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嬪聽了心頭一驚,忙拉著榮嬪走遠些,嗔怪她:“在寧壽宮門前你也敢說這些話,太後聽見了可不得了。”


    榮嬪也知失了分寸,但又不甚在意地淺笑:“雖說不得,可太後菩薩心腸,隻怕聽見了也不會怪罪。你看郭貴人這樣子,不過一句癔症就打發了。依我看,她就是瞧著惠嬪出麵來管,索性就推得幹淨。可太皇太後也有算計,總想著將來宮裏隻有太後,是該開始讓太後出麵管事。就怕我們太後娘娘,要做一輩子富貴閑人,真不知將來,這宮裏哪個女人能真正說了算。”


    “總不會是你我。”端嬪勸她,“你心裏要明白,咱們是爭不過的。”


    榮嬪連連點頭:“你放心,並非我變了心或要走岔道,哪怕算計什麽人,我也不會害人性命,我就不怕造孽嗎?不過是想著自己出身寒微,不願胤祉將來被人恥笑,子以母貴,我得為他在這個宮裏掙一分臉麵才好。”


    說起來了,榮嬪又道:“一清早還沒出門,內務府就來人了,說皇上讓我在東六宮空置的殿閣裏選一處遷入。這麽些年了突然提這件事,我就想總該有緣故吧。一問才曉得另還有惠嬪的事,皇上讓她在西六宮選一處居住。”


    端嬪喜道:“這可是好事。當日我先於你進了鍾粹宮,雖是有緣故的,但心裏總還不踏實,瞧著你和惠嬪都還未入主東西六宮,我倒先在鍾粹宮正經做起主子,這下好了。”


    榮嬪卻歎氣:“是喜事,可昨晚半夜皇上找惠嬪去乾清宮你可知道?大半夜的能說什麽?你瞧她今天熬得烏眼圈兒,我猜想並不是什麽好事。皇上眼睛那麽毒,一定看得比我們還透徹。所以這一次遷居,我心有戚戚焉,若是真正為了高興的事賞我該多好。”


    端嬪勸她不要多想,兩人回鍾粹宮要路過景陽宮,立在門前瞧了瞧,端嬪笑道:“就這裏吧,住得近往後走動也方便。”


    說話時,瞧見布貴人和戴佳氏從前頭回來。她們本是跟著德嬪走的,不免問為何又回來了。布貴人笑道:“都到了門前,戴妹妹硬是把我拉開,說瞧著德嬪心情不大好,我們去了她要陪坐反而尷尬。閑話幾時都能說,讓她靜一靜,這就回來了。”


    榮嬪笑道:“妹妹倒是玲瓏心,方才見你們跟上去,我不好喊出聲。德嬪昨晚也被郭絡羅氏嚇著了,讓她靜靜才好。”又笑著告訴兩人,她以後要搬來景陽宮了。一時都高興,更結伴進去逛了逛,預備等榮嬪喬遷之喜,來討一杯酒喝。


    而前頭永和宮裏,嵐琪回來後就獨自一人悶在屋子裏。昨晚抱著胤祚一夜沒睡好,早晨迷迷糊糊醒來就聽說太後宣召,緊趕慢趕地到了寧壽宮,聽了那樣一些話,才曉得昨晚是郭貴人刺傷了宮女,帶著凶器在六宮流竄,大半夜捉迷藏似的找了半天才找出來。心裏想想就害怕,這要是闖入什麽地方再傷了什麽人,如何是好?


    而方才那幾個常在答應的話,也讓她心裏不自在。她明白玄燁去了承乾宮而不來瞧她,必然是不得不這樣做,隻是她受夠了稍有點兒什麽事就被人拿來比較、取笑。一直表現得不計較,那是做給別人看的,自己心裏哪能真的就不在乎呢?心想是不是自己真的太好性兒了,才被她們輕視,當玩笑掛在嘴邊。並非她如今成了德嬪娘娘,才覺得高人一等容不得別人閑言碎語,而是想著孩子們往後漸漸大了,他們若聽見,會怎麽想?


    “下回再讓我聽見……”嵐琪自言自語,想發狠許個願,可還是心頭一軟,覺得何必呢,何必為了幾句話與人爭得麵紅耳赤。


    正矛盾時,環春悄然進來。起先是知道她在生氣要靜一靜才沒來打擾,但這會兒有太醫到了,不得不進來請脈。自那年主子懷著六阿哥卻不知道,險些闖禍後,太皇太後就命令太醫院隔天就要來給她請脈。一來六阿哥難產她需要調理身體,二來防著侍寢後有了身孕不知道,請脈的結果都要呈報慈寧宮,所以才不敢耽擱。


    嵐琪也不推托,不願為難太醫,待老規矩一套折騰好,太醫說她有些心火,讓靜養兩天。要走時,嵐琪卻留下他問:“您可知道,一個人若要得癔症,是怎麽來的嗎?”


    太醫微微皺眉,會意德嬪是在乎郭貴人的事,心裏掂量了幾下,便躬身道:“臣所長千金婦科,對於癔症並無太多研究,僅略知皮毛。臣以為,癔症常有兩種,一者先天遺傳,生來就有,二者後天肝氣鬱結、氣滯血瘀,長年累月精神萎靡,亦可致瘋癲。”


    嵐琪頷首,想了想又問:“那所謂肝氣鬱結之類,也是因病而起嗎?”


    太醫笑道:“娘娘,這是個循環。如婦科中崩漏,肝不藏血致崩漏,血虧則又損肝,損肝必致肝不藏血,是循環往複的症狀。”


    這幾句嵐琪就聽不大懂了,到底還是定下心直白地問:“其實我是想知道,像郭貴人這樣的癔症,是不是吃錯藥或者吃了不該吃的藥,也會引起來?”


    繞了一大圈子,太醫還是不得不苦笑:“臣不敢胡言,畢竟郭貴人此前不曾召太醫問診看病。但若是旁人,因為吃錯藥或吃了不該吃的藥導致瘋癲,據說也是有的。”


    嵐琪點頭,心想你早說呢。讓環春賞了銀子打發走,回頭就抱怨:“這些老太醫,說話滴水不漏的,難道我要害他不成?說了這麽一通話,我又不要學醫。”


    環春隻笑:“奴婢聽著也暈,可又覺得好笑。再想想,其實這也是說話的門道。這些老太醫那麽多年在宮裏見過那麽多人,又是伺候最難伺候的上頭幾位,肚子裏沒幾根應付人的花花腸子可怎麽成?奴婢覺得您不學醫,學學他們繞彎兒的門道也好。您瞧那些話,非得您明白問了,他才含糊其辭告訴您。萬一有什麽事兒,就是您問的,可不是他上趕著告訴您的。”


    嵐琪卻嘖嘖道:“自來了永和宮,你手底下人多了,更比從前厲害些。這些話若叫皇上聽見,也一定誇你能幹。”


    可這樣的話說著,提起了玄燁,嵐琪的心情頓時又不大好。昨晚她嚇得抱著胤祚一夜,那會兒真希望皇帝能來,也終於明白了深宮女人幽怨的悲哀。早晨起來聽說聖駕去了承乾宮,心裏更是一陣陣地酸。說到底,她也是個凡夫俗子,是個滿心盼丈夫寵愛,再庸俗不過的小女人罷了。


    見環春收拾送人的東西,嵐琪問她做什麽用,環春訝異:“溫妃娘娘得了八阿哥,您要送禮賀喜呀。還有覺禪常在,總要有情麵上的往來,您老早就囑咐奴婢準備的。”


    說起來這一通鬧騰,竟把八阿哥出生的喜慶都衝淡了。所有人都等著看翊坤宮姐妹倆會有什麽結果,反而鹹福宮裏什麽光景,卻無人在意了。饒是溫妃娘娘一清早各處送福袋,大家也隨手一放又都忘了。


    正好胤祚被抱來,嵐琪和他一起拆開紅彤彤的錦緞袋子,裏頭各色小東西和吃食。胤祚當玩具似的撒開,自己悶頭玩了會兒,就來撒嬌,扒拉著嵐琪哼哼,口齒不清地說著話。嵐琪哄他:“是想哥哥了嗎?”


    正月裏各宮你來我往地宴請,孩子們時常一起玩耍熱鬧慣了,這會兒胤祚一人,難免耐不住寂寞,又不大會說,隻管咿咿呀呀纏著嵐琪,纏久了得不到滿足,便大哭大鬧。嵐琪本來還想自己再靜會兒生生氣的,被兒子一糾纏,一上午盡圍著他轉悠。


    午膳原沒什麽胃口,結果乾清宮和禦膳房的人卻來了,說皇帝的午膳要擺在永和宮。環春領著宮女去張羅,嵐琪卻抱著兒子立在殿門口,時不時環春從她麵前走過,她就嘀咕一句:“你再去問問,是不是該去承乾宮的,搞錯了?”


