來我瞧瞧?”


    嵐琪為惠妃解釋:“皇上說過不是您的召見,六宮不能來打擾您休息,您若想見,惠妃怎敢怠慢。”


    太皇太後便道:“既然今天在宮裏,就領來吧,現在人在哪兒?”


    布貴人說她去找一找,之後離開了。嵐琪給太皇太後略梳妝一番,瞧著精氣神極佳,笑著說:“您一會兒給不給見麵禮,大重孫媳婦自然要多些的,可將來也別虧待我們四福晉。”


    不多久惠妃就領著準兒媳匆匆而來,因早有聖旨,惠妃如今大大方方的,反是不見皇貴妃再招搖地領著個小女娃娃到處顯擺。此刻但見一位清秀小姐跟著惠妃進門,低著頭也看不清麵容,但舉止有度落落大方,是個不錯的孩子。


    太皇太後讓孩子抬起頭,入眼果然姿色平平。雖然已經過一番精心打扮,可看慣了宮內妃嬪鶯鶯燕燕,看慣了公主們漂亮可愛,突然來這麽一個姿色平平的女孩子,另種意味上的叫人眼前一亮。但雖不大好看,還算瞧著親切,既然聖旨已下,就是半個大重孫媳婦了。太皇太後雖不喜歡惠妃,但對大阿哥一向疼愛,愛屋及烏也對這孩子有好感,拉在身邊問了幾句話。小姑娘落落大方,果然是貴族人家出來的孩子,很有教養。


    之後公主們把人帶走,惠妃留著聽太皇太後示下。說起大阿哥宮外宅邸的事,太皇太後叮囑:“胤禔是皇長子,宅邸不能太寒酸,可尚無爵位,也不要太鋪張奢華。你不能出宮為他料理,事事都要叮囑兒媳婦去做,他們年輕不懂事,你要替他們看著些。胤禔小時候時常跟著我,如今雖不大見了,我心裏還是疼他。讓他好好過日子,皇室裏我這一代玄孫是有了,可到底不是玄燁的孫兒,我盼著胤禔給我爭氣呢。”


    惠妃很是感慨,深深拜服謝恩。不多久退出來,嵐琪相送到門前,她們好些時候沒說說話,惠妃此刻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好久不見老人家,今天瞧見唬了我一跳,怎麽越發蒼老了。”


    嵐琪淡淡笑道:“人都會老的。”


    惠妃看她一眼,兩人彼此沉默,之後等準兒媳別過幾位公主回來,才一起離開。嵐琪喊來布姐姐說:“晚宴我還是不想去,看著那邊熱鬧,想著太皇太後這裏冷清,我不好受。姐姐領著孩子們去吧,溫憲橫衝直撞的,別又闖禍了。”


    這一晚乾清宮擺宴,隆重熱鬧,太子率諸皇子、公主並六宮妃嬪擁簇太後列席。唯有德妃陪伴太皇太後未有前來,再有便是大腹便便的章答應,如今正是要生養的時候,不敢讓她胡亂動彈。


    前頭酒宴熱鬧時,後宮便顯得十分安靜,景陽宮門前忽然竄過一道影子,隻見小雨不知從哪兒回來,跑回章答應麵前說:“主子,奴婢打聽好了,您真的要去嗎?”


    章答應眼下肚子碩大,太醫斷言十月初就要臨盆,她已是起臥行動都不方便,說話也常常有些吃力。這會兒小雨問她,她哼哧哼哧地站起來就預備要走,應著小雨的話說:“誰曉得她之後又要做什麽,反正怎麽看我都是弱者,我若有什麽閃失,她吃不了兜著走。她上回差點把你打死,差點把我這孩子都踢沒了,我可是記仇的。回頭孩子生出來給了德妃娘娘,不知道她又要在背後使什麽絆子。你聽沒聽萬常在說那些事,這個平貴人從來就不消停。可她現在偏偏被放出來了,娘娘們忙那麽多的事,哪兒有工夫對付她,等到她找上門招惹娘娘們,就已經有人吃虧了。”


