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皇帝領著兒子們去校場,妃嬪們留在府裏看戲取樂。皇貴妃抱怨說:“從前圍場行獵都帶著的,今天卻不把我們帶去,在蘇州看戲都看膩了,江寧這邊就沒別的樂子了嗎?”


    榮妃和嵐琪笑而不語,圍場和校場畢竟不同,後者是行軍打仗國防重地,皇帝豈能輕易帶女眷前往,她們也覺得留在府裏很無聊,可也不敢往校場去湊熱鬧。好在江寧是此次南巡最後一站,沒幾天就要動身回京,回京走不同的路線,還有各地風光能看。


    此刻校場之內,已然馬蹄匆匆沙土飛揚,諸皇子王爺貝勒都摩拳擦掌,靶場內山呼萬歲,皇帝正要親自開弓射箭,之後才是眾人下場比試。但見玄燁氣勢如虹雙目如鷹,張弓搭箭例無虛發,一時叫好聲震天,盡顯天家氣象。


    之後便是太子射箭,玄燁端坐上首,見場內太子持弓而立,明明天天都在身邊的孩子,卻是這一刻恍然覺得他長大了。太子的眼眉比起自己,更像他的母親赫舍裏皇後,可玄燁雖然會覺得母子相像,真讓他去想赫舍裏皇後的容顏,竟已在記憶中變得模糊,還能記得皇後容顏的輪廓,但好些事,都已不那麽清晰。


    不自覺地陷入這一淡淡的傷感,太子連射三箭玄燁才回過神看他,可惜的是這三箭都沒能正中靶心。這個距離並不算太遠,興許是緊張,又或者連月旅途疲憊,太子射出第四箭,依舊失敗。


    太子連連失敗,場內氣氛頓時有些緊張。玄燁知道太子的射箭本領不至於如此不堪,恐怕是遠在江南,四周都是陌生的人,他難免緊張,想來第五發也一定會失敗,可那樣必然顏麵盡失,雖然他還小,可畢竟是太子儲君。


    “胤礽。”玄燁含笑起身,慢慢走近兒子。太子果然滿麵窘迫,臉漲得通紅,十一月的天氣熱得滿頭大汗,輕輕咕噥了一聲:“皇阿瑪。”


    孩子已然羞於見父親,他何嚐不想百發百中,可連月旅途辛苦,幾乎沒怎麽鍛煉騎射,昨天才登明太祖陵過明故宮,天天跟著父親馬不停蹄,夜裏睡得又不好,今天能拉開大弓把箭射出去,已是拚盡了全力。


    “下盤要穩,身子的重心要定在一點上,別晃來晃去的。”玄燁站到了兒子身後,輕輕踢了踢他的腳糾正站姿,而後手把手張弓搭箭,幫著他一同向靶子瞄準,“鬆弦一定不能猶豫,你腦中遲疑的片刻,就必然偏了靶心。”


    回想舊年從五台山歸來,路遇猛虎,德妃和太子命在旦夕,千鈞一發之際玄燁射箭斃虎,那一瞬的準頭,他根本不敢奢望,可彼時強大的信念和勇氣,顯然促成了那一箭。眼下太子怯場,毫無信念勇氣,這樣下去永遠也射不中靶心。


    玄燁沒有把著兒子的手到最後一刻,等他穩定下來後,便稍稍往後退開,溫和地說:“勇敢些,偏了怕什麽,再曆練曆練便是了。”


    太子定了定心,暗暗憋口氣,瞄準靶心後指間迅疾鬆弦,利箭虎嘯而出,直直插入靶心,場上靜了一瞬後頓時響起掌聲歡呼聲,太子也歡喜地笑出來。玄燁摸摸他的腦袋說:“累了就下去歇著吧。”


    “是。”太子喘息著。方才一箭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他也真的不想再射下去了,隻怕之後又要連連失敗,渴望能就此結束,現在皇阿瑪鬆口給他台階下,太子當然高興。


    “皇阿瑪,您看兒臣的。”


    太子正隨著皇帝回座上,尚未坐下,大阿哥背著弓箭上場來,他身後的諳達顯然有些尷尬。可初生牛犢少年壯誌,大阿哥心智向來又簡單,哪兒懂看什麽眼色,驕傲地就往場下走,兄弟倆差了兩歲,胤禔比胤礽要高大結實許多。


    大阿哥果然精於騎射,雖然書本上的功課常常讓玄燁啼笑皆非,可騎馬射箭摔跤比武,這孩子仿佛天生就是這塊料,一樣連月奔波,大阿哥五箭四中,比起太子優秀太多,贏得場內喝彩聲不斷。


    玄燁高興地誇讚兒子有本事,但稍稍將目光轉向座下侍立的明珠幾人,見他們紛紛皺眉互相遞眼色,皇帝麵上不禁掠過冷笑。這世上的事就是這樣有趣,他們一個個老謀深算,偏偏想要擁立的人卻憨直簡單毫無心機,這個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還這樣不懂事。


    玄燁麵上的冷笑一晃而過,如同他此刻暗下恥笑明珠幾人的心思一樣,也許再過幾年,這些老狐狸就會把算計人的本事通通教給大阿哥。再過幾年要為太子立尊,往後諸皇子、王爺貝勒和大臣在太子麵前要行兩跪六叩之禮,那時候起,尊卑有了分明,胤礽的得失心,會比現在更重。


    大阿哥之後,諸王爺貝勒將軍等紛紛入場,大人們的本事自是更加精彩,場內的歡呼聲沸反盈天。方才太子與大阿哥的尷尬也漸漸淡了,玄燁更不會在人前流露心事,隻管興致盎然地與眾人一同觀賽。


    這會兒梁公公帶人來換茶水,玄燁起身往前站了站,突然聽見脆生生的“皇阿瑪”,朝下看,胤祚正在那裏喊自己。玄燁喜歡六阿哥,忙叫人抱上來,胤祚蹦蹦跳跳撲在皇阿瑪膝下,玄燁抱起他問:“這身衣裳是額娘給你準備的?”


    胤祚點點頭,卻朝外指著,自顧自說:“皇阿瑪,您讓四哥拉弓,胤祚要坐四哥的小馬駒。”


    玄燁順著兒子的方向看去,四阿哥正跟著他的諳達站在場邊目不轉睛地看著場內的熱鬧。四阿哥今年才入書房,騎射功夫也才剛開始,年紀還小,張弓射箭幾乎不可能,但胤祚說的話他記得,是昨天答應了兒子的。


    “去把你四哥帶上來。”玄燁放下兒子,讓他去找胤禛來,兄弟倆不多久就回來了。胤禛也惦記著阿瑪答應他的事,可阿瑪不提起來他也不敢說,還是胤祚人小不懂事,想要什麽都隻管開口。


    侍衛捧來皇帝的弓,玄燁在兒子麵前輕輕鬆鬆就拉開了弓弦,而後便遞給胤禛,嚴肅地說:“左臂伸直,右手到臉才算你拉開,少一寸都不成,朕的賞賜,可不是那麽容易得的。”


    皇帝這邊有這動靜,周遭的人紛紛都靜下來看了。四阿哥鄭重其事地接過父親的弓,邊上胤祚拍手大叫著:“四哥加油!”他連忙比了個噓聲讓弟弟安靜,深呼吸後像模像樣地站穩了雙腳。


    “試試吧。”玄燁一笑,負手立在邊上。


    胤禛小心翼翼地舉起弓,到底是父親用的東西,比他練習用的重了許多,右手稍稍拉弦心裏就緊張,已經知道自己肯定拉不開。這下若舉起來僵硬笨拙地失敗,就會讓所有人取笑,自己的諳達也會很沒麵子。


