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裏傳說德妃生不出兒子,話雖偏激刻薄,似乎還真是這麽回事。自六阿哥之後,德妃連生了三個女兒。這一胎本都覺得算是老天對德妃喪子的補償,可她的福氣到底沒大出天去,還是生了個女兒,不怪那些嫉妒得要瘋了的人趁機挖苦。


    然而小公主誕生的喜悅,卻真正衝淡了嵐琪的喪子之痛,心中雖然也期盼能是個阿哥,能是胤祚再來做她的孩子。可不論男女都是她的骨肉,又一個嬌小的新生命等待她撫養,讓她再一次燃起生命傳承的信念。


    太子講學完全結束後,正是小公主洗三的日子。嵐瑛進宮來給姐姐幫忙,皇帝也在這日才被允許來永和宮看望德妃。


    到如今皇帝抱孩子的姿勢依舊十分笨拙,直叫嵐琪看得心裏發慌,讓嵐瑛趕緊接過來。新婚的少夫人十分能幹,抱過小公主就要出去,對玄燁笑道:“皇上陪娘娘說會兒話,等下吉時到了,妾身再來請您觀禮。”


    乳母等人一道跟著嵐瑛出去,玄燁對嵐琪笑道:“朕的眼光不錯,你的妹妹的確是能幹的孩子,聽說鈕祜祿家之前亂了大半年的事情都料理起來了。朕這幾日見阿靈阿,也覺得他更精神了。”


    “人家可不是孩子了,他們夫妻似乎很和睦,阿靈阿必然是多讓著瑛兒的。”嵐琪笑著,讓玄燁坐下歇會兒。問起這幾日太子講學時,見皇帝滿麵春風,甚是驕傲地告訴她太子如何長進,如何沒有辜負他這麽多年的栽培教導,慈父之情溢於言表。


    嵐琪有那麽一瞬羨慕和渴望,盼著若有一日玄燁也如此為她的兒子驕傲該多好。可惜胤祚沒了,胤禛的事則輪不到她來為此高興。


    玄燁似乎洞悉這一瞬而過的悲傷,沒有說穿,隻是道:“太醫稟告朕,說你分娩十分順利,調養一兩個月就能複原。雖然朕舍不得你一次次生兒育女地辛苦,可你好好調養身體,咱們不強求,若是送子娘娘又偏心了你,沒有好的身體可就不成了。”


    嵐琪赧然一笑,言語中帶了幾分曖昧,輕輕推一把玄燁:“到底是送子娘娘偏心,還是皇上偏心?”


    兩人長久不曾肌膚相親,這樣的話自然十分親昵。玄燁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扣,笑罵道:“好好養身體。”


    很快到了吉時,玄燁去觀禮小女兒洗三。公主們基本都到了,瞧著如花似玉的女兒們,皇帝心情甚好。溫憲最是嬌滴滴的,纏著阿瑪說:“以後是不是都要喜歡妹妹,不喜歡溫憲了?”


    玄燁說她若不聽話,大家自然喜歡妹妹多些。霸道的五公主便跑來妹妹身邊,衝著繈褓裏的小嬰兒說:“要是大家都喜歡你不喜歡我了,我就揍你。”


    一屋子人都樂了,玄燁回來再看嵐琪,說起溫憲的霸道,嘲笑女兒愛吃醋的毛病像她。


    太子出閣順利,自己又安全分娩,嵐琪知道皇帝心情好,好久不見他臉上有這樣舒心的笑容,自己也放開包袱高興一回,陪他說笑。


    屋子裏帝妃說悄悄話,旁人不敢打擾。嵐瑛張羅請各位來觀禮的娘娘公主們在偏殿用茶,榮妃瞧著她能幹精明的模樣,玩笑道:“可惜你阿瑪額娘不多生幾個閨女,瞧見你們姐妹都這樣好,我都想討一個做弟妹了。”


    眾人又起哄問嵐瑛新婚之事,年輕的少夫人羞得滿麵通紅,從這邊逃出來要去看看小公主,卻見門前有人慌慌張張跑來,不知嘀嘀咕咕說什麽。另一邊正好見環春走過來,那聽了話的小太監趕緊找上前。


    嵐瑛等了會兒,環春見她在這裏,便趕緊過來說:“鹹福宮的公主又發病了,讓稟報給皇上。”


    “當然要稟報。”嵐瑛應道,“我也該過去瞧瞧才是,畢竟也算是貴妃娘家的人。今日進宮我也照姐姐說的先去鹹福宮請安,但是貴妃不見我。可姐姐說貴妃可以不見我,我不能短了禮數。”


    兩人商議好了,便由環春進去向帝妃稟告,果然屋子裏的笑聲停下來。嵐瑛立在門前等,好一會兒工夫,環春才皺眉出來對她搖搖頭:“皇上說先不去了,讓盯著鹹福宮的消息,娘娘勸了,可皇上不肯去。”


    偏殿裏榮妃正好出來,原要找嵐瑛過去說笑話,見她們個個兒皺著眉頭,得知鹹福宮那裏不大好,便決定要過去看看。嵐瑛見榮妃要去,更大膽了,跟著她道:“妾身和娘娘一同去,畢竟妾身是鈕祜祿家的人了。”


    榮妃沒有異議,與嵐瑛同往鹹福宮來。隻見覺禪貴人立在門外,遠處乳母領著十阿哥站在屋簷下,整座宮殿死氣沉沉的。宮女太監臉上都刷了糨糊似的,見了榮妃來也沒個人支應。覺禪氏才走上來要行禮,裏頭突然響起淒厲的哭聲,便聽溫貴妃在哭:“我的女兒,我的女兒啊……”


    眾人聽見哭聲都是一驚,宮女太監旋即紛紛跪下哭。嵐瑛知道這是宮裏的規矩,鎮定地跟在榮妃身後,果然見裏頭有人跑出來說:“公主歿了。”


    一行人往裏頭來,隻見溫貴妃趴在搖籃邊哭得涕淚滂沱。眼見幼小的生命逝去,誰都難免悲傷。但公主一向不好,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太醫口中的奇跡。榮妃和覺禪氏心裏都有準備,更有覺禪氏看得明白,這幾個月裏,溫貴妃早就對公主失去耐心。她今天這樣悲傷雖然也正常,可相比孩子還活著時這個額娘的冷漠無視,不免叫人覺得虛假心寒。


    榮妃在這裏,很快有人來問如何料理公主後事,她才要交代,溫貴妃突然斥罵他們:“你們急什麽,還沒有去稟告皇上,等皇上再來最後看一眼公主。你們急什麽?快去稟告皇上,快去啊。”


    她這樣哭,才突然發現屋子裏的人,看清了榮妃身後的年輕婦人,正是她的新嫂子烏雅氏。想起今天是德妃女兒洗三的日子,她必然是進宮來給姐姐賀喜的。再看自己的女兒一命嗚呼,不禁悲從中來恨由心生,毫不顧忌地指著嵐瑛罵道:“你來做什麽,快出去!你給我記著,鹹福宮的門永遠不許你踏進來。”


    榮妃想勸幾句,溫貴妃更嗬斥道:“不要以為你進了鈕祜祿家的門我就會高看你一眼,你和你姐姐一樣出身卑賤,滾出去!”


    榮妃怕嵐瑛年輕,經不住這樣的羞辱,怕她衝動之下對貴妃做出魯莽的事,趕緊讓覺禪貴人領出去。覺禪氏也不願嵐瑛吃虧,拉著她出來,勸慰道:“貴妃娘娘一向如此,你不要放在心上,高貴低賤,從來不是誰一句話就能說了算的。”


    嵐瑛點點頭道:“多謝貴人提點,妾身明白。但妾身如今畢竟是貴妃娘娘的嫂子,鹹福宮有事妾身不能袖手旁觀。既然做了鈕祜祿家的人,就該為家族盡心。”


    “公主的後事,後宮都有料理的規矩,不用你來操心。不如回去陪著德妃娘娘,想來娘娘心裏也會有波動,產後體虛,經不起費心神。”覺禪氏溫和地勸說嵐瑛,到底是把她送出了鹹福宮。


    嵐瑛回到永和宮時,皇帝已經離開了,湊熱鬧的人們因為聽說鹹福宮公主去世也都散了。方才還熱鬧著的宮殿,此刻隻有小公主偶爾發出的啼哭才會讓人想起新生命的喜悅。也許是嵐瑛的心情變了,才會覺得永和宮也不一樣,見到姐姐時情緒很低落。


    “怎麽了?”嵐琪覺得妹妹不至於為了貴妃喪女而難受。至於她自己,早就知道貴妃的女兒保不住,雖然為她可惜難過,但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妹妹如此低沉,不免讓她覺得奇怪。


    嵐瑛沒有回答姐姐,悶聲坐了好一會兒,見綠珠送來產後的湯藥,親手侍奉姐姐吃了。聽綠珠提起鹹福宮的事,得知皇帝傳話到鹹福宮,說唯恐見了公主悲傷,讓貴妃更添煩惱,此刻不宜相見,著榮妃辦理公主的後事,並照顧貴妃的身體。


    “皇上這樣都不去,實在狠心了。”嵐琪覺得不妥,可她曉得玄燁一定另有用意。她一直知道皇帝的“狠”,隻是還不曾在她身上發生過。她也不敢想象若有一日玄燁對自己發狠,她會有多絕望。


    嵐瑛終於開口時,卻問姐姐:“可曾有人當麵對著姐姐說咱們出身低賤嗎?”


