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鍾粹宮落寞,彼時的惠貴人登門感慨,深宮內四季輪換的永遠不是什麽花紅葉黃,而是這各宮各院時起時落的景象。眼下正月裏冬去春來,誰能想到翊坤宮的宜嬪在那樣鬧一場,生生惹怒了太皇太後之後,還會有這樣好的運氣。


    傳說是她花銀子讓乾清宮的太監引著皇帝打那兒過,好瞧見她楚楚可憐的模樣動容。又傳說是皇帝本來就對她青睞有加,才私下向太皇太後求情免了宜嬪的責罰。反正林林總總,無一不是吃醋之人說出來的酸話。


    但話雖如此,永和宮的光芒依舊耀眼。元宵這一晚,眾人伸長脖子瞧著皇帝會去哪一宮,是不是宜嬪風頭正勁,就要把永和宮忘了。可玄燁再如何也不會忘了與嵐琪的定情夜,這一晚散了宴席侍奉皇祖母安寢後,兩人便攜手漫步回去。


    元宵節前下了一場大雪,眼下化雪最是寒冷的時候。玄燁走著走著就停下來摸摸嵐琪另一隻手,嗔怪道:“好好放著暖轎不坐,非要走回去,瞧瞧手冰冷的。”便把她的手放在嘴邊嗬氣捂暖,又讓後頭的人拿手爐來,勸她,“轎子就在後麵跟著,坐轎子可好?”


    嵐琪卻拉著皇帝的手繼續朝前,玄燁跟上來,就聽見她說:“這些日子見到皇上的時間越來越少,難得能在一起,就想時時刻刻都看到您,坐轎子可就要分開了。”


    “慢些,小心摔。”玄燁跟在她身後,被她拉著一步步朝前走。近來他的確多去宜嬪那裏,那一日酣醉在乾清宮後,就再沒在永和宮過夜。偶爾白天過去瞧瞧,或進午膳或喝杯茶,都是說說話的工夫,大多是親近宜嬪,或者在承乾宮、鹹福宮。心裏想過她會吃醋,可每次相見人家都笑得那麽美那麽甜,心裏就踏實了。眼下見她活蹦亂跳地在前頭,心裏喜歡,忍不住便逗她:“這些日子,是不是吃醋了?”


    嵐琪轉身停下來,驕傲地看玄燁:“皇上今晚若不來,臣妾可真要吃醋了。臣妾已經跟太皇太後說,要是您今晚還去別處或在乾清宮裏,臣妾正月裏都不打算出門了,也不去慈寧宮侍奉了。”


    玄燁含笑皺眉,輕拍她的額頭:“你脾氣這麽大,還敢對皇祖母撂攤子?”


    “可不?都是太皇太後和皇上慣出來的,改不了了。”嵐琪說著驕傲地一甩脖子,竟耳聽得輕輕一聲“咯噠”,脖子立刻僵在那裏,疼得她忍不住嗚咽,“皇上,脖子……脖子動不了了。”


    “怎麽了?”玄燁驚愕地伸手去捧她的腦袋。


    嵐琪的身子忍不住往後縮,嗚咽著:“疼,疼,皇上輕點兒。”


    “還能動嗎?慢慢試著轉回來。”玄燁捧著她的腦袋,一點點想轉動她的脖子。可是嵐琪疼得眼淚直流,擺手求饒:“不能動了,皇上別轉了,脖子要斷了……”


    玄燁氣得直想揍她,可還是忍住了,把人抱起來,吩咐李公公宣太醫找正骨師。後頭暖轎跟上來,可她死活扒著門不肯跟皇帝同輦,才又把她扔進自己的暖轎裏,一行人緊趕慢趕回去。有值夜的太醫,倒是來得快,但正骨師不值夜,要出宮去人家家裏找,直等了一個時辰才等來。


    正骨師摸索揉捏了半天,說了一聲:“娘娘,失禮了。”就聽“咯噔”一聲響,嵐琪的腦袋這才正過來。劇痛和驚嚇之下,一張臉掛著眼淚慘白如紙,正骨師和太醫又說了些小心的事宜,這才折騰一場退出去。


    眾人來侍奉洗漱,玄燁滿麵怒氣,嵐琪要親手伺候他,被罵“待著別動”。環春湊過來對她眨眼睛,輕聲地說:“主子,您消停點兒吧。”


    待洗漱更衣罷,宮女太監們都退了下去。兩人都已著寢衣,嵐琪還坐在炕上,便笨拙地要下地。明明脖子能動了,可她膽小不敢動,動作僵硬不得要領,半天還沒磨蹭下來。玄燁直看得腸子癢癢的,過來一把將她抱起放回到床上,咬牙切齒地說:“你說你胡鬧什麽?好好一晚上,折騰這些事。還說要和朕時時刻刻在一起,那都是廢話?”


    可是再怎麽生氣,看到她可憐兮兮的模樣,還是很心疼。著急的是萬一有什麽大麻煩,她身子受損就是一輩子的遺憾。現在太醫和正骨師都說沒事了,他鬆口氣,想想又實在好笑,罵她也不敢還嘴,蜷縮成一團,看得人心軟。


    “還疼嗎?”玄燁一躺下來,身邊的人就鑽進臂彎裏賴著。他怎麽舍得再訓她,溫柔地摸著脖子哄她,“不舒服一定要說,朕罵你是心疼你,可不許怕挨罵就不開口。”


    “知道。”嵐琪軟軟地應著,小聲問,“皇上,是不是扭嚴重了脖子真的會斷,還會死?”


    “你也知道?”玄燁哼哼,“但可怕的還不是死,若是弄得半……呸呸呸,不說了,你不記得那八個字了?提什麽死,你要一輩子陪著朕的。正骨師說得不錯,你每日伺候皇祖母,反反複複做那些事身上骨骼都僵硬了。朕過幾天讓他們找個女道士來,你跟著練練太極,活動活動筋骨。”


    嵐琪卻窩在他懷裏軟軟地說:“皇上多在永和宮住,臣妾的筋骨就鬆了,練什麽太極呀。”


    床榻上靜了須臾,玄燁沒聽懂,嵐琪是心虛,但很快就有笑聲。玄燁在她腰下重重掐了一把:“不害臊,你現在真不害臊了。”又逗她,“多好的日子,非要瞎折騰。朕是舍不得再辛苦你的,好好把脖子養幾天,今晚老老實實睡覺。”


    嵐琪也有自知之明,今晚脖子弄成這樣,斷不能再行春宵雲雨,便想哄得玄燁高興些,兩人說說笑笑多好。因都吃了酒有些興奮,依偎著天南地北地閑聊,玄燁忽然想起一件事,囑咐她:“二月末鈕祜祿皇後三年忌日,朕已決定一並將赫舍裏皇後梓宮也奉移至昌瑞山景陵。到時候要離宮大半個月,三月中下旬才回來。朕會帶太子同行,你在宮裏,好好照顧皇祖母。”


    “臣妾知道了,皇上放心。”嵐琪應著。


    “還有件事,朕猶豫要不要對你說,說了怕嚇著你,不說又不知你將來會不會犯傻被人欺負。”玄燁歎了一聲,翻過身把嵐琪抱滿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朕先問問,你自己願意不願意知道?”


    嵐琪猜不透:“什麽事,皇上這樣緊張?”