    玄燁看到兒子眼神的變化,猜想他已經明白自己的能耐,心裏正在矛盾。玄燁本就知道兒子肯定拉不開這張弓,可他既然要試,彼此又定下了許諾,即便是丟臉的事,他也想看看兒子有沒有勇氣來做,現下胤禛的猶豫,也在他的預想之內。


    “四哥快點,四哥快點!”胤祚沒心沒肺地在邊上大叫,梁公公趕緊去抱了哄六阿哥安靜些。好在胤禛沒被弟弟吵得不耐煩,抿了抿唇後,勇敢地將弓抬起來,右手奮力拉弦,可實在力氣不夠,弓弦隻是稍稍張開了一點兒,連“拉開”都算不上。


    玄燁以為兒子會放棄,可他竟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明明弓弦越收越緊,他手上都勒得發紫了,胤禛還是沒鬆手。這讓他覺得不可思議甚至震撼,因為一模一樣的事,玄燁在他這個年紀時也做過。


    胤禛拉弦的手疼得鑽心,左手舉著弓箭也漸漸往下沉,心裏頭好不服氣就要這麽放棄認輸了。忽然雙手被握住,下沉的弓重新抬起來,強大的力氣帶著他的雙手舒展開,頑強的弓弦終於被拉開。胤禛詫異地抬頭,父親竟然站在了身後。


    “明年此時,阿瑪要看你能射中靶心,不然的話,重罰不饒。”玄燁含笑在兒子耳邊說話,緩緩收攏了弓弦,將他發紫的小手捏在掌心揉了揉,轉身吩咐梁公公,“那匹小馬駒在何處,牽來賞賜給四阿哥。”


    “皇阿瑪,兒臣沒有拉開弓弦,不敢要小馬駒。”四阿哥很頂真,嚴肅地看著父親。玄燁看他就跟瞧見自己似的,心想又該聽嵐琪念叨這兒子跟爹一模一樣,但嘴上隻是說:“阿瑪賞你有膽魄來嚐試,已經是另一件事了。再有剛才的話記著了,明年此時若不能拉弓射箭正中靶心,阿瑪要重罰你的。”


    胤禛這才算真正歡喜起來,連忙屈膝謝恩,拉著已經興奮得歡呼雀躍的弟弟一起去看他的小馬駒。玄燁目送兒子們離開,心情亦是十分好,但轉身看到太子,他靜靜地坐在那裏,滿目渴望地看著弟弟們遠去,不禁心下一沉。


    太子從來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來跟他撒嬌,不說現在年齡大了,即便是在胤祚這樣小的時候,他也是老成得讓人擔心。當年跟了鈕祜祿皇後好容易活潑一些,卻不過幾個月就又經曆喪母之痛,玄燁心疼兒子,可眼下的一切,也讓他無可奈何。他也總覺得,未來的帝王,的確是該多承受一些。


    這邊小兄弟倆興奮地跑來看他們的小馬駒,皇帝賞的是一匹棗紅色的小馬,顯然是派人用心準備過,連馬鞍都按照馬背大小配備齊全。胤禛尚能觸摸到馬背,胤祚小小的才剛到馬肚子,他也不懂得謙讓,明明是哥哥自己得來的賞賜,卻嚷嚷著他要先騎馬。


    三阿哥也過來看熱鬧,見弟弟胡鬧,指責胤祚說:“是你四哥得的賞賜,該讓他先騎,胤祚你別吵。”


    “哼。”胤祚噘著嘴不高興,拉著胤禛的衣襟撒嬌似的,偏是胤禛最疼他了,根本不計較誰先誰後,請自己的諳達把弟弟抱上去。胤祚立刻眉開眼笑,坐在馬背上歡騰著,嘴裏煞有介事地喊著:“駕駕……”


    馬鞍尚有餘裕,四阿哥也被抱上了馬背,三阿哥一個人立在下麵不免顯得孤單。卻見大阿哥從那邊騎著馬過來,他早就有自己的馬匹了,剛剛瞧見兄弟這邊熱鬧,就去弄來自己的馬,讓人將三阿哥抱在他身前,對弟弟們說:“我們到寬敞的地方去跑跑唄。”


    胤禛卻四處張望,問道:“五弟和太子哥哥怎麽不來?”


    “誰知道呢。”大阿哥滿不在乎地哼了聲,五弟無所謂,把太子叫來就很沒意思,雖然麵上不能與太子有什麽不和睦的,可他心裏並不喜歡太子這個弟弟。這會兒聽見胤禛要找他們一起來,雙腿一夾,馬兒就往前跑了。


    “駕駕。”胤祚見大哥和三哥騎馬跑開,便在馬背上手舞足蹈地歡騰著,嘴裏嚷嚷,“四哥我們快走,去追大阿哥,駕……”


    胤禛卻冷靜地說:“我們是小馬駒,跑不起來,我也不會騎馬,別摔著了。”說罷請他的諳達在前頭牽著馬,兩人隨便走走就是,胤祚看見馬兒走起來了,也無所謂追不追,一路嘻嘻哈哈很興奮,吵得胤禛直拍他的腦袋要他安靜些。


    兄弟倆慢吞吞地在校場邊上散步,說說笑笑很自在,大阿哥和三阿哥早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等他們一個來回逛下來,突然見侍衛太監一並往一處跑過去,胤禛記得剛才大阿哥和三阿哥就是往那兒跑的。


    這樣緊張的氣氛,連胤祚都被影響到,不解地問哥哥:“他們幹什麽去?”小家夥似乎是真被嚇著了,開始撒嬌要找額娘。


    胤禛帶著弟弟從馬背上下來,先去找了胤祚隨行的保姆嬤嬤們,很快便聽說那邊有人受傷了。等他跑過來看時,便見三阿哥被人抱了回來,大阿哥則慢吞吞地跟在後麵走。


    四阿哥的隨侍拉了小主子回去,告訴他大阿哥騎馬太急,把三阿哥給摔了,幸好是落在了草垛上,命沒傷著,但身上小傷不少,都慶幸剛才哥兒倆沒跟著大阿哥去。


    三阿哥受傷的事沒有擴散開,皇帝穩穩當當地校閱罷了三軍,聖駕及諸皇子浩浩蕩蕩地回了織造府,這件事才在府裏傳開。嵐琪聽說三阿哥受傷了趕緊往榮妃這邊來,到門前聽說皇帝在裏頭,反而停下步子,知會吉芯替她問候一聲,便離了。


    而胤禛、胤祚都在皇貴妃那裏,親娘當然也要過來看看,宮女一路將德妃娘娘引進來,跨過門便聽見皇貴妃絮絮叨叨:“你要小馬駒,額娘給你買一百匹都成,就你皇阿瑪賞的稀罕啊?你瞧瞧你這手,都要破皮了,額娘心疼死了。”


    嵐琪走近,胤祚撲過來跟親娘撒嬌,她端的禮數向皇貴妃問候,皇貴妃一臉沒好氣地問:“三阿哥怎麽樣了?”