    “沒有啊。”嵐琪嘴上應著,心裏很不舒服,猜想貴妃是不是對妹妹說了這樣的話,便寬慰她,“嘴是人家的,咱們管不著。姐姐興許也被人說過,可我不記得了。”


    嵐瑛往她身邊坐近些,挽著姐姐的手似乎能覺得安心,慢慢說:“他們家的女人都很厲害,因為不能當家都嫉妒我,都是明著在我麵前好,背對著說這些話的。姐姐你知道嗎?就是明明知道我要從這條路走過,她們就坐在邊上背對著我說我的壞話,根本就不怕被我聽見,故意說給我聽,可是又不敢看著我說。我現在覺得,她們還不如溫貴妃呢,貴妃至少還當著我的麵兒說。”


    嵐琪聽得心疼極了,捧了妹妹的臉頰道:“別理她們,顯然是過得不如意的人。她們有高貴的血統又如何,活得卻比誰都卑微。”


    “不過阿靈阿對我挺好的。”嵐瑛忽而臉紅,儼然新婚小婦人的嬌羞,小聲對姐姐說,“在家裏他什麽都幫著我,所以那些妯娌才拿我沒法子,不管怎麽樣,我算有個依靠。我也想,既然嫁給了鈕祜祿家,也要為那個家著想。我的心雖然向著姐姐,可隻要他們家不做出對姐姐不利的事來,我也會好好為他們家打算。”


    嵐琪欣慰地笑道:“這就對了,姐姐隻想看到你過得好,其他都不重要。至於那些嘴碎的女人們,隻當你是發發善心成全她們發泄幾句,不然她們氣瘋了氣死了,也怪可憐的。”


    嵐瑛點頭,依偎著姐姐撒嬌:“可是長那麽大,從沒聽過這樣難聽的話,每次聽見心裏就好痛,姐姐給我揉揉。”


    “都是人家娘子了還撒嬌,怪不得溫憲喜歡黏著小姨,你們都是一樣的。”嵐琪愛撫著妹妹,再次絮叨,“別惦記姐姐在宮裏的事,你們都好好的,姐姐就少一分擔心,也是幫我了對不對?”


    “我知道。”嵐瑛應著,可想起方才溫貴妃的嘴臉,又覺得胸前悶得慌,嚴肅地對姐姐說,“貴妃為什麽那麽恨您呢,小公主沒了也不是姐姐你的錯。她這個樣子,也換不回孩子啊。我真怕她將來欺負姐姐,回來路上我就想好了,她若是敢欺負姐姐,我一定不放過她。”


    “多能耐啊你?”嵐琪嗔笑,讓妹妹坐好,一麵給她扶穩發髻上的簪子,一麵雲淡風輕地說,“我受了傷,有太皇太後疼,有皇上疼,還有家人全心全意隻為我著想。可她不一樣,或者說她們都不一樣,她們背負著家族,所有的事都利字當頭,極少有人真的為她們心疼。更多是出了事後,開始算計損失了什麽,開始謀劃下一步該怎麽走,她們的悲傷委屈無處發泄,就隻能轉化為恨。”


    “是這樣的嗎?”


    “可是恨,也隻會讓她們自己痛苦,你看見溫貴妃痛苦的樣子了嗎?”嵐琪輕輕一歎,“對我來說,隻要我無視這一切,就任何影響也沒有,折磨的隻有她們自己。姐姐不是要教你什麽大道理,人生在世,自己都不對自己好,怎麽指望別人來對你好?不要拿別人的過錯來折磨自己,就像你家裏那些妯娌,你若也反過來恨她們,不就要和她們一樣痛苦了?”


    嵐瑛驕傲地說:“我懂,反正往後我無視她們就好,讓她們幹著急去。”


    “不能真正無視,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她們可不吃齋念佛有善心。”嵐琪殷殷叮囑。明明她自己對付女人的明槍暗箭也不過爾爾,仗著上頭的眷顧照拂一次次化險為夷。真有一天把她獨自推上風口浪尖,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和她們周旋到哪一步,可是教起妹妹來,卻有板有眼。


    “阿靈阿對你好,可能是尊重皇上的指婚尊重你,又或是真心喜歡你,但前者不能長久,後者才能過一輩子。環春說喪妻的男人更會疼人,你就好好讓他疼你,就算你要為姐姐著想,也要先拉攏丈夫的心是不是?沒有男人不喜歡能為自己把家裏操持周全的女人,可這隻是一層。你若把持著家裏卻失去了身為妻子女人該有的溫柔體貼,阿靈阿就會怕你。”嵐琪說著,心中略有猶豫,想了想繼續道,“鈕祜祿皇後如今也算是你的大姑子了,你可知道她當初為何不能與皇上和睦相處?”


    嵐瑛搖著頭,嘀咕道:“在家裏聽見幾句,不過她們都忌諱提起,不大願意對我說。”


    “她們也未必真弄得明白,畢竟沒在宮裏親眼看著。”嵐琪想起鈕祜祿皇後。皇後臨終前的安逸依舊會讓她心酸,大概是為了她才對溫貴妃總能留幾分餘地,也因為貴妃如今的變化,叫嵐琪更為皇後感到可惜。此刻對妹妹說,“皇後是真正能幹的女子,六宮瑣事在她的手下無一不妥帖,事必躬親處處謹慎,連太皇太後都時常誇讚她。可她一門心思在這上頭,對皇上不苟言笑,時時刻刻端著身為妃嬪皇後的矜持尊貴,忘記了她是人家妻子,忘記了她也該溫柔一些嬌弱一些。皇上不是討厭她,是不知怎麽才能親近她。說到底沒有人和她搶了皇上的感情,是她自己一步步把皇上推開的。”


    “真可憐。”嵐瑛唏噓不已。


    “等皇上想明白,等她自己醒悟,已經來不及了。”嵐琪重重一歎,“我也是看著她,才明白自己該如何與皇上相處。所以你和阿靈阿之間,要拿捏好分寸。就算你一事無成撐不起那個家,隻要你還是小嬌妻,他就會一直嗬護你。”


    “姐姐這樣聰明,皇上可知道?可喜歡?”嵐瑛突然開玩笑道,被姐姐拍了腦袋笑罵:“不正經,好好記著我的話才是。”


    此時環春進來,問主子永和宮是否要對鹹福宮有所表示。嵐琪讓她看著景陽宮怎麽做,照樣學著就好,又叮囑她:“讓咱們的人近來低調一些,不要在外頭顯擺小公主,畢竟貴妃娘娘此刻很可憐。”


    環春領命離去,嵐瑛又問姐姐:“離宮前,我還要不要去鹹福宮告辭?”


    嵐琪毫不猶豫地說:“當然要去,你畢竟是鈕祜祿家的媳婦,還是那句話,貴妃可以對你無禮,可你不能失禮。”


    如是到傍晚時分,嵐瑛要離宮,離開前照例來鹹福宮辭別。路上把發髻上鮮亮的珠花簪子都取下了,算是對公主歿了的尊重。


    到了鹹福宮門前,這邊零零散散有妃嬪出入。進去的人臉上都帶著悲傷,可出來時都鬆口氣似的,滿麵不屑和不情願。嵐瑛看了會兒,備感人情冷漠,至少她自己心裏,是真同情可憐公主。


    冬雲見嵐瑛到了,迎上來說:“夫人又來了,可有什麽事吩咐奴婢?娘娘那邊……恕奴婢多嘴,您還是不要見了。”


    嵐瑛道:“這就要離宮,來向娘娘請辭,娘娘若是不方便相見,冬雲你替我帶一聲問候。想必過幾日還要隨家裏一同進宮來看望娘娘,不著急此刻。”


    冬雲知道新夫人十分守禮,果然是德妃娘娘的妹子,生得一樣的好品行,說話自然更加客氣殷勤。看著她在門前朝裏頭福了福,便親自送到門外,出了門又道:“奴婢不該多嘴,但是奴婢天天在娘娘身邊,最知道娘娘的脾氣。這次的事還請夫人不要多露麵,其實家裏來不來人也無所謂。來了大家的心意到了,可是聽娘娘一頓搶白挖苦,又有什麽意思,她自己也費心神。眼下太醫開了安神凝氣的藥,娘娘能安靜幾天,養身體最重要了。還煩勞夫人回家與大人和老夫人說一聲,這次就不要進宮致哀了,過陣子再來吧。”


    “我會與家裏商量,之後進不進宮,還要看家裏的意思。”嵐瑛說道,已轉身準備走,忽然停下又對冬雲說,“你告訴娘娘,小公主沒了怎麽也回不來,娘娘若不振作起來,也就沒有將來了,娘娘要為自己著想才是。”


    冬雲有些驚訝,嵐瑛卻笑:“這話沒分寸了是吧?冬雲你看著辦吧。”


    小婦人隨著宮女轉身離去,冬雲呆呆望了會兒背影,欠身行禮後轉進門來,吩咐門前的宮女太監,不再接待致哀的客人,讓他們把鹹福宮的門關了。


    冬雲走進貴妃的寢殿,正好外頭大門關上。歪在榻上閉目養神的貴妃聽見動靜,悶聲問:“怎麽關門了,皇上下令的?”


    “是奴婢說的。”冬雲開了扇窗通風,一麵說,“天色晚了,大概也不會有人再來。”


    “剛剛誰來了?”


    冬雲略猶豫,應道:“是新夫人。”


    溫貴妃倏然睜開眼,瞪著冬雲:“她又來做什麽?”


    “夫人要離宮了,來向娘娘請辭。奴婢說您歇著了不再見客,夫人在外頭行禮後才走,說是過幾天還會和家裏人來看望您。”冬雲一五一十地說,幾番掂量嵐瑛剛才最後那句話,想到往後可能又要無盡無止陪著貴妃折騰的日子,把心一橫道,“夫人讓奴婢帶一句話給您。”


    溫貴妃露出嫌惡的神情,別過臉哼道:“她能說什麽?”


