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個夏天,盯著吳三桂之餘,皇帝也不清閑,督促南懷仁著成頒布《康熙永年曆》,又製《禦製詩集》賞賜大臣,開經筵進講,忙忙碌碌直至入秋。


    而每每朝廷有什麽大事,後宮都會知道,嵐琪也不例外,但那天皇帝來過的事,她始終覺得環春聯合端嬪、布貴人一起哄她,可她也不說自己那天夢見了玄燁,怕說出來會被人笑話。


    入了秋,天氣漸漸涼爽,人的心思也冷靜下來,回想這大半年的光景,鈕祜祿皇後沒了,溫婉寧靜的溫妃會博寵了,眾答應常東施效顰地在皇帝麵前出洋相,那拉常在算是運氣最好,其他人都白忙一場。


    秋漸深,嵐琪的肚子也越來越大。這日端嬪從榮嬪那裏歸來,說起置辦中秋宴的事,問嵐琪是否能赴宴,她悶在屋子裏一整個夏天,而且好久沒見過玄燁,早就十分想念,連忙就答應了。


    可內務府做的秋日吉服沒趕上她肚子又大一圈,新做的衣裳沒幾天就上不了身,惠嬪那裏聽說,就把覺禪氏喚來幫著改一改。果然手巧的人做什麽都像樣,半天工夫,原先還繃在肚子上的衣裳就寬裕了,但嵐琪對覺禪氏還心有顧忌,隻當麵謝了謝,沒多說什麽話。


    本以為不過是覺禪氏的舉手之勞,可中秋宴上不知誰提起這件事,惠嬪笑盈盈將覺禪答應推出來,太後那裏也連連誇讚,對皇帝和太皇太後說如今隻穿她做的衣裳,玄燁不免多看了幾眼這個隻一夜恩寵過的答應,就是想不起來自己身邊還有這麽一個人。


    而中秋月圓之夜,往昔都該是皇帝與皇後同寢之日,而今宮內隻有佟貴妃一人為尊,宴席上悉心打扮的貴妃實可謂豔壓群芳。可她怎麽也沒想到,玄燁為了避免今夜與佟貴妃或溫妃同寢而引起大臣猜忌皇帝立新後的意向,刻意翻了近日多寵的郭貴人的牌子,但在貴妃看來,就變成皇帝喜歡新寵,故意冷落她讓她難堪。


    宴席散後,滿心安養一整個夏天,盼著中秋這日能和皇帝同寢承恩雨露的佟貴妃,周身騰騰的怒意殺氣,直叫人不敢靠近。


    翊坤宮宜嬪姐妹近來多寵,宮人皆知,至少鍾粹宮裏三位不會覺得不自在,而且太皇太後今日喊了嵐琪過去,她近近地見過玄燁,兩人眉目傳情,彼此的心意都明白。嵐琪心滿意足,和端嬪、布貴人散步歸來,夜風徐徐好不愜意。正要進鍾粹宮的門,前頭承乾宮突起吵鬧聲,大門轟隆隆開了,哭喊聲聽得人心驚肉跳,端嬪蹙眉說:“這又鬧什麽?”


    三人自行先回來,不多久端嬪的小太監打聽了消息來說,竟是佟貴妃要對覺禪答應動家法,已經傳了大力太監和板子。眾人不解那覺禪氏大晚上跑去承乾宮幹什麽,布貴人想起來說,好像太後誇讚覺禪答應針線好那會兒,貴妃就玩笑說讓她去給自己也做一身衣裳。


    聽著這些話,嵐琪心頭掠過的,卻是當日那拉常在說,這個覺禪氏幾番有求死的心,頓時渾身不安,她會不會真的被貴妃打死?


    布貴人在一旁輕聲嘀咕:“咱們還是不要管,承乾宮的事兒從來也不是誰能管得著的。”


    端嬪則暗下思忖,她從榮嬪那裏聽說過,這覺禪氏是惠嬪挑了預備將來能得到皇帝寵愛,好為幾個阿哥在皇帝麵前說說話的人,但榮嬪說覺禪氏背後不幹不淨,又是罪籍出身,她並不想和覺禪氏牽扯什麽關係。惠嬪膝下是大阿哥,心氣自然不同,而榮嬪連失那麽多孩子,現下唯一盼的,隻有孩子健康長大,前程未來這麽遙遠的事,想多了怕折福。


    “是管不了,那是承乾宮的事。”


    一語出,端嬪呆呆看著嵐琪,她才張口要附和布貴人,誰想到嵐琪比她還先說,更道:“今晚貴妃臉上不好看,誰都明白,做衣裳什麽時辰不好,非趕在今晚?而郭貴人才占了中秋月圓夜,她又去給貴妃做衣裳穿給誰看?自討沒趣的,活該挨打。”


    端嬪覺得好奇,笑一聲:“可聽你這樣說,還是在意的。”


    嵐琪也不否認,起身福了福要告辭,一邊應著:“嬪妾是可憐她,但嬪妾有什麽法子。”


    “可不是如此。”端嬪應著,喚綠珠香月把主子攙扶好了,囑咐嵐琪早些睡,布貴人一時也散了。她們都走後,端嬪才派人去告訴榮嬪一聲,順道再看看前頭現在是什麽光景。


    得令的小太監出了鍾粹宮,不遠不近地路過承乾宮的門,就聽見板子拍打的悶響,靜謐的夜裏這聲音格外刺耳,嚇得他趕緊往榮嬪處去。


    而承乾宮殿裏,覺禪答應被摁在長凳上,大力太監一板子一板子往她身上招呼,好歹也是皇帝的女人,這些年宮裏幾乎沒出過這樣的事兒,可太監們礙於貴妃淫威不敢手軟,結結實實地打著。


    長凳上的覺禪氏已經挨得滿頭虛汗,可一聲也不吭也不喊,剛剛尖叫求饒驚動了外頭的宮女已經被打蒙了,麵目紅腫地癱坐在地上,嚇得連哭都不會。


    正殿門前屋簷下,佟貴妃站在那裏直直地看著這一切,可在她眼裏挨打的似乎並不是什麽名不見經傳的覺禪氏,而是那個嬌嬌俏俏勾引了皇帝的郭貴人,一想到那個小丫頭今晚和皇帝在一起,嬌言軟語承歡示愛,她就渾身顫抖滿腹惡心。


    平日就算了,今天什麽日子?作為後妃中如今最尊貴的女人,玄燁為什麽不給她臉麵,一定是那些小賤人太狐媚,就和眼前這個一樣,沒想到整個夏天不出宮門,竟是個個都長得花兒似的好看。