    “您就口是心非,一會兒您見了萬歲爺自己問去。”環春被她說得不耐煩,更指一指乾清宮和禦膳房的人說,“人家聽見了可不好。”


    嵐琪不服氣,抱著胤祚回內殿,在炕上陪著兒子玩耍。直等聽得外頭通報皇帝駕到,她心頭先是一喜,臉上都有笑容了,可不知哪裏不對勁兒,愣是沒挪動身子,抱著兒子一頭歪下去裝睡。


    可胤祚怎麽會配合,突然見額娘躺下去睡了,反而樂嗬嗬爬上來捧著嵐琪的臉又揉又掐,更伸手去拽她的耳墜。嵐琪吃痛叫出聲,玄燁正好進來也嚇了一跳。走近看,隻見做娘的捂著一邊臉滿麵痛苦,小娃娃不知所謂地坐著哇哇大哭。玄燁苦笑:“你們一大一小,朕先哄哪個好?”


    但嘴裏說著話,手已伸過來拉開嵐琪的手。瞧見她臉頰下一道劃痕微腫,耳垂泛紅,猜想是被兒子弄傷的。先小心翼翼給她摘了耳墜,查看了沒有破皮出血,才輕輕出口氣說:“笨死了,跟兒子玩兒都會弄傷自己。”


    嵐琪則被他在耳後一口氣吹得心撲撲直跳,旋即更被攬入懷裏,玄燁竟像模像樣地指著兒子教訓:“你欺負額娘還有臉哭?”


    胤祚已經能分辨凶和溫柔,這一下更是委屈得哭得撕心裂肺,驚得乳母忍不住過來勸說,硬著頭皮把六阿哥抱走了。兒子的哭聲越來越輕,嵐琪卻引頸望著窗外,似喃喃自語:“他聽懂沒?”


    玄燁笑:“往後總會懂的,孩子們若敢不孝順你,朕不饒他們。”


    嵐琪這才急了:“皇上別瞎說,孩子們都是最好的。”扭回身與他四目相對,見了麵心裏的委屈瞬時就淡了,見玄燁如此溫柔地看著自己,大手輕輕摸著自己臉頰邊被劃傷的地方滿麵心疼,她也忍不住撒嬌,伏進他懷裏說,“皇上,臣妾昨晚嚇得睡不著,抱了胤祚一整晚,早晨起來手都麻了。”


    玄燁蹙眉,昨夜他敷衍貴妃,說嵐琪不會怕所以根本不擔心,實則很不放心。此刻再聽她這樣說,才後悔突然改變主意,其實他不顧忌又如何呢?想到此便忍不住心疼道:“朕沒在你身邊,你別生氣,往後朕不再顧忌那麽多了。”


    嵐琪晃晃腦袋:“不是要您來,就是想這會兒撒個嬌。您是該去貴妃娘娘那兒的,又或者是太皇太後,還有太後和太子那裏,隻要皇上記得隔幾天來永和宮哄哄臣妾就好。”


    玄燁欣然:“你還真不客氣。”


    說著拉她起來,說是餓了,而外頭已鋪張地擺了禦膳。平日玄燁來用膳並不這樣,可今天似乎故意大張旗鼓地來,仿佛是要做給別人看。嵐琪不敢去點穿這裏頭的門道,陪著一起用膳。兩人也不提鹹福宮或翊坤宮的事,而是說過幾日禦駕赴昌瑞山,她要明後日去乾清宮打點玄燁出行要帶的東西。


    “朕要去大半個月,真想帶你同行。”玄燁胃口不壞,提起這些事,心情甚好,“不過此行也算了了一件大事,兩位皇後的陵寢得以最終入陵,朕對她們身後也算盡心了。”


    “臣妾也想隨行伺候,但這不合乎規矩。”嵐琪笑著站起來給他盛湯,“往後皇上出巡,可一定要帶著臣妾,你答應過的,臣妾可一年一年盼著。”


    “自然要帶你去,若能奉皇祖母更好。”玄燁道,“不過皇祖母對江南水鄉不感興趣,皇祖母最大的心願,想來還是回一趟科爾沁。可她年事已高,實在是不行了,朕也有遺憾。”


    “皇上不如請科爾沁的人來瞧瞧太皇太後?雖然每月都送東西來,但總及不讓人來,那裏都是太皇太後的骨肉血親呢。”嵐琪算了算日子,“臣妾多嘴,現在您下旨,趕在大熱天前就能到了。在京城度夏,再趕在冬天前回去。”


    玄燁點頭:“依你的主意,不過此前還有一事要做。”


    嵐琪端湯過來,“什麽事?”


    玄燁清冷地說:“賜死郭絡羅氏。”


    嵐琪手裏一晃,湯碗不及穩穩地放下,就落到桌上全灑了。


    “燙著沒有?”玄燁抓了嵐琪的手就離開桌子,邊上宮女太監趕緊過來收拾。玄燁翻開嵐琪的手看,見纖纖玉指完好無損,才舒口氣,輕輕一拍她的額頭,“毛手毛腳的,往後這些事,讓環春她們做,你坐著吃飯就成了。”


    “皇上。”嵐琪卻看著他,平日若在人前打情罵俏她還會羞赧,今天卻完全顧不得這些,直直地看著玄燁,輕聲問他,“您剛才說什麽?”


    “說什麽?說要賜死郭貴人。”玄燁隨口重複,索性飯也不吃了,拉著她往裏頭走。嵐琪幾乎被拽著走進去,到裏頭安靜的地方,眼前的人才立定回身,雲淡風輕地笑著問她,“怎麽了?”


    “郭貴人她……”嵐琪想說罪不至死,想為那一條性命爭取生的可能,但一想起那拉貴人拿剪刀刺向自己,一想起搖籃裏胤禛發青的臉色,她又說不出口了。


    玄燁拉著她坐下,低下頭含笑看她緊繃的臉:“笑一笑啊,朕不喜歡看你皺眉頭。怎麽了,和你不相幹的人,罪有應得,你犯什麽愁?”


    嵐琪別過臉:“是不相幹,可臣妾笑不出來,皇上不要生氣。”


    玄燁笑:“朕怎麽會生氣?”


    “可是臣妾今早聽太後娘娘說,隻讓她禁足靜養,說是癔症,不宜定罪。”嵐琪還是說出口了,“皇上現在說要賜死她,已經下旨了嗎?”


    “沒有下旨,但朕昨晚已會意惠嬪。她若聽不明白朕的話,或者假裝聽不懂,郭貴人就不用死,朕並沒有明說。”玄燁脫了靴子盤膝坐上來,將胤祚的玩具一件件收拾到炕桌上,若無其事地擺弄著,“朕的本意是賜死,但生死大權在惠嬪手上,朕會看她如何處理。自然郭絡羅氏的生死,並不重要。”


    嵐琪背對著他沒動,若是往日,早就跟上來膩歪著了,今天卻似定在那兒,一言不發,隻聽著身後人說話。


    玄燁的聲音不疾不徐:“宮裏這樣的事,在所難免。妃嬪越來越多,皇子公主越來越多,朕或有顧不過來時。將來若再出這樣那樣的事,雖有律法衡量犯罪的輕重予以處罰,但紫禁城裏總有些不同。律法固然重,可宮廷裏,更有宮廷的活法。”


    “皇上不是來用膳的,是要來告訴臣妾這些話,對不對?”嵐琪的身子顫了顫。


    “朕來告訴你,好過將來旁人來告訴你。”玄燁伸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輕輕將她轉過來,“也許有一天,惠嬪今天做的事,你也會做。”


    這一句話說完,不等玄燁拉她,嵐琪自己就轉回來,急急地說:“臣妾不會做那樣的事,臣妾一輩子都不會做背叛您,或者讓您煩心傷心的事。”


    玄燁笑:“你在說什麽,朕是說總有一天,你也會做惠嬪今日奉命處置郭絡羅氏的事。什麽背叛朕,什麽讓朕傷心?就憑你,烏雅嵐琪?”


    看著皇帝滿麵笑意,嵐琪有點兒轉不過來,旋即被玄燁雙手捧住臉揉搓:“笨死了笨死了,朕說了半天話,你聽到哪兒去了,你到底聽了什麽?”


    嵐琪掙紮著躲開他的手,皺著眉頭說:“臣妾說正經的,這麽嚴肅要緊的事,您怎麽能笑得出來?”


    “朕隻會為了珍惜的人喜怒,你好了朕就高興,你不好朕才會生氣。郭絡羅氏那樣的人,朕不屑費精神。”玄燁說著,拉過嵐琪看看她的耳朵。已經不似剛來時那樣發紅了,輕輕一揉,將桌上摘下的耳墜又給她戴上,倏地更親了一口,問她,“好好回答朕,剛才那些話,你可聽明白了?如果將來再有第二個郭絡羅氏,朕可授命於你?”