    原來是從年頭上就被禁足的平貴人,入秋後終於被允許在宮內走動。前幾日就在宮裏晃悠不知道與人說些什麽,今天的晚宴因她也去參加,章答應便求萬常在幫她一個忙,這會兒小雨打聽到消息,趕緊回來通知主子。


    章答應說罷這番話,便帶著小雨一步一晃地走出去。景陽宮裏要緊的宮女太監都隨榮妃和萬常在赴宴,餘下幾個人問章答應去何處,她笑說眼饞前頭宴會熱鬧,就要放煙花了,要去看看。眾人阻攔不得,要跟三兩個人,被章答應拒絕說:“人多了多紮眼,我瞧瞧就回來,不敢驚動上麵。”


    如此主仆倆順利從景陽宮出來,一路往乾清宮趕。她挺著那麽大的肚子,走路本就不穩當,現下又趕得著急,到達小雨說的地方時,章答應直粗粗地喘氣。小雨是正常人並沒什麽,緊張地扒著牆頭看動靜,小半刻後果然見平貴人帶著宮女過來,小雨忙喚主子:“平貴人來了。”


    這件事隻有萬常在知道些許,章答應讓她幫個忙,晚宴敬酒時把酒水灑在平貴人身上,好讓平貴人退出去換衣裳,她要趁這個空當兒在路上等一等平貴人。萬常在起初不肯,可聽她一番勸說,也覺得若有平貴人在宮裏晃悠,她們這幾個必定會被欺負,反正自己就是灑一杯酒,後頭的事都不摻和,今晚硬著頭皮就做了。


    這會兒平貴人一路趕回來,果然罵罵咧咧地說:“那個萬常在真是討厭極了,皇上今天還跟我說了一句話呢,她轉身就讓我出這樣的醜,回頭看我怎麽收拾她,下賤的東西。”


    這邊章答應深吸一口氣,挽著小雨的手就從路邊晃悠出來,佯裝沒見到平貴人一行走來,那邊便有人喊著:“什麽人在前麵?”


    章答應努力讓自己鎮定,捏了捏小雨的手,小雨壯了膽子應聲道:“你們又是誰?”


    此刻乾清宮的宴會上,歌舞升平熱鬧非常。平貴人的坐席依舊空著,萬常在久不見她回來,又不曉得章答應那邊怎麽樣了,少不得心緒不寧。她身邊坐著戴貴人和布貴人,時不時瞧見她緊張,都勸慰:“還在擔心剛才的事?平貴人是刻薄了一些,往後你要更小心才是,旁人都躲著她呢,你還把酒灑了人家一身。往後一段日子千萬別和她有什麽接觸,要出門逛逛咱們就一起走,平日裏你就跟著榮妃娘娘吧,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萬常在敷衍著答應,時不時又瞄一眼平貴人空著的坐席,手裏的酒一杯接一杯飲下。不知喝到第幾杯,正往嘴裏送酒時,瞧見有太監急匆匆跑進來,在榮妃身邊與吉芯耳語,吉芯立刻變了臉色,待稟告榮妃,榮妃也慌張起來。


    不多久,榮妃和端嬪不等稟告太後和皇帝就匆匆離開,惠妃替她們往上頭稟告了幾句話,也跟著離去。一下子走掉幾位娘娘,當然會引起注意,不知從哪個嘴裏漏出的消息,漸漸眾人便聽說身懷六甲的章答應在路上被人推倒,現在恐怕是要生了,而且大的小的都危險。


    消息傳到慈寧宮時,嵐琪才把太皇太後哄睡著,聽著太皇太後呼吸均勻備感安心,再檢查了一下寢殿內的門窗,交代了上夜的宮女幾句話,才退出來準備回永和宮。喚了個小太監到跟前問前頭宴會的事,聽說還沒放煙花,便與環春笑道:“回去的路上正好看兩眼,聽說今年江南貢上來的煙花有新式的。”