    青蓮在邊上滿麵愁雲,眼看著挨了二十多下的覺禪答應不行了,真怕主子在大好節日裏鬧出人命,轉身相勸,竟見貴妃雙目發直,仿佛要引出癔症來,嚇得推醒她,好聲勸道:“娘娘,可以了,這一頓打她幾個月都下不了床了,不要鬧出人命。”


    可貴妃隻是滿麵怒意地瞪著她,不知是不是真的魔怔了,青蓮也管不了那麽多,衝出來讓太監停手,摁著人的太監一鬆手,覺禪答應就從春凳上翻下來,已然昏厥不省人事。


    “快弄回去,小心點,她那裏住著那拉常在,人家懷著身孕別嚇壞了。”青蓮囑咐幾個得力的宮女太監,再回過來看貴妃,依舊怔怔呆呆不知陷在什麽情緒裏她不敢耽擱,又派人去請來太醫,攙扶著主子回去揉捏順氣。再後來太醫來,貴妃又鬧了一場,最後好說歹說灌下一碗安神藥,大半夜終於昏昏沉沉睡過去。


    太醫對青蓮說:“姑娘平日裏要少讓貴妃娘娘動氣,年紀輕輕肝火虛旺,不是好事。”


    青蓮無奈,也不敢對太醫多說,隻等第二天清早趁主子還在昏睡時,悄悄來了慈寧宮,與蘇麻喇嬤嬤私下將這些話說了,嬤嬤隻歎:“沒鬧出人命就好,其他的事你周全著,太皇太後近日高興,這樣的事暫時不要提了。”


    等青蓮再回來,佟貴妃已經起了,她才到跟前,貴妃就冷笑:“你去慈寧宮告狀了?”


    “奴婢不敢。”青蓮屈膝在地,撒謊說,“奴婢去太醫院拿藥了。”


    “這種事何須勞動你?”貴妃冷笑,雖隻一身寢衣未及梳妝,橫眉怒目依舊氣勢逼人,但她沒有為難青蓮,隻說,“你對我好我知道,你身不由己我也知道,咱們就等著吧,看看是我活得長,還是你正經主子活得長。”


    青蓮心顫不已,又聽佟貴妃似自言自語道:“反正我怎麽做,都不討人喜歡……”


    兩三日後,玄燁與大臣陳廷敬等在南書房進講,半天下來收獲頗豐心情甚好。午後大臣們散了,回暖閣時,李總管已打點好了午膳。沒有鋪張一桌子的菜肴,可幾樣東西卻都是另一個人愛吃的,玄燁嗔他:“你這又動什麽腦筋,這些東西是嵐琪愛吃的。”


    李公公笑著說:“皇上下午賦閑,何不請德貴人來坐坐。”


    “她怎麽了?”玄燁眉頭微動,本來因中秋晚上他翻了郭貴人的牌子,惹得佟貴妃發脾氣作踐宮嬪的事,玄燁這幾天都不打算再見後宮任何一個人,雖然也念著嵐琪,但想她會比誰都明白自己的心意或為難之處,而李公公也從不會亂巴結什麽人,他這樣殷勤,必然有緣故。


    果然聽李公公絮絮說起環春傳來的話,笑著勸皇帝:“德貴人懷著龍嗣,您多心疼些,旁人還說什麽。”


    “朕怎會介意別人說什麽。”玄燁看著桌上的菜不動,半晌吩咐李公公,“你讓環春引她去禦花園,她去了後就別讓其他人再進去,朕過會兒就去。”


    李總管欣喜不已,忙派人去準備。而鍾粹宮這邊,環春幾人得到消息,恰好端嬪和布貴人領著公主去惠嬪那裏串門子,大好的機會,便不由分說就把要懶著午睡的主子弄起來。嵐琪哼哼唧唧地撒嬌說不想出門,幾人哄了好半天,更嚇唬她說:“嬤嬤可講了,後幾個月裏隻管躺著,要生不動的,孩子和您都要吃苦頭,每天好好走走才行。”


    嵐琪其實是心裏煩悶,身子一直挺好,被她們簇擁著搖搖擺擺往禦花園來。滿園秋菊爭豔,飽滿怒放的盛景,直讓人觀之心潮澎湃,果然秋日看這樣的光景,才能免悲春傷秋之感。


    嵐琪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便在湖畔秋陽絢爛處拿厚厚的褥子鋪在大石頭上坐了,禦花園裏打點的嬤嬤宮女們殷勤地來請安,奉上魚食給德貴人投喂打趣。


    將魚食一點點撒入湖中,看著五彩斑斕豐潤富貴的魚兒們聚攏相爭,嵐琪起先還玩得高興,可突然不知想著什麽,手裏便停了。


    環春已將閑雜人等遣散,隻自己侍立身後等著皇帝來,可皇帝還沒來,主子心情又見低落,不免擔心,關切地問:“是冷了嗎?”


    嵐琪搖搖頭,麵色凝重地說:“隻是看著魚群爭食,心裏怪怪的,覺得人和鯉魚也並無差別,特別是這宮裏的人。”


    身後玄燁獨自一人慢步走過來,嵐琪和環春都不曾察覺,他走近了聽見嵐琪在自言自語,正說著:“無欲無求,多簡單的四個字,可哪兒那麽容易做到,這些天心思越來越重,我就困惑,到底是在為自己著想,還是隻為皇上想,到底想要滿足的是私欲,還是一心隻念著他,你說愁不愁……”


    卻是此刻,玄燁身後有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動靜很大,連嵐琪和環春都聽見了,兩人轉身乍見皇帝在身後,可等不及她們倆驚訝,隻見來者跑到皇帝麵前,跪地說有急報,雙手奉上了信函。


    玄燁眉頭緊蹙,伸手接過信函拆看,嵐琪和環春也緊張地站在他身後,嵐琪忍不住探出腦袋想看清皇帝的臉,忽然見他臉上緊蹙的眉頭漸漸舒展,心下一鬆。不等自己收回身子,玄燁已經轉身找她的身影,瞧見了嵐琪立刻就跑過來,隔著她碩大的肚子將她抱住說:“吳三桂死了,嵐琪,朕實在太高興了,那隻老狐狸終於死了。”


    嵐琪也歡喜不已,她曉得這件事對玄燁有多重要,一時把自己剛才說的話也忘了。可眼前的人卻還很冷靜,回身吩咐召集大臣後,一邊親自收了信函,一邊再抬頭就嚴肅地問她:“你剛剛嘀咕那些話做什麽?”