    玄燁聲音沉沉:“大阿哥誤食毒菇月餅的事,有結果了。朕不打算告訴惠嬪,反正她也不會來問,拖著就拖著吧,可是你……”


    嵐琪即答:“臣妾想知道。”


    夜深沉,早已過了各宮各門落鎖的時辰,翊坤宮門前卻一陣熱鬧的動靜。宜嬪立在門前,惠嬪裹著氅衣正要上轎子,笑盈盈地說:“快回去吧,小心凍著。我這裏拐個彎兒就到了,不礙事的,明兒見。”


    宜嬪客氣著,還是堅持目送暖轎離去,才凍得哆哆嗦嗦回寢殿,站在炭盆邊上烤火。桃紅端來一碗熱奶給她暖身體,輕聲說:“惠嬪娘娘是有法子,公主被她哄著就不哭了。”


    宜嬪喝了熱奶,才過來搖籃邊,伸手給恪靖掖被角,眼中有慈愛之色,嘴邊卻冷笑:“乳母不比她有法子?不過是見她上趕著來幫忙,我順勢而為罷了。她是瞧見我日子又好過了,就來巴結。這宮裏頭,她說好聽了是八麵玲瓏,說難聽些,不就是牆頭草?但她身後有明珠府,我們郭絡羅家遠在東北,和她相處好些,不是壞事。”


    桃紅則笑:“說到底還是皇上心疼主子,連太皇太後的旨意都能改,這是您的福氣。”


    宜嬪坐到鏡台前,瞧著鏡子裏自己的姣好麵容,示意桃紅替她拆了發髻,卻又呆呆地看著出神,好半晌才說:“太皇太後折騰我,多半是為烏雅氏出口氣。那些事我和惠嬪心照不宣,我一直心虛害怕,更不敢去爭辯什麽。要說那天在寧壽宮前鬧,我一來是真的有些醉,二來實在無法忍受骨肉分離。誰曉得會轉運,皇上又憐惜起我來了。你們都說是我的福氣,是萬歲爺疼惜我,可我做他枕邊人,到底是怎麽回事,心裏可明白了。”


    桃紅卻看得開些,勸她:“主子惜福就是了,管他為了什麽呢?萬歲爺對您好,就是這宮裏的臉麵,咱們風風光光地過日子不好嗎?皇上來了您笑臉相迎,好好侍奉皇上,若有一男半女,太皇太後可就不能再搶走了。”


    宜嬪頷首:“眼下隻能這樣,走一步算一步。”說著這句話,鏡中人眼裏又閃過不屑的寒光,自嘲著,“連佟貴妃都鬥不過她,被太皇太後看管得束手束腳,我真是自找的麻煩,被惠嬪煽動得迷了心竅。”


    此時突然一聲巨響,外頭不知摔了什麽東西,便聽得有人哭喊:“放我出去……”眼瞧著恪靖要被驚醒,宜嬪麵上黑沉沉地浮起殺意,喝令桃紅:“管住她,該給她吃的藥,別停了,我不要聽見她大呼小叫。”


    翊坤宮的喧鬧很快被遏製,深夜裏,誰也不知道郭貴人又被灌下了什麽藥。隻是近來她變得越發安靜,可一麵安靜得仿佛不存在,一麵偶爾發作起來就歇斯底裏。自然這一麵不會露在人前,每每皇帝來翊坤宮時,郭貴人都在沉睡。外人隻當她身體不好,誰又會來真正地關心和計較。


    日子一天天過去,德嬪曾跟太皇太後開玩笑說,元宵夜皇帝若不去永和宮,她就再也不出門,也不去伺候老人家。結果皇帝明明去了,她還是不出門。老人家後來聽玄燁說起她脖子扭傷的事,笑得合不攏嘴,直言嵐琪就是個活寶,這麽些年了還是滿身孩子氣。之後又聽說皇帝決意將兩位皇後的梓宮都奉入景陵,便不得不提起中宮虛懸的事。


    對於再立新後,玄燁一直淡淡的。三年來朝廷上也不是沒人提過,畢竟後宮不能無主。可玄燁就是不鬆口,對於兩大家族也盡力做到不偏不倚,所有人眼巴巴一等就是三年。今年兩位皇後的梓宮都要入陵,朝廷上下難免又開始鬆動。也有老臣來向太皇太後進言,希望皇帝能立後,大清不能沒有國母。


    “皇祖母和皇額娘都是國母,何來沒有國母一說?”說起這些話,玄燁依舊態度強硬,對太皇太後道,“往後他們再來煩擾皇祖母,您就打發他們來乾清宮找朕說話。”


    太皇太後一向知道孫子的心意,不過是把這些話傳遞給他,玄燁也不是在衝她發脾氣,她反安撫孫兒說:“你生氣做什麽,他們也有他們的顧慮。我說給你聽,不是要逼你立後,是讓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麽。”


    “孫兒明白,是不想委屈您受累。”玄燁心平氣和下來,又笑道,“眼下後宮裏,佟貴妃雖尊,但鈕祜祿皇後薨後鳳印一直沒有歸屬。今年若三藩大定,孫兒要給您和太後再上徽號。屆時還請皇祖母下旨,朕要大封六宮,並將鳳印交付貴妃代掌。”


    太皇太後則道:“貴妃至今不理六宮的事,她掌鳳印,你不怕宮裏亂了?”


    玄燁卻笑道:“貴妃的心思很簡單,滿足她所想要的一切就成。何況她一向懶得管六宮的事,也沒有能力管。從前現在都是榮嬪、惠嬪在掌理,往後鳳印在她手,未必要她親力親為,她自己會有分寸。就算真有出格的事,總有皇祖母您在,多加訓誡幾句,孫兒高枕無憂。”


    太皇太後嗔笑:“你就不願我安安生生過日子。”


    玄燁道:“隻怪嵐琪年紀不如她們,不然有她主理六宮,您就能和孫兒一起高枕無憂了。”


    “嵐琪?”太皇太後笑著搖頭,殷殷叮囑,“你舍得讓她做事,我還舍不得呢。忙六宮事就不能時常在我跟前,何況這幾年又年輕身子又好,你該多疼她些,讓她安安心心給我多添孫兒才是。”


    玄燁竟有些赧然,笑道:“這些話叫她聽見,更要得意胡鬧了。”


    “她幾時真正得意過?不過是在你麵前耍耍性子撒嬌。從我年輕那會兒到如今,見過所謂的寵妃,從來都不是她這個模樣。都說我偏心她,可我不也是幾年冷眼看下來才真正喜歡上?那會兒蘇麻喇一心說她好,我還很冷靜說是不是裝出來的呢。”太皇太後說起嵐琪,心裏就暖融融的,滿麵慈愛,對玄燁笑道,“皇祖母身邊有她在,你就安安心心在前朝忙碌,孫子媳婦裏頭,隻有她最好。”


    玄燁當然歡喜,之後閑話幾句,蘇麻喇嬤嬤帶著太醫院的人來稟告,說鹹福宮裏已經安排下產房,請皇上近些日子不要再往鹹福宮去,覺禪常在臨盆在即。倒是提起這個人,太皇太後說:“這個覺禪氏樣貌太妖嬈,我瞧著不喜歡。別怪皇祖母囉唆,你心裏要有分寸。”


    玄燁淡然,隻道:“皇祖母放心。”


    轉眼過了正月,二月初五是胤祚的生辰。因鈕祜祿皇後三年祭奠在即,又年節裏擺宴鋪張花費大內不少銀子,加之太後也沒有給五阿哥胤祺擺宴,嵐琪便辭卻太皇太後的好意,不給兒子大肆張羅周歲宴,隻一早帶著胤祚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和太後磕了頭。


    小家夥現在已經晃晃悠悠能走幾步路,結實健康。舊年今日難產時,人人都為母子倆捏一把汗。眨眼一年就過去了,孩子越長越好,太皇太後更是十分鍾愛,說等胤祚再長大一些,她要親自教導他。


    太後則因五阿哥六阿哥年紀相仿,最愛把他們擺在一起看,都是虎頭虎腦胖嘟嘟的樣子。胤祚長得更好些,和小哥哥在一起,看著像雙生子一般。今日也給胤祚很大一筆賞賜,與嵐琪說:“盼著他們長大,將來一起上書房一起念書習武,一定是兄弟裏最親厚的。”


    親熱地說幾句話,嵐琪就要帶著孩子走了。雖然不鋪張擺宴,但永和宮裏還是準備了席麵請各宮來聚聚,端嬪榮嬪幾人更是正月裏就向她討酒吃了。


    太皇太後和太後便不留她。等嵐琪抱著孩子返回永和宮,才給胤祚換完衣裳,就聽見胤禛的聲音在院子裏響起,奶聲奶氣地喊著“德娘娘”。嵐琪放下胤祚出來看,小家夥一身吉服,手裏捧著一隻新的布老虎。不再是從前陌生的樣子,一見她就搖搖晃晃撲過來讓嵐琪抱,揮舞著布老虎說:“給弟弟,布老虎給弟弟。”


    嵐琪抱著他進來,胤祚一見哥哥就興奮,胤禛把布老虎塞給他,驕傲地說著:“額娘做的,給弟弟。”


    胤禛隨侍的乳母嬤嬤們也跟進來,將正規的賀禮擺下,說是貴妃娘娘賞賜六阿哥周歲的賀禮。嵐琪謝恩,又說貴妃讓四阿哥在這裏玩一天,下午再來接。嵐琪便道該去請貴妃也來坐坐,乳母尷尬地笑道:“娘娘她身上不自在,說改日也請德嬪娘娘您過去坐坐。”


    “也好。”嵐琪不敢勉強,轉回身看護兩個兒子。不久榮嬪端嬪都結伴而來,就連惠嬪和宜嬪都到了。都是場麵上該有的客氣,給永和宮麵子,自然也是給太皇太後和皇帝麵子。


    而女人們聚在一起,免不了說些閑話。眼下還未擺膳,孩子們都在胤祚的屋子裏玩樂,眾人圍坐著喝茶吃點心,話趕話的就要惹些是非。好事者如安貴人之類,如今地位身份不上不下,說話更加沒忌諱。又吃醋宜嬪走運因禍得福,見她今日也在,便酸溜溜地說:“怎麽五阿哥沒來,德嬪娘娘沒請太後把五阿哥送來兄弟姊妹聚一聚?”


