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去留,在太皇太後的偏袒下,嵐琪遂了心願。九月到了下旬,天漸漸寒冷,布貴人和端嬪的屋子裏榻上炕上都鋪了褥子,布貴人孱弱更已經將舊年積攢的炭拿來燒火取暖。隻有嵐琪每天燥熱不已,弄得布貴人都不願來她的屋子,時常是嵐琪在院子裏散步,才走在姐姐的窗下和她說幾句話。


    這日兩人又隔著窗戶說話,端嬪出來瞧見,笑她們傻,正要拉嵐琪進去坐坐,外頭有小太監奔來,說皇帝下旨宴請西洋使臣,今晚就在乾清宮擺宴,請各宮娘娘貴人主子都去赴宴,榮嬪娘娘和惠嬪娘娘已經在張羅,讓端嬪夜裏帶兩位公主和貴人同往。


    “真是熱鬧啊,才說重陽節太皇太後和太後不讓操辦,總覺得缺了點什麽,這就又有熱鬧的事。”端嬪喚環春來攙扶嵐琪去梳妝,笑著說,“我從前跟著皇上見過一次西洋使臣,長得和咱們很不一樣,大胡子高鼻梁,眼珠子碧藍碧藍的,你今天也去瞧瞧,開開眼界也好。”


    說著話已聽見前頭承乾宮的動靜,看來貴妃已經動身,很快有人來請端嬪,三人也前往。路上陸續見各宮各殿的妃嬪擁來,皇帝沒有厚此薄彼,該來的都來了。


    玄燁有洋人大臣,如南懷仁之輩,嵐琪見過一兩次,可南懷仁他們長得又和這些人很不一樣,他們帶來的舞娘妖嬈奔放,大庭廣眾起舞,露胳膊露腿毫不遮掩,一眾朝臣親貴看得眼睛發直,女眷們都覺得很尷尬。


    嵐琪對這異域風情備感新奇,而最讓她意外和敬佩的,是溫妃娘娘小小年紀,竟然能和他們很好地交流說話,誰也不知道她幾時學的這洋話,隻看她笑盈盈坐在太後身邊,使臣夫人坐在下手,兩人時不時說笑幾句,連太皇太後問起這異域文化,也是她一句句將使臣夫人的話轉述給老人家聽。


    嵐琪便聽見身後幾位福晉在說:“現在八旗教養女兒往宮裏送,可都是變著花樣地教,怪不得出來的個個兒都是小人精,從前說鈕祜祿家的小女兒難成氣候,不及皇後一手指頭,如今看著,她可比鈕祜祿皇後強多了。”


    這些話布貴人也聽見,她輕輕推嵐琪,低聲說:“你瞧對麵的佟貴妃娘娘,臉黑沉沉的,比那個西洋使臣身後的奴才還要黑了。”


    “姐姐也會胡說了。”嵐琪嗔笑她,兩人隻是打趣,不過她還是好奇地去看了眼貴妃,彼時貴妃正掩袖飲酒,許是見溫妃搶走了她的鋒芒而不悅。嵐琪不敢逗留目光,朝後一轉,不經意瞧見一張熟悉的臉,再定睛看,竟是覺禪氏也來敷衍,正隨宜嬪和郭貴人坐著。


    布貴人在邊上輕聲說:“你是不是瞧見那個覺禪答應了?”嵐琪頷首,聽姐姐繼續說,“搬去翊坤宮後就好好的了,不知道自己開竅了,還是宜嬪娘娘和郭貴人照顧得好,病好了傷也好了,你瞧宜嬪身上的衣裳,都是她親手做的,多好看。”


    嵐琪知道,布貴人如今常隨端嬪去榮嬪或惠嬪處相聚,知道的事也比從前多,反是自己安於養胎,外頭的事知道甚少,此刻見覺禪氏好好在那裏,比起聽見她尋死覓活的事,心情好許多。


    才想收回目光好低頭夾菜吃,突然見那邊郭貴人身子一晃軟軟地跌在身後宮女懷裏,隻是沒有昏厥,很快清醒,但臉色極差似生病一般,宜嬪匆匆讓人攙扶回去,而這一下所有人都看著,嵐琪就聽身後幾個福晉說:“郭貴人不會是有了吧,她不是新來最得寵的嗎?”


    嵐琪沒說什麽,隻是抬頭無意中落在貴妃身上,她又憤憤飲下一杯酒。


    相形之下,坐在太後身邊的溫妃則談笑風生從容大方,想來她腹中有子,別人如何礙不著她,今日又因精通洋話在太皇太後和皇帝麵前都占盡風光,饒是皇帝近來時常在承乾宮休息,佟貴妃在這一場宴會上注定黯淡無光。


    且從前皇帝因有意立鈕祜祿氏為皇後,立後前那些日子,凡有大宴,昭貴妃都陪聖駕而坐,儼然皇後之尊。但今日佟貴妃隻是坐在眾妃之首,尚不如太後身邊的溫妃離玄燁近,皇帝的意思很明白,再無立後之意。


    皇帝堅決,誰也無法改變,那副後之位,同樣獨一無二的皇貴妃就勢在必得,她佟貴妃距離皇貴妃已然一步之遙,可溫妃先有了身孕,眼瞧著要和她比肩,前途一片迷茫,不知要如何才能衝出霧陣,這一杯杯酒飲下的,是恨是怨,還是不甘心?又有誰知道她的心思。


    “總覺得很可憐。”嵐琪自言自語,低頭夾菜吃,邊上布貴人聽見,輕聲問她:“你在說誰?”


    “我沒說什麽呀?”


    布貴人卻說:“你猜郭貴人是不是有喜了,宜嬪娘娘會不會不高興,妹妹才來多久,就比她搶先了。”


    嵐琪抬頭望了眼宜嬪,她正樂嗬嗬地與下手的安貴人說話,絲毫不見不悅或緊張,讓人覺得若是郭貴人真有喜了,她興許是早就知道,礙著諸多事沒報而已。


    半個時辰後,西洋舞姬們獻舞罷,太後正下賞賜,有翊坤宮的人來稟告,宜嬪燦爛地一笑,起身到了上座前,福身行禮說:“臣妾恭喜皇上,郭貴人有喜了。”


    有了子嗣總是高興的事,玄燁麵有喜色,向太皇太後賀喜,一場宴會賓主盡歡。


    姑且不論郭貴人的喜事,嵐琪是被異域風情引得興致高昂,與端嬪、布貴人回宮路上,還嘰嘰喳喳說不停,嬉笑間,忽見前頭停著一行人,一乘轎子停在路邊,這裏的小太監跑上前去看,迅疾回來說:“是溫妃娘娘在前頭。”


    “娘娘不是先回去了嗎?”三人驚訝,快走幾步上前行禮。溫妃端坐在轎子裏,柔柔道一聲:“端嬪和布貴人先行吧,本宮有些話和德貴人說,一會兒本宮會派人送她回去。”


    端嬪蹙眉,欠身道:“娘娘和德貴人有孕,還請早些休息,有什麽話不如明日白天再講也不遲,眼下更深露重……”


    “端嬪,你回去吧。”溫妃卻打斷了人家的話,那不冷不熱的語調,分明透著幾許威嚴。


    端嬪和嵐琪互看一眼,嵐琪點了點頭,端嬪隻能與布貴人先行離開,她們一走遠,溫妃就從轎子上下來,衝嵐琪笑:“咱們走走?”


    “是。”嵐琪心內尷尬,因為自己一直借口不舒服,未赴溫妃邀請她去宮裏坐坐的約定,今晚卻神采奕奕地參加宴會,顯然是故意躲著人,也不知溫妃此刻要說什麽,心想著能避開的,就絕不要被卷進去。


    慢慢前行,周遭宮女太監都隔開十來步路聽不見說話聲的距離,環春、綠珠幾人見狀也不敢貼身跟隨,由著兩個孕婦走在前頭。嵐琪早就不穿花盆底子,但溫妃還穿著,隻是穿著了身量還不及嵐琪高,此刻夜風一過,團花錦繡的領巾飄起,溫妃笑著問她:“德貴人冷嗎?”