    “夫人說,公主注定回不來了,娘娘您若不振作,也就沒什麽將來了,您該為自己著想。”冬雲說完,立刻把頭低下不敢看貴妃,心怦怦直跳,等待著眼前人的發怒斥罵。可意外的是,寢殿內靜了好一陣子,安靜得讓冬雲都忍不住抬眼看貴妃,隻見淚水從貴妃臉頰上滑落,叫她大吃了一驚。


    “你說她現在以什麽身份對我說話?德妃的妹妹,還是鈕祜祿家的人,我的嫂子?”溫貴妃冷笑著,可眼淚卻滴滴答答不停,好半天哽咽出一句,“冬雲,這麽多年我頭一回聽見家裏的人對我說要我為自己想,他們總是要我為家裏想,我都聽麻木了。”


    “娘娘……”


    “可惡的是,我不待見她這個家人,她憑什麽自視是我的嫂子?”溫貴妃說著說著,卻捂臉大哭,弄得冬雲不知所措。但主子這會兒的哭,不鬧騰不發瘋,隻是在宣泄悲傷,和以往很不一樣。


    幾日後,鹹福宮公主的後事已料理妥當。鈕祜祿家中,阿靈阿似乎聽了妻子轉達冬雲的話,並沒有進宮探望貴妃。旁人看著似乎是一家子太冷漠,但溫貴妃自己根本不想見家人,反而無所謂。


    她哭了兩天情緒漸漸穩定,不知是太醫院用的藥起作用,還是自己心灰意冷,不再見她吵鬧折騰,隻是每天坐著發呆。而鹹福宮裏,覺禪貴人和冬雲幾人心裏都明白,貴妃失去了骨肉固然很痛苦,可她對女兒真沒多深的感情,便是對十阿哥也不過爾爾。她並不是一個好母親,她唯一關心的,是自己能不能得到皇帝的喜愛。


    說起十阿哥,他是個很憨實的孩子,隻要給他好吃的,小家夥就會樂嗬,在鹹福宮裏跟覺禪貴人還比較親近些,時常在配殿和覺禪氏玩耍。


    鈕祜祿家自去年六阿哥的事後,在鹹福宮立了規矩,閑雜人等都不能隨便給十阿哥吃東西。起先每個人都嚴苛遵守,可漸漸地溫貴妃自己不關心了,鈕祜祿家來的人少了,冬雲幾個圍著小公主轉忙不過來,這個規矩便似有似無,到後來幾乎沒人再在意了。


    如今天氣漸熱,這一年閏四月,到了五月時比往年都炎熱,每天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好多人都懶得在外頭挪動。今年也沒聽皇帝有什麽避暑的計劃,都盼著入了秋涼爽些再尋樂子。


    但節日總要過,端陽時宮裏稍稍熱鬧了一番。德妃已出了月子,她並不忙著照顧小女兒,而是天天往來慈寧宮,似乎要把前幾個月安胎少陪的日子都補回來。於她不過是對太皇太後的孝心,可在宮人眼裏看著,便說是德妃沒生出兒子來,貴妃的位置落空了,又來走慈寧宮的後門。


    這邊長春宮裏,宜妃領著九阿哥抱著十一阿哥來等惠妃同去慈寧宮。八阿哥九阿哥玩在一起極好,十一阿哥才滿周歲,還不會走路,兩個小哥哥就逗著他。才準備要走時,十一阿哥卻尿褲子了,便耽擱下來等乳母給孩子洗幹淨換衣裳。


    兩人在屋簷下站著嫌熱,退進來喝口茶,宜妃想起來便說:“德妃一早就去慈寧宮了,這幾天見天都在那裏。她自己才出月子,小公主還沒滿百日,她倒是放得下。”


    惠妃輕聲道:“外頭人不知道罷了,聽說太皇太後身子不大好,你曉得的,皇上隻放心德妃照顧。再者太皇太後一直是皇室裏的老祖宗,稍有些動搖,對很多事都有影響,皇上才那麽謹慎。”


    宜妃卻沒想到,連聲說:“可不該她著急嗎?太皇太後若倒下,德妃可就沒了撐腰的,她娘家那丁點兒臉麵,夠做什麽?這次沒生下兒子無緣貴妃之位,她心裏一定硌硬極了。”但眼珠子一轉,又冷笑,“話說回來,如今人家和鈕祜祿家聯姻了呢,聽說那小烏雅氏很厲害,把一家子妯娌姑嫂都鎮住了。”


    “見過幾次,的確是個精明能幹的丫頭,年紀還很小呢。”惠妃說著,想起了兒子未來的福晉。這些日子為了太子講學、德妃分娩還有鹹福宮喪女,太後那邊漸漸又沒什麽聲音了。她和明珠商議挑選了戶部尚書家的閨女,可上麵一天不真正點頭,她一天就不安心。


    巧的是,想什麽來什麽,乳母正來稟告說十一阿哥伺候好了可以出發去慈寧宮時,寶雲進門稟報說:“戶部尚書科爾坤大人家的夫人和小姐來給娘娘請安了。”


    惠妃眉頭微震,似乎不信,邊上宜妃已嚷嚷:“我還沒恭喜姐姐呢,宮裏都傳遍了不是。聽說要給我們大阿哥娶福晉了,都說就是戶部尚書家的千金,我還沒見過呢,今天來的可真巧。”


    惠妃心裏也說巧,甚至覺得宜妃在此很不妥當,便婉轉地說:“小姑娘家臉皮子薄,一會兒妹妹別嚇著那孩子。八字還沒一撇,萬一不是這麽回事,說出去倒顯得我倆自作主張。”


    宜妃也是聰明人,連連道是,讓乳母領著阿哥們等一等,又打發寶雲去請進來,熱情得好像是她要娶兒媳婦,嘴裏嘀咕著:“時間可真快,我剛進宮時大阿哥還是個小不點兒,這都要娶媳婦了。”


    不多久,但見一位年紀比惠妃大許多的貴婦人領著個嬌小的女孩子進來,母女倆恭敬地請了安。說起進宮的緣故,本是太後召見她們入宮領賞,在寧壽宮請了安,太後便讓來長春宮坐坐,說惠妃也有話要對她們講。


    這倒把惠妃怔住了,太後半句話也沒對她提過,根本沒聽說今天會讓母女倆進宮。好在惠妃生得七竅玲瓏心,趕緊笑著說:“沒什麽要緊的事,之前偶爾聽說你有哮喘的症候,那天在寧壽宮說起我這兒有鱷魚肉幹,白放著沒人用的。我不過隨口說一句,太後倒惦記上了,大概是讓你們來拿這東西。”


    惠妃說著,便吩咐寶雲去拿來送給科爾坤夫人,宜妃則也與她攀談起來。科爾坤夫人有些年歲了,算是老來得了這麽個小女兒。孩子文文靜靜地坐在一旁,惠妃趁宜妃和她額娘說話的工夫,一直打量著孩子,小姑娘偶爾發現惠妃看著自己,甜甜地一笑又害羞地低下頭。


    看人極講究眼緣,更何況是看未來的兒媳婦。彼時明珠跟她提起戶部尚書家的女兒,惠妃知道他們家的來頭。伊爾根覺羅氏是滿洲八大姓之一,到科爾坤這裏,家裏生兒子多些,好容易有幾個女兒,也都是庶出的。隻有眼前這一個是嫡出,自然比庶出的姐姐們高貴許多。


    惠妃對此沒有什麽不滿意的,此刻看著也覺得喜歡,若一定要挑些毛病,這丫頭長得並不怎麽漂亮。可是娶妻娶德、納妾納色,惠妃明白兒子將來還會有側福晉、侍妾,正室要緊的是會持家。高貴的出身也是她將來在皇族妯娌間驕傲的資本,她的兒媳婦是長嫂,雖比不得太子妃,但在兄弟裏頭,也是極尊貴的。比起樣貌,果然還是出身最最重要。


    母女倆不多久就離開了,宜妃和惠妃準備往慈寧宮去,讓孩子們走在前頭,二人因有話要說,打著傘在後頭漫步。宜妃便先說:“出身真真是沒得挑,戶部可是大肥差,大阿哥往後開衙建府,家裏的花銷也不必愁了,老丈人還不給張羅齊全?”


    惠妃聽這話,怎麽有幾分她兒子要吃軟飯靠老婆娘家的味道,表麵上未動聲色,再聽宜妃絮叨:“就是孩子樣貌不大好,好在年紀還小,成了親再長兩年,小福晉的模樣就出來了。”


    “和大阿哥一年裏的,是年末生的孩子,瞧著小而已。”惠妃不鹹不淡地應著,又叮囑宜妃,“到了慈寧宮別提了,本來阿哥立福晉的事輪不到我們插手的,這也是太後挑選的,咱們有什麽資格在背後議論。”


    宜妃朝她笑笑,心裏明白,有話也不會說出口。


    兩人到了慈寧宮,這邊很熱鬧,看樣子太皇太後似乎沒什麽病症。一起在正殿磕頭請安,孩子們領了賞賜,太皇太後讓她們坐下喝碗涼茶說說話。這一說就是小半個時辰。之後陸陸續續有人來,張羅了午膳,午後陪著打牌,隻等太皇太後要歇覺才紛紛散去。


    嵐琪一直守在太皇太後身邊給她打扇子,許久後蘇麻喇嬤嬤端來綠豆湯讓她用些,輕聲說:“睡著了不怕熱,娘娘一邊歇會兒。”


    嵐琪笑道:“怕歇著就睡過去了,再陪一會兒,太皇太後該起來了,時辰不早了。”她拿起勺子正要喝綠豆湯,溫憲嘹亮的哭聲突然在慈寧宮裏響起。床榻上太皇太後果然被驚醒了,未及坐起來就問,“誰在跟前?孩子怎麽哭了?”


    嵐琪來伺候老人家起身,蘇麻喇嬤嬤出門看緣故,不多久抱著哭鬧的五公主進來,太祖母心疼壞了,親自抱在懷裏哄她。嵐琪則問嬤嬤:“什麽事?”


    太皇太後懷裏的溫憲便哭道:“哥哥打我,額娘,四哥打我。”


    蘇麻喇嬤嬤道:“四阿哥在那兒,剛從書房過來要給太皇太後請安的,至於打沒打公主,奴婢沒見著。”


    “把他帶過來,小孩子打架怕什麽。”太皇太後沒在意。可蘇麻喇嬤嬤說:“那邊還有一個在哭呢,要不娘娘過去瞧瞧?”