    因蘇麻喇嬤嬤也已經歇息,主仆幾人不再過來說話,稍稍修整儀容後,便要回永和宮,才到宮門前,外頭便有人急匆匆地跑來,環春訝異怎麽是她們永和宮的人,還擔心自家宮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到了眼前問,才知道是景陽宮出事。


    小太監緊張地說:“聽說平貴人在路上把章答應給打了,章答應倒在地上驚了胎,太醫們都到了,說是今晚就要生,若生不下來,大人孩子都保不住。”


    嵐琪聽得心慌,叮囑慈寧宮的人不許驚動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嬤嬤,徑直往景陽宮去。章答應肚子裏的孩子可是她將來的養子或養女,既然已經定下的事,她必須過問和關心。


    到時景陽宮裏好多人,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榮妃、惠妃、端嬪都在屋簷下站著,見她來了,先問太皇太後好不好,而後才說起章答應的事。榮妃罵底下的人:“都是蠢貨,她那麽大的肚子,你們怎麽放她出去,這要是有個閃失,你們怎麽擔得起?”


    “還嫌主子不夠煩的,別在跟前杵著了,別處候著去,事情多著呢。”惠妃喝令那些人離開,勸榮妃道,“姐姐別緊張,太醫說不算太凶險,你別自己先亂了。”


    嵐琪則把小雨叫到跟前問怎麽回事,小丫頭哭哭啼啼說章答應想去看煙花,她們悄悄在路上等著前頭放煙花。好好的,半路遇到平貴人,結果幾句話不和,平貴人就對章答應動手,把她和答應都推在地上。若非她墊在底下,孕婦還不知要摔出怎麽個好歹來。


    榮妃恨道:“我還要獎賞你忠心護主是不是?糊塗東西,你就不該讓她出門,你但凡攔著一些她能走出去嗎?”說罷不解恨,竟是少有的喊人來,要把小雨拖出去打。


    幾人都勸榮妃消氣,眼下正是該給孩子積福的時候,不宜打打殺殺,等母子平安了再教訓這些宮女太監不遲。


    “我進去看看她。”嵐琪聽明白了事,便往產房裏走。姐妹幾人勸她小心撞著什麽,還是別進產房的好,嵐琪隻笑,“她是為我生的孩子,自己的骨肉怕什麽?”


    這話榮妃和端嬪聽著沒什麽,惠妃倒是一愣,特別是嵐琪說話的語氣神態,叫她覺得十分陌生。今天領著準兒媳在慈寧宮時,自己誠心感慨一句太皇太後年老了,也被她冷漠應對,這會兒心裏竟有幾分不安。怎麽一貫熟悉的烏雅氏,突然變得這樣?到底是自己的心態變了,還是德妃真的變了?


    嵐琪可管不著惠妃心裏想什麽,徑自入了產房。杏兒正斷斷續續地呻吟著,穩婆則說:“答應再忍一忍,才開了兩指。”


    嵐琪算算時辰,這會兒才開了兩指,不知還要吃多久的苦。羊水破了挨不了太長的時間,如果一直生不下來,母子都會有危險。嵐琪經曆數次產育,在鬼門關走了好幾回,而她最幸福的是,生四阿哥時嬤嬤像額娘一般守護著她。


    “娘娘……”章答應瞧見德妃進來,頓時眼淚決堤。那個在瀛台差點被人用鞭子打死的小宮女,怎會想到自己會有一天躺在紫禁城裏給皇帝生孩子。若有的選擇,她真心希望一輩子在嵐琪身邊做個宮女,可是都到現在這時候了,想那些根本沒意義。