    “臣妾願意,可若做得不好怎麽辦?”嵐琪一邊點頭,腦袋就要垂到胸下去了,囁嚅著,“跟著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嬤嬤聽了太多從前的故事,甚至還有孝康皇後的事。可聽著與親身經曆真是不一樣,臣妾昨晚害怕極了,而剛才聽您說要賜死郭貴人,也一樣被嚇到,畢竟那是一條人命。”


    “可昨晚她若弄傷了覺禪氏,害得一屍兩命,覺禪氏和八阿哥的命呢?”玄燁不屑地說,“朕不是在乎覺禪氏的性命,而是如你所說,那是一條人命。但覺禪氏和八阿哥是無辜的,而郭絡羅氏罪有應得。她若死,殺她的人不是朕,是……”


    話突然停下,玄燁歎了口氣似的。嵐琪這才抬起頭看他,皇帝臉上的笑容有些不自然。也許他並不想把太醜惡的真相都擺在嵐琪眼前,而嵐琪也在這一刻頓悟蘇麻喇嬤嬤說的,有時候看到真相,也就是絕望的時候。


    “這件事和你不相幹,朕把日後該教你的道理說清楚就夠了。眼下不要你管六宮的事,你就繼續呆呆笨笨地哄朕高興。”玄燁一把抱住了她,笑悠悠地說,“最近好像長肉了,身子軟綿綿的。”


    溫暖愜意的懷抱,阻擋了深宮的寒意,可伏在玄燁的肩頭,嵐琪還在想他剛才說的每句話。她一直都明白,太皇太後對她的期許,不僅僅是陪伴玄燁。如今宮內雖是榮嬪、惠嬪主事,可太皇太後對她們倆已失去信任。而玄燁也把話說到這一步,顯然將來接過她們手中權力的人會是自己。而不知何時的某一天,她會不得已地手染鮮血,不得已地為了玄燁為了整個皇室,去結果所謂罪有應得人的性命。


    “皇上……將來如果臣妾做得不好,您罵歸罵,但不能嫌棄厭煩,要耐心地教我。”嵐琪突然冒出這句話,玄燁笑出聲,“朕現在就來教你了,將來怎會嫌棄你不管你?”


    可嵐琪又怔怔地,仿佛不由自主地問:“可您會不會像現在對榮嬪娘娘和惠嬪娘娘這樣,將來有一天,也抱著另一個女人說同樣的話,說的人卻是臣妾?”


    屋子裏靜了,嵐琪說完才後悔,多擔心身上的懷抱會鬆開。但現實如此,她永遠聽不到看不到皇帝和別的女人共度良宵時,會做什麽,會說什麽話。她心裏也始終明白,什麽是歲月流逝,什麽是色衰恩弛。


    “朕不知道。”彼此沉默許久,玄燁終於開口,竟是真的鬆開了嵐琪的懷抱,可卻又抓起嵐琪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溫暖如春風的麵容裏,滿滿是對眼前人的溺愛,他笑著說,“未來的事朕不知道,可朕一天一天疼著你愛著你,不就一步一步走到將來去了?你看,現在不就是從前的‘未來’,我們不是走過來了?你且數數,康熙十四年正月十五到今天,多少年了?”


    六年多了,這六年裏,他完完全全把自己放在心窩裏疼。也隻有嵐琪知道,雖然她心裏有著不敢也不能逾越的分寸,但玄燁在她身邊,兩人獨處時,他是丈夫是男人,從來都不是帝王。


    “再六年,皇上再對臣妾說這句話好不好?不能忘了。”嵐琪一開口,竟是熱淚盈眶,撲在他肩頭,“說好了呀。”


    玄燁也鬆了口氣似的說:“你真難哄啊,又笨,要讓你弄明白把你哄高興,真是太難了。剛才進門你們一大一小,朕真該抱了胤祚就走,兒子一定比你好對付多了。”


    嵐琪卻是滿麵春光,歡喜地騰起身子拉著玄燁要走。問她去哪裏,人家說要去乾清宮打點皇帝出行的東西,曖昧又賊兮兮地笑著,似乎意在爭取後幾日的清閑。玄燁哭笑不得,心情大好。


    皇帝一頓飯雖吃得不好,可李公公和環春見兩人滿麵喜色地出來,都忙不迭把心放回肚子裏。剛才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嚇得個個兒噤若寒蟬,眼下見他們好了,永和宮裏尷尬的氣氛立刻緩和過來。隻是兩人又不留下,急著就要去乾清宮。


    而皇帝將午膳大張旗鼓傳進永和宮,本來就不為了吃,是為了給人看。昨夜他突然選擇去承乾宮,就想好了今天要做些什麽給嵐琪撐臉麵。眼下皇帝入永和宮用膳,之後又與德嬪攜手回乾清宮的事,果然一陣陣風地往六宮裏傳。


    傳到翊坤宮時,惠嬪和宜嬪正不言不語地坐著。聽桃紅說完皇帝在幹什麽,宜嬪冷然對惠嬪道:“皇上真無情,恪靖還是我妹妹生的。”


    “不是皇上無情,是你妹子做得太過了。”惠嬪說著,擺手示意桃紅下去,沉色與她說,“我豈敢矯詔,皇上的確暗示我賜死郭貴人,她已經瘋了,活著也是受罪。對你而言,也永遠不曉得哪一天,她突然又撲出來傷人,你不怕?而你養她在翊坤宮,皇上還會來嗎?說句不客氣的話,妹妹,烏雅氏在萬歲爺跟前能不能被誰替代我不敢說,可你我,誰都能替代。”


    宜嬪眼裏似要飛出刀子,咬牙切齒道:“惠嬪姐姐好狠,好狠。”


    惠嬪扶一扶自己的發髻說:“不然呢?”


    宜嬪眼裏有淚,仿佛才覺醒了骨肉親情:“她是我妹妹,是我一母同胞的妹妹。”


    “同胞妹妹?”惠嬪閑閑地端茶來喝,茶已涼,她還是灌下


    一口,說的話也越發冷,“你讓我安排太醫院給你送藥時,她是不是你妹妹?”


    宜嬪有苦說不出,可她當初隻是想讓妹妹安靜,隻是不願聽她大呼小叫,誰料到會變成瘋子。還以為暴躁時的模樣是本性,她怎麽知道妹妹已經瘋癲。現在惠嬪咬住自己當初要她安排太醫院拿藥的事,竟半句話也沒得反駁。那些藥吃多了人可能會瘋癲,太醫是說了的,但太醫的“可能”二字,蒙了她的心。


    終究是她害了妹妹,是她把妹妹一步步推上黃泉路的。她的確恨妹妹害得自己在宮裏抬不起頭,可她沒想要她死,終歸還有一絲骨肉親情在。


    宜嬪繃不住了,抓住惠嬪的手懇求:“能不能留她的性命?我保證她不會再出去傷人,我一定把她看好了。就跟真的死了一樣,不會讓紫禁城裏的人再想起她。惠嬪姐姐,留她的性命,好不好?”


    “這樣留著的性命,真的有意思嗎?她會是你一輩子的包袱,難道往後你在紫禁城裏的日子,就是看管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人?五阿哥怎麽辦,恪靖怎麽辦,翊坤宮往後要變成冷宮嗎?”惠嬪卻步步緊逼,更甩開了她的手,“你也不必恨我,這是皇上的意思。我不是來同你商量的,隻是來知會你一聲,不用你下手,自然會有人做得幹淨。”


    “殺人,是殺人啊,難道你不怕?”宜嬪拉住惠嬪的衣襟,苦求道,“放過她好不好?我求求你,皇上沒有明旨,你不殺她皇上也不會怪你啊。”


    “你別恨我,將來咱們姐妹還要互相扶持。說句難聽的,太後雖還年輕,可誰曉得她能不能像慈寧宮一樣長壽。你不為自己想想,也為五阿哥想想啊。把個瘋子養在宮裏,你還有什麽將來?五阿哥將來指望誰?”惠嬪抽開自己的衣裳,整理端正了便要走,走開幾步又回身說,“改日我就要搬去長春宮,就在你邊兒上,往後有的是時間說話。”


    說話的人揚長而去,宜嬪呆坐著不動。桃紅一直在外頭候著,裏麵吵起來後說的話她也聽見了,聽得渾身發冷,沒想到配殿裏那個昏昏沉沉的人,竟然已經被判了死刑。惠嬪一句句話刀子似的。送客回來後,就看到自家主子呆若木雞,想她平時咬牙切齒地恨自己的親妹妹,但總不至於生死相隔。桃紅怯怯上來攙扶她,關切道:“主子不要發呆,再想想法子吧。”


    宜嬪淚如泉湧,撥浪鼓似的搖著頭,捂住臉漸漸號啕大哭,依稀聽見她在哭訴:“往後額娘來,我怎麽跟她交代……”


    且說惠嬪離了翊坤宮,信步就往長春宮門前來。她一直就很喜歡這處,既然皇帝讓她自己選,當然要選喜歡的宮殿來住。昨晚還滿心戚戚,此刻卻已淡定,想到皇帝和她定下默契,胤禔的將來就不必擔心。她好好“聽話”就是,橫豎宮裏的日子就這樣了,她難道還指望皇帝像對烏雅氏那樣來愛自己?