    蘇麻喇嬤嬤說另一個在哭的,正是烏拉那拉家的千金。今日過節,她照例被皇貴妃接進宮來,比起戶部尚書家的小姐進宮還十分低調。這位未來的四福晉,早就人盡皆知,大家見怪不怪,都當宮裏的孩子一般看待。


    嵐琪過來時,毓溪正坐在門檻上抹眼淚。四阿哥在一旁負手而立,跟他皇阿瑪皺眉頭時一模一樣的神情,略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可別哭了,我讓太醫來給你瞧瞧?”


    嵐琪走近,問怎麽了,毓溪繃著臉沒說話。便見胤禛抓她的胳膊撩起一截袖子,雪白雪白的胳膊上兩排牙齒印,胤禛說:“德妃娘娘,這是溫憲咬的。”


    毓溪害羞,趕緊從四阿哥手裏抽回自己的胳膊,但不等她藏起傷口來,嵐琪已經坐到她身邊,溫和地捧起她的手臂,柔柔吹了兩口氣,笑著說:“毓溪不怕,一會兒拿清涼的藥膏給你抹上,就一點兒也不疼了。五公主年紀小不懂事,回頭德妃娘娘好好教訓她,讓她給你賠個不是,你不要生她的氣好嗎?”


    “不行不行。”毓溪趕緊搖頭說,“額娘說了,我要對阿哥和公主們很尊敬,怎麽好讓五公主給毓溪賠不是?德妃娘娘,這樣子額娘會罵我的。”


    小丫頭漂亮的大眼睛裏淚珠子悠悠打轉,方才若是委屈,這會兒便是著急了。嵐琪心疼不已,哄她道:“那就聽毓溪的,不過德妃娘娘跟你保證,下回溫憲一定好好和你玩兒,你當她是小妹妹,多疼疼她可好?”


    毓溪這才放輕鬆,掛著淚珠就露出笑容,扭頭看到四阿哥在身邊,衝他笑得更甜。嵐琪拉她起身,領著兩個孩子往太皇太後寢殿來。路上問是怎麽回事,胤禛說他來給太祖母請安,進門就聽見溫憲嚷嚷的聲響,走過去瞧,正看到溫憲抓著毓溪的胳膊咬。他跑過去拉開妹妹時,毓溪已經被咬傷了。


    嵐琪摸摸毓溪的腦袋說:“公主和你搶東西了嗎?”


    小姑娘抿著嘴沒說話,許是家裏額娘教導過,不能說公主阿哥的壞話。正猶豫著,邊上胤禛說她:“你老實說就是了,德妃娘娘不會偏袒溫憲。一會兒太祖母也要問的,你也不說話嗎?”


    毓溪楚楚可憐地望著四阿哥,猶豫地呢喃幾聲終於回答嵐琪。原來真不為什麽事,倆丫頭在慈寧宮裏捉迷藏,溫憲總是找不到毓溪,可回過頭毓溪總是一下子能找到她,小公主就急了。剛才毓溪又捉到她時,竟然不服氣地發狠,抓了毓溪的胳膊就咬。


    邊上跟著的太監宮女也都這樣說,還安撫德妃娘娘說:“公主和小姐玩得可好呢,那一下子興許也是鬧著玩的。”


    “就算鬧著玩,她也該有分寸。”嵐琪不悅。女兒的嬌慣脾氣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比從前更霸道,她也不曉得到底哪兒出了問題。太後不是不教,她也不是不管,這小丫頭的心智,難不成是自己長的?


    到了太皇太後跟前,溫憲一見額娘和哥哥就開始嗚咽,躲在太祖母懷裏委屈得什麽似的。嵐琪知道自己不能在太皇太後麵前教訓孩子,隻先回稟說:“胤禛沒有打她,隻是拍了一下胳膊,她總是這樣大驚小怪。”


    太皇太後看到嵐琪身邊的毓溪,見她眼睛紅紅的臉上還有淚痕,又見嵐琪讓蘇麻喇嬤嬤拿些清涼敗火的藥膏。等瞧見孩子手臂上的咬痕,低頭看溫憲,小丫頭噘著嘴滿麵委屈,扭頭鑽到太祖母懷裏不看大家了。


    “幸好沒破皮,但印子很深,明天大概要看得見瘀青了。”嵐琪給毓溪上好了藥膏,看似對蘇麻喇嬤嬤說,實則也是想告訴太皇太後。但老人家隻是哄著溫憲,對這邊不聞不問,她知道太皇太後的脾氣,也不敢再多嘴。


    胤禛則給太祖母請安,說些近來書房裏的事,背了一篇文章給太祖母聽,不多久就要回去了。太皇太後笑著與他道:“回了承乾宮,告訴皇貴妃,你皇阿瑪送來禦膳,請她一道來用,你要背書背功課的,就不必過來了。”


    胤禛領命,行禮後離開,毓溪望著四阿哥離去,大概也想跟他一起走。太皇太後此刻才開口,哄著懷裏嬌滴滴的公主說:“嬤嬤做了你愛吃的蓮蓉酥卷,快跟毓溪一道去小廚房瞧瞧,再讓嬤嬤給你們捏兩隻麵兔子。”


    溫憲先偷偷瞄了兩眼額娘,見嵐琪不動聲色,才跟太祖母點點頭,麻利地爬下來。似乎還擔心額娘會說她,小心翼翼地挪過來,拉著毓溪的手就說:“毓溪姐姐,我們去捏小兔子。”


    毓溪好脾氣,公主拉她走?


    ?刻便跟著跑出來,到門外卻見四阿哥還沒走遠,原是天上飄雨滴子了,正等人用轎子送他。他看到妹妹和毓溪一道出來,也走過來,溫憲躲在了毓溪身後,嗲嗲地說:“四哥,我和毓溪姐姐好好的。”


    “可不許再咬人,額娘她很生氣,再惹禍就該打你了。”胤禛說著,那一聲額娘叫得很順口,他自己沒在意,旁邊的人也沒留心,隻有毓溪聽見了。她前陣子才聽額娘告訴自己,四阿哥其實是德妃娘娘的孩子,要毓溪進宮時,對皇貴妃娘娘和德妃娘娘都十分尊敬。她還是頭一回聽見四阿哥稱呼德妃額娘。


    轎子很快就準備好了,四阿哥要趕著回去溫習功課,這邊嬤嬤也來領公主和毓溪去看做點心。寢殿裏隻有嵐琪和太皇太後在,她正給太皇太後梳頭,慢悠悠地說著孩子們的事,老人家道:“聽說今天戶部尚書家的小姐也入宮了,你瞧見沒有?”


    “臣妾一天都在慈寧宮,說起來也很想見一見。”


    太皇太後接了她後半句說:“你是不是知道,那孩子將來就是大阿哥的福晉?”


    嵐琪笑道:“宮裏都這麽傳說,今天既然這樣高調地入宮,想必不假。臣妾覺得太後挑選的人,錯不了。”


    太皇太後哼笑一聲:“是惠妃自己挑的,我和太後遂她這個願,免得她為了兒子的婚事,又鬧得宮裏雞飛狗跳。”


    嵐琪想起當日與布姐姐的猜測,果然裏頭另有文章。惠妃還真不客氣,給自己選了極好的兒媳婦。


    “她看著皇貴妃給自己選兒媳婦,必然眼熱。我體會你們這些做額娘的心情,可皇室有皇室的規矩,都照著你們的心願來辦事,這成什麽了?”太皇太後神情嚴肅,冷冷道,“皇貴妃終究欠考慮。”


    嵐琪起先還不明白太皇太後說這話什麽意圖,等皇貴妃匆匆趕來,太皇太後當著她的麵就對皇貴妃說:“這一次把烏拉那拉家的孩子送出宮後,往後不論什麽節慶熱鬧,都不許再接進宮裏來。”


    皇貴妃顯然一怔,漸漸緩過神,便瞪著嵐琪想要詢問怎麽回事,卻被太皇太後說:“你瞪她做什麽,這話是連她也要一道叮囑,你們往後不要再和烏拉那拉家的人往來,更不要把孩子接進宮,這話我隻說一次,哪怕過幾年我不在了,也量你們不敢違逆。”


    見太皇太後把話說得重,兩人都屈膝俯首,太皇太後也不讓她們起來,反而語重心長道:“皇貴妃你撫養四阿哥這麽多年,如何盡心盡力我都看在眼裏。放眼這宮裏,都未必有比你更好的額娘,四阿哥跟著你我很放心。德妃不會問你要回兒子,但天下人都知道四阿哥是她生的,她也會牽連著四阿哥的事,你倆本該一條心。”


    二人麵麵相覷,異口同聲地答應。可皇貴妃忍不住,還是急著問:“太皇太後看不上烏拉那拉家的孩子嗎?太皇太後,毓溪那孩子……”


    “你聽我把話說完。”太皇太後搖頭,不滿意皇貴妃的急躁。果然兩人性子天差地別,嵐琪此刻必然也滿腹疑惑,可她就能耐著性子等,論涵養、論脾氣,皇貴妃的確不及她。


    “烏拉那拉家的確沒得挑,毓溪這孩子性子也不錯。可將來的事誰知道,這孩子能不能長大成人也未可知。你現在那麽熱絡地把她留在身邊,巴不得告訴全天下她是未來的四福晉,你要別人怎麽看待她怎麽對待她?早早養成驕傲的性子,對她的未來,對胤禛的未來有什麽好處?她再如何好的性子,被人那樣捧著一路長大,將來也要變得目中無人自以為是的。”


    皇貴妃聞言備感心驚,她丁點兒沒想到這上頭的事,一心隻想拉攏烏拉那拉家,更要警告所有人別想打這孩子的主意。現下她的目的差不多已經達到,可太皇太後這句話一說,才讓她驚覺,對毓溪來說,如今的成長環境未必真的合適。現在看著是溫柔乖巧的小姑娘,將來能不能是賢惠能幹的福晉,誰也不知道。


    莫說皇貴妃沒想到,嵐琪也想不到這些,隻覺得孩子們還小,玩在一起很正常。再者毓溪總說在家苦悶喜歡宮裏的自由自在,她可憐孩子童年被束縛,卻沒多想一層。毓溪那麽小的孩子,如今會變得不想家,會一心要待在宮裏。這孩子對自身的認識,已經和從前不一樣,和其他的孩子也不一樣了。