    嵐琪不知該怎麽回答,抿著嘴不言語,玄燁輕輕觸碰她隆起的肚子,腹中孩兒突然動了動,玄燁一驚,露出欣喜之色:“他動了,力氣還不小,你會不會不舒服?”


    “這孩子很乖。”嵐琪低頭喜滋滋地看著自己的肚子,可皇帝的問話還在心頭,又抬起頭問玄燁,“皇上怎麽一個人來了?”


    玄燁伸手捋順她發髻上鉤住了珠花的流蘇,溫和地笑著說:“本想在這裏陪你賞花說話,朕想你了,就讓環春引你來,隻是現在有這樣大的事,又不能陪你。”


    “總還有空閑,皇上國事要緊。”嵐琪歡喜地笑著說,“三藩大定就在眼前,皇上不要惦記臣妾。”


    “剛才那些話,朕聽見了。”玄燁卻低下頭與嵐琪的臉湊得很近,幾乎鼻尖相觸,輕聲笑著說,“你哪兒來的什麽私欲?從那年元宵起,你就隻能想著朕了。”


    “可是……”


    “可是朕沒有要你擔的煩惱,朕的江山多美,你的笑容就要多美。”玄燁溫和地說著,“朕不會在乎所有人,不在乎的人自然就傷不到朕,可是朕在乎你,而你又為何要為不相幹的人煩惱?”


    嵐琪心裏暖暖的,點了點頭說:“臣妾不亂想了,臣妾就是……”


    “想朕了?”


    “是,就是想見您,見了心裏就踏實。”嵐琪幸福地笑著,抬頭見李公公來,知道該催皇上走了,朝後退了兩步福了福,“大臣們等著了,皇上快請。”


    皇帝帶著喜氣匆匆離去,玄燁交代讓嵐琪去皇祖母那裏報喜,嵐琪之後也離了禦花園一路往慈寧宮來,因不曾坐轎子,大腹便便走得很慢。仿佛冤家路窄,行至半路就見貴妃的肩輿從前頭過來,環春幾人都暗呼不好,忙攙扶主子侍立在側。


    這一邊,佟貴妃精神倦怠地坐在肩輿上,不比前頭的人遠遠就看到自己,她直等走近了才發現烏雅氏在路邊,入目便是她高高隆起的肚子。


    方才在慈寧宮請安,被太皇太後教訓了好一頓,她自入宮以來,太皇太後每每見她都是耳提麵命的訓話,教導她這個能做那個不能做。今日為她打了一個低賤的小答應,就硬是陪著在佛龕前跪了半個時辰聽她絮叨,老人家那兒盤膝坐著不覺辛苦,可知她在後頭跪著多疼。這會兒眼見福氣滿滿的烏雅氏,怒從心生。


    “停。”佟貴妃一聲令下,邊上青蓮皺眉,輕輕勸了聲,“娘娘,咱們回吧,您累了。”她心想著主子才被太皇太後教訓,怎麽又要惹是生非。


    可肩輿還是落下了,佟貴妃慢步走來,見環春幾人攙扶著烏雅氏就要行禮,冷笑說:“德貴人不必多禮,前些日子太皇太後不是免了你行禮嗎?本宮固然比你尊貴,可皇嗣更尊貴,本宮可擔當不起。”


    “嬪妾惶恐。”嵐琪欠身應著,目不敢正視。


    佟貴妃卻越走越近,邊上綠珠下意識地攙扶嵐琪往後退了一步,貴妃大怒,嗬斥綠珠:“往後退做什麽?本宮是惡狼猛虎,要吃了你家主子不成?”


    嵐琪輕輕推開了綠珠的攙扶,稍稍將她擋在身後,和氣地問貴妃:“娘娘可有吩咐?”


    “吩咐你?如今你是這宮裏頭金貴的人,本宮敢吩咐你什麽,回頭閃了肚子裏的孩子……”佟貴妃冷幽幽的話語剛說出口,可腦中突然一個激靈,想起鈕祜祿氏曾經對她說的話,皇後說,她和皇帝商量好,要讓她抱養一個新生的孩子,那麽巧,烏雅氏就上趕著要生了?


    宮女出身的女人在貴妃眼裏固然低賤,可皇帝喜歡她,太皇太後也喜歡她,若能抱她的孩子,不說讓六宮從此更加敬畏自己,要緊的是,恐怕眼前這個女人,連同太皇太後和皇上,心裏都會硌硬得很,而他們一個個不痛快了,她可就痛快了。


    伸手摸摸嵐琪的肚子,貴妃笑悠悠:“就快生了吧,你真是好福氣,鍾粹宮裏風水好吧,布貴人頭胎就能生


    ,你也好好的,承乾宮明明就在前頭,本宮那裏怎麽就沒這樣好的福氣。”


    “娘娘鳳體貴重,將養時日,一定還能為皇上誕育子嗣。”嵐琪很恭敬地說著,任憑她撫摸自己的肚子,不躲不讓。她知道佟貴妃哪怕恨不得自己立刻就死了,也不會大庭廣眾之下傷害她和孩子,這個女人跋扈霸道,但不傻。


    撫摸著圓滾滾的肚子,佟貴妃不禁出神,冷不丁聽青蓮喊她,才恍然醒來眨了眨眼睛問:“德貴人這是要去慈寧宮?那趕緊走吧,別叫太皇太後等候了,才跟本宮說了好半天的話,等你泡茶去呢。”


    嵐琪不提什麽吳三桂死了的事,怕勾起她知道剛才玄燁和自己單獨在禦花園,福身答應。隻等佟貴妃坐了肩輿離開,她才抬起頭,淡淡朝她的背影望了眼,便扶著綠珠、環春的手往慈寧宮走,之後一路都沒說話,將近宮閣時綠珠忍不住說:“主子,奴婢瞧著貴妃娘娘看您的肚子出神呢,她不會是打什麽歪主意吧。”


    嵐琪沒說什麽,待進了殿內,告知太皇太後喜訊。聽聞吳三桂死了,太皇太後先是為玄燁高興,但免不了感慨當年歲月,吳三桂引清軍入關,那時候多爾袞還在,如今連吳三桂也死了,他們這一輩的人是都該走了。


    看著太皇太後的情緒起伏,嵐琪明白玄燁的為難,玄燁滿腔熱情平定三藩穩固江山,可對祖母而言,卻是要一遍遍翻出當年的事當年的人,還是自己這個毫不相幹的人來報喜的好,不論老人家是喜是憂,她都能理解接受。


    “瞧瞧這肚子。”太皇太後總算將自己從往昔中抽回,輕輕摸了嵐琪的肚子,“一定是個小阿哥,我懷福臨時肚子也長這樣。”又叮囑再過些日子不要隨便讓人摸肚子,姐妹間如此,皇帝更是,怕摸多了肚子引得胎動早產,要讓孩子踏踏實實地在娘胎裏養足了日子才好。


    閑話半日,太皇太後便打發她早些回去休息,讓蘇麻喇嬤嬤用轎子送,自己進了佛堂去誦經。興許是還惦記著幾十年前的事,眾人不敢多嘴,侍奉她入佛堂後,蘇麻喇嬤嬤便來送德貴人。


    嵐琪挽著蘇麻喇嬤嬤走到宮門前,看著小太監們壓轎子,心下一橫不想再猶豫,拉著蘇麻喇嬤嬤到邊上說:“有一件事想求太皇太後,可剛才那情形實在開不了口,嬤嬤您幫我聽聽,看是不是能在太皇太後麵前說的事。”


    蘇麻喇嬤嬤笑問:“您這樣緊張,是什麽要緊事?”