    邊上宜嬪果然變了臉色,垂首掐著手裏的大石榴,弄得滿手嫣紅的汁子。惠嬪正坐在她邊上,輕聲勸一句:“總有嘴碎的,管她呢?”


    而嵐琪是被問的人,不能不回應,笑著敷衍:“我去請安時五阿哥就在慈寧宮,可要走時孩子卻睡著了。太後說五阿哥昨晚睡得不好,今天不能貪玩兒,就沒讓過來。”一麵就岔開話題,喚環春換茶,說皇帝知道她今日宴客,賜了好茶好水,請姐妹們品嚐。眾人都知道德嬪早年就是在慈寧宮侍候茶水才討得喜歡,如今能喝她一杯茶倒是很難得。


    為了湊趣,將茶爐都擺在殿裏,一起看她侍弄茶具烹茶,說說笑笑衝淡了剛才的尷尬。可茶快好時,紫玉匆匆進來,滿臉莫名地說:“娘娘,郭貴人到了,說來給六阿哥賀喜。”


    嵐琪一時沒多想,隻管笑著說:“快請啊。”卻聽邊上有人幽幽道:“萬歲爺這就鬆口,讓郭貴人出門了?”


    更有人問:“宜嬪娘娘,皇上鬆口了嗎?”


    眾人齊刷刷看向宜嬪,她滿臉尷尬,至少在她出門前也沒有這回事,指不定皇帝這會兒突然鬆口的。可這也太巧了,她不大信。


    但永和宮的人已經去迎接,便見郭貴人進門來。原本光鮮亮麗的人,瘦了幾圈麵容枯槁,更不相宜地化了濃妝。猩紅的雙唇,慘白的肌膚,看得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安貴人更是說出口:“郭妹妹這是怎麽了,瞧得叫人心裏瘮得慌。”


    嵐琪有待客之道,讓環春安排座位給她,可小宮女搬來椅子,卻見安貴人拉著幾位常在答應起來說:“把椅子擺這兒,咱們宮裏就宜嬪娘娘和郭貴人是親姐妹,親姐妹當然坐一起。”又故意說,“瞧見宜嬪娘娘一人來,還以為郭貴人身子不好不出門呢。娘娘也真是的,您等等妹子一道來不是更好?”


    邊上惠嬪瞪了她們幾眼,打圓場說:“宜嬪一早在我那兒看繡花樣子,不是從翊坤宮來的。”


    安貴人顯然不服氣,她不能對惠嬪失禮,但吃一吃郭貴人還成,毫無顧忌地笑著問她:“皇上下令撤了妹妹禁足令了嗎?妹妹可不能為了賀喜德嬪娘娘,違逆聖旨啊。”


    就連宜嬪都開口問:“安貴人說得不錯,若是沒有,你道聲喜就回去吧,不然反成了德嬪娘娘的錯。”


    郭貴人冷幽幽看她一眼,目色死寂,皴裂的卻厚厚地塗了胭脂的嘴唇翕動,陰森森地說:“自然是皇上下旨的。皇上說今天是六阿哥的好日子,臣妾也該來湊湊熱鬧,難道娘娘不喜歡看到臣妾出門?”


    宜嬪被她這一噎,索性別過臉不說話,安貴人卻在邊上笑:“這是怎麽說的,親姐妹……瞧著仇人似的。”


    “安貴人,本宮想去瞧瞧公主們有沒有欺負弟弟,你去不去?”端嬪起身離座,朝安貴人使了個眼色,硬是把這個口無遮攔的人帶走了。


    出了門,端嬪拉著安貴人道:“咱們都是早年在宮裏的,別怪我不提醒你,宜嬪真要拿你怎麽樣,你又能如何?人家位分比你高,你一時嘴上快意,她不計較是大度,若計較非要治你的罪,多少年在宮裏的臉麵都沒了,你何苦?不說別的,就看郭貴人虐待覺禪氏被禁足,你曾經虐待戴佳氏,要是算起舊賬,你也吃不了兜著走。”


    安貴人很不服氣,擠眉弄眼地嘀咕幾句,突然又一個激靈,拉著端嬪道:“姐姐別怪我多事,真不是我多事要說這些,是我手下的宮女去太醫院給我拿藥時撞見的,說翊坤宮在太醫院私下找人拿藥,不知道拿的什麽藥,也不知道是給誰吃的。”


    端嬪不解:“太醫院裏的事,都要經由榮嬪和惠嬪知道,沒聽榮姐姐提起過什麽奇怪的事。”


    安貴人還有幾分機靈,輕聲道:“惠嬪娘娘呢?再沒有比她更跟紅頂白的人了。這些日子宜嬪得寵,她都快把翊坤宮的門檻踩爛了。或許有什麽是惠嬪娘娘知道,榮嬪娘娘這裏疏忽了呢?”


    “行了行了,我們不理事的人,不要瞎摻和。我勸你的話你要聽聽,如今宮裏不是從前人少的時候,你再不管好自己的嘴,這回我能拉你出來,下回指不定誰的巴掌就招呼過來了,她們年輕的性子本來就沒我們忍得住。”端嬪歎氣道,“我隻幫你這一回


    ,至於剛才那些話,我也沒聽見。”


    安貴人最是膽小怕事欺軟怕硬的主兒,被端嬪這麽幾句嚇唬,再不敢胡言亂語。跟著去瞧了幾眼孩子們,之後回到正殿裏,已經要擺席麵用膳了。


    嵐琪雖然極少張羅這樣熱鬧的事,但在慈寧宮幫過不少忙,做起來也是一板一眼,妥妥帖帖在宮裏擺了兩桌酒席,不鋪張也不寒酸。玄燁前幾日還親自來給她五百兩體己的銀子,嵐琪伸手撒嬌再多要一些,說她現在養個兒子不容易,被玄燁訓斥貪得無厭。但是過幾天又派人來叮囑,讓她請客就別太寒酸,銀子不夠花他來給。


    這些閨房密語自然不能對外人說,嵐琪今天到底還是像模像樣張羅一餐飯。賓主盡歡,酒席散了後各自回去,隻有榮嬪端嬪還留著說話,布貴人和戴常在去哄孩子午睡。她們三人在暖閣裏歇著,都喝了些酒,臉上紅暈還沒散去。


    實則榮嬪吃多了幾杯酒,本想回去歇一歇,卻被端嬪留下來說有話講。這會兒環春奉茶後就帶人退出去,她們姐妹三人坐著,嵐琪給她們倒茶,就聽榮嬪問:“你要說什麽事?”


    嵐琪還不知有這緣故,抬頭就聽端嬪開始說安貴人告訴她的事,她皺眉道:“你們也瞧見郭貴人的樣子了,這模樣不請太醫怎麽成。可她們明著並不請太醫,為什麽暗地裏又去拿藥,拿的又是什麽藥?”


    榮嬪顯然不高興,端著一杯茶隻聞味道不喝,好半天才一口飲下,冷然道:“我和惠嬪理事,她素來是挑有功無過的事情來做。說出來其實也沒多大意思,我不願得罪她,也不想翻臉,心想辛苦些就辛苦些,卻不知道她還有背著我的事?想想也一定是有的,自從皇上把覺禪氏弄去鹹福宮,後來複寵了宜嬪,她就懶得來搭理我,有些日子了。算起來若是安貴人說的是近些日的事,也不奇怪。”


    嵐琪看似心無旁騖地侍弄茶具,實則早已把這些話在腦袋裏想了幾遍了。想想元宵那晚玄燁告訴她的赫舍裏一族的行徑,果然她當初沒想錯,的確是從宮外伸進來的手。而他們能通天似的伸手到內宮做手腳,甚至不惜要毒害大皇子順帶陷貴妃於不義,那麽宮裏頭的人要做些什麽,更是易如反掌。隻是嵐琪無法接受,她們親姐妹也會互相殘殺?