    “再者長幼有序,大阿哥、太子、三阿哥都還沒談及婚嫁,你們卻把這孩子弄進宮裏捧著養著,你要他們兄弟之間怎麽想這些事?”太皇太後眉頭深蹙,最後警告道,“明兒就把那孩子送回去,從今往後再不許進宮。這孩子若能長成個模樣,是配得上胤禛的,自然遂你們的心願。可她將來若不好,隻怕你們自己就先嫌棄了。”


    皇貴妃乍聽太皇太後說那些話時,滿腹的不服氣,覺得老人家是聽信了什麽讒言,又來挑她的刺。可之後一番話,直聽得她心服口服,此刻連聲應道:“臣妾謹記太皇太後教誨,往後會留心毓溪的成長,但再也不讓她進宮了,不能讓她養出自視過高的壞性子。”


    太皇太後聽皇貴妃這般說,並不感到欣慰,反而提醒:“在我麵前說說便是了,在人家麵前,你要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你要有自己的威嚴和尊貴,別讓人動不動就看透你的心思。我知道你必然對烏拉那拉家要有一番交代,該怎麽說話,自己掂量掂量。別失了皇家的體麵,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並不是非他們家的閨女不娶。”


    “臣妾謹記。”皇貴妃極少能表現出這般五體投地的服氣,嵐琪在一旁看著,知她是為了四阿哥。如太皇太後所言,皇貴妃一直以來對四阿哥是用盡了心血,她自身的毛病和缺點是難改了,可她沒允許四阿哥也沾染這些,每每想到這些,嵐琪都不後悔當初那個決定。也許皇貴妃永遠不會知道四阿哥會去承乾宮是她的心願,也許這樣才更好。


    兩人一並從寢殿退出,恰好見毓溪和溫憲手牽手跟著蘇麻喇嬤嬤從小廚房過來。毓溪到底比溫憲年長,像個大姐姐似的領著妹妹。小公主手裏正抓著糕點吃,她時不時便伸手去擦掉蹭在溫憲臉上的點心屑。


    溫憲見到她們,忙跑過來把手裏的糕點舉得高高的:“皇阿瑪賜了好多好吃的,皇貴妃娘娘一起吃。”


    皇貴妃笑著與她說了幾句話,見毓溪乖巧地立在後頭,心中仍是十分喜歡,又想起太皇太後找她來是一起用膳的,此刻離去孩子們興許會奇怪。嵐琪見她神情猶豫,便道:“娘娘且與孩子們說會兒話,嬪妾去準備晚膳,太皇太後過會兒也要用了。”


    皇貴妃沒說話,嵐琪徑自走開。瞧她在慈寧宮熟門熟路的模樣,瞧慈寧宮的宮女太監對德妃言聽計從的架勢,她舉目四顧這宮殿裏的一切,心中五味雜陳。


    她並沒有忘記自己曾經的惡,曾幾何時,她對烏雅嵐琪說過的話至今還記在心裏,每每想起來背脊上便是一陣陰冷。她不敢正視從前的自己,可從前的自己怎麽也揮不掉抹不去,甚至每次看到德妃,都會想,她還記不記得那些話?


    晚膳娘兒幾個一起享用,膳後嵐琪要一直伺候太皇太後安寢,皇貴妃不必做這些事,便帶著毓溪和溫憲先回了承乾宮。等嵐琪回來時,正好在宮道上遇見皇貴妃一行。她剛剛送溫憲回寧壽宮,此刻見到嵐琪,卻冷聲道:“你這一天天地在慈寧宮裏待著,不惦記小公主嗎?剛剛從你門前路過,都聽見孩子的哭聲了。”


    嵐琪心裏有分寸,從容地應道:“乳母們都訓練有素,比起嬪妾更能帶好孩子,嬪妾很放心。”


    皇貴妃眉頭一挑,搖著手裏的團扇慢悠悠走上來:“說到底,慈寧宮裏離不開你,是不是?”


    “嬪妾不敢。”嵐琪應著,心裏則犯嘀咕,皇貴妃這又是怎麽了?


    兩人走近,嵐琪微微垂首,感覺到皇貴妃在看著自己。夏日裏打燈籠易招蚊蟲,路上都是由小太監掌著燈籠遠遠引路,借著月色和燈籠的指引前行。這會兒皇貴妃看她,也隻能憑朦朧月色,嵐琪垂首依稀能看清皇貴妃裙擺的繡花,想必皇貴妃此刻,同樣能看清她的麵容和神情。


    皇貴妃立定了,手裏團扇一陣陣搖,口中慢慢道:“太皇太後的身體如何?宮裏近來常有傳聞,說太皇太後身子骨不大好了,你天天在身邊,你該最清楚。”


    “如娘娘所見,太皇太後很好。”嵐琪應答,“太皇太後年事已高,自然不能比年輕人。或有頭疼腦熱腰背酸痛,也是該在年紀上的事,宮裏的人太大驚小怪。”


    “從前我對你說的話,你可還記得?”皇貴妃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嵐琪不禁抬起臉看她。皇貴妃說過的話可多了,她怎麽知道是哪一句?


    皇貴妃微微皺眉,幹咳了一聲說:“從前年少氣盛目光短淺,甚至有些心胸狹窄,我說過的話自己想來都很慚愧,可你一向被人誇讚寬容大度,我希望你別記在心裏。”


    嵐琪聽見這話,驀然一驚,忍不住抬眼望望天上的月色。今兒月亮也該是東邊起來的吧,皇貴妃能對人說出反省覺悟的話,實在太不尋常了。


    “你要好好照顧太皇太後。太皇太後在,才能眷顧你更眷顧我們四阿哥,你終歸是四阿哥的生母,你要為他著想。轉眼六阿哥沒了快一年,你還不知這輩子能不能再有兒子,胤禛就是你將來唯一的依靠,所以從現在起,你做的每件事,都要以他為重才是。”皇貴妃這番話,顯然有備而來,說得不疾不徐,比起從前咋呼急躁的架勢,更多了幾番說服力。


    “娘娘的話嬪妾記下了。”嵐琪明白,不論心裏怎麽看待皇貴妃此番舉動,嘴上一定要答應,不然這月下攀談,可就沒完沒了了。


    “記下不隻是嘴上說說,你要用心去做。”皇貴妃微微一笑,似乎滿意嵐琪的反應,搖著扇子望漫天繁星,幽幽一歎,“明天必然又是豔陽高照,這大熱天幾時能過去?”


    等兩邊散了,嵐琪一路思量皇貴妃今晚這番話到底為了什麽。沐浴更衣後來看望熟睡的小女兒,她的小閨女沒有兩個姐姐出生時那麽漂亮,可是憨憨的麵容十分討人喜歡。看著孩子總能忘記煩惱,等她往自己屋子裏走時,抬眼瞧見胤祚從前住的地方,心內才一陣抽搐,竟然已經過去了一年,可她怎麽覺得胤祚昨天還在自己懷裏撒嬌?


    環春見主子臉色不好,知道必然又是觸景傷情,便想些別的話來分開她的注意。說起剛才皇貴妃的事,嵐琪才轉過心思來,亦與她道:“你說娘娘她怎麽了,好端端地跑來對我說這番話,難道今天太皇太後的話讓她醒悟了什麽?”


    一麵聽環春說奇怪,嵐琪一麵反複想皇貴妃的話,忽然一個激靈,對比她說要自己好好照顧太皇太後,讓老人家長命百歲,猛地想起了從前那個不可一世的小佟妃曾對自己說過,說太皇太後不知道哪天就要駕鶴西去,到時候看還有誰能給她撐腰,到時候看她烏雅嵐琪還憑什麽在這宮裏得意驕傲。那番話說白了,曾經佟妃一心盼著太皇太後早點死。


    此刻提起來,環春亦是唏噓:“這一年一年的,皇貴妃娘娘簡直變了一個人。”


    “是啊,翻翻舊賬,她可沒少折磨我,現在宮裏都不見得有人敢這樣折騰人。她讓我光著腳站在寒地裏,端嬪姐姐也是因為那次的事失去了孩子,至今依舊恨她。”嵐琪苦笑著,坐到鏡子前看自己的容顏,雖然依舊年輕,終究比不得十年前小姑娘時的模樣。歲月會留下印跡,也必然會帶走些什麽,不禁感慨,“皇貴妃若能真正拋棄曾經的一切,實在是四阿哥的福氣。她的話並沒有什麽錯,我要為胤禛好好著想,胤祚沒有了,而我本來就虧欠胤禛,更該好好為他用心。”


    “娘娘莫說什麽虧欠四阿哥的話,奴婢覺得四阿哥麵對您和皇貴妃,很從容坦然,知道該怎麽麵對生母和養母。”環春安撫她道,“您和皇貴妃娘娘都是當事人,未必看得明白,奴婢們從旁看著,四阿哥真是很貼心的孩子。”


    “是嗎?”嵐琪終於露出幾分笑容,漸漸開始能把對胤祚的悲傷轉化為對胤禛未來的憧憬,可還是有些不甘心地說,“真想再給他一個弟弟,一母同胞的兄弟總歸不一樣,將來他們成了皇上的左右臂膀,要麵對更多的事。”


    這一晚,嵐琪睡得還算踏實,隻是半夜裏似乎聽見外頭有人說話的動靜,因在慈寧宮支應了一整天過於疲憊,翻個身又迷迷糊糊睡過去。翌日清晨梳妝打扮時提起來,綠珠應道:“是景陽宮來的人,說章答應不大舒服,榮妃娘娘說環春姐姐醃的酸梅好,打發人來要一些。娘娘真費心,大半夜了還照顧著章答應。”


    嵐琪便說去慈寧宮的時辰還早,要去景陽宮看看章答應。來時正好見太醫到了,便與榮妃說說話一起等待診治的結果,她一會兒去慈寧宮,也好有話稟告。


    等嵐琪到慈寧宮說了章答應的事,六宮裏也都知道了她不舒服的消息。這邊已經被禁足一個春天,甚至夏天也沒指望能出門的平貴人,也同樣能從消息靈通的宮女口中知道。一麵惡狠狠地詛咒章佳氏生不下這個兒子,一麵又恨道:“必然是故意鬧一鬧,好讓宮裏的人繼續看我的笑話,隻要她章答應不安生,我就抬不起頭是不是?”