    嵐琪喉間蠕動,眼神怯然更滿是期盼,輕聲道:“皇上曾說,希望太皇太後能替我養這個孩子,大概還沒向太皇太後提起來,又或者皇上忘記了,但我還想自己求太皇太後,不論日後這孩子養在哪裏誰來養,嬤嬤,我隻不願讓佟貴妃碰他。”


    蘇麻喇嬤嬤想起佟貴妃和德貴人幾乎前後腳來去的,不禁問:“是不是路上碰見了?佟貴妃又對您做什麽了?”


    嵐琪搖頭,真誠地看著蘇麻喇嬤嬤:“說一句不敬的話,佟貴妃厭惡我,可我也討厭她,剛才她摸著我的肚子若有所思,那眼神都是直的,我不怕她會對我做什麽,可我怕、我怕她會想盡一切辦法要這個孩子。嬤嬤,我若對太皇太後說,她會不會惱我不懂事,要壞了宮裏的規矩?”


    “沒有的事兒,過幾日您再來,自己跟主子好好說說,主子不就是喜歡您實誠率真?”蘇麻喇嬤嬤愛憐不已,哄著嵐琪,“再者皇上既然親口對您說過了,您也大可放心,咱們萬歲爺金口玉言,沒譜兒的事絕不輕易開口,您還不了解皇上嗎?”


    嵐琪麵頰緋紅,心頭陰雲一掃而空,挽著蘇麻喇嬤嬤親昵地說:“有嬤嬤這句話,我就安心了。”


    但蘇麻喇嬤嬤嘴上雖說讓嵐琪過幾天自己來求太皇太後,但轉身夜裏侍奉時,就將此事說了。太皇太後也不覺得新奇,把孩子送去承乾宮,被如此驕縱跋扈的女人撫養,換誰都不樂意,隻不過烏雅嵐琪說出口了而已。


    “有了孩子,人總還要變一變,我挺想看看嵐琪會變成什麽樣,眼下這個請求是一件,往後的日子,不知還會不會再有別的事。”太皇太後篤然笑著,完全沒把這些事放在眼裏,囑咐蘇麻喇嬤嬤,“總想著她怎麽就真能無欲無求,在我身邊從來不開口要什麽,人太完美了看久了容易恍惚容易厭,我這樣玄燁也一定是,現在聽這些,才覺得她有血有肉呢。下回她再找你商量什麽,你就立刻把她推到我麵前來。”


    蘇麻喇嬤嬤則放下帳子笑:“說到底,您就是偏心貴人,換作旁人未必是這番說辭,您說呢。”


    夜色越見深濃,各宮落鎖的聲響,鏘鏘回蕩在皇城內。宮閣之間,有侍衛巡視而過,皇城一隅,兩隊侍衛相向而行,到了跟前看清彼此,這一邊來的人紛紛抱拳行禮,稱呼:“納蘭大人吉祥,今夜怎麽是您當值?”


    納蘭容若淡然道:“才回京,聽說內侍衛改了編製,親自來看一看,並不當值。你們且去巡邏,身上刀劍綁好了,勿惹聲響擾各宮主子休息。”


    侍衛們應了,從他身邊而過,納蘭容若身後一個侍衛道:“大人,此處住了那拉常在和覺禪答應,那拉常在剛有了身孕,上頭吩咐要多加小心。”


    正說話,殿閣門忽然洞開,一個小宮女從裏頭出來,乍見外頭的侍衛,嚇了一跳,有人上前問她做什麽大半夜跑出來,那宮女戰戰兢兢說:“我家答應又高燒不退,奴婢……想去請太醫。”


    容若聞言眉頭緊蹙,心中怦怦直跳。


    “大人,您看是不是放行?”有侍衛來問容若,更說,“隻怕要先回過惠嬪或榮嬪娘娘,但這個時辰,二位娘娘必然已經安寢。”


    容若沉了沉心,說道:“兩位娘娘安寢不得驚擾,答應有疾也不能耽誤,就先去太醫院請太醫來瞧瞧,明日我去惠嬪娘娘處解釋,派兩個人跟這位宮女去。”


    手下應諾,領著那戰戰兢兢的小宮女走,容若也不便在這裏久留,但細想宮女的話,似不經意地問身邊人:“聽這宮女所說,那位答應身體很不好嗎,怎麽是說又高燒?”


    侍衛便道:“回大人,屬下隻聽說這位答應中秋節上遭貴妃娘娘重責,據說傷得不輕,恐怕是這個緣故。”


    容若心頭揪緊,竟無人告訴他這件事,家中額娘必然該知道,就連自己的親信也瞞過了,真真是要杜絕自己和宮裏一切往來?


    殿閣之內,那拉常在因害喜而夜不能寐,聽說覺禪答應又高燒時,未免人家覺得是她仗著有身孕而諸多瑣事一概不理,便讓宮人推說自己已經睡了不理會,沒多久宮女卻來說覺禪氏身旁的宮女出去了。


    那拉常在很厭惡,怨懟道:“若在外頭遇見什麽人可怎麽辦,她真是太折騰,我還是要想法兒回了幾位娘娘,給她另找一處去住。”


    小半個時辰後,聽說太醫竟然真的來了,那拉常在又奇怪不已,派宮女去打聽,才知道是遇見了侍衛,舒口氣又不免憤憤:“就數她最多事,病死了才好。”


    這般那般地抱怨,那拉常在顯然已經忘了自己曾經也是默默無聞可憐的小答應,對覺禪氏毫無憐憫之心。而覺禪答應自己,似乎也無求生之意,太醫來了也不配合,好容易搭了脈開了方子,大半夜折騰喝下兩碗藥,但她臀上的傷仍未痊愈,長久趴臥腸胃不適,喝下去的藥沒多久又吐了,伺候她的小宮女最後都坐在地上哭,求她不要再折騰。


    可覺禪氏卻懨懨地伏在床上,唇邊有一絲蔑視所有的輕笑,仿佛滿足於生命正在一點點耗盡,臀上的疼痛何足掛齒,她的心早已痛得麻木所有感知。


    奈何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明明吐光了藥,卻又在第二天早晨退了燒,以為就將殆盡的生命頑強地持續著。她絕食拒藥,硬是不想苟活下去,小宮女勸她要為家人想一想,覺禪答應卻淒慘一笑:“父母皆戴罪,我還能累及誰?”