    隻聽榮嬪冷笑道:“既然是翊坤宮自己弄藥給自己妹妹吃,我們瞎操心做什麽。她如此冷血無情,我們若插手,獠牙有毒,她指不定反咬一口。這個宜嬪可真厲害,瞧著挺好一個人,心裏竟這麽歹毒?那可是她親妹子。”


    端嬪幽幽地說:“就是親妹子害得她連帶著被皇上討厭,如今好不容易翻身,她怎麽還能由著這個禍害在自己身邊?我們且瞧瞧,皇上今日為了六阿哥赦免她,過幾天是不是就傳出來說身子不好,又不出門了。我看剛才姐妹倆說話那架勢,宜嬪是巴不得除之而後快。”


    一言一語說得嵐琪心都冷了,這深宮究竟有什麽魔力,弄得親姐妹都要骨肉相殘。端嬪和榮嬪平日也是很溫和的人,遇到這樣的事,卻都一副看好戲的態度。但再想想自己,其實也做不了什麽,今天聽過了就是聽過了,郭貴人是真病還是被她親姐姐灌藥,她也不會去探究。自己尚且如此,還有什麽資格唏噓旁人?


    榮嬪最後也叮囑嵐琪:“你太慈悲,可是毒蛇凍僵了也不能拿身體去暖呀。宮裏的事,別人的死活,看看就得了。”


    嵐琪淺笑:“我記著了。”


    胤祚的生辰過得很圓滿,佟貴妃雖然一直沒有登門,卻放任四阿哥在這裏吃睡。直到傍晚嵐琪覺得不合適了,才請乳母送四阿哥回去。可是胤禛抱著弟弟不肯放手,硬要在這裏住一晚。嵐琪生怕自己得寸進尺會惹得貴妃不悅,但胤禛又哭鬧不肯和弟弟分開,他一哭胤祚也哭,一大一小弄得乳母們手足無措。


    嵐琪哭笑不得,最後折中法子,她不能過分地留下胤禛,卻可以把胤祚送去承乾宮。小家夥一聽說跟哥哥走,竟也是連親娘都不要了,一人一邊被乳母抱著,兩隻小手還牽在一起。嵐琪送到門前時看著,心裏又暖又無奈,環春對她說:“這才是骨肉血親,天性。”


    骨肉血親的天性的確該如此,但嵐琪卻也知道翊坤宮裏親姐妹的爭鬥,想想也寒心。之後回去收拾東西,累得四肢百骸俱痛。可玄燁卻毫無預兆地乘著夜色來了,說她舊年分娩辛苦,孩子生辰的日子是她曾經最辛苦的日子,要好好安撫她。嵐琪知道玄燁動什麽心思,嬉笑玩鬧,兩人歡歡喜喜便是一夜。


    之後幾天,玄燁為了兩位皇後入陵的事忙碌,倒是幾天不入後宮。這日嵐琪在慈寧宮支應一天,傍晚回來時原先慣走的路下午突然開始修繕。因有工匠行走,前後都被攔住,宮嬪宮人不得通行。嵐琪隻能繞道回去,軟轎慢慢走,將近鹹福宮附近時,轎子突然停下,環春在外頭說:“主子,覺禪常在在前頭,您見不見?”


    “她?”嵐琪不想見,但轉念一想她即將臨盆,萬一自己“得罪”她,有什麽閃失說不清楚,便讓壓轎落地,扶著環春的手下來。果然見覺禪氏在前頭,被香荷和另一個宮女攙扶著,慢慢過來朝她行禮。嵐琪自然讓免,客氣地問:“太醫院說你這幾天就要生了,怎麽還在外頭走?”


    覺禪氏道:“就是沒動靜,太醫讓臣妾出來走走,剛出門就遇見娘娘了。”


    “我生……”嵐琪剛開口想說生胤禛的事,但覺不妥,她不該在貴妃背後別人麵前以四阿哥生母自居,便改口道,“的確如此。你辛苦了,不過也要小心,瞧你肚子已經下去了,就該這幾天才是。”


    覺禪氏本非故意要攔住嵐琪說話,隻是湊巧遇上,此刻笑著答應後就侍立到一旁,請德嬪先行。嵐琪也不願多說什麽,囑咐她幾句就又上轎子走開。可是軟轎複行,走不過十幾步路,身後突然一陣騷動,更有宮女尖叫。嵐琪聽得心驚肉跳,轎子也停了下來,隻聽環春急匆匆說:“主子,郭貴人把覺禪常在推倒了,正拳打腳踢。”


    嵐琪簡直覺得像在聽戲文,而不等她開口,環春已讓抬轎子的小太監們過去幫忙。都是孔武有力的人,衝過去很快就把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的郭貴人按住。等嵐琪再趕過來瞧,覺禪氏已經倒在地上,香荷護在她身上。小丫頭的衣裳頭發都被揪亂了,邊上另一個宮女突然驚叫:“血,常在流血了……”


    “快找太醫,不是,快把她抬回去。鹹福宮裏準備了產房的,穩婆應該在。”嵐琪把身邊的人都推過來抬孕婦,突然又聽被摁在地上的郭貴人瘋狂地叫囂著“賤人、該死”。嵐琪氣得渾身顫抖,顫抖著手指揮那幾個太監,“你……你們把她嘴堵上,別讓她亂叫!”


    眾人得令,索性抽了一根繩子來把郭絡羅氏五花大綁,撕了一塊布把嘴也堵上了。而嵐琪已經被環春拉走,鹹福宮裏亂作一團。溫妃因身上不自在肚子疼,正歪著打盹,被冬雲催起來說出事了。等她急急忙忙趕來時,就告訴她覺禪氏要生了。


    太醫們匆匆趕來,而穩婆一直在鹹福宮待命,好在一切都有所準備,隻是突然要生了才有些慌亂,現在各就各位隻看產婦自己能否熬過去。不多久也驚動了六宮,榮嬪先到,進門前就已聽說郭貴人的事,似乎怕惠嬪先過來,急匆匆連衣裳都沒換就來了,央求溫妃下旨先把郭貴人扣住。溫妃不耐煩地說:“我才不管她怎麽樣,你們看著辦就是了。”


    於是等惠嬪、宜嬪趕來時,郭貴人已經被關押起來,而看管她的都是榮嬪的人。宜嬪屈膝在溫妃麵前告罪,說她沒有看管好妹妹,而郭貴人和覺禪氏有舊仇眾人皆知,想來也是為了這個緣故。溫妃冷笑:“我這裏平時連烏鴉都懶得飛過,難得這麽熱鬧,我都不知該不該高興。宜嬪你也不用告罪,又不是你撲倒了覺禪氏。”


    可宜嬪卻繼續哭訴妹妹種種劣跡,不說親妹妹做錯事要替她圓滿,竟還雪上加霜地揭露她的惡行,連過去欺負虐待覺禪氏的舊賬也翻出來,說得溫妃好不耐煩,終於喝令她閉嘴:“本宮又不怪你,自然有宗人府論斷,你就不要再哭哭啼啼,煩不煩人?”


    溫妃更直接打發宜嬪離開,不讓她在鹹福宮待下去。又派人問生沒生,來來回回幾次都沒結果,溫妃苦笑說:“不如一起用晚膳,今晚可真熱鬧。”


    可誰還有心思吃飯。惠嬪趁機將榮嬪拉到外頭去說話,利字當頭,兩人說話都開門見山。惠嬪勸她:“皇上複寵宜嬪,她如今風頭正勁,姐姐不如把人交給她看管。您何苦管這閑事,又沒功勞。”


    榮嬪卻笑:“人我看管著,人情可是要給你的。你和宜嬪相處,總要握些什麽在手裏吧,這件事你來處理最好。等會兒總要去上頭回話,人是我看管,我再推你出來處理,到時候不管對太皇太後、皇上,還是對郭絡羅氏,你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兩邊都得益。覺禪氏又不是烏雅氏,隻要孩子生下來,誰管她受不受委屈?若今日受傷的是德嬪,咱們可要掂量掂量了。”


    惠嬪恍然大悟,榮嬪竟是在這裏等著她。說好聽了是讓自己捏了宜嬪的把柄,其實她心裏早就知道了什麽,是來捏了自己的把柄,再假做好人,送順水人情。


    可事情已經到這份兒上,這份燙手的人情她不要也得要。宜嬪那邊的事和她脫不了幹係,她也知道榮嬪不會和自己翻臉交惡,一咬牙便應承:“還請姐姐周全。”


    殿門前嵐琪正好出來,抬頭就見她們在屋簷下說話。兩人略有些尷尬,過來問怎麽要走了,嵐琪說是溫妃讓她去慈寧宮複命。榮、惠二人對視一眼,便說慈寧宮她們去回話,讓嵐琪留下。


    “那……就有勞了。”嵐琪怎知她們算計的事,不願太勉強,又折回來。溫妃已經坐在桌邊吃飯,聽說她不去了,便招呼:“那就吃飯吧,不是說要生很久嗎?別餓著了。”


    嵐琪坐下,宮人們來添碗筷。她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一幕,想到惠嬪榮嬪說話的樣子,心裏有些亂,抬頭見溫妃卻優哉遊哉地吃著飯,忍不住問:“娘娘,您真的不管嗎?”