    “疼吧,疼就哭出來,可也別大喊大叫的,力氣用光了還怎麽生?”嵐琪笑悠悠地哄著她,擦去她的眼淚和汗水,鼓勵她,“都是這樣過來的,你好好生下來,往後常常來永和宮幫我帶孩子。等孩子長大了,我會告訴他親額娘是誰,孩子會好好孝敬你,不然我可不答應。”


    章答應虛弱地笑著,含淚點頭:“都聽娘娘的。”


    嵐琪沒有與章答應說太多的話,她不宜在此久留,告訴杏兒自己就在門口等著,不管幾個時辰,便是等到天明也會陪著她,之後離開產房。榮妃幾人已在正殿坐著,要嵐琪也一起過去,她卻說搬張椅子在這裏等就好。


    眾人不勉強她,待惠妃要替她們去回稟上頭,隱隱聽見轟隆聲,大概是放煙花了。不多久前麵就傳來消息,說宴會就快散了,太後讓這邊不必?


    ?人過去稟告,等章答應平安生產要緊。


    之後再等了半個時辰,門前忽而一陣動靜,隻見萬常在被宮女們左右架著攙扶回來,好好的人醉得不省人事。後頭戴貴人和布貴人跟來,端嬪問道:“她怎麽喝那麽多的酒,有沒有在禦前失儀?”


    眾人說沒別的事,就是她們發現的時候,萬常在已經喝了許多酒。榮妃很不耐煩地說:“今天她們都是怎麽了,平時安安分分的人,怎麽都趕著給我惹麻煩?”


    榮妃一向冷靜,但這次關乎章答應腹中的皇嗣安危,她難免有些亂了方寸。好在端嬪還明白,瞧見惠妃起身要去看望萬常在,笑著跟來說:“八阿哥在長春宮等著娘娘回去呢,這兒那麽多人錯不了。長春宮離得遠,各處各門就要落鎖,娘娘還是先請吧,嬪妾的鍾粹宮就在邊上,晚一些也不要緊。”


    榮妃這才醒過神,惠妃過來幫忙是不錯,可她未必真心實意,興許是來打聽究竟是怎麽回事。現下聽小雨那番話,總覺得哪兒不對勁,牽連了平貴人,事情未必簡單。她宮裏的事她自己解決,還不用惠妃來過問插手。


    “你先回去吧,沒的我這兒鬧得亂哄哄叫人家說閑話,宮裏妃嬪產子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不稀奇。”榮妃對她笑著,不等惠妃點頭,就吩咐吉芯,“好生送娘娘回去。”


    惠妃見這情形,知道自己被排斥了,也不好過分熱情招人嫌,反正有的是人替她盯著這裏的事,熱心叮囑了眾人幾句便離開。而她一走,榮妃就問戴貴人與布貴人:“萬妹妹喝那麽多酒,可有說什麽?”


    戴貴人道:“她先頭不是把酒灑在了平貴人身上嗎?臣妾們覺得她是擔心平貴人日後因此報複她,心裏害怕才喝酒壯膽吧。”


    “她把酒灑在平貴人身上,平貴人去換衣裳,回來的路上就遇見章答應?”端嬪把這幾件事連起來,看看榮妃,榮妃亦是皺眉,叮囑戴貴人和布貴人不要對旁人說,自己往萬常在屋子裏來。可床上的人醉得不省人事,本想從她嘴裏問什麽,看樣子是問不出來了。


    再折回來時,產房裏一陣騷動,眾人趕來,嵐琪告訴她們章答應好像要開始生了。榮妃端嬪她們都回去,讓嵐琪跟她去正殿裏坐,嵐琪卻道:“我答應她在這裏等,萬一有什麽事,立刻就能進去。”


    榮妃笑道:“我知道你是好心,旁人看著,就是你太在乎孩子了。”


    “隨他們去吧。”嵐琪無所謂,又關心道,“萬常在怎麽醉了,景陽宮裏有沒有醒酒藥?”