    嵐琪搖頭說:“嬪妾穿得很暖和。”


    溫妃滿眼羨慕,問她:“聽說孕婦易燥熱,果然你瞧著穿得比我們單薄一些。”


    嵐琪笑道:“娘娘過幾個月也會如此,冬日裏興許會好些。”


    “不會了,我不會再燥熱。”溫妃停下腳步,雙眸分明含笑,卻叫人看出裏頭無盡的惆悵,她紅唇微動,“德貴人,我腹中的胎兒沒了。”


    嵐琪渾身一緊,肚子也發緊,扶著腹部很不舒服地朝後退了幾步。怎麽回事,宮裏可什麽風聲都沒聽見,是她閉門不出的日子太久了嗎?怪不得前些日子聽說溫妃害喜十分嚴重,宴席上卻不見她有任何不適,她難以置信地看著溫妃:“娘娘……說真的?”


    “那日讓冬雲請你來,就想對你說這件事兒,重陽節前就沒了,我借口害喜,不過是在屋子裏養身體。”溫妃小小的身子裏,透出與她不相匹配的氣勢,扶著嵐琪繼續朝前走,“除了冬雲和我親信的太醫,眼下這件事,隻有德貴人你知道。”


    這一句話裏字字透著讓人不安的氣氛,嵐琪腳下慢慢挪走,心頭沉沉跳動,果然溫妃開口:“德貴人,幫我一次也幫你自己一次,如何?”


    “娘娘的話,嬪妾不明白。”嵐琪想躲,她恨不得立刻離開這個深不可測的小鈕祜祿氏。


    “很簡單,佟貴妃一心要你的孩子,你以為她會善罷甘休?不如來個痛快的。”溫妃眼眉彎彎對她說,“絕了她的前程,我得利,你保住自己的孩子。姐姐曾說,當初你幫過惠嬪和榮嬪,那時候她們純粹是利用你,現在你也從中得利,不是很好嗎?”


    嵐琪個子高一些,視線從上而下看鈕祜祿氏的臉,越發顯得她下巴尖細,本該清純秀美的姿色,無端透著凶戾之氣,再想剛才在宴會上落寞飲酒而滿麵通紅的貴妃,此刻的溫妃看起來,才讓她覺得無比厭惡。


    為什麽,總要來糾纏自己?


    “我給你兩天時間考慮,佟貴妃就要生辰了,機不可失。”溫妃笑悠悠地對嵐琪說,笑容裏滿滿的寒意比這深秋夜風更涼人心,嵐琪渾身戰栗,搖頭說:“嬪妾不能這麽做。”


    溫妃笑:“可我都告訴你了,德貴人,你覺得自己還脫得了幹係?好好想想。”她傲然一笑,這是她從不在人前表露的神情,嵐琪都快記不得當初那個在坤寧宮日日垂淚的小溫妃是什麽模樣,究竟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麽,才讓她如此脫胎換骨地變化?


    溫妃轉身不再往前,朝她的奴才們走去,冬雲趕緊讓轎子上前,等溫妃一行人揚長而去,環春幾個才敢過來主子身邊,扶著嵐琪直覺得她身上在顫抖,著急地問怎麽了,嵐琪隻是軟軟地說:“送我回去。”


    兩日後,因皇帝下旨說給佟貴妃慶賀生辰,在承乾宮裏擺宴唱戲,隻請宮裏妃嬪和宗室女眷,太皇太後和太後也下了賞賜,但說宴席就不參加了,好讓年輕人們自己放開了玩樂一回。


    端嬪、布貴人當然要賞光,但嵐琪十月裏就要生了,沒人敢強求她參加,意外的是,她主動要求赴宴。眾人隻當她有心貪玩,誰會想到是因為溫妃那晚說的話,而太醫也說德貴人身子很好,多出去散散有助生產,便也無人理論,隻等貴妃生辰到來。


    嵐琪本以為溫妃會再來找她,可一直等到了佟貴妃的生辰,她都沒再見過溫妃的麵,之前說隻給她兩天時間考慮,如今瞧著,似乎是放棄了,可她心裏總不踏實,這才挺著肚子也要來赴宴。


    榮嬪和惠嬪親自給貴妃操辦的生辰宴,本以為鈕祜祿皇後喪期未滿一年,宮裏不會有這些事,但夏天以來各種熱鬧的事兒一件沒落下。皇帝不似當年赫舍裏皇後去世後那般重視,該有的哀悼在春天裏都做盡了,這大半年給人留下的印象,一是再無立後之意,二便是不必太過悲傷,要侍奉太皇太後和太後,皇後大喪的事,就算過去了。


    佟貴妃也沒想到自己會被皇帝點名慶祝生辰,平日侍寢陪伴嬌言軟語中並不曾提起,那一日突然下聖旨,接著榮嬪和惠嬪來請命,都讓她很意外。唯恐自己這樣被嫌鋪張,不等答應榮嬪、惠嬪,先去慈寧宮謝恩相邀,但太皇太後和顏悅色,不僅不怪她慶祝生辰鋪張,更另有賞賜給她,不比從前見了麵就是訓斥教導,讓佟貴妃受寵若驚。


    青蓮則提醒貴妃,十月裏也是那拉常在生的小阿哥萬黼的生辰,那日她若多照顧一些,不說要抱養這個小阿哥,至少皇上知道佟貴妃對皇子們有愛心,連常在生的阿哥的生辰都記在心裏,往後不論有什麽事,在皇帝心裏總留下過好印象。


    佟貴妃雖然不屑一個低賤的常在生的兒子,但她記得鈕祜祿皇後對她說過,阿哥的親額娘再低賤,也都是皇上的兒子,便應了青蓮的話。果然到這一日生辰,眾人聚攏玩笑看戲時,她說也是萬黼的生辰,讓小阿哥隨她坐在一起。


    玄燁是半程中才來的,見她領著萬黼很親熱,問起緣故,才知這個小阿哥默默無聞地也長到三歲了,且連小女兒端靜都跟了端嬪,隻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阿哥所裏,玄燁倒起了幾分身為父親的愧疚之心,不免讚歎佟貴妃有心。貴妃心內感激青蓮的提醒,麵上有光很是歡喜。


    嵐琪隨布貴人坐在席下,心裏惦記著溫妃當日的話,不比那日宴請西洋使臣時她專注看舞娘表演或品嚐美味佳肴,今日一門心思都盯著溫妃,看著她的一舉一動,不知道她哪一刻,就要把惡名加在佟貴妃的身上。


    起先玄燁還未來她就很緊張,此刻看到他來了,雖然和佟貴妃在一起說笑都不曾看過她,可心裏多少還踏實些,盼著玄燁時時刻刻跟在佟貴妃身邊,不要讓溫妃有機可乘,她沒了胎兒過幾月肯定瞞不住,躲過了今日,溫妃早晚不得不公之於眾。


    心裏曾想過,是不是直接就上報溫妃沒了孩子,免得她動心思把髒水潑在別人身上,自己也不必再提心吊膽。可嵐琪隻是聽溫妃這樣一說,她心裏怎能不為自己防備些,萬一溫妃肚子裏的孩子還好好的在呢,她跑去亂說一氣,太皇太後和皇上又要怎麽看她?


    溫妃雖曾親口說她不會害自己,可她曾經還那樣柔弱不經事,現在不也變得讓人刮目相看,一句話的承諾,嵐琪不能輕信。


    而她從無害人之心,實在也想象不出要怎麽算計到那一步才能坑害佟貴妃,當初榮嬪和惠嬪步步為營設計她看到佟貴妃獨自跑進三阿哥的屋子,如今溫妃又要怎麽做,才能把矛頭指向貴妃?