    可想到烏雅氏,惠嬪心裏還是顫了顫。皇帝昨晚的話雖狠,但看得出來他手裏也沒什麽確鑿的證據,能把之前的事真正歸罪在自己頭上。話說回來,烏雅氏全須全尾,兩個兒子健健康康,皇帝也沒道理向誰發難,但心中不免唏噓:“這烏雅氏是碰不得了?”又冷冷地自言自語,“隻要你別擋著胤禔的路,我也不會來毀你的溫柔窩,是你把原屬於我的一切先搶走的,從前……”


    一個“從前”,直說的惠嬪心胸劇痛。她竟想不起來,從前皇帝還喜歡著惠貴人的時候,臉上是什麽樣的神情,這才多少年,她竟忘了。


    “主子,咱們還去不去鹹福宮?”身邊宮女來提醒,惠嬪才緩過神,讓她們把賀禮拿過來再瞧瞧,見無甚不妥,又轉道往鹹福宮來。覺禪氏的孩子雖然沒得到,可她不能因為嫉恨而不來賀喜溫妃。她在宮裏一向最穩重端莊,現在和將來,也絕不能偏頗半分。


    鹹福宮裏人來人往很熱鬧。所有人都一樣,哪怕不關心不在乎,禮節也不能少,有親自來的也有推病派宮女來的。惠嬪來時冬雲正送別處的宮女出來,瞧見了很客氣地迎進門,笑著說:“娘娘正念叨,能不能您或榮嬪娘娘哪位來瞧一眼。養孩子的事她完全不懂,從前跟著皇後娘娘在坤寧宮時,太子已經長大了。”


    惠嬪說笑幾句便進了內殿,見溫妃正盯著看乳母喂奶,乳母已經滿麵通紅了。惠嬪上前將她拉開說:“娘娘您這樣看,可別嚇得乳母回奶了。都是精挑細選的人,您放心把孩子交付給她們,自己閑來逗逗玩兒就成了。”


    這話竟是說到溫妃心裏,她拍拍手道:“我就是想,若放在阿哥所,不也是這樣養。可是放在宮裏了,好像我非得盡心似的。還是惠嬪你聰明,我聽你的。”


    冬雲正奉茶,另有宮女來稟告,說覺禪常在請溫妃娘娘宣太醫,說她的宮女香荷發燒了,恐怕是昨天被打傷的緣故。


    惠嬪嘖嘖:“是個忠心的奴才,不過看娘娘麵色疲憊,臣妾替您去看看可好?”


    溫妃卻起身往外走了,還喊著惠嬪:“你的臉色才難看呢,我們一起去,說起來她醒了後我還沒和她說過話。”


    惠嬪無奈相隨,兩人一前一後來了覺禪氏的殿閣。柔弱的女人產後還未恢複元氣,一臉灰沉雙唇慘白,精神倒還好。見二人進屋,便坐在床上欠身道:“都說產房穢濁,不敢留娘娘們久坐。臣妾覺得好多了,隻是香荷可憐,還請娘娘看在她也算保護了八阿哥的分兒上,為她請太醫瞧瞧。”


    惠嬪冷眼看著她,到底是曾經的千金小姐,這宮裏女人能做好的她都能做好,甚至還比許多人都聰明。若能開竅做她的左右手,自己便是如虎添翼,可她偏偏寧願被拘在這裏屈才。


    “太醫已經去請了,那丫頭冬雲會派人照顧,你自己好好養身體。明日八阿哥洗三,我抱他來給你瞧瞧。”溫妃說著又左右端詳她,關心道,“你的氣色實在是差,會好起來嗎?”


    覺禪氏虛弱地笑道:“會好起來的,娘娘不必擔心臣妾。”


    正說話時,外頭小太監來稟告佟貴妃派人送賞賜來。冬雲勸溫妃該去應個景,畢竟尊卑有別,溫妃不情不願地走了。卻讓惠嬪有機會單獨和覺禪氏說說話,而溫妃一走覺禪氏就軟下去,懶懶地半躺著,看也不看惠嬪一眼。


    “難道你還記著當日我說的那些話,心裏記恨著?不過是氣極了隨口說的,你的心胸未免太小了。”惠嬪在床邊一坐,硬是湊到她眼前,皮笑肉不笑地說,“你真是有福氣,兒子都生了。昨晚我沒瞧見,光聽說就心驚肉跳,這要是有個閃失,郭絡羅氏千刀萬剮也賠不回皇子啊。”


    覺禪氏朝她清冷地一笑:“娘娘坐坐就走吧,產房裏太穢濁,小心玷汙了您的福氣。至於昨晚的事,臣妾已經不記得了。”


    惠嬪也聞到她身上還殘存的血腥氣息,皺眉朝後退了退,搖頭說:“你不記得了,但郭絡羅氏可要因此喪命。還是你厲害,不是說誰笑到最後誰才是贏家嗎?”


    覺禪氏不為所動,冷冷道:“臣妾從未笑過,又怎會笑到最後。娘娘還有別的事嗎?”


    “郭貴人……”


    “她活該。”覺禪氏雙眼黯然,是身體未複原的關係,又或是對眼前這個人毫無興趣。不過卻大方地與她四目相對,“娘娘保重,可別有一天,也有人像臣妾這樣說您,活該。”


    “你!”惠嬪霍然起身要發作,卻聽見溫妃嚷嚷著進來了。她立刻收斂情緒不作聲,之後溫妃嘰嘰喳喳地說些話,覺禪氏倒還客氣地應付。再後來溫妃要走她也不能再留下,離開時回眸看了眼覺禪氏,見她看淡一切的安逸神態,心中憤恨,卻又無計可施。


    之後幾天,因太後下旨讓郭貴人在翊坤宮靜養,宜嬪更將翊坤宮大門緊閉,誰也不得隨意出入,因此裏頭到底什麽光景,誰也看不見。而皇帝定在二月二十一日離宮,隻看到那之前的日子德嬪在乾清宮進進出出,聽說此行一切隨行所需之物,都是她親自打點。眾人嫉妒之餘,也感慨她的能幹,畢竟不是小事,並非誰都能勝任。


    轉眼就是皇帝出行之日。佟貴妃為首率眾妃嬪及皇子公主相送,天蒙蒙亮就聚集在一起,等皇帝浩浩蕩蕩帶著太子出宮,才剛剛見幾縷陽光從雲端落下。大家都是一臉沒睡醒的疲憊模樣,佟貴妃和溫妃一走後,眾人該散的就散了。


    嵐琪卻要先去慈寧宮複命,和玉葵、香月說說笑笑往慈寧宮走,正說昨晚胤祚夢裏喊“嬤嬤”的事,身後突然有人喊“德嬪”。她才轉身,就見宜嬪衝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臉色蒼白地說:“你跟我走,跟我走……”


    玉葵和香月來拉扯:“宜嬪娘娘您鬆手,這是要帶我們主子去哪兒?”


    一大清早的,這樣爭吵動靜特別大,嵐琪怕驚動了前頭慈寧宮的人,忙喝令她們不要吵,自己反手抓了宜嬪的胳膊問:“要我去哪裏?”


    “去翊坤宮,就聽我說幾句話好不好?”宜嬪臉色很難看,像是幾天幾夜沒睡,不由分說拉著嵐琪就往翊坤宮的方向去。嵐琪推了把香月指一指慈寧宮的方向,隻讓玉葵跟自己走。


    半推半就到了翊坤宮,進門就聽宜嬪喝令把門關上。她拉著嵐琪才往裏走了幾步,竟在院子裏就跪下了,嚇得嵐琪蹲下來拉她,宜嬪卻哭著說:“救救我妹妹,不要讓她死,好不好?我知道你能救她,皇上不在宮裏,你去求太皇太後下旨攔住惠嬪,她要殺我妹妹……”


    “宜嬪,你起來說話。”嵐琪被她哭得慌了神,可她還不及拉宜嬪起身,猛地便聽見宮女的尖叫,抬頭就看到幾個宮女連滾帶爬從配殿逃出來,又哭又叫:“貴人沒氣了,沒氣了……”


    邊上宮女太監都湧向配殿,桃紅也飛奔了過去,不多久就嚇得臉色慘白從裏頭跑出來,跪在宜嬪麵前哭道:“娘娘,郭貴人真的沒了,郭貴人沒了。”


    “你?