    但這一天,納蘭容若忙完公務,便約了妻子一同入宮向惠嬪請安,正好妻子有了身孕,算是來報喜。惠嬪看在明珠的麵上見了他們夫妻,可果然容若另有私事,沒多久就借故支開了妻子,惠嬪見他這架勢,就冷笑:“我一直等你幾時來問我她的事,你果然還是來了,你阿瑪若知道,一定亂棍打死你,現今你阿瑪在朝廷如日中天,你非要給他腳下使絆子嗎?”


    容若卻不在乎,反慢慢將昨晚的事說了,惠嬪怒問:“你大半夜在宮裏遊蕩,就為了找她?納蘭容若你不要命了?”


    “娘娘。”事到如今他還有什麽放不下,人已經是皇帝的,他一輩子也得不到了,為什麽還要阻止他關心,容若竟硬氣地對著惠嬪說,“您最好去看看她,給她一條活命的路,不然臣隻能自己插手幹涉,哪怕求到皇上麵前。”


    惠嬪大怒,逼近他冷聲問:“你威脅我?”


    “臣不敢威脅娘娘,隻求娘娘可憐她在宮裏孤立無助。”容若單膝屈地,懇求說,“臣沒有非分之想,隻求她好好活著。”


    惠嬪沉沉咽下這口氣,揮揮手:“她的命沒那麽脆弱,我會讓她好好活著,走吧,再糾纏,我當下就要她的命。”


    十來年深宮歲月,一直端得賢惠溫婉的女人,竟也有索人性命的狠勁。惠嬪並非特例,在這個扭曲傾軋的世界,想要存活就已不易,再想要立足,更是難上加難。


    納蘭容若終究還是走了。惠嬪一個人悶在屋子裏好久,隻等大阿哥從慈寧宮回來,她才緩過些精神,午膳後終究還是想來看一看覺禪氏。


    那拉常在和覺禪氏所住的院落並不大,兩間寢屋對門開,那拉氏自然住采光較好的一處,覺禪氏這裏雖非風水寶地,畢竟是宮闈殿閣,也不會差太多。可惠嬪入門時,卻隻覺得屋內潮悶壓抑,濃重的藥味不知混雜著什麽氣息,令人胸前壓鬱。


    “你們答應身子可好些了?”惠嬪嫌棄這地方,也不升座,喚了小宮女跪在膝下問,那小宮女說著說著竟哭哭啼啼起來,惠嬪好不厭惡。待入寢殿,但見病榻上趴臥著病得幾乎脫形的女人,哪裏還是從前水靈靈的模樣,她心下暗恨,這般光景還指望什麽將來。


    支開了隨身的宮女,惠嬪冷然道:“你還是想死?”


    覺禪氏不應答,懨懨側過臉,麵上竟浮現幾分清冷的傲氣。


    惠嬪也不生氣,隻是冷笑:“今日本宮才見了他,他跪在地上求本宮,若不讓你好好活下去,他就要去求皇帝,你可知道昨晚誰給你找來的太醫,他可就在這門外頭站著呢。”


    病榻上的人渾身一抽搐,側過去的臉又轉了回來,灰暗皴裂的嘴唇慢慢蠕動,沙啞地說:“他何苦。”


    “你若死了,他一定不會苟活,你們可真是癡情,賠上身家性命的癡情,就不怕欺君罔上罪連九族?”惠嬪恨意頓生,卻又無可奈何,“所以你必須活下去。”


    一語罷,喚宮女進來,讓她們去將那拉常在喊來,人到了跟前,惠嬪肅然質問那拉氏為何不照拂身邊的人。那拉常在好生委屈,辯駁幾句見惠嬪不原諒她,便裝死裝活地說肚子不舒服,惠嬪順勢說:“你有身孕,的確不該身邊留這樣一個病人,過幾天會另選了地方讓她去,你就安生了。”


    轉眼已是八月末,溫妃在寧壽宮向太後請安時昏厥,太醫把脈一查,竟是有了身孕。想她自半路從德貴人手裏搶走皇帝後,一直多寵,有喜也理所當然,可溫妃有喜,若因此晉升貴妃甚至皇貴妃,佟貴妃的地位便岌岌可危。


    那之後,秋雨綿綿不絕,一場秋雨一陣涼。


    九月初的日子,這天嵐琪立在屋簷下看雨滴一片片將枯葉砸落,環春去鹹福宮送賀禮尚未歸來,端嬪帶著布貴人和孩子去了榮嬪那裏,身邊隻有玉葵、紫玉幾人陪著。


    此刻正被勸說回屋子裏去,門前進來許多人,雨傘收起,佟貴妃被擁簇著出現在了眼前,她一眼就看到站在廊下的烏雅氏,媚眼含笑:“德貴人,好雅興。”


    綠珠幾人都吃了一驚,不免慌張,連該有的禮數也忘了,反是嵐琪很鎮定,帶著她們往門前走,到貴妃麵前行了禮,也不問她為何來,隻是道了安。


    而貴妃果然徑直就朝她的寢殿去,嘴裏笑著說:“本宮從沒來過你的寢殿,聽說就跟狀元郎的屋子似的,都是書本筆墨。”嵐琪不遠不近地跟著,貴妃倏然又停下,似乎是聽鍾粹宮裏異常安靜,將四處瞧了瞧問,“隻有你在?”


    “端嬪娘娘和布貴人去榮嬪娘娘處小聚,下了幾天的雨,孩子們都悶壞了。”嵐琪應著,但話說完心裏就一緊,她好端端,提什麽“孩子”兩字。


    貴妃眉間有笑意,又指著綠珠幾人問:“平素跟著你的環春怎麽也不在?”


    “環春……”嵐琪心裏略略打鼓,本不想提溫妃有喜的事,可怕環春半途回來,貴妃問她環春或照實說,或也有心隱瞞但和自己說的不一樣,都是麻煩,遂坦白,“環春去鹹福宮替嬪妾送賀禮,賀喜溫妃娘娘有了身孕。”


    “是啊,該賀喜。”貴妃臉色果然不好看,轉身問青蓮,“咱們賀喜過了嗎?”