    溫妃指了指湯羹示意冬雲盛湯,一麵很不在意地問嵐琪:“要我管什麽?管覺禪氏生孩子,還是郭貴人打傷她?”


    嵐琪無語。溫妃則繼續道:“我不能替覺禪氏生孩子,而郭貴人的事,榮嬪她們不是在管了嗎?我是富貴閑人,哪裏懂這些門道。德嬪,你不餓?”


    “臣妾在慈寧宮陪太皇太後進過一些,多謝娘娘。”嵐琪客氣這句,其他的話也沒再說。溫妃的態度再清楚不過,人家就是不管。


    冬雲捧了一盅湯過來,放在嵐琪麵前說:“黃芪烏雞燉的,德嬪娘娘多少進一些。”


    溫妃在一旁笑:“請你來也不肯登門的,難得來了,喝一口湯總成吧。我們冬雲的手藝不


    比環春差,你且嚐嚐。”說著親自夾了一筷子瑤柱絲給她浸在湯裏,心情甚好地說,“總算有人來陪我吃飯。我在宮裏沒事,就和冬雲研究膳食,鹹福宮裏別的沒有,勝過禦膳房的菜肴不少。可惜對酌無人,我總是一個人吃,怪悶的。”


    嵐琪將那一筷子浸在湯裏的瑤柱絲送入口中,香滑鮮嫩,唇齒留香,的確是精致又美味的菜肴。禦膳房裏做菜大多表麵功夫,中看的未必好吃,不中看卻好吃的又不能做。連玄燁都時常要來永和宮進膳,哪怕環春做一鍋給胤祚吃的菜粥,他都覺得香。想來一則禦膳房的菜不敢推陳出新,他二十年來早吃絮了。再者如溫妃所說,對酌無人,一個人吃飯,總是無趣。


    “你心裏一定想,萬歲爺時常來鹹福宮,我和冬雲弄這些好看好吃的,是為了留住萬歲爺吧?”溫妃自己喝完一盅湯,不知是不是身上不自在又不太舒服,竟毫無儀態地盤腿蜷縮在了椅子上,笑著說,“萬歲爺不大來鹹福宮進膳的,頂多偶爾消夜,吃點兒黃米粥喝一碗熱奶,哪裏見過我飯桌上吃什麽。”


    已有小宮女送來手爐,溫妃皺眉頭塞進了懷裏,“哎喲”了一聲說:“身上很不耐煩,想著覺禪氏千萬別這幾天生,結果她還是生了。”說著喊冬雲,“去問問生了沒?”


    嵐琪才知道溫妃月信在身,怪不得宮裏燉了烏雞湯,想想鹹福宮裏的日子,溫妃雖然一直嚷嚷著悶,可也過得有滋有味很精致。她靜靜地喝了幾口湯,不多時冬雲回來複命:“穩婆說還早呢,恐怕要到半夜了。”


    溫妃懶懶道:“那我去歇一歇,孩子要出來了再叫我。”她起身扶著腰,對嵐琪歉意地一笑,“你自己坐坐吧,我實在坐不動,腰酸得很。”


    嵐琪離了座,目送著溫妃慢悠悠往內殿去,留下一桌子菜,便有宮女來問她還用不用。冬雲很快出來,客氣地招呼嵐琪到暖閣裏坐等,一麵替自家主子致歉:“娘娘她每月那幾天都懶,德嬪娘娘不要見怪。”


    “我不見怪,就是在想是該等覺禪常在生完回去,還是現在就走。”嵐琪笑道,“我留下做不了什麽。”


    冬雲卻笑:“奴婢求您還是留下吧,溫妃娘娘她不愛管別人的事。其實覺禪常在在這裏住著跟沒住一樣,兩人從沒什麽往來。隻是到了外頭在各宮娘娘麵前,主子才顯得她很照顧似的,平日裏連一句話都不說,甚至幾天不打照麵。”


    嵐琪心想,這兩人個性都強,估計一來二回覺得彼此都不適合親近,這樣安生相處沒什麽不好的。正想著時,有小宮女來找冬雲,冬雲聽了微微蹙眉,轉身對德嬪笑道:“娘娘能否移駕?主子說想請您去內殿說說話。”


    嵐琪滿心想走,卻又被溫妃喊去說話。無奈進了內殿,瞧見她正歪在炕上,慵懶隨意,完全不該是一個妃嬪對著外人該有的樣子。人家卻樂嗬嗬一笑,示意嵐琪坐下。


    “她們說你不吃飯了,我想把你撂在外頭總不好,沒有這樣待客的道理,就請你進來說說話。你要吃茶嗎?”溫妃一邊說著,將炕桌上的蜜餞果子推給她,“你隨意些。”


    可嵐琪怎敢隨意,已是坐著渾身都不舒服,又聽溫妃說:“正月裏,你娘家有人進宮嗎?”見她搖頭,她繼續道,“我娘家的人也不來,你猜為什麽?”


    “臣妾愚鈍。”嵐琪勉強說出這幾個字。


    溫妃稍稍坐起來些,想要和嵐琪更親近似的,興奮而得意地說:“阿靈阿被我坑害苦了,他們再也不能算計利用我在宮裏做什麽,大概往後連我是生是死也不會關心。除非落魄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不然要當鈕祜祿家沒我這個女兒了,想想心裏真痛快。”


    嵐琪聽得心驚,溫妃卻是滿麵笑意。她永遠那樣讓人猜不透,繼續說道:“隻因我再三言明他們還是糾纏不休,自去年起,不論什麽事,他們一來找我,我就去找佟貴妃麻煩。佟貴妃每回都被我氣得口出惡語,惹急了她自然就會驚動她家裏人。一來二往的,鈕祜祿家裏打什麽算盤,佟國維府上都聽得見。氣得阿靈阿都病了一場,實在活該。”


    嵐琪聽得直發愣:“娘娘,您這樣做……”


    溫妃卻笑道:“姐姐囑托你照顧我吧?她一定說了好些舍不得的話。三年了,我總算能為自己活了。不管外頭的人怎麽看我,我自己心裏敞亮自由,算是圓了姐姐的遺憾和遺願,也不辜負自己來世上一遭。”


    嵐琪聽得動容,仿佛對溫妃的芥蒂正漸漸消失,又聽她說:“你也安心吧,不必背負我姐姐什麽臨終囑托。入宮這些年,冷眼看著各色各樣的人時起時落,什麽都明白了。”


    嵐琪真是鬆了口氣般,頷首道:“娘娘安好,皇後娘娘在天有靈一定欣慰。”


    溫妃悠悠一笑:“鹹福宮似乎專養我這樣的人。我和覺禪氏不大往來,可她才來時我問她這樣搬來搬去累不累,她說無所謂,反正在宮裏怎麽折騰,也走不出紫禁城四麵牆。雖然她這個人無趣極了,但這話有道理,我喜歡聽。”


    “是啊。”嵐琪輕輕應了聲。


    方才冬雲說溫妃和覺禪氏不大往來,現在她自己也說不大往來,嵐琪心裏本不十分信,可看著溫妃一刻不停地對自己說這麽多話,更興奮得雙眼發亮,才真覺得她平時沒什麽人可以說話,這才一抓著自己就傾訴,想要把攢了許久的話都說出來似的,說得痛快了,整個人看起來都精神些。


    可嵐琪心裏卻有說不出的滋味,人家仿佛真心實意要和自己相處,可自己卻拒人千裏。平心而論,她委實不願與溫妃有什麽往來,但溫妃熱情不減,這樣子的人情世故,究竟該如何麵對才好?