    ??說!”宜嬪撲上去掐住她的肩膀,猛烈地晃動著,哭得撕心裂肺,“她昨晚還好好的,我還喂她吃飯了,你胡說,你胡說。”


    桃紅被揉搓得不成樣子,主仆倆都哭得傷心,宜嬪更是顧不得嵐琪在這裏,哭著爬起來跌跌撞撞就往妹妹的屋子去。門前宮女太監都伏地哭泣,此起彼伏的哭喊聲直吵得人心煩意亂。


    “主子,咱們怎麽辦?”玉葵湊到嵐琪身邊,輕聲說,“不如走吧,反正也要去慈寧宮說一聲的。”


    “妹妹……”


    不等嵐琪開口,宜嬪淒厲的哭聲就從裏頭傳來。嵐琪著了魔似的往前走,快到門前時玉葵忍不住勸她:“死人沒什麽可看的,主子小心晦氣。”


    “我就看一眼,也好去太皇太後麵前回話。”嵐琪卻堅持要進去,隻是進了門並沒往裏走,而是遠遠看著那邊床榻上,宜嬪懷抱著已經沒了氣息的妹妹號啕大哭,隱隱約約聽她說什麽“姐姐對不起你,沒了你我怎麽過……”


    嵐琪心中發沉,可她卻一點兒也不難過,是因為一早就知道玄燁要賜死她,才不覺得突然?還是覺得這樣瘋瘋癲癲地活著,比死了更痛苦?說不上來的情緒,唯一讓她覺得傷感的,或許是對於自己此刻看著生命逝去卻無動於衷的冷硬心腸。


    “桃紅,我去慈寧宮回話。宮裏紅白事都有規矩,會有人來安排,你且照顧好宜嬪娘娘,榮嬪娘娘她們也會來的。”嵐琪平靜地吩咐了一句,帶著玉葵要走時,突然聽見宮女驚呼。她轉身便見宜嬪癱倒在床上,似乎是哭暈過去了。


    “快把你們娘娘抱出來。”這下嵐琪卻走不了了,看著宮女太監七手八腳從死人身邊把宜嬪抬出來,之後或請太醫或通知六宮,忙忙碌碌一時走了許多人。嵐琪不好再撂下昏厥的宜嬪不管,好在抬回屋子被桃紅死命掐人中,宜嬪一口氣緩過來醒了。


    醒來的人渾身脫力,大概是哭得太傷心激動,眼珠子突兀地充滿血絲看著很嚇人。她嗚嗚咽咽一直還在啜泣,怎麽也平靜不下來,而嵐琪聽得最多的,還是“妹妹”。


    宮女弄來冰涼的水浸了帕子蓋在宜嬪額頭上,激冷之下她渾身一抽搐,卻似回過了神,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人。定睛一見到嵐琪,騰起身子就抓她的手,又是大哭哀求:“德嬪求你救救我妹妹,惠嬪要殺她。”


    “郭貴人已經死了,你清醒一些。”嵐琪異常冷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掙脫開了自己的手。


    宜嬪呆了一陣,身子倏然軟下去,之後也不哭不鬧了,隻是怔怔地出神。而此刻外頭管事的人紛紛到了,榮嬪、惠嬪也陸續到達。嵐琪迎出來,很直白地說:“惠嬪姐姐這會兒還是別進去了,宜嬪她看見誰都說,是您殺了郭貴人。”


    惠嬪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問:“我?”


    榮嬪便勸她:“這件事一直你在管,她亂想也是有的。人自然不是你殺的,等太醫驗過屍明白地告訴她就好。”


    兩人便在外頭等,嵐琪說要去慈寧宮時,惠嬪卻說:“妹妹再等一等,等太醫來回話,大家彼此都是個見證。不然宜嬪到處去胡說,誰來還我清白?”


    榮嬪朝她使眼色,嵐琪不好再勉強要走,可就是不明白惠嬪到底憑什麽說這番話,怎麽撒謊時臉上毫無異色。她是認定皇上不會對第三人說,還是心裏知道,卻明著暗著地在自己麵前裝沒事人?


    三人幹坐著,裏頭宜嬪時不時還會哭鬧,不多久內務府的人就領著驗屍的太醫來了。惠嬪說進去當著宜嬪的麵稟告,眾人又湧入內殿,桃紅匆忙放下了床上的帳子遮掩宜嬪的狼狽。


    “宜妹妹,太醫在這裏,驗屍結果我們誰都還沒聽,你口口聲聲說什麽我殺人。你且聽聽太醫怎麽說?”惠嬪滿麵正色,倒也不著急,淡定地坐到一旁,指著地上的太醫問,“郭貴人怎麽死的?”


    太醫俯首道:“郭貴人是心力衰竭而亡。臣查驗過了,沒有任何中毒的跡象,也沒有受其他外傷,亦非窒息而亡。推斷下來,該是自然的心力衰竭。郭貴人近來情緒大起大落,恐怕是早已傷了心肺。”


    這番話之後,帳子裏的人沒有動靜,惠嬪示意桃紅看看,桃紅看了說:“在發呆,沒事。”


    榮嬪便歎:“郭貴人的命不好,你們且下去吧,一切照規矩來就是了。但她畢竟為皇上生了恪靖公主,我會回太後,看看能不能予以哀榮。”更指了指嵐琪,“慈寧宮勞煩妹妹去回話,說得婉轉些,別嚇著太皇太後了。”


    嵐琪巴不得離開,起身便走,耳聽得身後榮嬪在勸:“宜嬪妹妹不要胡思亂想,這次的事雖是你惠姐姐做主,可她怎麽敢害人性命,是妹妹你胡思……”


    嵐琪走出去,聲音漸漸聽不見了,玉葵扶著她唏噓:“這一通鬧的,奴婢頭都暈了。”


    “一會兒回去就歇著,嚇著你了吧。”嵐琪卻很淡然,兩人離開後,徑直趕去慈寧宮,卻見香月在門前徘徊,見到她們欣喜地迎上來,“主子您沒事吧?”


    “你回過話了?”嵐琪問。


    香月連連點頭:“回過蘇麻喇嬤嬤了,嬤嬤說知道了,讓奴婢在這裏等您回來。太皇太後在大佛堂誦經,嬤嬤讓您直接過去。”


    輾轉至大佛堂,蘇麻喇嬤嬤正坐在外頭等,見她來了拉著一起坐下,輕聲問:“娘娘嚇著沒有?怎麽那麽巧,您去了郭貴人就沒了。”


    “是我才過去話還沒說幾句,宮裏的人就發現她沒了。”嵐琪回憶著剛才的一幕幕,對蘇麻喇嬤嬤道,“隻因皇上一早告訴過我會有這天,所以不害怕。就是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到底還是有些不舒服。眼下榮姐姐和惠嬪在料理,讓我來告訴太皇太後一聲。”


    蘇麻喇嬤嬤且笑:“您如此鎮定,主子她一定很高興。不過是沒了一個不該活著的人,不用大驚小怪。”


    “嬤嬤,可什麽人是不該活著?”嵐琪這才有些困惑,好在在蘇麻喇嬤嬤身邊可以完全放鬆,可以說些心裏想說的話。趁著太皇太後還沒出來,她趕緊道,“郭貴人好歹為皇上生了個公主,您說皇上往後看到公主,還會想起來曾經這個女人嗎?嬤嬤,有些事我覺得自己是明白的,可回過頭想想又好像不明白。沒什麽還好,像這樣有了什麽事,自相矛盾的時候,就會不舒服。”


    “奴婢不知該如何開解您,也許經年累月的人生積澱後,您會頓悟這些曾經困擾您的事,又或許您到老了還是一團模糊。”蘇麻喇嬤嬤慈祥溫和地說,“可誰還沒一些弄不明白的事?奴婢看來,糊塗也好聰明也罷,要緊的是明白自己該怎麽活下去,至於旁人的生生死死,您管得過來嗎?所以若是為了這樣的事弄不明白,那糊塗就糊塗好了,弄不弄得清楚,對您的人生真的有影響嗎?”


    嵐琪歪著腦袋聽,似乎領會了蘇麻喇嬤嬤的意思。但心裏依舊哪兒一處是朦朧的,好像也不是為了這幾句話,倒是說起來:“宜嬪那樣哭,真是怪可憐的,我也有妹妹。”


    此刻翊坤宮裏,該散的人都散了。榮嬪已動身去寧壽宮,本要與惠嬪一同走,惠嬪卻說郭貴人還未入殮,她總要留下看著才好。這件事一直是她在管,要善始善終。榮嬪不勉強,但不知她會不會想到,自己才離開翊坤宮不久,剛才還勢同水火的兩個人,已經能坐著好好說話了。


    此刻寢殿內,宜嬪已恢複平靜,大口大口地喝完參湯補充元氣,捂著胸口說:“虧她從前動不動就大吼大叫,我這哭了一早上,胸骨都要裂開了,疼得很厲害。”


    惠嬪坐在一旁道:“可我瞧德嬪的樣子怪冷靜的,也不曉得你這樣哭,她回過頭會對上頭怎麽說。”


    宜嬪慢慢呼吸,皺著眉頭說:“的確很冷靜,冷靜得我差點兒就演不下去了。這個女人可真奇怪,不是說她最慈悲善良嗎?怎麽瞧見我這樣悲傷,一點兒也不動容。惠姐姐,你這個法子真的好用嗎?”