    嵐琪應道:“方才嬪妾去瞧過一眼,三阿哥在榮姐姐那裏,聽說沒什麽大礙,隻是受了驚嚇身上還有些小傷,請娘娘放心。”說著話眼睛就往倆孩子身上瞅,怕他們也有什麽損傷,見個個精神活潑,就放心了。


    可皇貴妃拉著四阿哥攤開他的右手掌給嵐琪看,生氣地說:“你瞧這孩子,為了他阿瑪一匹小馬駒,這手被勒得都發紫了。皇上那兒摳門,一匹馬都不肯隨便給兒子,我給他買還不成嗎?”說著讓胤祚過去,心疼地說,“往後別學你哥哥傻乎乎的,想要小馬駒,來跟皇貴妃娘娘說。”


    嵐琪在一旁哭笑不得,又聽胤禛說還想去看看他的小馬,孩子得了好東西總是新鮮的,皇貴妃也沒攔著,但指派了一大幫的人圍著倆孩子去,叫千萬別傷著誰。孩子們才走不久,嵐琪正想自己是不是也該走,青蓮從外頭聽了消息回來,告訴二位娘娘說:“皇上動了大怒,正在前頭罵大阿哥,外頭的人都不敢吱聲,還怕萬歲爺要動手。”


    皇貴妃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更冷笑:“當初惠妃若鬆口,大阿哥在我這兒養,未必是如今這個光景,眼下鬧成這樣隔三岔五就被訓話,她咎由自取。”


    提起舊事,因當年嵐琪也被動地摻和其中,甚至皇貴妃因此甩過她一巴掌,兩人不免都有些尷尬。嵐琪行禮要走,皇貴妃忽而道:“當年咱們又幾時想到過今日?如今我依舊不服氣你占著皇上的心,可看在孩子們的麵上,咱們做額娘的好好的,孩子才能好。”


    “嬪妾明白。”嵐琪垂首應著,想了想還是說出口,“嬪妾以為,娘娘是六宮之首,大阿哥的教養也在您的責任之下,娘娘是否此刻去勸勸皇上,莫要讓父子生了嫌隙,畢竟在人家家裏,罵幾句便是了,若動手多難看,更何況這兩日就要動身回京。”


    皇貴妃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著,總還是不大情願,可她自知身份與責任,也非早年那個缺心眼的小佟妃了,加之又是被嵐琪提醒,心裏決定去還是要去,但嘴上硬著搶白嵐琪:“我這裏的事,還不用你來教。”


    嵐琪默默不語,待退出來,麵上無奈地一笑。因知皇帝到前頭去了,便又輾轉來榮妃這邊,端嬪幾人已在,正在廳堂裏坐著說話,瞧見她來了,榮妃關心地問:“四阿哥、六阿哥可好?”


    彼此都說了孩子的狀況,榮妃歎道:“在我看來,所幸是傷了胤祉,若事情顛倒一下,回去我都不知道怎麽跟惠妃交代。”


    “胤祉隻是受傷,姐姐才說得出這樣的話,萬一……”端嬪的話說一半,那些不吉利的終究不敢說出口,“皇上為了大阿哥沒少生氣,往後還是別讓三阿哥和他一起了,便是在書房也分開些的好。”


    榮妃苦笑:“要這樣,也隻能讓他們身邊的人看著些,若是跟孩子自己說,回頭傻乎乎地都說出口,尷尬的還是我們。”


    之後嵐琪進去看了看胤祉,小家夥身上都是在草垛裏滾下的擦傷,幸未動了筋骨。


    之後前頭便傳來消息,說皇貴妃去勸了,大阿哥沒吃什麽苦頭。榮妃不知嵐琪之前對皇貴妃說的話,還嘖嘖讚歎:“咱們皇貴妃娘娘是越來越像樣子了。”


    等嵐琪回到自己的住處,皇貴妃派人來說六阿哥今晚在那裏住。她想著孩子們在那兒玄燁就不會去,果然不出半個時辰玄燁就過來了,但看著人好端端的,並沒什麽火氣浮在臉上,反而弄得嵐琪不知該說什麽話好,可玄燁是有備而來的。


    但見梁公公捧過一個包袱放在桌上,皇帝指了指說:“換上,跟朕出門去,免得朕不見了,你又胡思亂想。”


    嵐琪嘀咕著“換什麽要緊的衣裳”,等到裏頭環春為她鋪開,卻是一套尋常百姓家婦人的裝扮。等她穿戴整齊出來,玄燁眼睛一亮,笑吟吟地說:“果然不是當年那個摳門多事的小丫頭了,這回出去不要喊朕少爺了,記得要喊相公。”


    嵐琪麵上泛紅,剛才換衣裳時也惦記著當初偷偷離宮的三日,那時候自己是跟在少爺後頭的吝嗇丫頭,可人家看了都喊她少奶奶,這次正正經經一套婦人家的裝扮,反而更放得開些。


    他們靜悄悄坐了馬車走,自然看似“微服私訪”,前頭後頭不知多少人保護著帝妃倆的安危。嵐琪如今也不一驚一乍的,隻管悠閑地跟著玄燁走。但皇帝顯然有些疲倦,在車上時不看外頭風景,而是閉目養神,車子猛然一晃,才將他驚醒。


    玄燁睜眼見嵐琪盯著他看,笑問:“看什麽?”


    “怕您不高興。”嵐琪坦白地說,“為了大阿哥、三阿哥的事。”


    玄燁卻笑得幾分無奈,搖頭說:“若是不開心,也不是為他摔了胤祉,這樣的意外馬場上每天都在發生,朕沒那麽小氣,榮妃更不小氣。”


    嵐琪點點頭,看得出來皇帝話中有話,不說就該是不能對她說,自然地就把目光轉向外頭,看著街巷市井的熱鬧,笑著問:“皇上要帶臣妾去哪兒?”


    玄燁沒應話,嵐琪轉頭來看,見他看著自己眼含笑意,腦袋一個激靈,笑眯眯地說:“相公,要帶奴家去何處?”


    車內的氣氛一時便好了,玄燁這才告訴她,今晚不回織造府,傍晚帶她在江寧幾處地方走走,夜裏在外頭住一宿,明天才是正經事。可皇帝一直不說什麽正經事,嵐琪


    也不敢問,又巴不得見他樂嗬嗬的才高興。之後隻管跟著自家相公各處閑逛,更是進宮以來頭一回在客棧住宿,各種新鮮興奮自不必說,而她更好奇的,還是翌日所謂的正經事。


    第二天一早,嵐琪便照顧玄燁起床洗漱,忍不住問他要去做什麽,玄燁才說是要去知府衙門看審案子。大學士於成龍廉潔奉公,可惜如此一個清官好官不長命,今年四月死在任上,對朝廷而言是一大憾事。而他身前曾舉薦同名另一個江寧官員於成龍,說他廉潔奉公,精通河工,亦是個有智有謀的好官。玄燁對此早有耳聞,此番至江寧與他說過幾次話,今日便想來看看他是如何審案子的,是否真為老於成龍所說,是個年輕有為的好官。


    嵐琪卻笑:“皇上在江寧,人家就是做樣子也會好好做,皇上微服私訪就真能看到本來麵目?臣妾想,您還不如等離開兩天後,再殺個回馬槍,才看得真切,現下過去,隻怕看到的也不真實。”


    玄燁笑道:“你想的還不少,幾句話的工夫,這都考慮到了?”


    嵐琪突然警醒這樣有幹涉朝政的嫌疑,立刻擺手說:“皇上送臣妾回去吧,這事兒不該臣妾過問。”


    玄燁卻信手拿過桌上的銀釵給她簪上,滿不在乎地說:“既然是微服私訪,就沒什麽天家後宮,你是朕的娘子,朕是你的相公,僅此而已。”


    一句相公一句娘子,說得嵐琪臉紅,玄燁笑她:“這麽多年了,還會臉紅?前幾日還記得哪個說,自家相公不害臊來著。”


    嵐琪不睬他,轉身收拾東西好預備出發。她臉紅的又豈是“相公娘子”這四個字,而是被模糊了的妻妾之別,這是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念頭,一輩子藏在心裏就好了。


    出發前,嵐琪想起什麽來,問玄燁:“皇上見過於大人沒有?”