    她出神地想著,又想起宜嬪當初沒了孩子,各宮妃嬪都搜出佟貴妃下賞的荷包裏有虎狼之藥,佟貴妃辯駁不是她的錯,倘若真不是她的錯,她從進宮至今,雖然囂張霸道心狠手辣,但時時刻刻都被人算計著坑害著,還真是很不容易。


    “端靜,你幹什麽?”嵐琪正出神,瞧見布貴人過來拉端靜,小公主正悄悄拿自己桌上的點心。她和溫妃還有郭貴人的膳食都是佟貴妃有心讓小廚房另做的,比起旁人的大魚大肉要清淡一些,點心果子都被有心地做得漂亮精致,說是怕孕婦胃口不好,做得好看些勾食欲。端靜嘴饞眼熱了好久,此刻見嵐琪發呆,就偷偷來拿,被布貴人看到,伸手攔住了。


    可嵐琪最疼端靜,把小丫頭摟在懷裏撓癢癢,哄她要吃什麽自己拿,她今天晨起多吃了環春做的點心撐住了,至今沒動過桌上的東西。端靜指著一碟用模子壓成蓮瓣模樣的點心,嵐琪給她拿了一塊,她努嘴還要,布貴人嗔她吃多了要撐著,小公主卻嬌滴滴說要給姐姐哥哥拿,竟捧起一整碟點心轉身就跑。


    佟貴妃愛熱鬧的戲,之後一場武戲,敲鑼打鼓吵得整座承乾宮熱鬧不已,就連布貴人跟嵐琪說話,都要湊近了才聽得見。嵐琪見溫妃一直安安靜靜坐著吃飯喝茶,漸漸也放下了心思,這會兒正聽布貴人抱怨武戲太吵,突然那邊溫妃滑了手裏的茶碗。


    鑼鼓聲太響,茶碗落地都沒聽見聲響,可隨著溫妃從椅子上墜地,那一邊頓時騷動起來,台上的戲立馬就停了。又不等眾人回過神,就聽見小孩子的啼哭,眾人再循聲看過去,方才阿哥公主們還聚在一起玩鬧,這會子個個兒都在乳母懷裏哭,萬黼頭一個吐了出來,小小的身子渾身抽搐。


    大家手忙腳亂驚慌失措,玄燁在上座蹙眉,佟貴妃更是莫名其妙,榮嬪和惠嬪見自己的孩子都啼哭不止,慌得根本顧不得宴席上的事。承乾宮裏亂作一團,奔走喊太醫的,忙著遣散眾人的,侍衛很快就來護駕保護皇帝。


    玄燁和佟貴妃不得已退入內殿,阿哥公主們有太醫趕來醫治,溫妃被送回鹹福宮,郭貴人和嵐琪因有身孕也被遣回,其他人則被要求留在了原地。


    嵐琪被送回鍾粹宮後,很快也有太醫來看她,看過後見她毫無異狀立刻就要回稟,環春送出去後回來,臉色蒼白地說:“聽說溫妃娘娘滑胎了,阿哥和公主們也是吃了不好的東西,疑似中毒,乳母們說他們是一起吃了端靜公主從您這兒拿走的點心才不舒服的,隻有太子一直在皇上身邊,沒過來吃東西才躲過一劫。”


    嵐琪的心幾乎跳出嗓子眼,如果她不是因為早晨吃撐了才沒動桌上的食物,現在她是不是已經和腹中的孩子一起歸西了?


    綠珠、紫玉也很快打聽了消息來,說郭貴人吃過半塊點心,眼下暫無不適,可她桌上的點心也查出有毒,溫妃和德貴人桌前的都如此,那拉常在若非害喜沒有來赴宴,說不定也和溫妃娘娘一樣的結果。


    紫玉恨恨地說:“貴妃娘娘太惡毒,怪不得特地給您幾位做另外的膳食,可她傻不傻,這樣子做,誰不懷疑是她。”


    “她才不會這麽傻。”嵐琪呼吸沉重,心促難平,滿心滿眼都是溫妃的嘴臉和那些話,這個女人竟然這麽惡毒,連自己和郭貴人也要害嗎,那拉常在若赴宴,也是同樣的結果嗎?她不是隻要坑害佟貴妃一人,為何將所有人一網打盡,而她又怎麽知道佟貴妃會給孕婦另作膳食?沒有害人之心的嵐琪,如何也想不通,這一切究竟要怎麽做手腳,而現在的佟貴妃,一定百口莫辯。


    “給我拿衣裳,我要去承乾宮。”嵐琪從炕上笨重地挪動身子,環春幾人問她去幹什麽,讓她在這裏等消息就好,此刻香月卻跑進來,嚇得臉色慘白哭著說:“承乾宮裏拖了死人出去呢,是貴妃娘娘小廚房裏的太監廚子,一頭撞死的,渾身是血,奴婢看個正著,奴婢嚇死了。”


    嵐琪匆匆趕到承乾宮,正遇玄燁從裏頭出來,年輕的皇帝滿麵怒氣,徑直走出來,見嵐琪在門前,更加生氣,到麵前劈頭蓋臉就訓斥:“你來做什麽,立刻回宮,不許再在外頭晃悠,即日起到分娩之前,再不許出鍾粹宮的門。”


    嵐琪知道玄燁不是故意這麽凶,眼下他的孩子都生死未卜,他怎麽會有好臉色。不敢多說什麽,隻見侍衛們護送皇帝離去,聽講是去鹹福宮看望溫妃,而溫妃雖滑胎但命保住了,那些毒藥並不傷人性命,小孩子吃了嘔吐腹痛,孕婦吃了就是她現在這個結果。


    其他人被允許離開,眾人漸漸散去,嵐琪卻往正殿走去,環春跟上來,嵐琪伸手讓


    她等在門外。她一步步走進內殿,果然見佟貴妃癱坐在地上,花容失色淚流滿麵,身體顫抖著,抬眼看到嵐琪進來,眼底露出恨意和鄙視,猙獰地罵:“你肚子裏的沒事?既然沒事,你來幹什麽,你也要來指責我嗎?”


    “貴妃娘娘,您可有親信的太醫在這宮裏?”嵐琪不答反問,走近她,麵色凝重地說,“太醫院裏,有沒有值得您信任的人?”


    佟貴妃冷笑,凶狠地指著嵐琪說:“你說本宮夥同太醫害你們,現在那個做飯的廚子都撞死了,所以要再找太醫來墊背,來指證我?烏雅嵐琪,你湊的什麽熱鬧,你就不為肚子裏的孩子積德嗎?”


    “娘娘,您若有太醫,請他和我們一起去鹹福宮,看看溫妃娘娘到底有沒有滑胎。”嵐琪不為所懼,反朝佟貴妃伸出手,“您快起來吧,坐在這裏哭,沒有辦法替自己洗清冤枉。”


    “什麽意思?”貴妃眼底竟露出幾分希望,這件事玄燁已經跟她說了,如果沒有人能證明她的清白,哪怕皇帝力排眾議保她,這個惡名也難再去掉,而玄燁此刻也還沒清除對她的懷疑,方才一番痛心疾首的話,聽得她心都碎了。


    “溫妃娘娘親口對嬪妾說過,她的胎在重陽節前就沒有了,是不是現在滑胎,太醫一看就知道,若是如此,眼下她身邊的太醫就都不可信,哪怕不是如此,嬪妾也能為您在皇上麵前說幾句話,當日溫妃要嬪妾和她聯手,將滑胎的罪惡加在您身上,哪怕溫妃娘娘真的是今日滑胎,這藥也未必不是她自己下的。”


    嵐琪一字一句說得清楚,佟貴妃眼底的希望越來越強烈,她茫然地看著嵐琪,怔怔地問:“你在幫我?”