    “管他好用不好用,你哭也哭了,人也死了,她是唯一看到你這麽悲傷的人,也聽見你說恨我殺了你妹妹。近些日子咱們少往來些,盼著她把心裏的芥蒂放下才好。”惠嬪揉一揉額角歎氣,“就像當初我和榮嬪扳不倒佟妃,也許烏雅氏同樣不能動搖。既然如此,咱們就不該與她交惡,且看且行才是。”


    宜嬪冷笑:“但願她心裏能可憐我些,在上頭說幾句好話。盼著至少一兩年後,他們能把我妹妹忘了。”


    此時桃紅進來,她同樣被折騰得麵色憔悴,但還強打精神支應著翊坤宮裏的事。至於兩位此刻又能好好說話,她也不奇怪,一切都是之前計劃好了的。在惠嬪的授意下,她家主子猶豫了三四天,在瘋瘋癲癲的郭貴人差點兒咬傷她之後,她終於想通了。郭貴人逃不過一死,不要白白浪費,合著惠嬪演這場戲,讓她在德嬪娘娘麵前,做一回有情有義的好姐姐。


    “郭貴人入殮了,她的太監宮女們要不要持服,要不要……”


    “持什麽服,隻是個貴人而已。”惠嬪疲倦得立起來,似要走了,“一切從簡吧。榮嬪剛才也不過是客氣幾句,她怎麽會去碰釘子,為了這樣一個人求恩典?既然收拾好了,我也不好久留。反正一律都有規矩,你們配合著就成,不需要操心。”


    惠嬪又囑咐宜嬪養養精神,便領著下人走了。桃紅送客回來,才進門就聽主子說:“把她手下的人都叫來,我有話說。”


    桃紅應下,不消時刻便在內殿裏聚集了宮女太監。宜嬪也不顧形容狼狽,大方地麵對她們,和和氣氣地說:“她在世時對你們都不大好,動輒打罵,屋子裏時常雞飛狗跳,我想管,又礙著麵子不好插手。如今她沒了,你們可能要散去宮裏各處幹活。我想著,還是去求了恩典,把你們留下來繼續照顧翊坤宮,在這裏做些閑散的事,總好過去了別處讓人欺負。”


    眾人都磕頭謝恩,說宜嬪慈悲。想來這些宮女太監都被郭貴人折磨怕了,之前一段日子又伺候著一個瘋瘋癲癲的人,八阿哥臨盆那天郭貴人跑出去他們沒被牽連獲罪,也是宜嬪說開口為他們求的情,現在個個兒都把宜嬪當活菩薩一樣。


    宜嬪又道:“可既然留在這裏,你們就要好好忠於我。從前我妹妹什麽光景,你們該忘的都忘了,隻當從來沒這麽一個人。不要覺得我無情,她身前我對她極好,死後悲悲戚戚隻會耗盡自己的福氣。你們也知道,我好了你


    們才會好,等我將養些時日,翊坤宮還會是從前的風光,皇上還會常常來。你們要殷勤照顧好這裏照顧好我,宮裏的人欺負不到你們頭上來。”


    大家都異口同聲地效忠,宜嬪讓桃紅賞賜銀子給他們,又讓他們繼續去善後妹妹的事。而太後也從寧壽宮發來旨意,說皇帝如今奉移兩位皇後入陵,郭貴人的喪事一切從簡不得有所衝撞。隻是念她生養恪靖公主,且宜嬪身為親姐猶在,給母家的撫恤以嬪位的規格,也算是一份哀榮。


    太後這樣的決定傳到慈寧宮時,太皇太後已經從大佛堂出來。聽說給郭貴人家裏嬪位規格的撫恤,隻是一笑:“我這兒媳婦,太心軟了,這樣的人一身罪孽,給她哀榮做什麽?”


    嵐琪跟在身邊不敢說話,扶著坐下後侍奉了茶水,便屈膝要給太皇太後捏捏腿腳,卻被拉起來共同坐在邊上說:“待我百年之後,宮裏就隻有太後做主。可她年輕時不經事,如今又夾在我和皇帝中間,她什麽都不會不懂,我一點兒也不怪她,是她的福氣也是她的無奈。但我如今盼著你將來有所成,可以把這宮裏的事料理得滴水不漏。我知道你有學本事的聰明,可你也生得一副菩薩心腸。嵐琪我問你,你若是太後,怎麽下旨?”


    嵐琪一愣,腦筋轉過來了便應答:“臣妾也會給郭貴人哀榮,不為別的想,就為了恪靖公主。她長大後若被人輕賤可怎麽好,她可是皇上的女兒。”


    太皇太後苦笑,喊蘇麻喇嬤嬤:“怎麽得了,也是個軟心腸的。”


    蘇麻喇嬤嬤卻笑:“您這會兒問,要德嬪娘娘怎麽應,難不成說太後的不是,推了太後的主意?您都說不好幹涉了,德嬪娘娘豈敢僭越。倒是方才幾句話您沒聽見呢,咱們德嬪娘娘可不是一味耳根子軟的主。”


    說罷,蘇麻喇嬤嬤便將嵐琪的疑惑又講給太皇太後聽,老人家皺眉想了想,問嵐琪:“你心裏覺得不自在?”


    嵐琪略有些尷尬地點頭:“覺得怪,瞧著不真實。若皇上不曾告訴臣妾他暗示惠嬪要了結郭貴人的事,臣妾大概還不會這麽想。現在就是覺得怪,您說怎麽就那麽巧呢?”


    “真真假假,你自己去判斷,你能懷疑我就很欣慰。記著今天這件事,往後你管別人,或管宮裏的事時,不要一看見眼淚就心軟。靜下心來好好想想,那些人流的眼淚到底值不值錢。”太皇太後心裏也有疑惑,可沒有證據就不能明說宜嬪是做戲。但嵐琪能想到這些,她很滿意,一時不好的心情也散了,笑著說,“玄燁出門前同我講,你讓他請科爾沁的人進京來瞧瞧我。傻孩子,如今科爾沁我這一輩沒幾個人啦,來的都是毛頭小子們,我也不認得,來了做什麽呀?”


    嵐琪笑道:“總是骨肉血親呀,您見了一定喜歡。”又悄聲說,“請親王們入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臣妾不懂事隨便說說,皇上卻答應了。理藩院的王爺大人們可要忙好一陣,可見皇上也有他的用意。您就承了這份情,算在您身上,也算幫皇上一個忙。”


    太皇太後卻輕輕擰了她的耳朵:“你這幾句話說得險。記著,後宮不得幹政,除非有一日你……”老人家的話沒說完,那些話不吉利也沒意思,心裏啐了幾下,隻管笑悠悠教訓嵐琪,“再不許自作主張說這樣的話,叫人挑毛病。我再聽見了就讓你去廊下罰跪,管你有臉沒臉的。”


    嵐琪嬉笑著乖乖地答應,之後陪著說話閑聊。隻等午後太皇太後歇了,她才抽身退出來。卻似鬆了口氣般,一瞧見蘇麻喇嬤嬤也出來,就親昵地湊上去,撒嬌說:“還是嬤嬤疼我,不然我一定挨罵了,嬤嬤您可有什麽想要的想買的?萬歲爺之前賞我的銀子還有好些沒花呢,我讓人出宮給您買。”


    蘇麻喇嬤嬤溫柔地笑著:“奴婢不誆您吧,您若敢對太皇太後說宜嬪可憐,什麽您也有妹妹所以同情她的話,今天可又要挨訓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在紫禁城裏,‘可憐’兩個字,最不值錢了。還有啊,從前承乾宮、鹹福宮和您對著來,如今瞧著她們卻並不壞,您可以稍稍鬆了那根弦,再看另兩位的言行。可見真正壞的人,是不顯山不露水的。”


    “記著了記著了,您好歹說一件東西,我讓他們買去。”嵐琪隻管膩著蘇麻喇嬤嬤撒嬌,全無主仆模樣。兩人說笑一會兒,蘇麻喇嬤嬤也要去歇著,嵐琪這才帶著玉葵、香月退出來。


    倆丫頭跟著慈寧宮的宮女太監吃飯喝茶可逍遙了,香月出門時還摸著肚皮說:“怪不得紫玉老愛跟著主子來慈寧宮,奴婢總想這裏規矩大,不願來受拘束,原來這麽好的。跟自己在時不一樣,做客人就是好。”


    她們這幾個都是從慈寧宮出來的宮女,原先跟著蘇麻喇嬤嬤學規矩本事時沒少吃苦頭。如今跟了嵐琪,每每再來都不幹活,隻管在外頭候著,其他宮女太監好吃好喝招待她們,也怪不得香月這樣講。


    一路心情甚好地回去,路過西六宮時,遠遠就瞧見前頭有人搬東西,玉葵說:“惠嬪娘娘明日遷入長春宮,大後天榮嬪娘娘也搬來景陽宮。”


    這些嵐琪也知道,倒是玩笑一句:“香月又惦記著娘娘們擺酒賞你好吃的了吧?可如今皇上去辦正經事,兩位皇後入陵,宮裏怎麽好擺宴?你且等等,我讓榮娘娘給你另攢了食盒,藏著慢慢吃。”


    主仆三人一路說笑回了永和宮,嵐琪等到了家靜下來,和環春說起一上午的經曆時才唏噓不已。有個人死在麵前,她還有心思說說笑笑,拉著環春問:“我是不是太鐵石心腸了?”