    轉身又看看鏡子裏自己額頭上淡淡的傷痕,幽怨地說著:“還不如當初一腳往她肚子上踢,反正誰也不知道她懷孕,他們還殺了我不成?”


    這自然是氣話,若平貴人真把章答應的孩子踢沒了,管她知道與否,都是要命的大罪過,豈容她此刻依舊錦衣玉食地活著,更不知滿足地咒罵他人?


    她罵罵咧咧時,有宮女從門外進來,雙手奉上一隻精巧的鎏金匣子,稟告道:“長春宮送來的東西,說是去疤痕用的藥膏。惠妃娘娘請平貴人試試看,別在額頭上留疤痕了。”


    平貴人皺著眉頭用護甲挑起匣子上的扣鎖,掀開蓋子,裏頭紅絲緞上臥了兩隻精巧玲瓏的玉瓶,便抬手示意宮女來拿。那宮女拔出軟木塞在鼻尖嗅了嗅,回話道:“薔薇花味的。”因見貴人點頭,便拿銀簪子挑出一些抹在手背上,半天工夫不見異狀,用手摸著說:“手上很滑,不像是不好的東西。”


    平貴人自己拿過來仔細端詳,又聞了聞,自言自語道:“想必惠妃也不敢拿不好的東西給我用。隻是叔父說過,這宮裏沒有安好心的人,送來的每件東西都要仔細看過才行。”隨手放下玉瓶,又朝鏡子裏看了看額頭上的傷痕,不在意地說,“收著吧,反正我也用不上。”


    宮女麻利地收拾起來,想了會兒,說道:“貴人這些日子在屋子裏靜養,可是頭一回有人送東西來。奴婢知道惠妃娘娘在宮裏是左右逢源的老好人,想必長春宮,有意和主子交好呢。”


    “與我交好?”平貴人似乎不屑,輕哼一聲,“我比她兒子也大不過幾歲,她與我姐妹相稱心裏不硌硬就不錯了,還與我交好?”


    宮女又道:“主子如今在宮裏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娘娘,雖說您不屑和她們往來,但您畢竟還隻在貴人的身份上,有什麽事總是上頭幾位說了算,若是能有一兩個娘娘幫襯,不是好事嗎?就像這次的事,德妃娘娘一個人壓下來,若是惠妃、宜妃幾位能從旁說幾句,德妃也不至於一人獨大。”


    平貴人手指輕輕敲著額頭似在思慮,好半天才嘀咕道:“她突然送東西來,一定有她的用意。可她大大方方送來就不怕別人議論?你們可別忘了,她生了大阿哥,是咱們太子唯一的兄長,被弟弟占了高枝兒能好受嗎?不定他們怎麽算計呢。明珠和叔父素來是死對頭,我若和她在宮裏交好,叔父不更得氣死了?她一定也有這思量,交好是必然不能的,不知另外打的什麽主意,我要先防著她才是。”


    平貴人身邊的人,滿肚子的壞主意,聽主子這番話,便幽幽道:“大人和明珠是死對頭的話,也不過主子或奴婢們私下說說的。朝廷上怎敢明著說哪個與哪個不和睦,大臣們不


    都是要團結一心給皇上辦差事的嗎?所以說,您和惠妃娘娘也能這樣,說不好聽的話,將來但凡有什麽事把長春宮牽連上,總比咱們單吃虧來得強。”


    “上回沒把鹹福宮勸進去,真是氣死人了,溫貴妃活該落魄,連個小丫頭片子都搞不定。”平貴人沒好氣地哼著,“且看看吧,瞧瞧惠妃什麽意思,等那小賤人把孩子生下來,就再沒我什麽事了,看我怎麽收拾她。”


    宮女連連道:“聽說章答應是九月末十月初的光景生,主子再多熬幾個月,總有日子對付他們。”


    平貴人含笑露出犀利毒辣的眼神,微微點頭道:“生得出孩子,也要養得活才行。宮裏做事的人那麽多,誰知道哪個手裏就沒輕重了,是不是?”


    顯然平貴人的心計容不得章答應腹中的孩子將來能長大成人。照著景陽宮之前來看,萬常在的十二阿哥是送去阿哥所了,章答應若生個兒子,必然也不會留在景陽宮。可即便是個公主,平貴人也不許她活下去。她見不得章答應得意,見不得這些低賤的女人好。年輕輕的人,仿佛已染盡人世間的毒與惡,纖長的手指白森森如錐子似的,碰著誰都要見血才能讓她舒心安逸。


    炎熱的酷暑在知了聲中度過。說起六阿哥忌日那天,皇帝散了朝就在永和宮,一整天沒見出來,也沒往慈寧宮請安。帝妃二人關起門來做什麽,委實叫宮裏人好奇。多番打聽後,才曉得二人不過是逗逗小公主說說話,或寫字或看書,且皇帝一下午都在歇覺,很是稀鬆平常地度過了一天。甚至有人好奇德妃會痛哭流淚博皇帝可憐同情,但那天明明是六阿哥的忌日,據說德妃一滴眼淚也沒有流。


    嵐琪是否流淚,豈容外人隨便猜測窺探。她悼念兒子的心情,更不允許被人拿來當茶餘飯後的談資,為了胤祚也不會再在人前哭。至於在玄燁麵前掉眼淚,往往被他一兩句話就帶開逗笑。那一天玄燁什麽都順著她,連自己要他結結實實睡個午覺也答應了。那麽一個不知疲倦惜時如金的皇帝,竟然陪著她無所事事一整日,個中的情意輕重、甜蜜溫暖她自己藏著慢慢品味就好,用不著到處顯擺,更輪不到別人指手畫腳。


    轉眼已是七月。七月頭上宮裏有一件喜事,皇帝下旨將戶部尚書科爾坤的小女兒賜婚給大阿哥為福晉,明年開春完婚。自然另一件事,就要為大阿哥在宮外擇一處宅子,皇帝的皇子裏終於有一個要離宮自立門戶。世人猶記得幼主衝齡,輔臣執政,轉眼間皇帝的兒子已經要成家了。


    一一數來,擒鼇拜、平三藩、收複台灣,皇帝而立之年,已做成許多大事。漢人雖仍舊不服滿人之治,可見國運日漸昌盛,經濟農貿繁榮,老百姓隻要日子好過,他們就漸漸不在乎到底上頭是哪個做主。


    但高處不勝寒,越是體會到治理一個國家的成就和與之伴隨的艱辛,就越擔心有一天會失去這一切,居安思危的念頭自然而然地就會從心裏冒出來。對於玄燁來說,眼下的他比任何時候都在乎座下的龍椅,收緊皇權、鞏固朝廷,是每一天都要考慮的事。


    中元節後,曹寅奉命進宮麵聖。皇帝與之在乾清宮書房裏密語多時,說的事自然不足為外人道。自納蘭容若死後,曹寅更得皇帝重用。因他是漢人,朝廷上被滿人不容,朝廷外被漢人不恥,難能可貴地遇納蘭容若那般胸懷的摯友。奈何容若英年早逝,如今又剩下他一人。


    他雖與容若一般喜好文學詩詞,可身為漢人,反比容若這個滿人少了許多傷春悲秋的情懷,相形之下更適合做一個官員為皇帝辦差。皇帝也是看重他這一點,容若死之後,才漸漸委以重任。


    曹寅離開乾清宮時,行將日落,出門見一乘軟轎行來,知是宮裏哪位娘娘,曹寅便要在旁等候。不久聽見朗朗童聲,他稍稍抬頭,便見夕陽下一絕美女子從轎中下來,稚兒在她膝下蹦蹦跳跳,嚷嚷著:“覺禪貴人快一些,快一些。”


    門前梁公公迎上去,給十阿哥和覺禪貴人請安。覺禪氏溫和地笑道:“貴妃娘娘讓我領十阿哥來給皇上請安,我就不必進去了。皇上日理萬機忙得很,煩請公公去通稟一聲,皇上若見十阿哥,你把十阿哥領進去就好。”


    說話間,抬頭見到曹寅在門前,心裏頭一顫,趕緊將目光避開,那邊曹寅恭敬地行了禮未敢上前。梁公公則很快進去通稟,不多久得了皇帝的命令,來將十阿哥領進去見一麵。覺禪氏安定地立在轎子旁,周遭都是宮女太監,她也不能與曹寅說什麽話,曹寅更是不宜久留,躬身行禮後,便匆匆離去。


    曹寅走過帶出微微一陣風,覺禪貴人發髻上的青金石流蘇晃動出聲。她抬手扶住,觸手的冰涼讓她恍然清醒,心裏明白不過是看了曹寅一眼,她的心神就不知飛向何處。


    一年了,容若離開已一年之久,她不曾為他點一炷香燒一張紙。五月他的忌日也好,前幾天的中元節也罷,任何悼念都不曾有過,有的隻是外人見不到的淚水,點點滴滴都吞進肚子裏,連香荷也察覺不到。


    十阿哥進去沒多久便出來,皇帝很忙碌,似乎一會兒還有大臣等著領牌子覲見。倒是出來時手裏抓了一個大柚子,樂嗬嗬地衝覺禪氏顯擺:“皇阿瑪給我玩的。”


    梁公公對覺禪氏笑道:“才貢上來的琯溪蜜柚,隻往慈寧宮、寧壽宮送了,還沒來得及在六宮分派。皇上另讓奴才準備了兩個,請貴人帶回去請貴妃娘娘享用,皇上知道貴妃娘娘喜歡這一口。”


    覺禪氏是有見識的人,問道:“這個時節,哪兒來的柚子。”


    梁公公果然笑道:“正是今年有些不同,地方上趕著送來呈送給皇上,說是豐年之兆。稀罕地進貢了十來個而已,六宮裏分不勻,皇上就不提了。”


    “那我知道該怎麽對貴妃娘娘說了。”覺禪氏欣然一笑,拉著十阿哥要上轎子走。十阿哥卻撒嬌要逛逛,此刻天氣涼爽宜人,懶怠了一整個夏天,她也有心走一走。出門前是貴妃硬給安排了轎子,這會兒回去,倒也不必拘束。


    覺禪氏便命人把另外兩個柚子捧了跟在後頭,領著十阿哥往鹹福宮走回去。鹹福宮和長春宮同在西六宮,長春宮距離乾清宮更近一些,這一路過來必然要經過,隻是誰也沒在意。一眾人平常地前行著,十阿哥活潑好動,抱著柚子時不時跑起來,覺禪氏踩著花盆底子跟上他,儼然母子般追逐嬉鬧,把十阿哥逗得好不歡喜。


    隻是小孩子腳下不穩,跑得正歡,冷不丁就摔個大跟頭,摔痛了立刻就哭,更滾在地上不肯起來。覺禪氏趕緊過來抱他,又拍又哄,因了解十阿哥的性子,幾句話就把孩子逗高興了,臉上還掛著大淚珠,就突然想起來問:“我的柚子呢?”