    玄燁笑:“他是江寧知府,我們都來幾天了,怎會沒見過。”


    “這樣皇上算什麽微服私訪?”嵐琪嘖嘖,“皇上還不如聽臣妾的,過幾天殺回來才好。”


    “可他沒見過你啊。”玄燁笑吟吟滿麵得意,湊在嵐琪麵前說,“朕在衙門對街的飯館等你,你去瞧瞧那邊怎麽斷案子的,回來一五一十告訴朕,你怎麽說,朕就怎麽看於成龍,人家前程仕途,可都在德妃娘娘您手裏了。”


    嵐琪眼睛瞪得大大的,心中後悔不已。怪不得人家那麽好心帶自己出來玩,還逛夜市還在外住宿,她就想自己做什麽好事了讓玄燁那麽開心要獎賞自己,原來全在這裏等著的。


    “臣妾不去,一個人擠在老百姓堆裏,被人拐走了怎麽好。”嵐琪回身坐下賴著不走。玄燁也沒想到,皇祖母出門前竟然叮囑過嵐琪,說皇帝必定到各處要微服私訪,叫她別瞎起勁地跟在後頭,女人家家的萬一遇上壞人就最吃虧,以後就說不清了。


    玄燁稀奇地問:“皇祖母連這話都叮囑你?”


    嵐琪點點頭,玄燁不信,罵她說:“你連嚇唬蘇州織造的懿旨都敢騙人,朕哪能信你?”


    “皇上信不信,臣妾都不去。您在身邊挑個麵生的侍衛去不是一樣?回來說得指不定比臣妾還好。”嵐琪仗著太皇太後叮囑過她,就是不肯鬆口,反正皇帝不會殺了她,頂多鬧翻了幾天不理睬,她還真不怕。


    可她摸得清玄燁的脾氣,皇帝更看得透她的心思。吃軟不吃硬的小東西,玄燁幾根手指頭就捏住了,便坐到身邊摟著好聲好氣地說:“挑幾個侍衛多容易的事,若是成的,朕還操心勞動你?不就是覺得都不可靠,才用你嗎?朝廷之上,最多的就是官官相護,朕哪知道挑選的侍衛背後是什麽人,又或背後這些人和於成龍有沒有勾結?隻有你,朕最最放心,你三步之內都有人保護,哪個敢傷了你,朕剁了他的腦袋。”


    人說伸手不打笑臉人,皇帝這樣好好跟她說,嵐琪還真不知道怎麽反駁好。玄燁又許諾她回來賞她幾百兩銀子,好備著買東西回京給各宮和宗室皇親帶禮物,嵐琪本來就算計這筆花銷少說又幾百兩銀子打水漂了,聽說皇帝給付錢,還真動了心。


    動了心,就更好說動了,等她醒過神來,人都被帶出來了,馬車一路往江寧知府衙門來,玄燁在車上叮囑她:“你就混在人堆裏看看,今天這個案子是縣衙推上來的,朕已經派人去查個究竟,知道是什麽事。不對你說怕擾亂你的判斷,而你也不必斷案辯個真假輸贏,隻要告訴朕,你覺得於成龍辦差用不用心就成了。”


    本來皇帝不說,嵐琪腦筋還蠻清楚的,皇帝這樣一絮叨,她就有些糊塗了,要知道康熙十二年入宮做了宮女到現在,她早就失去了在紫禁城以外的世界裏生存下去的能力,哪兒懂什麽升堂斷案,心裏又想皇上不可能真把一個大臣的前程放進她手裏,管他什麽結果,就硬著頭皮去一趟唄。


    那邊皇帝帶著德妃微服私訪,織造府裏明珠幾位被蒙在鼓裏的大人卻有事要見皇帝,來時被守在外頭的納蘭容若擋駕,說皇帝為了回京起程正在靜養,一律不見人。其他幾位大臣見是明珠家的公子,要他通融一番進去和皇上說兩句,容若一律冷臉拒絕了。


    如此一來,明珠麵上掛不住,等其他同僚走遠後,他怒氣衝衝地嗬斥兒子:“你是什麽東西,讓我這樣丟臉?”


    納蘭容若卻肅然道:“兒子為皇上辦差,還請阿瑪恕兒子不能忠孝兩全。”


    “屁話!”明珠罵,又往裏頭看了看動靜,冷笑一聲,“萬歲爺又出去了是嗎?”


    容若不言語,明珠更道:“你以為我還等著你來告訴?自以為是的東西,你且好好在皇上跟前辦差,若有差池,我必然結果了你這逆子。”


    容若不以為意,反正他們父子見麵左不過就這幾句話,這麽些年他都聽麻木了,待父親離開後,更是喝令左右:“不論是誰,都不得通融,皇上靜養中,誰都不許打擾。”


    明珠離開後,走不遠恰遇隨駕的阿靈阿幾人,彼此客氣地見了禮,說起皇帝靜養的事兒,大家都心照不宣。隻另有一人不知哪兒聽來的消息,說德妃娘娘好像也在靜養,眾人麵麵相覷,有些話都了然於心。臨別時但聽阿靈阿說:“昨日皇上拿自己的弓,親自給四阿哥用,手把手地教導,真真是父慈子孝,對太子亦是如此啊。”


    一句話,眾人麵上似聽過則已,心裏頭都明白,德妃所生二子在皇帝心中的分量與其他阿哥大不相同。四阿哥又養在皇貴妃膝下,皇貴妃距離後位僅一步之遙,四阿哥的前途,不可限量。


    不過眼下四阿哥的前途言之尚早,人家於成龍大人的前途岌岌可危。這會子玄燁正坐在知府衙門對街的飯館裏,愜意地聽著樓下小姑娘唱曲兒,心裏想若是嵐琪在身邊,自己但凡多看人家小姑娘一眼,那醋壇子就要翻天了,正暗自覺得好笑,卻見跟了嵐琪去的侍衛匆匆忙忙跑回來,著急地說:“萬歲爺,娘娘被於大人抓起來了。”


    “抓起來了?”玄燁驚愕不已,等他一路往知府衙門來,才曉得事情原委。


    今日的案子有些特殊,看慣了土豪士紳欺壓貧民佃戶的事,這一次偏偏倒過來,是有惡劣刁鑽的人仗著父母官清廉為民申冤,反咬地主一口。玄燁事先已派人查得究竟,就想看看這於成龍是不是真的會為了所謂的廉潔奉公顛倒黑白,他就想讓嵐琪開開眼界,並找個可靠的人來看斷案子,怎麽想到她會那麽衝動。


    隻因那一家佃戶裏有個十月懷胎的女人,在堂上一驚一乍地柔弱,據說於成龍是照著過堂規矩訊問的,不知哪兒讓德妃娘娘看不下去了,竟然出頭指責堂上官草菅人命,看著人家孕婦即將臨盆也不姑息。玄燁聽見時又氣又好笑,唯有怪自己沒事找事,幹嗎把嵐琪弄來湊熱鬧。


    當於大人接駕,聽一身便服的皇帝說問他要個人時,聰明的人恍然就想起方才那小婦人一身渾然天成的貴氣,心裏頭慌得不成,問皇上是宮裏哪一位,皇帝客氣地一笑:“朕和德妃出來走走,恰好路過你這裏,擾你辦案子了。”


    於成龍嚇得滿頭是汗,趕緊讓人去放人,又怕下麵的衙役粗笨,顧不得撂下皇帝在這裏,親自就去把德妃娘娘迎出來。嵐琪已經嚇得麵如菜色,一路繃著臉過來,乍見玄燁在堂上坐,立刻眼眉一紅朝他跑來。


    玄燁卻使了個眼色,要她鎮定,嵐琪趕緊收斂情緒,靜靜地跟在皇帝身邊,一起隱蔽在堂後看於成龍審案子。堂上驚堂木拍案,嚇得嵐琪禁不住一顫,玄燁便輕聲告訴她案子是怎麽回事,語重心長地說:“弱者未必都是正義一方,正義也絕不能光憑眼睛來看,人情是人情,這婦人真的要生了,衙門不會草菅人命。當然朕說的也隻是眼前,全國各地官府衙門,或有罔顧律法者,朕也管不過來。”