    “奴婢不知道,可早上奴婢聽說郭貴人沒了時,直叫好呢。”環春撇撇嘴道,“不然瘋瘋癲癲的,誰曉得幾時又竄出來害人,不能因為她瘋瘋癲癲,就沒罪了吧。叫奴婢看,宜嬪娘娘也……”


    “別說,這不是你能說的話。”嵐琪一提起宜嬪來,更是心悸。宜嬪也好惠嬪也罷,往後可要留心相處了。她們隻要在宮裏一天,大家就抬頭不見低頭見,玄燁留著她們,也自有他的道理。就如從前佟貴妃那樣囂張跋扈,他也眉頭都不動一下,後宮裏就要有形形色色的人,才能平衡得起來。


    “惠嬪和榮姐姐後幾天都搬遷,你記得提醒我去送禮。翊坤宮那兒不必去致哀,太皇太後說都免了。”嵐琪說著又矛盾起來,“環春你若在就好了,你真是沒看到宜嬪哭的樣子,若是假的,她怎麽狠得下心?這話不能對太皇太後說,可我心裏,寧願宜嬪是真的傷心。她做戲給我看,我也不會和她好,何必呢?”


    這一天,直到黃昏日落,翊坤宮裏的事才收拾妥當。郭貴人已經被送走了,她住過的地方也沒有設靈堂吊唁,隻是把用過的東西全部收走,等著之後焚燒。而且裏裏外外都打掃幹淨,除了不可移動的梁柱門窗,其餘家具擺設全部換新的,就連窗上的紙都撕了粘上新的。等內務府敬事房的人都散了,宜嬪才腳步虛軟地從正殿裏出來。


    立在昔日妹妹住的配殿門前,看著煥然一新再也沒有半點痕跡的一切,想著過去的點點滴滴,想著自己還住在這裏時妹妹進宮來玩耍的情景,終究還是動了情,止不住熱淚盈眶。


    “額娘……”恪靖嗲嗲地喊了一聲。宜嬪回頭看,遠遠看到小丫頭趴在門檻上。後頭乳母驚慌地要抱她走,宜嬪卻說:“帶她過來。”


    乳母趕緊抱小公主跨過門檻,小丫頭晃晃悠悠地跑來,撲在宜嬪膝下,仰頭喊著:“額娘去玩兒,額娘和恪靖玩兒。”


    蹲下來抱過孩子,恪靖和她親娘小時候很像,宜嬪姐妹倆年歲相差雖不大,可她也是看著妹妹長大的。如今妹妹不在了,她的孩子卻還在眼前,也許十幾年後恪靖會長得和她母親更像。想到這裏,宜嬪心裏突然發顫。她口口聲聲讓宮裏人都忘記郭貴人,可隻要恪靖在,她身上永遠有她親娘的影子。


    她不由自主地把孩子推開,小公主愣了愣,癟著嘴很委屈,又湊上來撒嬌,額娘額娘地喊不停。雖然郭貴人時不時就會對女兒表白她才是生母,但因為身邊的人循循善誘,更多的還是聽乳母們的教導,小公主隻認宜嬪是親娘,並不懂什麽生母養母。


    “額娘,去玩兒。”小丫頭拉著宜嬪的手,宜嬪卻跌坐在了地上。恪靖見母親如此,心裏很害怕,癟著嘴就哭了。宜嬪也哽咽,含糊不清地說:“你哭吧,大聲哭一哭,你額娘沒了,你總該哭一哭啊。”


    哭著哭著,還是把孩子抱入懷。這些天所有的事都像夢一樣,她最終還是向惠嬪妥協了,堅持了幾天要把妹妹的性命留下,可她實在太瘋瘋癲癲,甚至差點兒還咬傷了自己,惠嬪再三勸她,說留著是包袱是禍害。她一想到因為妹妹的存在,往後翊坤宮要變成冷宮,就害怕了,彷徨了。她說過的,她不要做昭妃那樣的怨婦,她要風風光光地在宮裏活下去。妹妹難逃一死,她周旋不過惠嬪,周旋不過皇帝。


    “恪靖,你阿瑪好狠呀,他好狠呀。”宜嬪抱著孩子號啕大哭,嚇得恪靖渾身發抖。桃紅和乳母趕緊來勸,卻是這一次,宜嬪真的哭昏厥過去了。


    上午為了留住烏雅氏才裝著暈過去,這一次才實實在在地墜入黑暗裏。可昏睡中卻又夢見妹妹張牙舞爪的模樣,午夜驚醒一身虛汗。外頭值夜的宮女聽見動靜,還等不及掌燈進來,就聽見幽暗中傳出哭聲。翊坤宮才死了人,直嚇得宮女碰倒了燭台,險些釀禍。


    翌日太醫院奉旨往翊坤宮去,宜嬪好端端地突然害了傷寒,這病來得凶猛,雖不害性命,可需將養月餘方能複原。起先太皇太後似乎不大信,權作好意又派心腹太醫來瞧瞧,結果的確是病了。老人家未免唏噓:“她這是自己嚇出來的吧。”


    而今天,本是惠嬪的好日子,這麽多年終於得償所願入主東西六宮。長春宮裏的陳設原就高貴典雅,又照著她的喜好重新布置歸整過,選了好日子喜滋滋地搬進來。因不能鋪張擺宴,隻設了茶點招待六宮,連嵐琪和榮嬪、端嬪都到了應景。眾人正圍坐說話時,外頭卻說慈寧宮蘇麻喇嬤嬤來了。


    還以為是太皇太後下了賞賜,眾人都隨惠嬪出來迎接,蘇麻喇嬤嬤進來了卻笑悠悠地說:“各位娘娘主子怎麽都出來了,折煞奴婢了。”


    惠嬪卻親手攙扶她請上座,笑著道:“萬歲爺見了您都恭恭敬敬,我們怎好不尊敬嬤嬤。您可別說折煞,快請上座,什麽娘娘主子的,咱們都是您的晚輩。”


    蘇麻喇嬤嬤卻笑道:“不坐了,奴婢還要回慈寧宮去。來是恭喜娘娘喬遷之喜,並傳太皇太後的旨意。”


    惠嬪一聽,忙與眾人要屈膝接旨,蘇麻喇嬤嬤攔住她說:“主子說了不必跪接,就是一句話而已,娘娘您瞧。”蘇麻喇嬤嬤說著話,從身後帶上來三個宮女。為首一個三十來歲光景,看服色品級不低,後頭兩個小丫頭十幾歲,臉上還滿是稚氣。


    蘇麻喇嬤嬤令她們給惠嬪磕頭行禮,自己則說:“太皇太後說您身邊的宮女年紀都太小了,早年幾個好的有年紀的或病或出宮都離了,一直想給您再挑幾個好的送來,就因為您賢惠什麽事兒也沒有,她才老轉身就忘記。眼下正好恭喜您入主長春宮,這幾個原是在慈寧宮茶水上伺候的,都是麻利能幹的人。寶雲年紀比您還大些,很穩重,已經知會敬事房,往後就讓她做長春宮的掌事宮女,給您好好管著上上下下的人。至於您從前身邊的小宮女們,就留下做些別的事,反正長春宮這麽大,不多一個人打掃。”


    榮嬪聞言,立刻在邊上笑著嚷嚷:“嬤嬤,太皇太後有沒有賞賜我什麽好的人呀?”