    覺禪氏四顧張望,想瞧瞧柚子滾去哪兒了,回身乍然見到一個孩子立在不遠處,手裏正捧著一隻金燦燦的柚子,該就是從十阿哥懷裏滾出去的那個。


    “八阿哥,我們該走了。”此刻長春宮的寶雲說著話從後麵跟上來,見到十阿哥一行人,趕緊上來見禮。覺禪氏隻是頷首沒說話,八阿哥則捧著柚子過來了,笑眯眯地遞給十阿哥:“弟弟,你的柚子在這兒,你可別哭啦。”


    十阿哥看到哥哥,更加活潑,拉著八阿哥說:“哥哥,我們去玩兒可好?”


    八阿哥笑道:“我要去慈寧宮給太祖母請安,不能跟你去玩兒。下回我讓額娘領我去鹹福宮找你,或者……”他仰頭看著覺禪貴人笑道,“讓覺禪貴人領你來長春宮玩。”


    十阿哥大聲地應著,覺禪貴人便與他道:“咱們走了,不好耽誤哥哥去給太祖母請安。十阿哥,我們坐轎子吧,你膝蓋摔疼了吧。”


    這邊寶雲朝覺禪氏行禮後,也領著八阿哥走開。走不遠孩子就回身看看弟弟和覺禪貴人,見他們上了轎子才回過頭,等跟著寶雲走遠了,突然問她:“十阿哥是覺禪貴人的孩子嗎?”


    “當然不是啊,十阿哥是貴妃娘娘的孩子。覺禪貴人隨貴妃娘娘住在一起,時常陪十阿哥玩耍。”寶雲笑著應答,竟是才想起八阿哥和覺禪貴人的關係,長春宮裏至今沒什麽人提起來生母養母的事,連她都不大在意了。


    “覺禪貴人能陪弟弟玩真好。”八阿哥笑著說,“額娘已經不陪我玩了,額娘說我就要上書房了,不能再玩耍。寶雲,如果我念書念得好,額娘還會讓我玩嗎?”


    “自然能玩耍,大阿哥不是還說要帶您去騎馬射箭嗎?那比玩還有意思呢。”


    “寶雲,我上次聽見大哥說,覺禪貴人是我額娘……”


    孩童的聲音在長長的宮道上消失,寶雲倏然停下了腳步,低頭看著小小的孩子。八阿哥滿麵鎮定地看著她說:“我懂,四哥就是德妃娘娘的孩子,但他也是皇貴妃娘娘的孩子,那我是不是也這樣?”


    “八阿哥,您明白?”


    “四哥的事我就明白。”八阿哥應道,“但是我自己的就不大明白,寶雲,我真的是覺禪貴人的孩子嗎?”


    寶雲很糾結,不知怎麽說才好,隻能先問:“奴婢若對您解釋,可您能不在娘娘麵前提起嗎?”


    八阿哥認真地點頭:“我知道這是不能說的,不然大哥也不會偷偷和額娘講,額娘好像還有些生氣。我知道這個不能問額娘,寶雲你放心,我就自己知道好了。”


    寶雲有些詫異地看著八阿哥,都說皇家兒女心智長得早,可八阿哥是不是早得有些過了?一直以來都覺得這孩子很會看眼色,與其說惠妃養著他,不如說是他自己好好哄著惠妃照顧他。這麽一點年紀,從來不會撒嬌耍賴,任何事都能做得讓惠妃高興,而惠妃豈是看不明白的人,知道是八阿哥聰慧,曾還聽她不經意流露出幾句嘀咕,仿佛渴望大阿哥能有他弟弟這般該多好,分明差了十來歲的兄弟,哥哥卻不如弟弟。


    寶雲便慢慢將八阿哥的事告訴孩子,安撫他說這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宮裏類似的事太多了,就和七阿哥、十二阿哥他們獨自在阿哥所一樣,隻不過是換個地方,由更高貴的人來撫養而已。


    但這些話,八阿哥似乎並不在意,他好像隻要曉得大阿哥的話是不是真的就成。而後一路去慈寧宮,寶雲就隻聽見八阿哥呢喃了一句:“可是每次見到覺禪貴人,她都不理睬我,好像不認識我一樣呢。”


    這不僅是八阿哥的疑惑,亦是宮裏所有人都奇怪的地方。覺禪貴人作為八阿哥的生母,由始至終沒有對這個孩子正眼看過,好像根本不是她生的一般。當年在鹹福宮的鬧劇也人盡皆知,這麽多年過去了,現在時常能看到覺禪貴人領著十阿哥去各處請安,宛若母子一般親昵融洽,可每每遇見八阿哥,依舊形同陌路。


    八阿哥來慈寧宮時,正趕上四阿哥從書房回來,都是來給太祖母請安。太皇太後早就除了節慶之外平日不見後宮妃嬪,但重孫子個個都是她的心肝寶貝,誰來都一定見。這會兒四阿哥和八阿哥一起站在麵前,是孫子裏頭最最漂亮的兩個小子,看得老人家眉開眼笑,對胤禛說:“明年胤禩也要上書房了,做哥哥的要好好帶著弟弟。”


    胤禛卻不怎麽熱情,隻是悶聲點了點頭,太皇太後見他這樣,突然想到興許是胤祚的緣故,一時心酸也不再提。問問倆孩子今天做了些什麽,便打發蘇麻喇嬤嬤領他們去洗手回來吃點心。


    兩人回身時就看到德妃娘娘帶著宮女進來,她甜甜地笑著,對胤禛說:“今天的蓮藕糯得很,比前天的還要好。溫憲不來搗蛋,嬤嬤新開了桂花蜜,你蘸著多吃幾塊。”又和藹地問胤禩,“八阿哥喜歡吃蓮藕嗎?”


    “喜歡。”小家夥大聲地應答,便跟著哥哥一起去洗手。等待宮女奉來水盆的工夫,身邊沒什麽人,胤禩突然拉著哥哥說,“四哥,你知道嗎?我不是惠妃娘娘的孩子。”


    胤禛淡淡地看他一眼,他當然知道了,書房裏幾個阿哥早就說過這件事,大阿哥還叮囑過他們不要在八弟麵前提起。不過現在胤禩既然已經知道了,他也無所謂,不在意地說:“和我一樣,這沒什麽的,覺禪貴人是你的生母,往後你對覺禪貴人也要更尊敬才是。”


    胤禩卻問:“四哥,那你會喊德妃娘娘額娘嗎?”


    “會啊。”胤禛不假思索,但他也明白,好像並沒什麽機會喊額娘。而且他一直以來都稱呼母親為德妃娘娘,母親沒見什麽不高興,他也就不想刻意去改。再者額娘似乎是在意這些事的,從前那麽害怕自己會離開她,為了額娘,就不要計較什麽稱呼了。反正他心裏一直都很喜歡生母,德妃娘娘對他而言,生母與否早就不重要,就算不是為了胤祚,將來也一定會好好孝敬她。


    “那我下次見到覺禪貴人,也喊她額娘,她會不會就理睬我了?”胤禩忽閃著眼睛問哥哥,“德妃娘娘對四哥好親切,可是覺禪貴人從來都不理睬我。”


    “那你還是不要……”


    “四哥別說了。”


    沒等胤禛回答什麽,胤禩突然打斷了他,原是有宮女捧來了水盆,他衝哥哥眨了眨眼睛示意不要在別人麵前提起。等洗了手往太祖母這邊來,胤禩又輕聲對哥哥說:“四哥別跟其他人說好嗎?我額娘不知道。”


    胤禛隻是點了點頭,之後兄弟倆陪著太祖母吃點心。胤禩很會哄太皇太後高興,胤禛偶爾也會覺得他說話有趣。再等兄弟倆一起離了慈寧宮,太皇太後便對嵐琪說:“兩個孩子哄著多吃了幾口,晚膳不要準備了。”


    嵐琪沒有勉強,太皇太後如今吃得越來越少,年紀大了的確吃得少而精致才好,便陪她在屋簷下站著說話。太皇太後一手拄著拐杖,一大半身體則靠著嵐琪。老人家越發瘦弱,嵐琪也支撐得住她的身體,心裏偶爾會難過,她一直都還記得太皇太後當年的模樣,如果太皇太後永遠那樣精神矍鑠該多好。


    “胤祚沒了之後,胤禛有什麽變化,你看出來了嗎?”靜謐之中,太皇太後問起來。落日餘暉最後一縷金黃從慈寧宮漸漸散去,天色徐徐暗下來,老人家的神情也有些黯然,沉沉地說?