    溫妃不知眼前人心裏想這些,依舊喋喋不休地將平日瑣事當笑話一樣說來。嵐琪勉強附和著,一來一往也聊起來了,實在要詞窮時,冬雲總算來救場,說榮嬪和惠嬪從慈寧宮歸來。


    二人不久進了內殿,溫妃讓她們也坐,惠嬪卻道:“臣妾們不坐了,還要去寧壽宮複命。太皇太後將這件事交給太後娘娘做主,天越來越黑,不能耽誤去寧壽宮。隻因這裏還等著覺禪常在分娩,一定要再來看看才好,娘娘辛苦了。”


    溫妃且笑道:“我不辛苦,又不是我生孩子。不過你們去寧壽宮回話不必兩個都去,我這裏要和德嬪聊天,覺禪氏那裏忙不過來,不如你們留下一個,替我照應著?”


    惠嬪和榮嬪麵麵相覷。她們都是鈕祜祿皇後那個年紀的,看著溫妃就跟看小姑娘一樣。果然人小心思也古怪,什麽時候不能聊天閑話,非要這個節骨眼兒?再看看邊上德嬪也是一臉無奈,榮嬪才答應:“臣妾留下,郭貴人的事,由惠嬪周全就得了。”


    如此惠嬪又匆匆離去,嵐琪卻不願再“陪聊”,硬是跟著榮嬪說:“我和姐姐過去瞧瞧。”之後不由分說地逃出內殿。榮嬪笑她:“怎麽了?弄得裏頭虎穴狼窩似的。”


    嵐琪苦笑:“溫妃娘娘太能說了,我實在跟不上。”


    榮嬪見這個機會,也索性對她道:“郭貴人的事,就讓惠嬪去處理。牽扯著翊坤宮,她們親姐妹都弄不好,我們插一手沒意思。太皇太後都談不上生氣,就‘隨便’兩個字,你說這麽多年,老人家幾時隨便過?”


    嵐琪不言語,榮嬪又道:“宜嬪那點兒心思,知道的人知道,不知道的人也不敢想。讓惠嬪牽製著,對誰都好,你心裏不要不自在。”


    “我沒什麽不自在的,就想方才我若不走開,郭貴人還會不會撲出來?早知如此,我陪著覺禪氏走幾步就好了。”嵐琪歎息,“萬一母子有什麽閃失呢?”


    “兩處離得那麽近,翊坤宮裏的人稍微不留神,郭貴人就能出門。”榮嬪言有深意,冷聲道,“就算是留神放她出來,也不奇怪。誰曉得你會打這裏過,遇見你是她運氣,若是沒遇見你,被瘋了的人拳打腳踢,一屍兩命也未可知。”


    嵐琪身上打了個寒戰,茫然地看著榮嬪,她則苦笑:“深宮裏這樣的事太尋常不過,誰叫覺禪氏長得那麽美?”


    “你們說什麽話呢?”溫妃朗朗一聲打破了兩人的尷尬,她竟然又追著嵐琪出來了,嘴裏抱怨著,“進去說話多好,外頭那麽冷。”正伸手要來拉嵐琪,那邊有宮女跑來說:“覺禪常在快生了,說是孩子腦袋已經出來了。”


    三人趕緊到產房外等著,裏頭覺禪氏的呻吟聲時高時


    低,榮嬪和嵐琪都經曆過生產的痛,也不覺得什麽,溫妃卻被喊得心裏直顫,竟轉身拉著冬雲就走。可她才走到正殿門前,嬰兒啼哭聲就從屋子裏傳出來,哭聲震天。嵐琪心想該是個兒子,果然就有宮女出來稟告:“覺禪常在生了個小阿哥,眼下母子平安。”


    嵐琪鬆口氣,亦聽見榮嬪極輕的似自言自語:“她總算有福。”


    也是這會兒工夫,李公公從乾清宮過來,說之前有大臣在他走不開,皇帝已經知道了,派他來看一眼。來得正是時候,孩子比預想的落地早。李公公便要回去複命,榮嬪喊住他說了郭貴人的事,李公公意味深長地一笑:“覺禪常在既然母子平安,郭貴人那裏……娘娘您說該怎麽著呢?”


    卻隻聽得溫妃喊:“榮嬪姐姐,你來幫幫我。她們要把孩子送我那兒去,怎麽弄才好?”


    如此這般,覺禪氏突然產子還沒怎麽亂,眼下要把新出生的嬰兒送去溫妃那裏,她卻急得手忙腳亂。直等榮嬪和乳母們像模像樣把孩子都伺候好了,她才敢靠近搖籃,喃喃著:“這孩子就是八阿哥了吧,真好……姐姐一心想我為她生個孩子,可我也生不出來。”


    嵐琪和榮嬪對視一眼,雙雙告辭要走,溫妃說她們走了孩子怎麽辦。兩人把乳母和嬤嬤宮女推到她麵前,硬是要離開。溫妃卻送到門前,仿佛依依不舍地對嵐琪說:“八阿哥滿月你來不來?”


    直等走出鹹福宮的門,嵐琪才渾身一鬆。榮嬪也被溫妃折騰得疲倦不已,要分開時,玩笑道:“溫妃娘娘對你很親近呢。”


    嵐琪坦白道:“還是那年皇後臨終前相處的情分,可我不敢高攀。”


    榮嬪卻笑:“為什麽不高攀?在這宮裏獨善其身很難,非要和人撇清關係,反變成了木秀於林。你念過書,知道後半句是什麽吧?”


    嵐琪頷首不語,榮嬪也沒再多說什麽。等她疲倦地回到永和宮,累得歪在炕上一動不動,明明已經耳根清淨了,溫妃的話語卻還繚繞不散似的,心裏便更加篤定不要和鹹福宮往來。至於榮嬪說的什麽木秀於林,她烏雅嵐琪從那年元宵夜進乾清宮起,幾時不秀於林?


    歪了小半個時辰,起身想喊環春準備沐浴,香月卻端進來一碗藥,笑著說:“環春姐姐在準備了,讓奴婢先送藥來。”


    “什麽藥?”嵐琪聞著味道不壞。香月放下來,她湊上去聞了聞,是棗香蜜香。又聽香月說:“您打盹兒那會兒,李公公領著太醫院的人來了,說萬歲爺讓開了安神靜氣的湯藥。說您今晚受驚受累,讓吃了藥早些睡,明兒也不要出門,在家裏靜養兩天,外頭的事不必管。這藥太醫說是甜的,奴婢要嚐嚐,環春姐姐不讓。”


    “那你嚐嚐,若是甜的我才喝。”嵐琪還真把藥推給香月。小丫頭嬉笑:“被環春姐姐知道,又該罵奴婢了。主子您趕緊喝,那邊熱水都準備好了。”


    嵐琪皺眉把藥喝下,雖說是甜的,但終歸還是藥。才擦了嘴起身準備去洗澡,宮門前突然一陣喧囂,永和宮的門轟隆隆就關上了。門前小太監跑來,說宮門口有侍衛守著,讓關門落鎖不得隨意打開。


    “出什麽事了?”嵐琪心裏發緊,下意識地就往胤祚的屋子去。小太監跟著說:“侍衛大哥也不說,奴才瞧見承乾宮門前也有人守著,怕是宮裏有什麽人在流竄,逮住前侍衛們估計不會走。”


    “難道是郭貴人?”心裏頭冒出這個念頭,嵐琪不由自主地發抖,方才瞧見那個瘋女人就十分可怕,可榮嬪的人不是把她關押住了嗎,怎麽會跑出來?


    但不論嵐琪怎麽想象,她坐在永和宮裏也不能知道外頭的事。這樣大的動靜,各宮各院都被侍衛把守著,直等過了兩個時辰才撤防,可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侍衛雖然撤了,寧壽宮卻有旨意曉諭六宮:今晚誰也不得再出門,一切事等明天再議。嵐琪一直抱著胤祚,說今晚要守著兒子過。


    此刻乾清宮門前,一乘軟轎悄無聲息地停下。惠嬪被接來,進門時就瞧見數個侍衛總管出來。他們避讓到一旁讓惠嬪先行,太監引著惠嬪一直到書房裏。夜色深深,皇帝坐在桌案後頭,燭光在他麵上搖曳。惠嬪屈膝行禮,隻聽皇帝沉沉的聲音說:“翊坤宮的事,你心裏都明白吧。”


    惠嬪渾身一緊,咬牙道:“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


    “朕知道你心裏明白。”玄燁端坐在桌案後,看不出喜怒,甚至都沒有看地上的人。他靜靜地說著,“太後不殺生,這件事要你來處決。朕給你一個人情,從今往後,你替朕看著翊坤宮。”


    “皇上……”


    “你是最聰明的人,朕什麽意思不需要解釋。”玄燁隨意地翻過一本折子,一手提筆蘸墨,不知批寫了什麽,口中則慢悠悠地說,“朕對大阿哥期望很高,你是她的親額娘,不要做讓他背負罪孽的事。可你既然已經伸出手,朕不能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那就將功贖罪,往後在後宮裏,你隻能做朕讓你做的事。如果無法與朕有默契,大阿哥就沒有人保護了,十幾年後他才成人,你放心嗎?”