    青蓮怎好說主子不讓去恭喜,屈膝道是她疏忽了有罪,貴妃便笑:“去吧,現在去準備像樣的東西,趕緊替本宮送過去,不要失禮於人前,別人還當是本宮心胸狹窄,見不得溫妃好。”


    “奴……奴婢……這就去。”青蓮蹙眉,顯然貴妃是故意打發她走,可她也想不明白主子留下究竟要和德貴人說什麽,若說要害她肚子裏的胎是斷然不可能,若自己猜得不錯,貴妃是惦記上這個孩子了。


    青蓮離去,嵐琪已將貴妃引入東配殿上座,讓綠珠她們奉茶,可綠珠、紫玉和玉葵卻不動,差遣最膽小的香月去打點茶水,她們三人似乎篤定了要寸步不離自家主子,防備貴妃隨時為難她。


    等香月來奉茶,貴妃早看透她們幾個的心思,喝了茶冷笑:“都下去吧,你們一個個插蠟燭似的站在這裏,本宮還怎麽和你家主子說話,我們說體己話呢,不想叫你們聽見,本宮的人都退出去了,你們怎麽還不走?”


    玉葵應道:“奴婢們伺候娘娘和德貴人茶水,不敢怠慢。”


    “本宮喝夠了。”貴妃冷目瞪著她們,幽幽又瞥了德貴人一眼,“也未聽說你是伶牙俐齒的人,怎麽調教的宮女,這麽愛頂嘴,本宮不過是讓她們去外麵候著,這都喊不動了?”


    嵐琪欠身致歉,溫和地吩咐自己的人:“去吧,這裏不必你們在了。”


    “主子……”綠珠著急,嵐琪深深看她們幾眼,轉過身隻對著貴妃,幾人終究也不敢太堅持,不安地離開了。


    殿閣的門被關上,外頭劈劈啪啪的雨聲輕了許多,嵐琪進門前,院子裏樹上還有幾片枯葉沒有落地,此刻眼前還有那枯葉搖曳在雨中掙紮的情景,不知為何心中有笑意,亦在唇邊泛起笑容。


    “德貴人心情看著不賴。


    ”貴妃幽幽開口,“方才見你立在屋簷下望著雨水凝神的模樣,難怪皇上喜歡你了,實在是美麗,難得你肚子都這麽大了,也沒見發胖醜陋。”


    嵐琪欠身:“娘娘謬讚,嬪妾不敢當。”


    “幾時生?”貴妃毫無征兆地突然問起這句,直直地看著嵐琪,“聽說太醫看著,該是個男胎。”


    嵐琪心頭微顫,麵上努力鎮定著應答?


    ?說起十月下旬是生的日子,貴妃則笑:“本宮生辰正在十月。”


    “賀喜娘娘。”嵐琪垂首,生怕被她看見自己微微扭曲的眉毛。


    “那德貴人打算送什麽賀禮給本宮?”貴妃一手撐著臉,笑意裏滿是令人生畏的威嚇之意,眼角流轉著不容拒絕的驕傲,一聲聲問嵐琪,“本宮想到一件,隻怕再沒有比那更好的賀禮。”


    嵐琪心中說,難道你是說孩子?而她覺得,佟貴妃這樣總還不算最壞,直來直去地說清楚,哪怕她當麵問自己要孩子呢,總比背後耍手段的陰毒來得強,咽了咽喉間的不適:“娘娘想要什麽賀禮?不知嬪妾是不是力所能及。”


    “呶。”貴妃伸出纖纖玉指,嫣紅的指甲刺目耀眼,嵐琪恍惚看著她指向自己的肚子說,“這個孩子,本宮想要這個孩子。”


    貴妃收回手指,朝後靠在椅背上,自在地說:“德貴人你該明白,你的身份地位,不足以自己撫養皇嗣,憑你的出身門楣,皇上將你封在貴人已是殊寵,再升嬪位,前朝大臣們也未必答應了。算算日子,下一回宮裏大封,不知是幾時,這些年孩子養在哪裏你能放心?不如咱們前後頭住著,把孩子放在承乾宮裏,你過來瞧瞧也容易,你看呢?”


    嵐琪記得早前,彼時的佟妃娘娘就半路攔住自己,半哄半威脅地讓自己和她站在一起,拒絕後就被警告不許也不能幫著彼時的昭妃,沒想到過去這麽久,佟貴妃的性子仍舊一點兒也沒變,可她這麽直接地跑來問自己要孩子,也算坦蕩蕩了。


    “不願意?”貴妃冷然,目色冰冷,她顯然已經說完最客氣的話,此刻一旦被拒絕,之後就不知會說出什麽厲害的狠話來。


    嵐琪深吸一口氣,緩緩說:“娘娘恕罪,並非嬪妾……”


    貴妃卻厲聲打斷她,悍然說:“你不是最後守在鈕祜祿皇後身邊的人嗎,她沒對你說什麽?但鈕祜祿皇後可對本宮說了,說皇上早就和她商議好,等宮裏再有新出生的阿哥公主,就讓本宮選一個養在承乾宮,那麽巧啊,就是你的孩子。”


    嵐琪皺眉,她也記得玄燁對自己說的話,他說不願自己受那份委屈,看來皇後沒有騙貴妃,而玄燁也不曾忘記,所以才早早給自己吃了定心丸嗎?既然如此,嵐琪將心一橫,直接說道:“娘娘恕罪,並非嬪妾不願意,隻是皇上一早許諾,要將這孩子送入慈寧宮撫養,太皇太後那裏也已知曉,隻等臨盆之日。娘娘的好意,嬪妾感激不盡。”


    佟貴妃聞言呆坐,皇帝竟然為了這個女人想得如此周到,可見鈕祜祿氏真的沒有騙自己,玄燁一定是惦記著這件事,才急匆匆答應孩子的去向。心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仿佛什麽東西碎了,沒來由的刺痛也一陣陣紮在那裏,她捧住了胸口,緩緩喘息半晌,才又問:“你剛才說什麽?”