    “嬪妾隻是不想您被冤枉,沒什麽幫不幫的。”嵐琪淡然,見佟貴妃起身,又請她斂一斂衣容,自己轉身等在了門前。之後佟貴妃出來,青蓮和環春都來攙扶自家主子,兩人一前一後往外走,配殿裏惠嬪和榮嬪正好看到,彼此莫名對視,不知道這兩個人怎麽走在一起,也不知她們要去哪裏,榮嬪立刻讓吉芯跟去看看是什麽事。


    佟貴妃的張太醫是佟國維安排在太醫院的人,從孝康皇後起就侍奉在大內,孝康皇後懷玄燁時就是他安的胎,如今年事已高,在太醫院的地位舉足輕重,隻是鈕祜祿家另有人安排,彼此互不幹涉也算安生。今日突發這樣的事,張太醫就有所懷疑,此刻佟貴妃急召他來,聽說要去給溫妃看病,張太醫說一定盡心查看。


    到了鹹福宮,太後已經在,而玄燁見佟貴妃和嵐琪一起帶著太醫來,滿腹莫名,更惱怒嵐琪多管閑事,但嵐琪因為怕看他生氣的眼神,索性根本不正眼瞧皇帝,隻站在佟貴妃身後,聽她一如往日驕縱地說:“張太醫是當年給孝康皇後安胎的人,皇上還信不過嗎?臣妾隻求清白,此刻也不能害什麽人,還請您讓張太醫給溫妃娘娘瞧瞧,瞧過後太醫怎麽說,臣妾自有道理。”


    這些話玄燁隻零星聽了幾個字,一直就瞪著站在貴妃身後的嵐琪,她挺著個肚子看起來就艱難,做什麽還要東奔西走地鬧騰這些事,心下惱怒,一時不說話,貴妃就趁機當他默認,強行讓張太醫給溫妃看病,太醫都進去了,玄燁也不想在太後麵前鬧得太難看,沒有再阻攔。


    太後惱佟貴妃狠毒,冷幽幽地說:“你的太醫能說出什麽話,你又有什麽道理,貴妃啊,阿哥公主們但凡有個好歹,你是要滅了皇上的外祖家嗎?”


    玄燁眼神一晃,太後的話似乎讓他不太舒服,但不能反駁,默默忍下,可佟貴妃素來不把太後放在眼裏,此刻也直言頂撞,傲然說:“太後娘娘要怪罪臣妾,還請等太醫出來後再說。”結果卻被玄燁嗬斥閉嘴,弄得殿內氣氛很壓抑。


    不多久張太醫從裏頭出來,屈膝在太後和皇帝的麵前,恭恭敬敬地說:“臣以項上人頭擔保,溫妃娘娘今日並沒有滑胎。”


    太後一驚,又冷笑:“老太醫你糊塗了嗎?什麽叫沒有滑胎,你是沒看見才換幹淨的床褥嗎?要不要讓這裏的奴才領你去看看那些血跡?”


    張太醫鎮定地說:“溫妃娘娘的血從哪裏來,老臣不知,可太後娘娘若不信,可請太醫院所有太醫來看,溫妃娘娘今日斷沒有滑胎的跡象,並且溫妃娘娘也沒有了喜脈,到底是根本沒有懷孕,還是早就滑胎,老臣尚不能斷定。”


    太後大怒,指著玄燁說:“她的喜脈是在寧壽宮,由我的太醫看出來的,還能有假?”


    玄燁麵色凝重,似乎意識到了什麽,才要開口,卻見嵐琪走上前,笨拙地屈膝在地,太後驚得叫人攙扶她,她卻開口說:“還請太後和皇上屏退左右,臣妾有話說。”


    這一邊,幾個公主阿哥的病症都穩定下來,孩子們嘔吐幹淨了吃下去的東西後,都緩過了精神各自被送回去。榮嬪和惠嬪要離開時,看到吉芯趕回來,說鹹福宮的人都被趕出了正殿,隻有太後、皇上和佟貴妃、德貴人在裏頭說話,不知道說什麽,等她趕回來時還沒散,因為出來的人多了,她怕自己在那裏紮眼就先離開了。


    “德貴人從來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她突然和佟貴妃走得近,難道是知道什麽?”惠嬪滿腹狐疑,榮嬪則隻記掛孩子說等等總會知道。兩人散了後,惠嬪便派身邊的人去打聽,可這一去好半天才回來,卻是告訴她說,太後留著沒走,皇帝則帶著德貴人去乾清宮,佟貴妃自己回承乾宮,說是模樣很得意,不知發生了什麽。


    惠嬪蹙眉,再問:“你說皇上帶德貴人去乾清宮,這會兒帶她去那裏幹什麽?”


    乾清宮裏,德貴人被安置在當日她和玄燁初涉雲雨的暖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炕上,玄燁在另一處不知忙什麽,進了宮門就囑咐小太監領她來這裏,屋子裏暖烘烘的,炕桌上茶點齊全,隻是沒個人來與她說話。


    而剛才在鹹福宮的事兒,此刻想起來,仍舊一陣恍惚覺得不真實,何種情形下說出當日種種,她到底哪兒這麽大的膽子?彼時太後震怒地斥責她胡言亂語,但當太後進去問過溫妃後再出來,就對皇帝說:“算了吧。”


    算了吧,簡單而沉重的三個字,誰也不用再追究什麽,也許玄燁日後還會再問溫妃為什麽,可當時當刻,他似乎隻想散了所有人,結束這一場鬧劇。


    佟貴妃成了最大的贏家,她小廚房裏的廚子太監死了,外頭的人自有辦法去查著小廚子的來龍去脈,但凡查到鈕祜祿一族,她的冤屈自然就被滌蕩幹淨,玄燁當時也對她說:“朕委屈你了,攪了你的生辰,來年再好好給你過。”


    貴妃傲然離開,嵐琪也要走,才轉身就被皇帝喝住:“去哪裏,跟朕回乾清宮。”


    一路過來時,想象著該如何應對,該說什麽樣的話,可進了宮門,人家把自己撂在這裏不管不問,都半個多時辰了。


    終於有小太監來,卻是將她桌上放冷的茶水換成熱的,嵐琪拉住他們問話,小太監卻一副哀求的模樣,似乎跟她說話就是犯大不韙,麻溜兒地就逃走了,誰也不理睬她。若要往外頭去,門前冷冰冰的侍衛攔住,也隻管攔住不和她講話,嵐琪又不敢在乾清宮大聲喧嘩,這裏隨時都有大臣出入,再委屈也不能給玄燁丟臉,於是又退回炕上,賭氣地把一碟一碟點心掰碎戳爛,時間越久就越沒耐心,皇帝要她怎麽樣?


    等待的時間難磨煎熬,而嵐琪折騰那大半天早就累了,漸漸坐不動就歪下去,歪下去便抵不住犯困,漸漸聽著外頭的腳步聲,想著今天的事,不知不覺迷糊上了。


    夢裏頭似乎瞧見香月所說的那小廚房撞死的屍體,似乎看到溫妃猙獰的笑容,孩子們的啼哭也盤旋在耳邊不肯散,承乾宮亂糟糟的情景一幕一幕又如身臨其境,嵐琪正彷徨不知所措,嬌小的太子突然哭著跑來,指著她的肚子號啕大哭,她緊張地朝後退,嘴裏一直說著:“不要哭不要哭……”


    “嵐琪,醒醒。”玄燁的聲音在耳畔響起,猛地睜開眼睛,眼淚卻蒙起一層水霧擋住了視線,長睫忽閃水霧消失,看清玄燁的臉,臉上有憂心的神情,在這裏幾個時辰了就想著皇帝第一眼見自己會說什麽,此刻他在問,“怎麽哭了,做噩夢?”


    自己被抱起來,肚子大行動笨拙,玄燁也小心翼翼,給她挪個地方就氣喘籲籲了。嵐琪羞於將如此狼狽的模樣露在皇帝麵前,又才睡醒一臉憨傻,便情不自禁捂住了臉。玄燁嗔笑:“你變了醜八怪朕也不會嫌棄你,可今天說那些話的烏雅嵐琪,若不是你有身孕,朕一定會傳家法重重責罰你。”


    嵐琪心頭一緊,她曉得玄燁沒在玩笑,下意識地撇著嘴瞪他,玄燁見狀氣道:“你還敢瞪著朕?”


    嵐琪更理直氣壯地說:“皇上您倒是說,臣妾做錯什麽了?”