    “臣妾……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惠嬪死死咬著這句話。殿內靜了須臾,之後輕輕一聲折子被合起來的聲響,玄燁離了座,托起桌案上的白燭,一步步走過來。惠嬪所跪之處越來越亮,玄燁伸手攙扶她起身,橘色的燭光照在她臉上,也掩蓋不住原有的蒼白。


    惠嬪終究是害怕的,她被玄燁拽著的胳膊,也瑟瑟發抖著,仿佛用盡最後的勇氣說了聲:“皇上,臣妾做錯什麽了嗎?”


    玄燁攤開她的手,把燭台塞給她拿著,自己負手往後退了兩步道:“朕也不知道你算不算做錯了什麽。現在這些事,還有之前的事,朕早幾年就有所預料。但一切來得太快,猝不及防就全都到了眼前。你呢,你怎麽想?”


    問話下,隻看到惠嬪用力地搖頭。她今晚從寧壽宮退出後,就回自己的殿閣去了。郭貴人畢竟是宮嬪,在沒有定罪和明確的懲罰之下,還是把她送回了翊坤宮。算是給宜嬪一個人情,讓她自己看管好。但人卻突然逃出來,更把翊坤宮一個宮女刺成重傷。得知這個瘋瘋癲癲的女人帶著凶器在宮內流竄,大內侍衛緊急調動,月黑風高下排查了近兩個時辰,才把郭貴人從角落裏找出來。彼時人已經神誌不清,手裏握著的刀刃割傷了自己的手也不知道。


    宮內人心惶惶,惠嬪也沒有睡,正滿心惦記著兒子在阿哥所裏會不會受到驚嚇時,乾清宮卻突然來人接她。她當然知道皇帝不可能是接自己去共度良宵,惴惴不安地一路來,果然還是說了這些看似莫名其妙,但她真的每一句都明白的話。


    “那拉氏喪子後瘋瘋癲癲,本該在宮內靜養,卻悄無聲息地隨駕去了玉泉山。你和宜嬪兩人究竟誰是主謀誰是脅從,朕已經不想再追究,畢竟沒有傷害什麽人,而該死的人也被老天收拾了。但從今往後,朕把宜嬪交給你了。她若有出格的事,朕會連同你一起問責。”玄燁在一旁坐下,淡定地看著托著燭台的惠嬪,“你和榮嬪、端嬪她們,都是早年隨朕過來的人,哪怕你比她們晚幾年,最辛苦的那段日子你也在,這份舊情朕不會忘。那時候就想,來日真正君臨天下時,要給你們榮耀和獎賞。可當朕能給你們這一切時,你們卻給了朕怎樣一個家?”


    “皇上……”


    “聰明反被聰明誤,你就是太聰明,自以為麵麵俱到,自以為別人看不透。其實那些在你眼裏蠢笨的人,人家不過是不在乎,不過是裝愚,其實早把你看得透透徹徹,看著你自鳴得意的時候,都在背地裏偷笑呢。”玄燁的語氣越來越嚴肅,似有很大的失望,又言,“朕不能看著你再一步步走錯,你畢竟是胤禔的親額娘。太子已經沒了生母,皇長子不能再失去生母,更不能為母親背負罪孽。”


    惠嬪驚愕地看著皇帝,可他坐在黑暗裏,她手裏捧著明晃晃的蠟燭,根本瞧不清皇帝此刻臉上什麽神情,而皇帝卻能把自己情緒裏的一切細枝末節都看在眼裏。


    “這樣的話,朕不會對你說第二次,而你也不要記恨朕。朕若真的不珍惜你不念舊情,也不會有今晚這一番話。”玄燁起身,過來又伸手拿回她手裏的燭台,“你回去吧,該說的朕都說清楚了。郭貴人該如何了結,你協助太後做主,太後不殺生。”


    玄燁背過身走向桌案,惠嬪又在身後喊了他一聲。他淡然未予理會徑自坐了回去,惠嬪杵在跟前不動,玄燁也不說話。良久皇帝翻過兩本折子,惠嬪才終於挪動身子,一步步沉甸甸地走向門外。快要跨過門檻時,突然聽皇帝在背後說:“西六宮空置的殿閣你自己選一處,另為榮嬪再選一處東六宮的地方,擇日朕就讓你們遷進去。一直沒讓你們遷入東西六宮,是朕疏忽了。你自己擇一處喜歡的地方,知會內務府就好。”


    惠嬪扶著門,一腳已經跨出了門檻。皇帝說這句話時,她本該謝恩才對,卻僵滯了良久不動。直到門前小太監來問她走不走,這才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宮門前值夜的梁公公恭恭敬敬地攙扶惠嬪上了軟轎,看著轎子沒入黑夜裏後,才急匆匆轉回書房,複命說惠嬪已經離開。玄燁撂下了手裏的東西,起身吩咐著:“你派人去慈寧宮瞧瞧皇祖母是否受了驚嚇,朕去永和宮。”


    梁公公麻利地去準備,引著禦駕一路往永和宮去。可就在將近時,玄燁突然喚他過去,說道:“在承乾宮門前停下,朕去承乾宮。”


    “萬歲爺?”梁公公疑惑,但不敢多問,轉身跑到前頭讓停在承乾宮門前。承乾宮也和其他各處一樣大門緊閉牢牢上鎖,好半天才敲開門。裏頭的人聽說皇帝到了,都嚇得不輕。等玄燁進門時,佟貴妃卻是從邊上胤禛寢殿裏出來,身上兜著氅衣,睡眼惺忪地問:“這麽晚了,皇上來做什麽?”


    玄燁笑道:“你倒睡得極好,朕還惦記你會不會害怕,方才的事可驚擾你了?胤禛呢,有沒有嚇著?”


    “什麽事?”佟貴妃一臉茫然,扶著玄燁進門,才聽青蓮解釋說關門落鎖的事。原來她陪著胤禛玩耍後娘兒倆窩在一塊兒就睡過去了,那會兒的事青蓮見主子睡著了就沒敢驚動,自己領著宮女太監看守門戶。加之外頭還有侍衛把守,覺得沒必要喊醒貴妃。


    玄燁說青蓮做得對,佟貴妃卻罵她:“往後你一定要叫醒我,我身邊有胤禛呢,萬一有點兒什麽事,誰護著他?”


    “你大驚小怪的,宮裏能有什麽事?”玄燁有些疲倦,貴妃便喚人預備洗漱,忙忙碌碌人都退下時,貴妃才一個激靈,問玄燁:“皇上是擔心臣妾才來的?”


    玄燁已然有了睡意,蒙蒙矓矓地說:“怎麽了?”


    佟貴妃躺在玄燁身邊,給他好好蓋上被子,欣喜地說:“臣妾覺得稀奇,臣妾覺得您該更擔心德嬪才是。”


    “朕知道你會怕,才擔心你。她膽子大不會怕,所以朕不擔心。”玄燁懶懶地又不怎麽客氣地說著,翻身說要睡了,佟貴妃卻嬌滴滴伏在他身上問:“那臣妾可不可以認為,在皇上心裏,臣妾更重要些?”