    嵐琪正視著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嬪妾不能滿足娘娘的願望,這個孩子落地就要被送去慈寧宮,嬪妾連嘴上答應您的資格也沒有,還請娘娘恕罪。”


    說完起身,周周正正地行禮,哪怕肚子高聳行動不便,還是虔誠地跪了下去,膝下屈辱根本不算什麽,自己的地位本來就在貴妃之下,跪下來的委屈比起失去孩子的痛苦,前者實在微不足道。


    “當真?烏雅嵐琪,你可知道謊傳聖旨的罪過?”佟貴妃壓抑心中怒火,慢慢站了起來,跪著的嵐琪矮了許多,她便有幾分居高臨下的味道,忽而撲過來伸手捏住了嵐琪的下巴,長眉猙獰目色凶戾,也一字一字地問得清楚,“烏雅氏你可想好了,本宮這就去慈寧宮問太皇太後,若沒有這件事,你可就有好果子吃了。”


    嵐琪的確發慌,這件事她隻對蘇麻喇嬤嬤說過,嬤嬤讓她相信玄燁,所以沒再對太皇太後提起,如果佟貴妃真的衝過去問,如果蘇麻喇嬤嬤不在邊上支應……


    “來人,去慈寧宮!”不等嵐琪多想,佟貴妃甩開了她的下巴,力氣之大讓嵐琪朝後跪坐了下去,趕緊捧著肚子不敢亂動,就聽見外頭嘈雜的腳步聲,一陣喧鬧後靜了,跪在門外的綠珠幾人立刻衝進來,看到主子也跪在地上都嚇得慌張不已,七手八腳把她攙扶到內殿暖炕上,問著要不要宣太醫。


    嵐琪的心怦怦直跳,完全無法預知慈寧宮會有怎樣的結果,玄燁的確答應過,她並不是謊傳聖旨,但太皇太後已知曉,真是她隨口衝動就說出來的,佟貴妃是篤定了要鬧一場,怎麽鬧她不在乎,在乎的是能不能達成心願的結果。


    “我沒事,環春還沒回來?”


    玉葵說:“大概是被溫妃娘娘留下了。”


    嵐琪喘息著,吩咐她:“你去鹹福宮找她,不管是不是給溫妃留下了,讓她直接去慈寧宮,她去了就該知道做什麽。”玉葵不敢耽擱,留下眾人照顧主子,打著傘就出去了。


    嵐琪靠在炕上護著肚子,孩子在腹中微微動了動,似乎要讓母親明白他還好好的,沒有隨著母親的心情一起浮躁,沒有讓她承受半分不適。


    時間點點滴滴過去,外頭的雨一直下不停,忽而一陣狂風摧殘花草,隻聽得樹枝在空中抽舞的呼嘯聲。一片濕漉漉的枯葉從窗口乘風而落,紫玉立刻來收拾,趕忙要關窗時,嵐琪攔住她,慢慢挪到窗前,昂首望著那棵樹,先前還殘存的幾片枯葉此刻已完全凋零,幹幹淨淨的樹枝指向天空,不僅不見淒涼落寞,竟比枝葉繁盛時,更有幾分傲然挺立的氣勢。


    她的心,莫名安定了。


    玉葵很快回來,說是半路上就遇見環春,她已經去慈寧宮了,自己就提了提貴妃來了的事,環春似乎就明白了。


    嵐琪頷首不語,等漸漸平靜下來,竟吩咐綠珠弄點心給她吃,不曉得之後還會發生什麽,養足精神吃飽了有力氣,才能和孩子一起應對所有的事。


    大半個時辰後,環春終於回來了,路上走得急,裙擺鞋襪都濕透了,等不及去換就先來複命,滿麵得意地告訴主子:“貴妃娘娘是氣急敗壞離開的,奴婢等到嬤嬤問了,嬤嬤隻讓奴婢對您說,請您安心。”


    可紫玉卻在邊上問:“你回來路上,沒遇見貴妃?”


    環春皺眉點頭,尋思道:“的確沒遇見,貴妃是走得急了,還是去了別處?”


    “前頭沒有動靜,不見回來,該是去了別處。”紫玉說道,問嵐琪,“娘娘會不會去找皇上?”


    嵐琪卻已篤然,鬆了口氣似的靠下去,軟軟地說:“她若去找皇上,我就更安心了。”之後又轉頭看窗外雨幕,吩咐她們,“等雨停了,就送我去慈寧宮,端嬪娘娘和姐姐若回來,就說我睡了,現在我要歇會兒。”


    她很疲倦,與佟貴妃雖不曾有言語相激,卻真正考驗了太皇太後對自己的喜愛,興許是蘇麻喇嬤嬤已經轉達過自己的話,又或者是太皇太後很自然地偏幫了自己。可她這樣毫無顧忌地把老人家推出來擋在麵前,太皇太後心裏會怎麽想?


    才淡定的心,又為這件事糾結,昏昏沉沉睡過去,隻等雨停了好親自去慈寧宮。至於佟貴妃,她從慈寧宮氣急敗壞地出來後,徑直就去了乾清宮,可玄燁不是不見她,而是正和親王大臣們商議要緊的事,李公公無論如何也不讓她進去相見。


    這一日的雨,綿綿直到傍晚才停,夕陽西下時放晴,此刻的天色竟比白天還敞亮一些。嵐琪歇過一覺養了精神,起身穿戴洗漱,端嬪聽說她要去慈寧宮,好心讓她坐自己的軟轎去。嵐琪也不推辭,身後跟了兩撥小太監,生怕路上有閃失,待安安穩穩來了慈寧宮,門前小太監殷勤地說:“太皇太後在後麵大佛堂,蘇麻喇嬤嬤說了,您來了就直接把轎子抬過去。”


    “我走過去吧,去大佛堂怎麽好坐轎子。”嵐琪應著,扶著環春的手下來,待走近了,就見蘇麻喇嬤嬤坐在門外,瞧她過來起身相迎,溫和地說:“主子在誦經。”


    “我等一等。”嵐琪道,可蘇麻喇嬤嬤卻扶她往門裏走,輕聲說:“別人是不能見的,但主子是特地在這裏等您的。”


    嵐琪心中惴惴,果然是來對了,平了平情緒,跟著蘇麻喇嬤嬤恭恭敬敬往佛堂裏來。佛堂內檀香幽靜深遠,心也隨之安寧,太皇太後盤膝坐在佛龕前,身後另擺了一張蒲團,聽見了腳步聲,溫和地說:“小心坐下,你挺著肚子不必拘泥怎麽坐,舒服一些就好。”


    蘇麻喇嬤嬤將嵐琪攙扶著在蒲團上落座,便悄然退下,佛堂大門緩緩合上,轟隆一聲間,仿佛隔離了紅塵之界。


    嵐琪扭頭看了眼,再回過來,就見太皇太後慢慢起身,雖有了年紀,行止動作依舊穩健,親自上了一炷香,手指間輪轉佛珠,輕微的摩擦聲竟也影響了心跳,嵐琪才要靜下來,便聽太皇太後說:“將來怎麽辦?有一日我不在了,你要怎麽辦?”