    “你!”玄燁生氣,可怒意早在這幾個時辰的政務裏化解許多,在他心裏,後宮再大的事也沒有江山社稷來得大,每每被瑣事所纏生氣惱怒,他就會把自己扔進奏折堆裏,看看能臣的功勳,看看庸臣的諂媚,看看貧瘠之地的辛苦,皇帝煩躁的心就會冷靜下來。


    “皇上不要生氣,可以聽臣妾說說嗎?”見皇帝不言語,便一五一十將前後的事說了,說起為何不提前來告訴玄燁,她很坦白地告訴皇帝,自己也有私心,害怕溫妃要算計的人,其實是自己,怕自己太衝動上了人家的圈套。


    玄燁的心一點一點沉下來,他怎能奢望嵐琪永遠是那個,為了留住自己而不惜掀開被子露出身體的小宮女?既然想要她永遠留在身邊,好好地留在身邊,她就必須融入這個世界,沾染後宮的氣息,成為一個後宮女人,而自己並非厭惡,隻是舍不得,隻是心疼。


    “實在不明白溫妃娘娘為什麽要先告訴臣妾,她不怕有今天,不怕臣妾會向您坦白?”原是玄燁問她話,嵐琪現在反過來問玄燁,“臣妾不是想幫貴妃娘娘,就是覺得這樣的事不好,後宮裏的正義太模糊,也許能讓不該受冤屈的人清清白白,就算是正義了。”


    “正義?”玄燁苦笑,愛憐地將嵐琪的腦袋攏在自己的肩頭,“真是不該讓你看那麽多書,你都來與朕辯講何為正義了,是不是再過些年,朕就能領著你登堂入室地和大臣進講?”


    “臣妾說正經……”


    “你做得沒錯,朕是惱怒自己無能,一個帝王載於史冊的何止千秋江山,他背後的女人會跟著他一起留存於世,朕到底會留下些什麽?眼下想一想,實在可笑。”玄燁側臉垂目看嵐琪,眉間笑容稍見和緩,“你能留下什麽?”


    嵐琪仰著腦袋笑道:“臣妾留在皇上心裏就好。”


    千年曆史改朝換代,皇帝有數而後宮無數,這些女人的名聲留存於世,賢後賢妃屈指可數,被眾口相傳的仍舊多是紅顏禍水妖女誤國,家中教導子女,通常一褒一貶並駕齊驅,一方麵要女孩兒們賢惠淑德,一方麵又要她們牢記褒姒妲己。


    可世上究竟有多少女人可以真正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武周媚娘曠古絕今,褒姒妲己卻仿佛曆代輩出,終究如太皇太後所說,是活著的男人們將禍水罪孽推在死了的女人身上,以逃避他們禍國殃民的過失。


    蘇麻喇嬤嬤就曾告訴她,太皇太後心裏明白,耽誤了先帝,並非董鄂妃之過,可不論朝野大臣,還是她自己,都拿這個女人擋在前頭。


    嵐琪心想,她做不到什麽一代賢妃,既然無法如此名垂青史,就要好好記著太皇太後的話,絕不做無能男人們口中的禍水紅顏。此刻玄燁問她能留下什麽,死後的留存究竟有什麽意義,她能在活著的時候留在他心裏,足矣。


    這一整天的消息點點滴滴傳到慈寧宮,太皇太後要安寢時,玄燁竟頂著夜色匆匆來,仿佛突然想起什麽事要來稟告,太皇太後卻是先問他:“你責備嵐琪了?”


    玄燁搖頭,笑著說:“就怕她回去胡思亂想,才留在乾清宮一起和孫兒冷靜一下,之後聽她說些緣故,更不願意責怪了,要怪隻怪孫兒無能。”


    太皇太後欣慰,這才問皇帝來做什麽,玄燁則道:“溫妃的事,孫兒想饒過她,孩子們也都沒事,皇祖母能不能饒她這一回?”


    “饒她?”太皇太後冷然一笑,“怎麽個饒法?她幾乎害死所有的阿哥公主,你要我怎麽饒她?”


    玄燁垂目,緩緩說:“皇祖母,孫兒保證不會再讓後宮發生這樣的事,您看在孫兒的麵子上,饒恕她。”


    太皇太後長長地一歎:“玄燁,其實現在好些事我已經不再插手,你還看不出來嗎?你長大了,是頂天立地的君主,皇祖母隻想頤養天年,不想再卷入朝廷後宮的紛爭,往後你做什麽決定,不必來看慈寧宮的臉色,皇祖母不會再對你絆手絆腳,你放開了去做,我總要離開你的。”


    玄燁微微皺眉,蘇麻喇嬤嬤忙在旁解釋:“主子的意思萬歲爺可不要曲解了,您皇祖母的意思,是答應了。”


    “朕明白。”玄燁微笑,拉了祖母的手,宛若幼時撒嬌的模樣,“可皇祖母再不要對朕說離開的話。”


    太皇太後無奈地笑道:“你和嵐琪一樣,就會哄人。”


    如此,佟貴妃生辰上發生的鬧劇,罪責全推在了承乾宮那個撞死的奴才身上,皇帝隻說還在查這奴才背後的主子是誰,但一邊又讓李公公在宮裏放出話去,讓妃嬪宮人甚至外頭的大臣都知道,這個人是鈕祜祿一族派來安插在佟貴妃身邊的。因死無對證,隻是傳言,佟府不能因此發難,鈕祜祿一族也不能上趕著來辯駁,兩廂都沉默緘口,隻等這件事查無果,好漸漸被時間衝淡。


    且因兩大家族相爭,不相幹的人不敢在這時候跳出來胡說什麽,再者皇子公主們都已平安無事,外頭看起來唯一損失的是溫妃的胎兒,但謠言裏已說她早就因身體不好滑胎,如此種種,這件幾乎滅了皇帝所有子嗣的大事,有驚無險,最終變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閑話。


    深宮裏,皇帝雖未重責任何一個人,但因為太後以溫妃滑胎悲傷的名義,責令各宮閉門思過,幾時太後心情好轉幾時才能出門。自玄燁登基大婚以來,後宮從未有過這樣的事,都明白皇帝是動了大怒,而見佟貴妃和溫妃都無事,也知皇帝有心偏袒二妃,惠嬪、榮嬪這些孩子遭了罪的額娘們也不敢隨便向皇帝討什麽公道,隻人人閉門自省。十月入冬時分,後宮靜得連初雪飄落的聲音都能聽見。


    初雪這日嵐琪自己先趴在窗上看見的,星星點點的雪花從空中打著轉落下,前幾天突然冷得人骨頭都要碎了,都說是要下雪,所以她天天趴在窗口等,終於叫她等到了,欣喜地拍拍肚子說:“好孩子,下了雪,不幹不淨的東西都要凍死了,肮髒不好的也被雪掩蓋了,你生下來的時候,這個世界幹淨潔白,額娘就放心了。”


    太醫院早已經來布置好產房,穩婆乳母都齊備,蘇麻喇嬤嬤來看過兩回,李公公更是隔幾天就來問怎麽樣。因這些日子後宮全都閉門思過,皇帝也不往後宮來,她和玄燁之間,就靠著幾個乾清宮的小太監維係著。那日李公公還傳來好消息,說雲南大捷,三藩氣數就要盡了,盼著德貴人順利安產,給皇室再添喜訊。


    太醫診斷嵐琪在十月下旬生,可日子一天天過去,直到連太後下懿旨為她積福解了後宮禁足,嵐琪的肚子還是不見動靜。眼看著十月都要過去了,拖得越久孩子危險越大,鍾粹宮裏每天有太醫候命,因德貴人氣色精神都很好,可推斷胎兒在腹中也健康,故而也不能催產,隻能數著日子,一天天等她分娩。


    這日榮嬪和惠嬪結伴來,榮嬪先到,進門時見嵐琪立在鏡子前,端嬪和布貴人坐在邊上看她,見她們來了,也說:“你們也瞧瞧,她的肚子是不是墜下去了?”