    榮妃將事情說了,提起端嬪那幾句,自己也疑惑:“總覺得不簡單,她那麽大的肚子,平時很懂得保養,怎麽會月黑風高地跑出去看煙花?那麽巧,萬妹妹把平貴人的衣裳弄髒了。”


    嵐琪很直接地問:“難道姐姐懷疑是章答應故意去找茬?”


    “你說呢?”


    “她為什麽要這樣做?”嵐琪雖問,自己卻已有了答案,“現下平貴人又被關起來等候發落,等杏兒生了孩子,隻要一口咬定是平貴人傷她,她百口莫辯。”


    榮妃半張著嘴,就覺得該是這樣才對,一麵讓人把小雨找來,一麵苦笑:“她真是不自量力。她可知道平貴人背後是誰,若是發狠對付她,她一個小答應,怎麽死都不知道。”


    嵐琪卻笑:“可能對有些人來說,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當然我不是說杏兒。”


    小雨很快又被找來,小丫頭嚇壞了,以為榮妃娘娘真要打她,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榮妃支開旁人,與嵐琪問她是不是她們故意去道上等平貴人,又問到底是不是平貴人傷了章答應。


    大概是和主子有承諾,小雨還算硬氣,信守諾言死不開口。榮妃急了,真叫吉芯拿撣子來打她。嵐琪勸她道:“你再不說,我也不幫你了。”


    吉芯拿來撣子呼呼憑空抽了兩下,小丫頭頓時嚇得眼淚汪汪。上次被平貴人打得她看到這些東西就發怵,不想再受皮肉之苦,才一五一十把事情交代。果真是她家主子記恨平貴人,害怕平貴人往後還要來折騰她們,甚至為了孩子的事去找德妃娘娘麻煩。既然是道理說不通的事,隻能以惡製惡,她覺得這宮裏最壓得住人的事,就是傷害皇嗣了。


    “荒唐。”榮妃長歎,“若是一屍兩命,一無所有,若是留下孩子她死了,她何必?難不成一心要你抱養,是把這件事也算上了?可萬一她活下來但孩子死了呢,但凡平貴人要鬧個明白,索額圖那邊稍稍幫她一把,這丫頭隻會得不償失。我真是糊塗死了,她在我這裏這麽久,我竟一點沒看出她有這些心思。”


    “等她出了月子,姐姐再狠狠教訓她,現在說什麽都晚了,要緊的是母子平安。至於平貴人,既然牽連進來了,那就再讓她反省一年半載,宮裏本來就不缺她這麽一個人。”嵐琪倒是很無所謂,提醒榮妃道,“姐姐沒覺得,太子叔姥爺那裏,根本就不把平貴人當一回事了?”


    榮妃不大明白,嵐琪道:“我在慈寧宮聽得多,這些事慈寧宮裏一直盯著。索額圖那邊似乎是看出這個侄女不成器,早就放棄了。皇上留著她,自有皇上的道理。可即便家裏不支持,她還是會仗著家裏在宮中作妖,又或者被什麽人挑唆鬧出別的事。這件事已經這樣,若是不怪她,她就會反過來追究杏兒,總歸要有人對此負責,我們有點私心也不奇怪。”


    榮妃看著嵐琪,不禁笑道:“你可比從前狠心了。”


    嵐琪淡然笑道:“看得多聽得多,宮裏不就是這樣子?”說著指了指小雨,小宮女還伏在地上。榮妃一時又生氣,喝令吉芯拖她出去罰跪,她家主子順利分娩前不許起來,罰了她才好讓她家答應知道輕重。


    小雨哭哭啼啼地出去挨罰,這一下還真把她跪老實了。章答應初產很辛苦,又因胎兒不穩孕中極少走動,沒有體力沒有元氣,拖拖拉拉折騰大半夜,直到進了醜時,才終於聽見孩子的哭聲。嵐琪和榮妃都熬得十分疲倦,嬰兒的哭聲震醒了她們,裏頭宮女急匆匆跑出來說:“恭喜德妃娘娘,章答應生了小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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