    退堂之後,皇帝和於大人相談,女眷來伺候她休息在別處,嵐琪一直靜默不語,旁人也不敢吵著娘娘,隻等皇帝那邊散了要回去,才伺候娘娘到前頭來。


    上了馬車,簾子才放下,玄燁便把嚇得渾身僵硬的人摟在懷裏。他今日和於成龍相談甚歡,心情十分好,就更心疼折騰嵐琪受這麽一回驚嚇。好半天懷裏的人才鬆弛下來,問她是不是嚇著了,嵐琪卻說:“您心裏一定覺得臣妾又蠢又笨,這下臣妾都沒得不服氣,事實就是如此。想想實在丟臉,還在那裏待了幾個時辰,臣妾真是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


    “今天本想你回來後就直接回去,並沒打算見於成龍,這下什麽都和朕計劃的不一樣,其他大臣多多少少也會知道這件事,是夠丟臉的。”話雖如此,玄燁臉上卻滿是笑容,輕輕揉了揉嵐琪僵硬的臉頰說,“於成龍從四品的官,此次南下多少一品大員,站在他們之中,他沒什麽機會和朕多說話,說也不能說盡心裏話。今天朕聽他講講江寧風土人情文化經濟,可比這幾天親自所見所聞都收獲得要多,如此想想,可不是你的功勞?”


    嵐琪終究不大高興,咕噥著:“這樣的功勞人家才不要,現在想想就羞死人。”又央求玄燁千萬不要回去告訴太皇太後,玄燁當然不答應了。之後說說笑笑雖然壓了驚,總不能一時就自在。回去後環春幾人見她臉色不好,問是怎麽回事,嵐琪隻私下裏告訴了環春,結果環春也是捧腹大笑,把她氣個半死。


    是日皇帝便下旨,言在京既聞江寧知府於成龍居官廉潔,此次確加諮訪,與所聞無異,令大學士明珠傳諭於成龍,賜禦書手卷一軸,以示旌揚,並囑其善始善終,毋改操守。


    其後聖駕便要動身回京,返京之路皇帝亦是沿途巡視水患河工,朝廷奏章三日一送,無一日閑暇。至於德妃在江寧知府衙門鬧的笑話,朝臣之中雖有傳聞,礙於妃嬪名譽清白,並不敢胡亂說。嵐琪自己也不對姐妹們提起,一路回京,這件事就淡下了。


    聖駕擬於月底到京,數日後前方消息傳來,溫貴妃與惠妃、宜妃諸人在慈寧宮與太皇太後、太後說接駕之事。太皇太後叮囑她們:“皇帝旅途疲憊,回來就是該好好休息的,不必搞得太鋪張隆重浮於形式,讓皇帝安安心心回家便是了。”


    眾人不敢違逆,商定一切後便行禮告辭,在慈寧宮門前散了,瞧見溫貴妃走遠,惠妃才輕聲道:“還以為要提起明年選秀的事,這都十一月了仍不見動靜,明年難道不選了?”


    宜妃卻道:“姐姐瞧見溫貴妃了沒有,幾日不見光彩照人哪,我早年跟著那會兒的昭妃娘娘,她們姐妹倆,論姿色還是溫貴妃上乘些,怪不得妹妹連兒子都生了。”


    說著又看惠妃,見她神情疲倦眼睛下一片青黛,便關心道:“姐姐也該保養些,怎麽這幾日越發憔悴了?”


    惠妃敷衍了幾句沒說什麽,隻等兩日後明珠夫人進宮來,才與她說道起江寧傳來的事,捂著心口說:“幸好三阿哥沒事,不然我和榮妃這麽多年的情分,就算完了。”


    明珠夫人則道:“這是其一,再有老爺傳回來的消息說,皇上此行對德妃娘娘和四阿哥、六阿哥諸多偏心照顧,微服私訪都帶著德妃出門,皇貴妃娘娘又本就懶怠四處走動,明著暗著,都是德妃跟在身邊多。”


    “皇上向來喜歡她的。”惠妃冷冷道,“皇貴妃跟著的人都不計較,我費心思瞎想什麽,還招人厭。”


    明珠夫人卻說:“娘娘想的可不是這上頭偏心不偏心,是咱們大阿哥未來的前程啊。”


    “前程?我後半輩子不都是為了他的前程在熬?


    ”惠妃笑得淒涼,眼底忽隱忽現幾分絕望,冷幽幽地對明珠夫人道,“人都是偏心的,皇帝更是。他喜歡四阿哥、六阿哥,他們撒嬌嬉鬧就是天真活潑,怎麽看怎麽順眼。我們大阿哥呢,他不大喜歡了,就怎麽看都不順眼。你們總勸我被阿瑪管教的孩子有福氣,可我怎麽覺得被誇讚褒揚才更有福氣,我的兒子怎麽就不好了,做什麽總要挨罵過日子?”


    明珠夫人見惠妃激動,忙勸道:“娘娘息怒,大阿哥是長子不是,哪家哪戶的長子不是挨罵長大的?做爹娘的不是瞧不順眼大兒子,而是想著老了要依靠他們,才怕他們不成器呀。”


    “有一個太子在,長子又有什麽意思?”惠妃消極怒言,幸好因為幽怨而壓著聲音,尚不至於叫旁人聽見。


    明珠夫人更是緊張得變了臉色,連連勸她:“娘娘要為長久計,不說別的,底下那些阿哥還小呢,誰曉得能長多大。可咱們大阿哥結實健康,未來十年,小的還不成器不頂事,不都是咱們大阿哥的風光?至於太子,不隻我家老爺,便是在外頭也聽見不少閑話,說太子被養僵了呢。”


    惠妃眼中掠過光芒,盯著明珠夫人瞧。明珠夫人又道:“再有德妃娘娘那麽紮眼,處處站高枝兒,多少人看她不順眼,還等著娘娘您著急嗎?有些事兒,過去又不是沒發生過。”


    惠妃渾身發緊,一股子寒森森的恐懼從後脊梁躥上來,悶了半天說:“大阿哥中毒的事我至今害怕,可德妃當初那些事,她如今倒沒事兒人似的,也不知收斂低調。”忽又冷笑,“也是啊,人家有兩宮疼愛,大清國最尊貴的人都把她捧在手心裏,她有什麽可怕的?”


    確如惠妃所說,世人眼中,德妃伴駕近十載,一路順風順水,所有人都隻看到她如今的光芒,卻忘記當年她如何低入塵埃。卻不知這十年來她如何盡心照顧兩宮,沒有付出何來的回報,但眼紅眼熱的人,隻會將這一切歸結為“好運氣”。


    聖駕一路北上回京,十一月十七至曲阜,當地官員已籌備許久,皇帝早早擬定要在十一月十八於孔子廟行釋奠禮,釋奠乃是孔廟最高規格的祭禮,曆代帝王行釋奠禮,幾與祭祀天、地、社稷和太廟並重。此行亦是南巡途中最為重要的事之一,玄燁很是慎重,更因將攜妃嬪同往,初至曲阜,便遣禮官向妃嬪公主等教授釋奠禮相關事宜,定不能在明天鬧出笑話。


    這會兒與幾位大臣定下了明日的行程,玄燁一時閑暇,想到後頭女眷們在向禮官學禮儀,便親自過來想看看狀況。因不願打擾禮官講授,並未讓宮女太監通報,腳步靜靜地走來,將近門前,卻聽見嵐琪的聲音。