    “昨天早晨起來覺得肚子掉下去了,本來在這兒。”嵐琪比畫著自己的肚子,榮嬪忙道:“可不敢再亂動了,孩子入盆就快了。”


    鍾粹宮裏喜氣洋洋,時不時有笑聲傳出來,再不是前些日子各宮禁足思過,死氣沉沉的模樣。而前頭承乾宮,靜默了大半個月,佟貴妃終日無所事事,也惦記起後頭待產的那個人,當日她走進內殿來喊自己起來,說坐著哭於事無補的話還清楚地記著,心裏總覺得怪怪的,似乎想要去致謝,又抹不開麵子放不下架子,總覺得親近這些低賤的妃嬪,不該是她做的事。


    這會兒青蓮進來,說幾位娘娘都在鍾粹宮陪德貴人說話,佟貴妃聳了聳眉毛,好像不耐煩地說:“她們怎麽天天都去,吵死了。”


    青蓮不語,自太後令各宮不必再禁足後,她照主子的吩咐準備過一份禮物,似乎貴妃挑著日子想要去一趟鍾粹宮,可那裏如今是香餑餑,各宮各院沒事兒都來道聲喜,她總是插不進空兒,今天大概又想去,可榮嬪、惠嬪都在那兒,這才又發脾氣了。


    “她們幾時走?”佟貴妃懨懨地問,隨手掐著那隻她親手縫的布老虎,已不是當初給大阿哥的,是閉門思過那幾日沒事倒騰的,這幾天一直把玩拿捏在手裏。


    青蓮笑說道:“咱們住得這麽近,夜裏過去坐坐也成啊,比不得其他娘娘老遠的路走過來呢,主子想去,多少會兒都成,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奴婢去和環春說一聲。”


    佟貴妃揚著下巴看她,眼珠子悠悠一轉:“你去吧。”


    青蓮暗喜,若主子真能與德貴人交好,對她將來是萬萬有好處的,做什麽非要和皇上喜歡的人對立,還動不動鬧得雞飛狗跳,要是自此改了性子,往後她也不必總慈寧宮、承乾宮兩頭跑了。


    過來時榮嬪幾人正要離開,瞧見青蓮都很新鮮,她恭恭敬敬地行禮沒多說什麽,隻等二位娘娘走遠了,才進來找環春,說夜裏貴妃要來看望德貴人,環春有些尷尬,青蓮說了好些好話才離去。


    環春轉述給嵐琪聽,布貴人正在邊上,蹙眉嘀咕這個人不來最太平,嵐琪卻不


    以為意地說:“她又不會來害我,你們不要草木皆兵。”


    見她如此,別人多說無益,隻等夜裏用了晚膳,而今嵐琪即將臨盆,太醫要她吃去胎毒的東西,比不得從前她想吃什麽就能吃什麽,眾人隻能哄她說生了就什麽都能吃。嵐琪還自己感慨,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用不起奶娘,做額娘的就要自己辛苦喂養,仍舊是什麽好吃的都不能碰,但說著說著又羨慕那些可以自己喂養的女人,做額娘連一口奶都不能給孩子吃,生養生養,隻生不養嗎?


    可惜沒人理會她多愁善感,盼她分娩都急死了,誰來管她心裏想什麽。這會兒布貴人剛領端靜和純禧回端嬪那兒,貴妃就大駕光臨,端嬪不得已又出來行禮,貴妃讓她們自己歇著,領著青蓮來了東配殿,比不得以往出門浩浩蕩蕩十幾人擁簇,今天隻一主一仆兩人來。青蓮將厚重的禮物放下說:“娘娘送給德貴人,祝禱安產的。”說著打開匣子,露出送子玉觀音笑,“是咱們家大人從永安寺請來的。”


    嵐琪起身要謝恩,佟貴妃慌張地站起來,衝她說:“你別亂動,萬一有什麽事,本宮可擔當不起,就是她們都來看過你,本宮若不來顯得小氣似的,沒什麽事的話這就走了。”


    見貴妃要走,嵐琪覺得她們本來也沒什麽話可說的,走就走吧,扶著環春的手往門前送,佟貴妃卻好像躲瘟神似的躲著她,離得遠遠地說:“你小心些,肚子怎麽這麽大……”


    貴妃話還沒說完,隻見德貴人身子一緊,皺眉捂著肚子,邊上的人都呆住了,她緊張地說著:“好像……好像羊水破了……”


    一語鬧翻了鍾粹宮,小太監們私下奔走去兩宮和乾清宮稟告,太醫穩婆來把孕婦按回了床上,乳母嬤嬤們都待命在殿外,端嬪和布貴人幫不上忙,一起在她正殿的佛像前給嵐琪祝禱念經,蘇麻喇嬤嬤很快從慈寧宮過來,外頭看似亂糟糟,實則井然有序,宮裏都出生過多少孩子了,也不差德貴人這一個。


    嵐琪倒是很淡定,不疼的時候她還能和嬤嬤玩笑,疼的時候就眼淚直流。穩婆看過說一時半會兒還生不出來,這罪是要受一陣子了,嵐琪這才突然哭了,害怕得抓著蘇麻喇嬤嬤的手,說她想家裏額娘了。


    蘇麻喇嬤嬤自己沒有生育的經驗,但從太皇太後到孝康皇後到赫舍裏皇後等,她幫著接生過太多的皇子皇孫,每一個產婦都不一樣,嵐琪這樣已經算很堅強,還是頭一胎,比當年主子初產還強一些。


    “嬤嬤,皇上來了。”環春突然跑進來說,似乎故意大聲講給嵐琪聽的,“皇上就在外頭,您快去勸勸。”


    嵐琪的目光直直地看著窗外,明明連一抹身影都看不見,可知道玄燁來了就站在外頭,止不住眼淚的同時,心裏又十分踏實,含淚笑著對蘇麻喇嬤嬤說:“我不怕了,嬤嬤您快去勸皇上回去,夜深了。”


    “奴婢這就去。”蘇麻喇喇嬤嬤讓諸人照顧好德貴人,自己匆匆出來,這裏能勸得動皇帝的,隻有她了。果然見玄燁立在廊下,院子裏欽天監的大人正領人選了風水好的地方刨喜坑,蘇麻喇嬤嬤才走近,玄燁就心虛地說:“朕來看他們刨喜坑,好了朕就回去。”還怪蘇麻喇嬤嬤,“您不陪著嵐琪,出來做什麽?”


    蘇麻喇嬤嬤隻能笑:“德貴人讓奴婢來勸您趕緊回乾清宮去,您在這兒貴人惦記著要分心呢,皇上聽貴人的話,趕緊回去吧。”說著招呼李總管,讓他們送皇帝走,玄燁欲走還留,猶猶豫豫許久,走到宮門前了又折回來,拉著蘇麻喇嬤嬤輕聲說:“之前的話,您還記著吧。”


    “阿彌陀佛,盼著母子平安呢,皇上不能這樣子。”蘇麻喇嬤嬤嗔笑不已,親自把皇帝推了出去,轉身見青蓮站在廊下,詫異地問她,“你在這裏做什麽?”


    “奴……奴婢……”青蓮支支吾吾,她素來怕蘇麻喇嬤嬤,不過還是雙手伸出來,捧著一隻布老虎說,“貴妃娘娘要送給德貴人的,晚上來的時候忘記帶來了,這會兒讓奴婢送……送過來,嬤嬤,您能替奴婢送進去嗎?”