    嵐琪昂首看太皇太後:她宛若佛龕上的佛像一般,慈祥溫和中透著不可侵犯的神聖威嚴,用廣闊的胸懷包容一切,同時分寸不讓地守著不可逾越觸碰的底線。


    “今日我在,你可以把我推在人前,可我還能活多久?”太皇太後溫和地笑著,說出來的話,卻字字直擊嵐琪的肺腑,“而今佟貴妃高於你,你無力反抗,但興許十幾二十年後,會有年紀比你小,地位沒你高的新人做同樣的事。玄燁若能像現在這般愛惜你一輩子,就是你的福氣,可這是奢望,對於後宮的女人而言,這是世上最大的奢望。”


    嵐琪的目光緩緩墜落,太皇太後卻肅然說:“看著我。”她慌忙又將目光落在老人家的臉上,隻聽太皇太後慢聲道,“這一胎若是公主,養在我這裏也沒什麽要緊,可若是個小阿哥,養在慈寧宮,比起惠嬪、榮嬪的阿哥們,可就金貴多了,對往後他的人生也一定會有影響。你是親額娘,你若願意他經曆這樣不同於兄弟姐妹的人生,我這個太祖母自然樂意照顧他。但這些事,你想過嗎?”


    膚色瑩潤的臉龐上露出茫然的神情,嵐琪無語應對,玄燁隻提過一兩句,而她也沒往心裏去,隻以為孩子太皇太後來撫養是盛寵,自己會遭人側目,並未想對孩子的將來,也會有所影響。


    “而你呢,估摸著玄燁十幾二十年是放不下你的,興許更是一輩子,你是有福氣的孩子。”太皇太後慢慢坐到了一旁座椅上,看著盤膝在蒲團上的嵐琪說,“你這個額娘本就與眾不同,你所生養的孩子必然也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先帝董鄂氏產子後,先帝他說了什麽你可知曉?”


    嵐琪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她記得家裏人閑話時說過,先帝盛寵董鄂妃,說她所生的小阿哥,是皇室第一子,冊封太子不果,硬是繈褓之齡封了親王,隻可惜那個孩子沒福氣。


    “玄燁不會像先帝那般荒唐,可他也會有私心,當年的事錯雖不在董鄂氏,但她不阻攔不勸說,任憑皇帝為她做盡招惹朝野恥笑的荒唐事,她就活該福薄命短。”太皇太後說起這些,不禁眼眉泛紅,也許在她心裏始終覺得,董鄂氏的存在就已經是錯。


    但老人家很快就轉圜心情,繼續教導嵐琪:“玄燁這兩年才學會如何真正愛惜你心疼你,最初的委屈你要牢牢記在心裏,那一鞭子一鞭子的疼痛更要刻骨銘心。不要得意忘形,不要讓玄燁為了你做破壞祖宗規矩、破壞朝臣關係的事,不要讓自己背負紅顏禍水的惡名,那些道貌岸然的文臣武將們,最會做的事,就是把他們的無能,推罪在女人的身上。曆朝曆代,從來都是如此。”


    腹中的孩兒突然動了動,仿佛肯定太祖母的話似的,嵐琪不安地看著肚子,但孩子很快又平靜了,隻聽太皇太後又說:“平常百姓家,婦人若說一句我是為了孩子才如何如何,那也罷了,小門小戶還能鬧出天?可你身在皇宮,是帝王的女人,你的孩子是皇子龍孫,他們的前程本來就不是你能左右的。既然是為了孩子,該做的事就絕不在孩子身上,隻有你的丈夫健在安樂,朝廷穩固江山繁盛,才有他們的將來,當你真正一心一意都係掛在玄燁的身上,才是在為你的孩子謀劃將來。”


    嵐琪茫然的神情漸漸散去,那日她坐在湖畔喂魚時說的一番話,玄燁哄了她沒有深究,原來答案都在這裏,她不明白自己究竟是私欲還是為了玄燁,原來並非是兩件事,她時時刻刻想著玄燁,本來就是一種私欲。


    “玄燁既然答應了你,這個孩子不論公主還是阿哥,就先養在慈寧宮。”太皇太後要走了,卻似乎不打算讓嵐琪離開,一邊說著,“可我年紀大了難免病痛,萬一皇室親貴們找這孩子的麻煩,隻怕也住不長,嵐琪,你自己再好好想一想。”


    太皇太後慢步離去,開啟的佛堂大門從嵐琪身後投來絢爛的夕陽,但隨著關門的轟隆聲,佛堂又陷入幽靜,檀香淡淡,與暗下的光芒一起,沉靜嵐琪的心。


    她抬眸仰望至高無上的佛祖,雙手撫在隆起的肚子上,她的人生也許就要從這第一個降生的孩子開始有了最大的變化,她再不能是那個嬌嬌俏俏的小常在嵐琪,她就要做額娘了,從今往後,守護丈夫守護孩子,還要守護自己。


    蘇麻喇嬤嬤不見德貴人出來,又見主子神情凝重,一時不敢多嘴相問,送回寢殿侍奉茶水,當小宮女來捶腿有小半個時辰後,才聽見佛堂那裏有動靜,蘇麻喇嬤嬤忍不住迎出來。


    嵐琪麵上安逸祥和,似乎想通了糾結已久的事似的,暖暖地衝她笑著,親熱地挽了手,一起往太皇太後麵前來,蘇麻喇嬤嬤說笑:“瞧見主子出來的架勢,奴婢還以為您把貴人留在佛堂罰跪。”


    嵐琪笑道:“太祖母可舍不得我肚子裏小孫孫。”說著走到太皇太後麵前,緩緩屈膝福下身子,昂首含笑對老人家說,“太皇太後,臣妾腹中的孩兒,還請您辛勞一回,替臣妾照顧他。”


    “你靜思了半天,還是堅持要把孩子留在慈寧宮?”太皇太後不喜不怒,認真地看著嵐琪,“我還以為你會放棄。”


    嵐琪恬然笑道:“本也不是臣妾的意思,是皇上先說的,既然皇上這樣說了,臣妾就好好接受,您說的那些話……”她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眼中倏然晶瑩含淚,“嵐琪會一生一世記在心裏,也會告訴孩子,太祖母對他額娘的好。”


    “傻丫頭。”太皇太後欣然笑道,伸手將她攏在膝頭,輕輕拍哄道說,“你才多大年紀,好好享受現在的年輕日子,我那些大道理,不過是怕自己來不及告訴你,才一股腦倒出來罷了。我對你好,還不是指望你能一輩子,好好對我的玄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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