    “進孔廟,第一道石坊稱‘金聲玉振’坊,句意出自孟子語‘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者,金聲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孟子以完美無缺的樂曲來比喻孔子,讚其為思想集古聖賢之大成。釋奠禮中奏禮樂,曆朝曆代都不同,我大清至康熙六年作《中和韶樂》,取天下太平之意,樂章均以‘平’字命名,頒至國學為釋奠孔子之用。迎神樂奏《昭平》、初獻樂奏《寧平》、亞獻樂奏《安平》、終獻樂奏《景平》、徹饌樂奏《鹹平》樂章。釋奠禮莊重嚴肅,諸事齊備後,鼓師於大成門之東先擊大鼓三百六十響,撞大鍾一百八十響,以示儆戒,而後入廟行禮,啟戶,行掃除,安神位……”


    玄燁默默退到窗下,隱隱聽見嵐琪正笑吟吟地與諸人講解這些事。皇貴妃坐在上頭一如既往地皺著眉頭,倒是幾位公主聽得很是專心。禮官含笑站在一旁,看著德妃滿目都是欽佩,玄燁頓時由心生出一股子驕傲,便不再入內打擾他們,就匆匆離開了。


    至傍晚時分,禮官來向皇帝複命,玄燁提起為何是德妃在講解,禮官不免有些慌張,又見皇帝毫無責怪之意,更含笑相問,當然挑皇帝喜歡的話來講。


    原是他絮絮叨叨說半天後,皇貴妃怒氣衝衝地說聽不懂,德妃為了安撫皇貴妃娘娘,才開始代替禮官來講。禮官照本宣章事無巨細都說,難免枯燥繁冗惹得皇貴妃不耐煩,德妃則隻揀要緊的事簡練而言,言語生動不刻板,這才讓皇貴妃娘娘聽下去。


    之後更一並祭奠時行禮該如何站位、如何疊放左右手、如何叩首如何敬香,等等,都是德妃所講,禮官在皇帝麵前將德妃娘娘誇得天花亂墜,直言道:“臣竟不知,德妃娘娘有如此深的學問,畢竟後妃參加釋奠禮極少,本沒必要精通的。”


    玄燁萬分得意,但收斂於心,未露在臉上,隻淡淡吩咐:“隻怕旁人未必還能全懂,明日務必安排相應人手指引各位娘娘行禮,切不可鬧出笑話。”


    禮官忙磕頭應諾,戰戰兢兢地離去。


    人一走,玄燁便喊梁公公進來,問他皇貴妃那裏散了沒有,之後往表妹這邊來,進門見皇貴妃正在蠟燭下看書,皺著眉頭念念有詞。玄燁走近問:“果然是到了孔子故裏,人傑地靈,連你都用功讀書了?”


    皇貴妃卻抱怨:“皇上何苦帶臣妾幾人同去祭奠,這樣的繁文縟節,臣妾鬧得一個頭兩個大。”眼珠子一轉,想起德妃的博


    見多聞,一時很不服氣,且聽門前宮女說皇帝來過,也不好瞞著不說,隻訕訕道,“人家說十年寒窗,德妃倒是正經讀書寫字也有十年了,早知道有今日,臣妾也早些用功。”


    玄燁對她卻諸多寬容,溫和地說:“你不必太緊張,明日一切事都會有禮官指引,你不開口說話就不會出錯,按部就班,別人要你怎麽做你就怎麽做,很快就過去了。”


    皇貴妃纖眉高高挑起,很不服氣地說:“皇上也別看輕了臣妾,大事情上臣妾幾時給您丟過臉?不然您以為天都要黑了,臣妾還在費心看什麽書?”


    玄燁笑道:“可不是嗎?”便誇獎她用心識大體,但皇貴妃還是嘀咕為何要帶妃嬪同往,玄燁便說孔子乃天下之師,如今胤禛也就學念書了,做額娘的就算來為兒子祭奠也不為過。


    皇帝曉得別的話對皇貴妃說都是空談,牽扯上了胤禛,她就什麽話都好說了。果然讓表妹歡喜起來,用心準備皇帝夜裏的膳食,早早要他安寢,說不能耽誤了明天的正事。


    這邊四阿哥和六阿哥在一起,阿哥們的禮儀皇帝已另外派人教導,胤禛懂明天的事有多重要,一直顯得有些緊張。而胤祚似懂非懂,但記著額娘說他若乖乖的就替他問阿瑪要一把小彎刀,所以也認真地跟著哥哥們學,保證明天一定不會出錯。


    這會兒兩個小家夥正洗澡,嵐琪看著環春擺晚飯等他們來吃,乳母匆匆跑來說六阿哥玩水不肯起來,一臉無奈地向主子搬救兵。她哭笑不得地跟過來,還沒進屋子就聽見兒子在大鬧天宮,進門更是踩了一地的水,乳母們一直請她小心腳下濕滑。


    “胤祚,你皮癢了是不是?”嵐琪斥罵著,兒子卻根本不怕,笑嗬嗬地揮舞著雙手撒嬌喊額娘去抱抱,嵐琪拿了厚厚的毯子過來,把小東西裹進毯子裏,拍了兩下屁股訓他,“不許再皮了,額娘真的要生氣了。”可一轉頭,卻見胤禛縮在熱水裏不知緊張什麽。


    “胤禛,你……”嵐琪剛想開口,腦中一個激靈,頓時笑得眼眉彎彎,她的大兒子是害羞了嗎?生怕真讓孩子尷尬,趕緊說,“屋子裏擺了飯,胤禛穿戴好了來吃,德娘娘先把你這調皮的弟弟拎去收拾了。”


    等嵐琪抱著胤祚在外麵屋子裏收拾穿戴好,來飯桌前等四阿哥,正好皇貴妃那裏來人說皇上過去了,問四阿哥幾時回去,胤禛才走進門,胤祚便跑過去纏著不要哥哥走。胤禛看了看嵐琪,她笑得那樣溫柔可親,又聽說德妃娘娘懂明天釋奠禮的各種禮節,就點頭答應了。反正南巡以來,他經常和弟弟一起兩頭住,都習慣了。


    兩個兒子,雖說不上一靜一動,但誰在胤祚麵前都顯得安靜。這小家夥天天精力旺盛開朗活潑,嵐琪平日沒少打賞照顧六阿哥的人,都知道伺候這小祖宗不容易。


    待夜裏安置入睡,嵐琪蒙矓中突然被人碰醒,胸前重重地壓下來什麽,睜眼就看到胤祚不知幾時跑來,正趴在她身上往裏頭爬,然後一骨碌躺下去,鑽在自己臂彎說:“額娘,四哥要問您那個什麽?”