    蘇麻喇嬤嬤卻笑:“吉芯好好的,穩重又能幹,怎麽了,最近做錯事惹您不高興了?”便玩笑似的喊吉芯過來訓誡,“好好伺候榮嬪娘娘,再聽見主子說你不好,就送你去慎刑司打板子。”


    實則榮嬪這幾句,是想解了惠嬪的尷尬。惠嬪自己大概都不曉得,她看著寶雲三人下跪磕頭時,臉上有多難看。一向最端莊的人,竟也會在人前露出這麽驚訝失望的神情,好在旁人都在她後頭,隻榮嬪看在了眼裏。


    而蘇麻喇嬤嬤是多聰明的人,榮嬪一打趣她就會意,自然宮女的事沒榮嬪的份兒,太皇太後還不需要明著在她身邊安插什麽人。


    吉芯也機靈,被蘇麻喇嬤嬤訓了還開玩笑:“寶雲姐姐,不如後天你去景陽宮吧。我家主子不要我了,求惠嬪娘娘收留奴婢才好。”


    惠嬪趕緊笑道:“你這丫頭,寶雲可是太皇太後賞賜給我的,你膽子倒是大,連太皇太後的旨意都敢違逆。快隨你主子回去吧,後日可好好在景陽宮擺了茶點,請我去吃。”


    如此總算一團和氣,惠嬪讓寶雲帶著另外兩個宮女去認識自己身邊原有的人,而寶雲往後就是長春宮太監宮女裏的一把手,那些小的也不敢造次。這邊蘇麻喇嬤嬤說要回宮,眾人擁簇著送出來,之後女人們勉強說說話,趕在午膳前都散了。


    回去的路上,嵐琪和布貴人、戴佳氏領著孩子們在前頭嬉鬧,榮嬪和端嬪走在後頭。兩人彼此沉默了許久,端嬪到底勸一句:“姐姐你心裏也要明白啊,哪怕為了三阿哥,做事也要有分寸。別到了有一天,太皇太後也這樣當眾不給你臉麵。”


    正如端嬪所說,太皇太後下恩旨給惠嬪添加人手,實際卻狠狠當眾扇了惠嬪一巴掌。宮裏的女人哪一個不聰明,不管是不是都知道惠嬪算計的那些事,即便是前頭正嬉鬧的這三個也一定看明白了,惠嬪是被太皇太後盯上了。


    往後,她也會像佟貴妃那樣,再也不能隨意做想做的事。至少慈寧宮在一天,長春宮裏一切動靜都受到限製。而惠嬪若敢除掉寶雲,一如當日佟國維勸女兒,沒了青蓮還有紫蓮紅蓮,隻要上頭不鬆手,這輩子就被看死了。


    “就算她有通天的本事拉攏寶雲,另兩個小丫頭呢?她有本事三個都收拾服帖?”端嬪冷笑著,“再者這三個是明著派去的,其他添加的人裏頭,暗著派去了誰她知不知道?就是寶雲也不敢胡來,你看自從青蓮跟了貴妃娘娘,承乾宮消停了多少?”


    榮嬪也終於疲倦地出聲:“明白的人都明白,她這麽多年的臉麵算是沒了,往後我和她說話也要小心了。你說得不錯,她好歹背後還有明珠府,我就指著這點兒臉麵尊貴了。”


    “如今宜嬪病倒了,惠嬪被看緊,佟貴妃和溫妃也都變了個人似的,前前後後死了兩個貴人,鬧騰了這幾年。”端嬪拉著榮嬪立定,指了指前頭正與端靜嬉鬧的嵐琪,“那一個,才是咱們該依靠的。我們雖都是包衣宮女出身,可她是含著金湯匙,還是一般人看不見的金湯匙。”


    榮嬪定神看著前頭熱鬧溫馨的景象,眼角漸漸浮起一層水霧,無可奈何地不甘心:“一樣都是人,她為何不爭不搶卻什麽都能得到,上天要眷顧她到幾時?皇上從來沒對一個人這樣上心,什麽去了承乾宮,隔天就給她在永和宮大肆鋪張地擺膳,就怕我們看輕她一點半點,恨不得放到眼珠子裏去養著才好。可咱們當年伺候著的時候,皇上幾時這樣對我們了?”


    端嬪勸道:“姐姐,多少年了,你何苦現在才不甘心?”


    榮嬪則哽咽:“不是不甘心,是難受,難道你對皇上沒感情了?我還一心一意地想著他,每晚每晚睡不著,就隻能想著從前的光景。我真想回到從前去,哪怕隻是個宮女,哪怕隻是個小答應,可那會兒沒有烏雅嵐琪,連赫舍裏皇後都沒有,隻有你和我……”


    “你別哭啊。”眼瞧著榮嬪說到傷心處,端嬪嚇得不知所措,“驚動她們可怎麽好,別哭呀。”


    而前頭嬉鬧著,果然聽見榮憲突然說:“我額娘怎麽哭了?”


    幾人趕緊回身瞧,榮憲一路奔過來,撲在母親懷裏問:“額娘怎麽哭了,額娘您怎麽了?”


    榮嬪趕緊收斂淚容,擠出笑臉,哄著女兒說:“額娘沒哭,別瞎說。快走吧,你弟弟在永和宮要等急了。”


    可嵐琪也已經過來,和布貴人、戴常在都很擔心。因見榮嬪已經擦拭淚水不再哭泣,她們又不好問。榮嬪見這情形,隻好勉強解釋:“走在後頭瞧見你們嬉鬧,想著孩子們眨眼都長大了,我想起沒了的那幾個,心裏頭止不住就難受了。真沒事兒,趕緊回去吧,胤祉在永和宮不定怎麽欺負胤祚了。”


    聽榮嬪這樣講,嵐琪和布貴人都信了,安撫了幾句,一起往永和宮去。今日長春宮不擺宴,她們卻聚在了永和宮。原是端嬪起哄,說皇上在宮裏時,她們來了都提心吊膽怕礙著萬歲爺來坐坐,所以趁皇上不在宮裏半個月,要嵐琪好好招待她們。


    嵐琪冤大頭似的滿口答應,連後天榮嬪搬家招待客人的茶點她都包圓了。這會兒眾人回宮坐下預備吃飯,布貴人故意說菜色也太普通了,嵐琪急了說她能有多少錢。偏有環春這個出賣主子的,說她上回給六阿哥賀生辰,皇上賞的銀子還沒花完。端嬪要她拿出來數數,說說笑笑,榮嬪心情漸漸也好了。


    兩日後景陽宮迎了新主子,太皇太後賞了一對屏風而不是宮女。知情的人都以為惠嬪不會來,可她依舊端莊大方地來了,對誰都和顏悅色說笑玩樂。寶雲也是出入相隨,兩人一點兒不露出生分的模樣,不知道的人看著,還隻當主仆倆有十幾年情分。


    而此時,皇帝領著太子也到了昌瑞山行宮。兩位皇後的梓宮入陵前尚有許多祭奠之禮和其他要緊的事,需在行宮住十來天。太子的安全自然是玄燁關心的,況且也難得這樣的日子,隻有他們父子倆在一起,玄燁便讓兒子每日隨他起居飲食。


    這日晚膳時分,太子來請皇帝用膳。因有宮裏的人來稟告諸事,他立在門外等了會兒,就聽見朗朗有聲,說著:“太皇太後萬安,說請萬歲爺不要記掛。太後萬安,說山上風大,請皇上保重龍體……”


    立在門外聽得百無聊賴,仰頭數著樹枝上冒頭的新芽,忽然聽見父皇的聲音,他在問:“永和宮德嬪如何,朕離宮時她有幾聲咳嗽,問過太醫了嗎?”


    太子小小的臉上皺起了眉頭,忽然一轉身進了門,笑著說:“皇阿瑪,是用膳的時辰了。”


    玄燁見兒子進來,未有多想,隻是聽說已到了用膳時辰,頗有些訝異,嘀咕了一句:“這樣晚了?”一邊吩咐宮裏來的人說,“回去稟告,說朕與太子一切安好,請太皇太後和太後不要記掛。另再傳朕的旨意,告訴永和宮德嬪,乍暖還寒的時候,太皇太後喜貪涼,要她小心伺候,自己也保重。”


    太子立在一旁,高高仰起頭說:“也替我問太皇祖母與皇祖母安,說太子隨父皇起居飲食,一切安好,請勿掛念。”


    玄燁一笑:“就照太子的說。”待來者離去,便帶著兒子去用膳,路上胤礽問他:“皇阿瑪下回出行,可否帶著皇姐皇兄、三弟四弟還有妹妹們一起來?”


    玄燁道:“此行特殊,下回皇阿瑪領他們一起。隻是你三弟四弟都還小,再過幾年。”


    胤礽點頭道:“兒臣聽皇阿瑪的。隻是兒臣覺得,念書騎射須以太子自律,不能荒廢,但兄弟之間尚不必區分太子皇子。兒臣不願因自己是太子,而和兄弟姐妹們生分。張太傅說兒臣與兄弟姐妹有君臣之別,兒臣以為,現在兒臣還隻是儲君,當先手足後君臣。皇阿瑪您說是不是?”


    “你長進很大。”玄燁欣然,心中暗歎太子之資。胤禔上書房那麽久了,說話做事還十分孩子氣,太子正經念書才兩個月,已經脫了許多稚氣。這樣有板有眼說的話,不論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張英他們教導的,都讓他很滿意。而張英說得也不?


    ?,儲君與其他皇子有君臣之別,玄燁本就不願有人因太子喪母而輕賤他,孩子能有身為太子的自視自尊,不是件壞事。


    小家夥驕傲地仰著腦袋,崇拜地看著他的父親說:“兒臣會做一個好太子,將來為皇阿瑪分擔國事。”


    玄燁欣喜地摸摸他的頭:“皇阿瑪會好好教導你。”


    父慈子孝,難得單獨相處,太子比在宮裏時活潑許多。之後幾日跟著父親行禮祭祀,小小的孩子舉止得體、言語不凡。隨行大臣們都看在眼裏,紛紛誇讚儲君天資聰慧是大清之福。玄燁自然也很高興,更令人將這些事傳回京城,好讓皇祖母也寬慰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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