    青蓮在這裏都站了半個時辰了,她折返時來得晚了一步,被蘇麻喇嬤嬤先到了,弄得她不敢進去,而鍾粹宮裏人來人往也沒人注意她,等她橫下心要進去,皇帝又來了。眼下終於被蘇麻喇嬤嬤看見,話說完了,又害怕被蘇麻喇嬤嬤拒絕,她隻是不敢出言勸,因為此刻若拒絕了,貴妃一定會傷心。


    “我替貴人謝過了,你去告訴貴妃娘娘,謝謝她。”蘇麻喇嬤嬤何等睿智,斷不會做這種傷人心的事,哪怕轉身就把布老虎扔了呢,也不能當著麵做這些事,笑著接過來,打發了青蓮回去。


    燈光下看清了布老虎的樣子,憨態可掬可惜針腳太爛,一看就是從來都不做針黹女紅的人,老嬤嬤心善,走到床榻邊把布老虎遞給嵐琪:“青蓮說貴妃娘娘前些日子親手做的,特地來送給您。”


    嵐琪正被陣痛折磨,伸手捏過抓在手裏軟硬適中,也顧不得看是什麽樣子,但那之後也不曾放手。蘇麻喇嬤嬤跟他說了玄燁的事,嵐琪心裏安慰,便少了幾分恐懼,哪怕之後一陣陣盆骨撕裂的劇痛襲來,也咬牙硬忍著,雖然止不住流淚,卻不吵不鬧也不呻吟,堅強得蘇麻喇嬤嬤心都軟了。


    可是初產辛苦,一個時辰一個時辰過去,鍾粹宮裏仍舊沒有好消息傳來,端嬪和布貴人在佛龕前都跪得累壞了。前頭承乾宮也還沒熄燈火,慈寧宮、乾清宮更不用提一夜燈火通明,似乎上回宮裏這架勢等待孕婦分娩,已經是四年多前赫舍裏皇後生太子的時候。


    很快過了子時,已是十月三十,因夜裏突然飄雪,狂風大雪遮天蔽月,醜時才過,整座皇宮就被白雪覆蓋。


    狂風漸停,雪仍綿綿不絕,乾清宮裏玄燁伏案醒轉,身上有李公公披的厚毯子,好似聞見清冷的氣息,他裹著毯子走到門前,院子裏已厚厚鋪了一層絨毯似的雪,他剛開口想喚李公公,突然一道驚雷炸響,玄燁渾身一震。


    嘹亮的嬰兒啼哭伴著驚雷在鍾粹宮響起,折騰了一整夜,德貴人終於分娩,氣若遊絲的產婦在看過一眼皺巴巴灰紅色的嬰兒後,就昏厥了過去。乳母嬤嬤忙忙碌碌為新生兒擦拭清理,蘇麻喇嬤嬤朗聲喚人來:“快去報喜,德貴人生了小阿哥。”轉身看一眼沉睡的嵐琪氣色平穩,又補一句,“母子平安。”


    鍾粹宮的喜訊立刻四處傳開,承乾宮裏佟貴妃已困得東倒西歪,聽青蓮來說生了小阿哥母子平安,突然就有精神了,莫名歡喜地拉著青蓮問:“那隻布老虎,你送去了是嗎?”


    見青蓮點頭答應,佟貴妃臉上久違地露出燦爛的笑容,簡簡單單的笑容,就是開心而已。


    乾清宮裏,玄燁已經準備換衣裳,要上早朝。他也不曉得怎麽突然變得氣定神閑,隻等聽見李公公衝進來報喜時,才突然又心慌意亂,不知是歡喜還是心疼,眼底熱熱的濕潤,但還是按捺住了情緒說:“預備早朝吧,把朕的賞賜送去鍾粹宮,告訴嵐琪,過些日子我就去看她。”


    李公公應諾,吩咐小太監們準備好東西,這邊派妥帖的人伺候皇帝準備上朝,他則親自送賀禮去鍾粹宮,但才要走到門口,外頭一陣風刮過眯了眼,再睜開眼睛,就聽見宮裏有人慌張,轉身瞧見那邊伺候太子的嬤嬤慌慌張張跑出來,看到李公公在這裏,奔過來跪地說:“公……公公……不好了,太子……太子好像出痘了。”


    “什麽?”李公公眼睛瞪得溜圓,天大喜事的當口,怎麽鬧出這樣的事,片刻不敢耽擱,一邊派人把太醫找來,一邊回去稟告皇帝,玄燁幼年出過痘疹不怕傳染,親自過來看太子,心裏已明白幾分,等太醫再來診斷,太子的確是出痘疹。


    玄燁立刻下旨封宮十二日,令後宮之人不得隨意出入,阿哥公主都安居住所避痘,停朝十二日,各部院衙門奏折皆直接送入乾清宮批閱,他要親自照顧太子。


    半個時辰的工夫,皇城之內又換了另一種氣象,就連才出生的小阿哥也變得不重要,被留在鍾粹宮暫時不挪動,蘇麻喇嬤嬤趕回慈寧宮後也不再出門,十二天裏,隻盼著太子度過最危險的日子。


    嵐琪分娩後,昏睡到這天中午才醒來,意識清醒還未睜開眼睛時,就想到孩子應該已經去了慈寧宮,她要出了月子才能再看到,頓時悲傷難耐,可耳邊突然聽見嬰兒啼哭,就有人腳步匆匆,很小聲地說著:“是不是餓了?”


    嵐琪立即睜開眼,撐著軟綿綿的身體坐起來,就看到奶娘袒胸露乳地懷抱著小嬰兒,眾人見她自己坐起來了,趕緊過來伺候,嵐琪則茫然地問:“孩子怎麽還在這裏?”又四下瞧瞧,“蘇麻喇嬤嬤呢?”


    這才有人說了太子出痘的事,嵐琪聽得心驚肉跳,也不曉得這十二天是不是自己撿了便宜,因為小阿哥會留在這裏,等太子痊愈後再送去慈寧宮。她一邊擔心太子的身體,知道玄燁對太子的看重,一邊又沉浸在生了兒子的喜悅中,乳母喂飽了孩子後,就將小阿哥放在了她的懷裏。


    不是第一次抱軟綿綿的嬰兒,但隻有這個嬰兒是自己掉下的肉,是自己懷胎十月的骨血,是她和玄燁的孩子,嵐琪抱著的時候,心跳得比任何時候都快,孩子閉著眼睛皺著眉頭,和他阿瑪生氣時特別像,環春伏在床下說:“蘇麻喇嬤嬤講咱們小阿哥和萬歲爺生下來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也沒見過皇上小時候啊,不過這樣瞧著就挺像的,皇上衝我發脾氣時就這模樣。”嵐琪嘟著嘴,好像也變成小孩子似的,歡喜地說,“你說他這麽點兒大,弄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做什麽,傻孩子,快給額娘笑一個。”


    此時香月和紫玉抱著曬得蓬鬆柔軟的幹淨被褥進來,說天氣又要冷了,要給主子加一床褥子和被子,嵐琪不經意地回頭看,從她們抖落的被子裏滾出一隻布老虎,嵐琪讓環春去撿起來給自己,拍了拍灰塵,就放到兒子身邊,綠珠阻攔說:“掉地上了,主子也不怕髒?”


    環春則好奇地說:“這隻布老虎哪兒來的?奴婢沒瞧過。”


    “是佟貴妃送來的,那天嬤嬤給我拿進來的。”嵐琪的眼底溫和寧靜,看不膩似的盯著兒子,一邊笑著說,“那天抓著這隻布老虎可管用了,我疼得都要死過去,抓著它很借力。這隻小老虎陪著我安產,等小阿哥抱去慈寧宮,也讓這隻小老虎陪他去太皇太後身邊,這小老虎很吉祥。”


    “聽青蓮說,貴妃娘娘從前也給大阿哥做過一隻,可惜大阿哥不喜歡,走的那天還扔在門口,被青蓮撿回去了。”綠珠還是不放心似的,拿布老虎去外頭好好拍了拍,再放回小阿哥身邊,繼續說,“青蓮說貴妃娘娘連繡花要劈線都不知道,還是她一點一點教的,貴妃娘娘這個人還真奇怪,總做一些叫人看不明白的事,什麽都隨心所欲。”


    紫玉抱著換下來的被子過來,說:“主子生小阿哥那天,外頭炸雷,奴婢們震得耳朵都要聾了,剛嚇得發抖,就聽見小阿哥哭,您說咱們小阿哥是不是有些來頭?”