    嵐琪一怔,再撩開帳子瞧,隻見上夜的香月點著蠟燭進來,屋子裏亮堂了一些,胤禛穿著寢衣立在床下。香月笑著說:“四阿哥快鑽被窩裏去吧,可冷啦。”


    “四哥快來。”胤祚招招手,嵐琪叫他輕點聲,自己離床蹲下來握著兒子的手,手已經有些發涼,猜想他未必情願,便隻說:“要是著涼,明天就不能去孔廟參加釋奠禮了。”


    胤禛一緊張,趕緊跟著弟弟上床去。嵐琪這才吩咐香月:“告訴乳母們,他們今晚就在這裏睡了,叫她們也好好休息,明兒跟著阿哥們別出差錯。”


    之後又因為胤祚折騰,說他要貼著額娘,可是隔開了四哥就不好跟額娘說話,於是硬要和四哥一人一邊蹭著嵐琪睡,他無所顧忌抱著額娘的胳膊黏得緊緊的。胤禛則安分地睡在一旁,問些明日要注意的事。


    說著說著嫌枯燥的胤祚就先睡著了,而胤禛畢竟是個小孩子,不等嵐琪說完,也迷迷糊糊睡過去。一雙兒子都在身邊,嵐琪心滿意足,唯一的遺憾是閨女在宮裏,出門那麽久享盡了和兒子在一起的天倫之樂,但也日日歸心似箭,想要去抱抱她的小女兒。


    兩個小家夥熱乎乎的,嵐琪覺得身上都有些出汗了,悄悄爬起來讓上夜的人搬走一盆炭火。等再回來,燭光依稀下看到兄弟倆安寧可愛的臉頰,心都要化了,湊下來一邊一口親親他們,夢裏的四阿哥稍稍動了動,又安逸地繼續睡。


    一夜相安,翌日早早起來隨駕赴孔子廟行釋奠禮,禮儀繁冗莊重但一切順利。皇帝於大成殿三跪九叩,親書“萬世師表”四字,命懸掛於大成殿,留曲柄黃蓋,又令將曲阜縣康熙二十四年地丁錢糧盡行蠲免,惠澤於民。


    事畢後,聖駕離曲阜繼續返京,德妃卻在釋奠禮後受了風寒病倒,之後一路再不得與兒子親近,連玄燁也要等她病愈後才能相見。眾人以為德妃是旅途疲憊病倒也很正常,隻有嵐琪自己知道,在曲阜那晚因為時不時起來看看,怕孩子們翻身踢了被子,忽冷忽熱才病的,當日撐著精神參加釋奠禮,禮畢就軟下來了。


    如此回程的一路,她清清靜靜地不與人往來,總算在入宮前把精神養起來。是月二十八日,聖駕行至南苑,二十九日入皇城。溫貴妃與惠妃諸人前來迎駕,一別兩月,溫貴妃竟是脫胎換骨光彩照人,連榮妃都睜大了眼睛細細看怕認錯人,皇貴妃更是皺著眉頭很不可思議。


    玄燁倒是很客氣,與之簡單說幾句話便帶著太子去慈寧宮請安,其他人各自散了回各自的宮殿。嵐琪一路到了永和宮,進門就癱在了炕上,毫不顧忌禮儀地說:“總算到家了。”


    這一趟出遠門,所有人都累壞了,永和宮裏沒跟出門的忙著打點行李收拾東西,環春幾人也都累得不想動彈。在外時總能撐著口氣,這一回來,就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嵐琪這邊本來就諸事簡單,便吩咐她們都好生歇息兩日,自己則又打起精神換衣裳,帶著留家的幾個小宮女往寧壽宮來,心心念念要抱抱她的小公主。


    太後果然等著了,已派人請皇帝不必過來請安,而她也十分想念五阿哥,聽孩子說著一路見聞,待讓乳母領去,才來看看嵐琪母女,笑著說:“想壞了吧,小丫頭可乖了,一點兒都不哭鬧。”


    嵐琪謝太後悉心照拂,之後坐下說話,太後問她是否瞧見溫貴妃,提起這兩個月來她的變化,感慨著:“若能長久,也是好事,誰不願見個精神的人?”


    嵐琪點頭不語,太後隨即又道:“明年本該是選秀大年,但太皇太後說免了,隻在八旗貴族裏挑幾個就好。”


    在路上就聽榮妃提起過這事兒,沒想到才回家太後就對她說了,又說眼下還沒有明確的旨意,要等皇帝回來商議定了再頒布。但有一事已經定下,赫舍裏皇後的親妹妹,也到入宮的年紀了。


    太後與嵐琪說的事,太皇太後這邊也與玄燁提起。畢竟轉眼就是臘月,臘月一過開了春,選秀的事至少該有個交代,雖不急著才回宮就要有結果,但太皇太後提一提,好讓皇帝心裏有個惦記,不怕之後決定得太倉促。


    玄燁實則不大樂意,說起赫舍裏皇後的親妹妹,年紀還十分小,雖然到了選秀的年齡,可玄燁不知道她來了後,自己該如何與她相處。畢竟曾經的皇後從不為家族謀求任何事,一心一意隻輔佐陪伴在他身邊,但這個妹妹會如何,能不能也像佟嬪那樣安分,可就不曉得了。


    “你和皇後情深意重,我曉得在你心裏皇後依舊是痛,看在情分上,對她稍微眷顧些就是了。”太皇太後勸說,“早晚都要來的人,早些來了,咱們還能慢慢調教。我聽說她在家是個文文弱弱的女孩子,應該差不到哪兒去。”


    玄燁卻搖頭:“貴妃在閨閣裏亦是如此。”


    說起溫貴妃,太皇太後問皇帝是否看到她的變化,說這兩個月溫貴妃安分守己過得很好,昨日來請安時也是容光煥發,勸皇帝不要再故意冷落,別把人家好容易熱乎起來的心再給弄涼了。


    “孫兒明白。”玄燁心裏也有分寸。許多事過猶不及,溫貴妃此番醒悟若能長久,本是好事,可若再顛三倒四的和從前一樣,他可就再沒耐心了。


    而對於貴妃的變化,另一人也覺得不可思議,覺禪氏回京途中做好了準備回來又要繼續麵對病怏怏神叨叨的貴妃,因此乍見人家神采奕奕,很是驚訝,心想這兩個月發生了什麽,能讓她幡然醒悟?


    這會兒貴妃正在她屋子裏聽她說一路的見聞,聽說覺禪氏一天都沒近皇帝的身,又是高興又是惋惜。這才有幾分她從前的樣子,言語間覺禪氏便發現她隻是變漂亮變精神了,性格上並沒太多變化,本來人的性子很難改變,不過看她能比從前好,總歸是好事。


    溫貴妃對什麽都好奇,又問起:“聽說德妃跟著皇上爬泰山了,我沒去過泰山,真的很難爬嗎,連你也沒爬上去?”


    覺禪氏那天陪著佟嬪,佟嬪娘娘爬不動了,她當然不能一個人繼續爬,自己也不清楚能不能最終登頂,至少半山腰的風光亦是賞心悅目,並沒什麽可遺憾。


    而旅途疲倦,覺禪氏急需休息,溫貴妃偏偏纏了她半天,最終被十阿哥的哭聲帶走,她才算能喘口氣,身子軟軟地伏在榻上。香荷進來忍不住就說:“貴妃娘娘太能磨了,奴婢在外頭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真要累死了。”


    覺禪氏知道她辛苦,叫她下去歇著,忽然想起一事,喊住香荷道:“在蘇州織造府花園裏的事,別對旁人提起,貴妃如果問你,你也裝傻就是了。”


    香荷雖不明白主子怕什麽,但事關她莽撞在人家家裏出醜,頂好沒人提起息事寧人,便答應下,之後忙著收拾東西,主仆倆都累得不想動彈。


    皇帝此次出行,前後足足兩個月,再加上打前站的日子,納蘭容若已有大半年不在家,家裏的人都習慣了他經常奉旨離京,但沈宛未必能承受這樣聚少離多的日子。所以容若一到京城,交代好了皇帝這邊的事,就策馬往私宅來。


    在家門口勒馬停下,卻見大宅裏的轎子停在門前,容若皺了皺眉頭下馬,門前小廝迎上來說:“爺可回來了,您一路辛苦啦,少奶奶正打發小的去宮門口接您。”


    “是少奶奶來了?”容若問。


    那小廝答:“來了好半天了,知道您今天回來,過來和沈姑娘一起等。”


    容若一麵聽著,一麵往裏頭走,已經有丫頭通報進去,少夫人迎出來,容若見她一身雲錦紅霞色的袍子,很是富貴雍容。但等進了門見立在門裏淡定的沈宛,身上不過是藍白色的襖子清素簡單,不知為何,這樣懸殊的差別,讓容若心裏沒來由地不高興。


    沈宛顯然也不高興,本來好容易等到容若歸來,想照顧他休息,想聽他講一路見聞,可少夫人一大清早就來了,甚至對她曉以大義地說:“我知道容若一定會先來看你,可家裏老太太身上不大好,額娘和孩子們也十分想念他,所以我來這裏等他,要帶他回去。你心裏一定不高興,就看在富森的麵上,額娘一直沒來為難你,你也該感恩的是不是?”