    可詢問之下沒有得到回答,反而是皇帝疲倦的鼾聲微微響起。佟貴妃自己是一覺睡醒的並不覺得困,又給玄燁掖了掖被子,自言自語哼哼著:“我可當真啦?”之後躺下好半天也睡不著,依舊猜想著玄燁到底為什麽會來看她而不是去永和宮。雖然想到皇帝這麽做可能是為了安撫自己,是為了體現她貴妃的尊貴,可哪怕隻這麽一次能想到她,她也覺得很滿足。


    她翻身從背後貼上玄燁的身體,呢喃著:“表哥,你對我好,我也知道。”


    折騰一夜,天明時皇帝直接從承乾宮趕去禦門聽政。各宮的門禁也撤了,太後定了時辰讓眾人去寧壽宮商議這件事。貴妃最尊,當然不能免,可她還不怎麽明白昨晚到底出了什麽事。早晨侍奉玄燁穿戴衣裳時,皇帝叮囑她:“你就一句話也別說,去寧壽宮喝茶便是了。”


    如此她領著胤禛來,先於寧壽宮見了太後,見太後抱著四阿哥哄時,她就說:“皇上讓臣妾不要插手,一會兒臣妾不說話,您可別怪臣妾。”


    太後也知道昨晚皇帝深夜去了承乾宮,聽她這樣說,隻無奈地一歎:“罷了,莫說你不想管,我也不想管。”


    上至佟貴妃,下至常在答應今日都齊聚寧壽宮。原是太皇太後昨晚派人來知會太後,說就從這件事開始,她也要學著如何在這宮裏當家做主。老人家雖然沒有明說,但太後也明白,她跟在婆婆身後,像模像樣做了二十年太後,其實正經事一件也沒做過。不論是從前做皇後時,還是如今當太後,最動蕩的歲月她都沒出麵說過半句話,更不要說眼下太平盛世。


    可太皇太後年事已高,總有一日要駕鶴西去,到時候宮裏就剩下她這個太後。如今太皇太後在做主的事,將來全會落在她身上。太後也不年輕了,再從頭學起來,委實有些吃力,而一上來,就是這樣棘手的一件事。


    六宮齊聚,這些年寧壽宮裏除了接見有頭臉的妃嬪晨昏定省外,還頭一回聚集這麽齊的人。太後孤坐上首心裏很不鎮定,莫名想起當年初進紫禁城,成為先帝的繼後,在坤寧宮內接受妃嬪朝拜時的光景。幾十年過去了,她竟然已經記不得那些女人的容顏,就連董鄂氏美麗的樣貌也記不清了。


    “太後娘娘,您若不說事兒,臣妾可要給姐妹們派福袋啦。”溫妃突然開口,提醒發呆的太後。她帶著冬雲拎了一籃子福袋來,說是慶祝八阿哥降生。福袋裏雞蛋花生糖果蜜棗都有,討個口彩圖吉祥。剛才進門就發了會兒,太後突然臨駕,才停的。


    太後歎了歎:“還沒恭喜你得了八阿哥呢,一會兒讓人給你送賞賜去。那個覺禪氏也辛苦了,瞧瞧今天,就她一人沒來。一會兒我說的話,你回去告訴她就成了。”


    溫妃笑盈盈地問:“您要講什麽?”


    “娘娘,太後娘娘要說郭貴人的事。”一旁惠嬪突然開口,不知她是否整夜沒睡,眼下青黑一片,眸子裏也充滿了血絲。溫妃冷不防看一眼,驚訝道,“瞧把你累的,跟昨兒見的完全兩個人了。”


    惠嬪苦笑一下沒說話,起身到了太後跟前說:“臣妾已命太醫查過,郭貴人是得了癔症。這病也不知打從哪兒起的,若追根溯源,大概是舊年覺禪常在離開翊坤宮時,皇上因見她淩虐宮嬪而惱怒下旨禁足,估摸著她一口氣不順,憋出病來了。眼下覺禪氏母子平安,皇上又喜得皇子,總算有驚無險。但郭貴人的事兒若傳出去,卻是萬歲爺的不是,外頭的人不知要怎麽傳說,宜嬪妹妹娘家也不好交代。臣妾以為這件事,以太後仁慈之名饒恕她,讓她繼續養病思過,興許能有好的一天。您說呢?”


    太後不殺生,昨晚玄燁也屢次提醒惠嬪,眼下她這番話正中太後的心意,太後連聲道:“既是癔症,也不好怪她,是個可憐人,就拘在宮裏養病吧。”但又道,“宜嬪,皇上時常去翊坤宮,你看放在你那裏,是不是不大好?”


    宜嬪起身,可不及她開口,惠嬪已先道:“她們是親姐妹,先不說方便與否,若是此刻把郭貴人送去別處,旁人倒要說宜嬪妹妹冷血無情,放著親妹妹也不照顧。”


    “惠姐姐?”宜嬪茫然地看著惠嬪,怎麽事情不順著原先說好的做了?可看見惠嬪定神看她,心下明白此刻不宜爭辯,忙跟著附和,“這樣最好,還是惠姐姐想得周到。太後放心,臣妾會好好照拂妹妹。昨晚的事千錯萬錯都是臣妾的錯,若早知道她精神不大好,就該多留神才是。”


    “明明那天瞧見就很不好了……”邊上安貴人突然開口,卻被惠嬪厲聲嗬斥:“安貴人精神也不好嗎?太醫就在外頭候旨,要不要叫進來你看看?”


    她這一厲害,邊上佟貴妃看不下去,冷幽幽地說:“惠嬪娘娘昨晚一定沒睡好吧,這火氣大的,太後在此,你厲害給誰看?”


    殿內氣氛急轉直下,太後幹坐在上頭渾身都不自在,想著若太皇太後西歸瑤池她就要接手這麽些煩心事,才明白從前還未撫養胤祺的日子並不淒涼冷清,而是再好不過的安逸了。此刻不得不幹咳一聲,悠悠開口說:“昨晚的事知道的人藏在心裏,不知道的也不許再打聽,今日讓你們來,也是有幾句話要交代。”


    眾妃嬪紛紛起身屈膝,聽太後訓示。太後看著烏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個個兒都揚著腦袋看她,心裏不禁顫了顫。這一張張臉裏頭,哪個女人將來會坐她的位置?她不敢胡思亂想,定了定心神說:“郭貴人雖是癔症,但也源於她本性暴虐。當今聖上以仁孝治國,豈能容後宮有淩虐之事?即日起,你們要互相督促,不論位分高低,但凡有虐待妃嬪,以及虐待宮女太監之事,都可來寧壽宮告訴我。這不是告黑狀背後使絆子,是為了後宮祥和,為了不給皇上添麻煩。你們之間,固然有尊卑高下,但都是伺候皇上的人,何必吃醋拈酸明爭暗鬥?諸如此類,也必然為寧壽宮所不容。平日裏我不理事,不要以為我就好哄騙。”


    眾人紛紛應諾,誓言謹記太後教誨。太後見她們都低下了頭,才渾身一鬆,而後看了看自己的近侍,會意了她的提醒,才又道:“你們都是好的,我知道,今日不過是提個醒,既然都明白,就散了吧。”太後說著起身,佟貴妃和溫妃忙上前來攙扶,徑直將太後送回內殿。太後心神未定,不要她們相伴,兩人很快就退出來。


    才走到門外,溫妃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隻福袋遞給貴妃,笑著說:“娘娘,臣妾也有兒子了,您沾沾福氣嗎?”


    佟貴妃不屑地接過福袋瞧了瞧,衝她哼笑:“咱們半斤對八兩,有什麽可沾福氣的?八阿哥的生母,能和四阿哥的比?你在得意什麽?”說著又把福袋塞還給她,轉身就走了。


    溫妃卻趕了幾步走上來,硬是把福袋又塞給貴妃,滿麵笑悠悠的:“娘娘,太後才要我們和睦相處呢,剛才您也起誓了,可不能食言哪。”


    兩人已走到外頭,許多雙眼睛瞧著,貴妃也不好發作,不情不願地拿走了福袋,讓人去五阿哥屋子裏領走胤禛,大搖大擺從妃嬪中間穿過。而溫妃卻領著冬雲四處送福袋,渾身喜氣洋洋,和眼下光景很不相稱。眾人無可奈何地勉強笑著恭喜她,隻等溫妃也離了眾人才敢散開。


    惠嬪和宜嬪一溜煙地就走了,嵐琪跟在端嬪、榮嬪身後。幾人出來時,卻聽見前頭走遠的幾位常在答應在說笑,隱約聽見說什麽皇帝昨晚去了貴妃的承乾宮之類。嵐琪猜想是在說她的是非,受驚一夜心情本就不好,多聽多生氣,轉身朝另一處走了。


    布貴人和戴佳氏跟過去,這邊榮嬪和端嬪還未走,兩邊瞧了瞧,端嬪道:“她若是真生氣,倒有些得意忘形了。昨晚那樣的情形,哪個在宮裏不怕,皇上若去她那裏,貴妃今天一定沒好臉色,皇上也是為了大家好啊。”


    榮嬪卻道:“她怎麽會吃這種幹醋,皇上日後也必定會去安撫她,咱們瞎操心的。”更拉了拉端嬪的手道,“咱們姐妹賭一把如何?”


    端嬪笑:“賭什麽?”


    “賭一賭郭貴人的小命,還能活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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