    幾人都附和說那天驚雷很嚇人,嵐琪當時痛得要死要活根本沒聽見,這會兒見她們都這樣說,不免心裏樂滋滋的,想著自己的兒子一定不平凡,但心中又一緊,深知這種話可說不得,立刻叮囑說,不管外頭會不會傳說這件事,讓她們從此把這件事忘了,別人提起來也隻許敷衍,低調一些不是非要顯得卑微,而是不要折了自己的福氣。


    但宮裏其他各處,那一晚也聽到驚雷,惦記得寵的德貴人分娩生男生女是否平安,許多人都沒睡,哪怕是睡了的也被驚雷炸醒。再者小阿哥才出生,太子就出痘疹,少不得暗下傳言,說太子雖然接連克死了生母養母,這一回竟被才出生的弟弟克製住,若是所謂一物降一物,那太子的尊貴該怎麽算?


    好在因各宮避痘,宮裏少有人走動,這些話沒能成風傳開,等日子一天天過去,太子身體漸好,也就淡了。


    十二天不長不短,對照顧太子不能見嵐琪和新生兒的皇帝來說漫長難熬,但對於可以跟兒子日夜在一起的德貴人而言,實在太過短暫。


    封宮結束的這天,蘇麻喇嬤嬤親自來接小阿哥,嵐琪雖然舍不得,可想再過十幾天出了月子就能天天見,而且是太皇太後養著,她心裏很踏實。蘇麻喇嬤嬤也說太皇太後天天念叨見小孫孫,才一刻不等地讓自己來抱走,更安撫嵐琪不要胡思亂想,往後出了月子總還能相見。


    至於玄燁這邊,太子雖過了最危險的時刻,但身子羸弱還在靜養,玄燁怕自己身上還有什麽不幹淨的,依舊不往後宮來,也不去兩宮請安,預備再避上十來天方好。


    可不能見嵐琪也不能見孩子,當年為了破除立後的謠言,兩人被迫分離,嵐琪被打得重傷時他都沒覺得日子這樣煎熬,而今好端端的不能相見,才日日磨得玄燁心癢,不過是聽李公公偶爾傳些話來,知道母子都平安健康,才寬解幾分安慰。


    隻是小皇子才出生,太子就出痘遇險,宮裏人傳閑話,朝廷上也有不好聽的,玄燁知道是有人興風作浪,隻管冷著不理會。


    且說南方捷報頻傳,就在小阿哥出生那天還贏了一場大勝仗,而今吳世璠節節敗退,大將軍察尼取嶽州,克辰龍關,安親王嶽樂攻長沙,將軍喇布複取衡州,傅宏烈等部收複桂林,甘陝清軍攻克漢中、重慶等地,清軍橫掃叛軍,勢如破竹。如此好事,小阿哥的出身豈能有什麽不祥。


    這日裕親王進宮議事,說起南邊大捷,兄弟倆高興起來,玄燁就預備於正月午門宣捷,讓天下老百姓都知道,愛新覺羅穩穩坐著這瑰麗江山,必然千秋萬代。


    喜事傳入後宮,眾人皆為皇帝高興。隻有一件事,眼看著德貴人平安生了皇子,又出了月子,本盼著在她有孕時能在皇帝麵前分得一杯羹的妃嬪們,似乎又要落空了博寵的念頭,每日鶯鶯燕燕鬧出不少笑話,如今正主兒可要重新回到皇帝身旁,眼瞧著德貴人一天天養好,乾清宮的龍榻,又該沒有旁人的位子了。


    那日玄燁到慈寧宮請安,提起德貴人坐月子的事,太皇太後問皇帝為何遲遲不去鍾粹宮相見,玄燁笑道:“臘月二十一是封印的日子,這些天朕打算多往後宮去逛逛,但等封了印她也出了月子,就接嵐琪去園子裏住幾天,天冷路不好走,皇祖母不要介懷,這一回孫兒就不侍奉您去了。”


    太皇太後微睨他一眼,衝蘇麻喇嬤嬤笑道:“開始嫌我麻煩了,咱們不如趁早回盛京老家去。”


    玄燁急了,笑著哄祖母:“您這話叫她聽見,是死也不肯跟孫兒去的。”


    太皇太後歎道:“可要難為你這些日子哄著後宮裏的幾個,放著貴妃幾位不帶,光帶一個小貴人去逛園子,人家一定有閑話,可你既然不怕我也不多心,先去好好玩幾天,回來的事回來再說,好歹人家生了小阿哥,多寵一些也是應該的。”


    玄燁卻笑道:“回來也說不上,趕著過除夕,元日朕要去午門宣捷,那日還請皇祖母著了朝服,與孫兒一同去看看大清的江山和子民。”


    蘇麻喇嬤嬤忙笑道:“主子您瞧,要緊的事還是不忘記帶著祖母呢,咱們皇上最孝順了。”


    說話的工夫,搖籃裏小阿哥咿咿呀呀,似乎和著蘇麻喇嬤嬤的話。玄燁過去抱他起來,小家夥樂嗬嗬衝父皇一笑,還是個奶娃娃的小東西,卻特別會討人喜歡,發脾氣撒氣都衝乳母宮女們來,但凡太皇太後或蘇麻喇嬤嬤抱,從來隻會笑,這會兒被玄燁抱著,也是傻樂。


    “這孩子好養。”太皇太後感慨,“你非要磨我做些事,弄這個小東西來養,你心尖兒上那個,不定怎麽舍不得呢,你且再好好疼她,再生個一男半女,早早封了嬪位,讓她自己養去。”


    玄燁微微臉紅,隻抱著兒子哄,不應祖母的話,這會兒門前卻有宮女進來,說佟貴妃求見,皇帝和太皇太後彼此看了眼,想著她近來安分,上回又受那樣的委屈冤枉,還是讓她進來了。


    佟貴妃也不是故意要來湊熱鬧,而是佟國維送了東西進宮,她立時立刻要先來孝敬慈寧宮。到了門前才見皇帝的鑾駕在,心裏也更高興,這會兒喜滋滋地進來,臨近年節穿得紅彤彤很喜慶,太皇太後看著也是眼前一亮,瞧見她臉上笑容真誠,心裏也少些芥蒂。


    佟貴妃歡歡喜喜地將家裏的事說了,把佟國維孝敬來的東西呈送給太皇太後。彼時玄燁已經把小阿哥放下,坐著一起聽她說話,她交代好了事情,說還要去寧壽宮給太後獻禮,轉身要走時,搖籃裏的嬰兒大聲啼哭起來。


    眾宮女嬤嬤都圍過去,哄了半天不見好,玄燁說讓抱來,不經意抬眼,看到佟貴妃滿目期待和欣喜之色,不禁可憐她連失兩胎,隨口便說:“讓貴妃抱抱。”


    佟貴妃一驚,雙手已捧起,嘴裏卻說不知怎麽才好,隻等乳母把小阿哥塞入她懷裏,軟綿綿的小人兒暖暖地入了懷,依舊閉著眼睛扯著嗓子哭,佟貴妃學著家裏女人哄孩子的模樣哄他,微微晃動著身體,輕輕喊他,小家夥漸漸止住了哭泣,就聽太皇太後吩咐:“把他放回搖籃裏吧,你不是還要去寧壽宮?”


    佟貴妃點了點頭,也不敢留戀什麽,隨宮女乳母一同過來,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回搖籃,手裏拿了被子要給他蓋上,角落裏忽然滾出熟悉的布老虎,她心裏詫異,見外頭太皇太後和皇帝在說話,便輕聲問乳母:“這隻布老虎從鍾粹宮來的?”


    乳母應道:“德貴人讓帶來的,說這隻布老虎吉祥,一直守著小阿哥呢。”


    佟貴妃心裏熱熱的,可莫名又覺得不自在,轉身就往外頭去,行禮辭了太皇太後和皇帝,帶了青蓮就往寧壽宮去。這一路上也不坐肩輿了,春風滿麵心情甚好,周遭的人習慣了她喜怒無常,不過高興成這樣,無緣無故的,該不會隻是因為抱了抱小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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