    ?“今天看他對八阿哥的模樣,再有她們多少告訴我一些孩子在書房裏的事,這孩子如今對兄弟,不像從前那樣熱情了。”


    嵐琪其實也有所耳聞,可她並非時刻在胤禛身邊,好些事自己沒看到,就不敢亂想。甚至她略略覺得,這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事。


    “孩子性格不同,原很正常,但他若往後生得對兄弟冷漠無情,就要遭人非議。你和皇貴妃要留心一些,他若本是天性不想與兄弟熱絡,卻被別人誤會清高倨傲,那就不好了。哪怕裝也裝出一些熱情,身為皇子,他們從來身不由己,維護皇室的和諧,也是他們的責任。”太皇太後一口氣說了這些話,似乎累了,最後懶懶地說,“扶我進去吧。”


    嵐琪聽得內心沉重,一麵攙扶老人家進門,一麵回想剛才胤禛的表現,突然手裏的力量一沉,就是跨門檻的工夫,太皇太後的身體墜下去了。前後左右的人都簇擁過來攙扶,慌慌張張把太皇太後抬回榻上。老人家坐定後虛弱而無所謂地笑道:“別大驚小怪,腳下沒留神而已,不許去嚇唬皇帝。”


    嵐琪卻是嚇破了魂,方才胤禛那些事一概忘了,伏在榻邊反複問:“您哪兒不舒服,這就叫太醫來瞧瞧,太皇太後,您不舒服可不能藏著。”


    太皇太後嗔怪她:“都說不要大驚小怪了,太醫也不必來。你們一鬧出動靜,玄燁又要緊張。月末他要去盛京,讓他安心來回一趟,別總拖他的後腿。”


    “不驚動皇上,太醫還是要請的,太皇太後,您讓臣妾安個心可好?”嵐琪這般說著,已不等太皇太後點頭,轉身吩咐宮女去請太醫。太醫院自然日夜有人等候著照顧太皇太後的身體,立刻有人趕來。太皇太後經不住他們軟磨硬泡,隻能歇下憑太醫診治。


    太醫細細查看後,便退出內殿與德妃和蘇麻喇嬤嬤稟告道:“太皇太後向來耳聰目明,頂多遇冷遇熱傷風咳嗽,臣等查看後依舊並無大症候。但太皇太後的確年事已高,唯恐有消渴之症,聽聞方才多食了蜜糖蓮藕,往後娘娘和嬤嬤要注意太皇太後的飲食,甜膩之物,萬萬不可多食。”


    蘇麻喇嬤嬤忙道:“方才四阿哥、八阿哥哄著,太皇太後高興,蘸著桂花蜜吃了四五片蓮藕,往後可要小心了。”


    太醫道:“是了,臣等回去連夜研究出藥膳方子明日呈送來,也好給嬤嬤解憂。”


    嵐琪卻道:“太皇太後不愛藥膳的氣味,還是以食補為主,尋些藥食同源的食材,比那些怪氣味的藥材要好。太皇太後年紀大了,別再讓她吃這些苦頭,若連一口好飯也吃不上,那日子怎麽過?”


    太醫連連稱是,說德妃娘娘想得周到,之後也沒開藥方,說吃平日吃的就好,不多久就退下了。


    嵐琪回來時,老人家正閉目養神,聽見動靜知道她們回來了,閉著眼睛就不屑地笑問:“怎麽著?我得了什麽要命的大病?”


    嵐琪也不隱瞞,笑道:“是您貪嘴吃多蓮藕的緣故,這下子更不能驚動皇上了。若是知道臣妾做這些東西害您吃了不舒服,皇上可要四五天沒好臉色給臣妾看了。”


    太皇太後笑道:“他敢,你若四五天不理他,他才著急呢。”


    嵐琪見她心情好,也好生說:“太醫說您是有年紀了,往後吃東西要小心。臣妾想啊,人活一輩子,就靠那幾口吃的最享受。不讓他們給您弄什麽亂七八糟的藥膳,您想吃什麽都吃得,但咱們隻略嚐幾口解解饞。平日裏清清俊俊的弄些可口好吃的東西為主,您說成不成?”


    太皇太後悠悠睜開眼,滿目欣慰地看著嵐琪,問道:“不聽太醫的話,你就得擔責任,不怕玄燁怪你?”


    嵐琪倒是一愣,才想起,若是不聽太醫的話,照她說的來做,萬一太皇太後有點什麽事,旁人一口惡氣就在她身上,弄不好弄幾個罪名蓋在她頭上也未可知。


    “怎麽,害怕了?”太皇太後問。


    “才不會。”嵐琪稍稍一晃腦袋,就把那些隱憂拋到九霄雲外,哄孩子似的哄著太皇太後道,“臣妾隻盼著您樂嗬嗬地過好每一天,苦哈哈地天天吃藥,那日子還不如不過,又沒什麽病痛,沒事兒吃藥做什麽?若真是害了病,的確不能諱疾忌醫。如今隻求靜養,還是吃得好一些精一些,心情愉悅身體才能好。至於皇上要囉唆,臣妾不理他就是了。”


    太皇太後大樂,爽朗的笑聲裏,玄燁的聲音竄出來,問著:“皇祖母又給你撐什麽腰了,你都敢不理朕了?”


    嵐琪轉身見玄燁來,臉上一紅,離席屈膝行禮。玄燁含笑瞪她,順勢就坐在她方才坐的地方,殷切地詢問祖母何處不適。先頭請太醫的動靜果然還是傳到乾清宮,他不敢急著過來,怕祖母不高興,硬是等了小半個時辰才來。因不曾聽見什麽要緊事,倒也不是太緊張。


    嵐琪拿來熱帕子給玄燁擦手,皇帝拭幹淨了手才碰了祖母的身體,給她揉揉胳膊說:“皇祖母不要仗著嵐琪疼您,就亂吃東西,您也要想想孫兒。”說著瞪了嵐琪訓斥,“不許你胡來,要以皇祖母的身體為重。那什麽糖藕騙小孩子的東西,再不許弄來了。阿哥們來請安,說說話就該走,不能吵著皇祖母休息,也別再弄些吃的,不怕把他們養嬌慣了?半饑不飽才能頭腦清醒,一個個都是要念書的,弄得滿腹肥油還怎麽長進?”


    嵐琪往太皇太後身邊一蹭,朝皇帝努了努嘴。太皇太後笑得很是暢快,哄了她說:“玄燁不敢罵我,就隻能拿你出氣了。得了,昨天你看中我那支琺琅彩的步搖,讓蘇麻喇拿來給你吧。”


    “臣妾多謝太皇太後。”嵐琪笑得花兒似的,朝玄燁得意地一揚臉,卻聽玄燁說:“朕坐了一會兒了,茶呢?”


    她這才匆匆走開,如今皇帝也嬌慣了,但凡她在的地方,不喝旁人泡的茶。而她離開的工夫,玄燁又問祖母的身體,嚴肅地說他不是開玩笑,對他來說,沒有什麽比皇祖母更重要。


    “江山最重,更何況你還有妻兒。”太皇太後亦是嚴肅,對玄燁說,“我早晚有那一天,與其為此憂心忡忡,咱們祖孫倆還能見麵時為何不樂樂嗬嗬的。你瞧嵐琪啊,天天在我麵前笑,看見你們都好好的,我心裏才自在。”


    玄燁略感驕傲,但還是笑道:“她也有糊塗的時候,隻知道一味哄您高興。”


    “人活著,不就是圖個高興?”太皇太後很不在意,看著孫子,想到重孫子們,又語重心長地說,“福全常寧和你融洽和睦,是我最欣慰的一件事。自然也因你們年紀差得不大,當年你是個孩子,他們也是個孩子,作不得數。可到了你這裏,大不一樣。玄燁啊,從前皇祖母擔心你子嗣稀薄,現在你兒女成群,反而又多了憂慮。往後你興許還會有更多的孩子,有些事你心裏要有個準備和計算。孩子們年齡相差大了,跟的額娘不一樣,受的教養不一樣,脾氣性格又各有不同。十幾個孩子,不能夠像你們兄弟幾個這般珍惜和睦,總有親疏遠近。十幾二十年後,你就算看到什麽聽到什麽,也不要傷心難過。聽說百姓家裏爭幾間房幾畝田還要打破頭,何況皇室裏那麽多的誘惑。”


    “孫兒明白。”玄燁亦是麵色凝重,不說十幾二十年後了,之前種種迫害之事,太子也好,枉死的胤祚也罷,都是在說這些。隻是如今是他們背後的勢力作祟,將來孩子本身起了異心,也未可知。孩子越來越多,他為人父的欣喜越來越淡,這也是其中一個緣故。他是帝王,所想所思,總要比常人更多一些,更殘酷一些。


    “但這是將來的事,咱們隻是多心想想。你有兒孫福,眼下好好教養他們,有一個好的是一個,那些事真等到了眼前再考慮也不遲。”


    太皇太後說罷嚴肅的話,又安撫玄燁不要太過憂慮。此刻嵐琪奉茶水來,對玄燁笑道:“皇上別和太皇太後說太多話,說得費精神,夜裏不能安睡了。”


    玄燁不服氣道:“朕還要你來教?”


    說話時蘇麻喇嬤嬤翻了太皇太後說的那支琺琅彩的步搖,拿匣子收了送給嵐琪,嵐琪得意地給玄燁看了兩眼顯擺,惹得皇帝說她:“皇祖母這裏的東西,是不是一大半都被你騙去永和宮了?”


    嵐琪嘀咕道:“太皇太後願意賞賜給臣妾,皇上小氣什麽?騙也太難聽了,臣妾還想騙呢,太皇太後是能騙的人嗎?”


    太皇太後嗔怪道:“不許對皇帝這麽說話,你又沒分寸了。”可話雖如此,還是樂嗬嗬地笑著,“她說眼下養兩個閨女了,將來下嫁時的妝奩不能太寒酸,收著這些好東西,給孩子們當嫁妝。”


    玄燁直搖頭,怪祖母太縱容她,可這都是玩笑話。祖孫三人說笑一會兒,得知皇帝還未用晚膳,蘇麻喇嬤嬤將玄燁請去簡單用了些。這邊嵐琪陪著太皇太後,老人家畢竟剛才不舒服,高興起來精神好,稍稍一安靜,還是覺得疲憊,不等玄燁用罷晚膳,就已經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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