    少夫人並不是伶牙俐齒的人,可人家是正室夫人,有名有分說話腰板硬,她一個沒名分養在私宅的女人,就一輩子也說不出這樣的話,又想今天容若好容易回來,不要鬧得不愉快,才一直默默忍耐到這一刻。


    “額娘猜想你會來看看沈姑娘,她一個人你的確該多照顧些,但是老太太身上不大好,孩子們也想你,額娘讓我來等你,好把你接回家。容若,你坐會兒喝口茶我們就走吧,現在天色暗得很快,咱們早些回去才好。”少夫人溫柔大方地對丈夫說這些話,自然她心裏也做好了打算要被拒絕,是把柔弱的心全副武裝好了才來的,不論容若怎麽說她都要堅持到底,更一個眼色丟給沈宛,笑道,“沈姑娘也是這個意思,對不對?”


    沈宛冷漠地看了她一眼,別過臉毫無情感地說:“既然老太太身上不大好,容若你先回家裏才是。”


    容若淡淡地應了聲:“我知道了。”


    這兩個月雖然忙忙碌碌,但看到表妹好端端地跟著隊伍遊山玩水,似乎是他長久以來最快活放鬆的一段日子,甚至忘記了京城這個家。不論是大宅還是私宅,他都忘得一幹二淨,果然是該閑雲野鶴的人,卻被束縛在不能隨心所欲的人生裏。


    “你先去,我馬上出來,和宛兒說幾句話就好。”容若明白,他堅持下去,隻會鬧得所有人都難堪,反正沈宛怎麽也不會高興了,那他還是走的好。


    少夫人欣喜萬分,敦促他:“你早些出來,我在轎子裏等你,坐了大轎子來的,你累了別騎馬,我們一起坐轎子回去。”


    容若默默答應,少夫人別過沈宛就往外頭走,隻等她的身影消失,容若才問沈宛:“怎麽穿得這麽素淨?我從蘇州給你捎回來的錦緞你怎麽不拿來裁衣裳?”


    沈宛卻苦笑:“我怎會稀罕蘇州的錦緞絲綢,你不記得我是哪裏人了,綾羅綢緞從來也沒少穿過,我還以為,你會送些別的東西給我。”


    容若一愣,忙道:“筆墨紙硯嗎?我帶回來了。”


    “還有新出的詩集雜文,還有……”


    “這些我都帶回來了,我知道你喜歡。”容若笑著說,可轉身想要吩咐下人拿來,才想起來自己隻身過來,那些行李大概都被直接送回納蘭府了。


    沈宛果然苦笑:“莫說東西了,你自己不是也回不來?快走吧,少夫人在外頭等你,再讓她進來催一次,可就難堪了,我看了她一整天,厭倦得很。”


    “宛兒……”


    “等你有空了再來吧,你們家的人我惹不起,不然他們一生氣,又要把孩子帶走了。”沈宛麵色沉鬱,對容若不鹹不淡地一笑,而後轉身進去,她的兒子正在找親娘。


    容若立在原地怔了半晌,這是怎麽了?可沈宛沒再出來,外頭也有小廝來婉轉地問大爺幾時走,他終究是苦澀地一笑,都說是在被束縛的人生裏,又何來他能左右的事?便頭也不回大步往門外來,屋子裏沈宛聽見動靜,痛苦地緊緊咬了唇。


    宅子外,少夫人等在轎子前,迎麵而來的人揚塵帶風滿身怨氣,她心裏一沉,可還是努力露出笑容,歡歡喜喜地說:“坐轎子吧,你這一路還少騎馬嗎?額娘讓我坐大轎子來接你呢。”


    容若本是滿肚子的不悅,可看到妻子大方恬靜的笑容,他那樣脾氣性子的人,又怎麽會對妻子口出惡語,隻是婉言拒絕說不想坐轎子,兀自騎了馬便要走,少夫人趕緊坐回轎子裏讓跟上。對她來說,把丈夫順利帶回去,就是贏了。


    他們走了好遠,沈宛才獨自到門前來,昏黃的天色裏隻看得到模糊的幾點身影,她從未覺得容若離她那麽遙遠過,即便今天曾麵對麵的伸手可及,她還是感覺自己和容若之間的溝壑越來越深、越來越寬。他終究是那高貴的世界裏的人,而她沈宛,永遠也走不進那個世界。


    一陣風過,天上開始飄雪,沈宛打了個哆嗦,身後有丫頭拿來氅衣給她披著,更問道:“就臘月了,姑娘今年還釀不釀酒了?”


    沈宛沒來由地脫口而出說:“不釀了,釀了也沒人喝啊。”


    之後風越來越大,雪越來越大,似乎是怕驚擾皇帝聖駕回京,今年的暴雪一直憋到了臘月才下,終於紫禁城在一片白茫茫中進入了臘月。所有旅途疲倦的人酣睡一夜後起來,乍然瞧見銀裝素裹的世界,都精神為之一振。


    進了臘月,就要忙過年的事,每一年都重複著同樣的事,榮妃回來的路上就已經開始籌劃。幸好惠妃沒有偷懶等她回來再料理,該準備的一切早些日子都已經鋪張開,榮妃總算也不會太辛苦。


    惠妃更為了在江寧校場大阿哥把三阿哥從馬背上摔下來的事,特地到景陽宮登門致歉。畢竟十幾年的情分,即便不再像從前那樣親近,也不想為了什麽事彼此誤會甚至交惡。


    榮妃心裏也是一樣的想法,當時就對嵐琪說幸好不是三阿哥弄傷了大阿哥,對她來說,維係這一段關係不容易,況且榮妃背後沒有任何靠山。雖然兩宮的信任和經年的資曆足以讓她立足後宮,可若少了惠妃這條人脈,就少了一條知曉掌握皇宮內外事的渠道,對她而言並不是什麽好事。如今惠妃特意來道歉,她又怎會端著架子?


    彼此交代了宮裏的事,便說起明年選秀,惠妃這邊還沒得到什麽消息,唯有一件事很明確,便是赫舍裏皇後的妹妹也到了入宮的年紀。


    榮妃感慨:“當年還是個奶娃娃吧,一眨眼的工夫就要入宮了。”想到赫舍裏皇後曾經善待她們,榮妃更是道,“不論怎樣,皇後娘娘對我們那麽好,年輕的妹妹入了宮,咱們該照顧她些才是。”


    惠妃亦是曾得皇後照顧,那時候一切都那麽簡單,除了昭妃清高孤傲,其他人之間真真如姐妹般的情分。說起進來的位分,她掰著手指說:“要麽就放在貴妃位,要麽就和佟嬪一樣,可她畢竟是皇後的親妹妹,小鈕祜祿氏一進門就是妃位,皇上不會厚此薄彼吧,但是那麽年輕直接放在貴妃位上,又說不過去。”


    榮妃心裏想,難道你還惦記著那個空著的貴妃位不成?但麵上隻是說:“佟嬪那會兒咱們都沒猜準,這一次也不定怎麽樣,且看看吧。”


    幾日後,選秀的事漸漸在宮內傳開,終於在臘八那天皇帝下旨,八旗貴族選送適齡秀女,明年二月由太皇太後和太後挑選留在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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