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年封印極早,臘月十一就封了印。頭幾天他親自領著太子在坤寧宮,夜裏也在中宮留宿,好讓太子漸漸適應皇額娘的照顧。而皇後有幼子在膝下,心無旁騖沒有工夫想別的事,心情見好,身體也日益康複。如此也不辜負皇帝的心血,帝後二人的感情,比從前十幾年裏任何時候都要和睦。


    轉眼小年在即,卻連著數日大雪不停,比不得初雪不成氣候,寒冷的深冬,每天的雪都紮紮實實地積起來,到小年前一天,據說宮裏積雪最深的地方,幾乎要過了人的膝蓋。


    鍾粹宮裏每日也有內務府派來的小太監鏟雪清路,本是十分辛苦的事,但德貴人和布貴人打賞豐厚,為人又客氣寬厚,能被派來鍾粹宮幹活,一時竟成了肥差。


    這日照舊有人來掃雪,院子裏一夜工夫又積雪過了腳踝,厚厚如絨毯般鋪在地上。嵐琪每天都趴在窗口看,巴望著能出去走走,可從入冬開始下雪,打她那天從坤寧宮回來後,皇帝就派人來下令,讓環春好好看著自家主子,說她身子弱下雪天別出去瞎跑。於是但凡不去慈寧宮伺候太皇太後的日子,她就被“軟禁”在了寢殿裏,每天不過趴在窗口解饞,看玉葵和錦禾在她窗前堆雪人。


    可今天環春去內務府了,布貴人抱著端靜去了端嬪娘娘那兒,鍾粹宮裏就留下玉葵和香月,她好說歹說哄得兩人鬆口,不讓內務府來的小太監掃雪。嵐琪被裹得嚴嚴實實地出來,和兩人一起堆雪人,半大不小的一個雪人堆好,嵐琪已經熱得一身汗。


    香月和玉葵去後頭找煤炭蘿卜來給雪人做眼睛鼻子,留她一個人在前頭。看著滿地絨毯似的積雪,玩得燥熱的嵐琪突然心血來潮,脫掉了鞋子襪子,一下跳進了院子裏,積雪綿軟柔滑,意外地也沒有冰冷得讓她發抖,嵐琪玩得很高興,但很快就被香月回來瞧見大呼小叫。


    “別嚷嚷,你們也來踩一踩,可舒服了。”嵐琪一邊說,一邊已經往回走,光著腳胡亂地趿進鞋子裏,抬頭卻見香月、玉葵都跪下了,正莫名要問,便聽身後玄燁的聲音問她:“你在做什麽?”


    玄燁說著已繞過長廊朝她走來,不等嵐琪把鞋襪穿好,皇帝已經到了跟前。她屈膝要行禮,被人家一把拎起來,直接抱回屋子裏,一邊吩咐玉葵:“去打熱水來,拿幹淨的鞋襪。”


    嵐琪被抱回屋子放在了炕上,本以為少不得一頓訓斥,結果玄燁隻是拍拍她的腦袋,輕輕嗔怪了一句:“又胡鬧。”之後便讓玉葵幾人為她洗腳取暖,自己則轉身在屋子裏逛逛,隨手取了架子上的書來看。


    嵐琪坐著被洗腳捂暖,時不時探出身體瞧瞧,可玄燁隻是安逸地翻閱她擱在架子上的書冊。嵐琪小聲對玉葵說:“幸好把書又放回來了,不然皇上看見書都不見了,一定又多事要說我。”


    玉葵卻輕聲抱怨:“您剛才那模樣全讓皇上看見了,奴婢和香月一定又要被環春姐姐罰了,主子您又坑我們。”


    “我不讓她罰你們,我一會兒求皇上別說不就好了?”嵐琪煞有介事地摸摸玉葵的腦袋。那邊玄燁轉身正好瞧見,看她一副篤然無事的樣子,心下又好笑又好氣,將書放下走過來。嵐琪也已經穿好鞋襪,本想請玄燁上座,她好去泡茶,卻聽皇帝吩咐玉葵:“拿你們主子的大氅風帽和袖籠來。”


    聽說拿這些衣服,嵐琪知道要出門,笑著問是不是去給太皇太後請安,玄燁笑而不語。等玉葵和香月給主子裝扮好,裹得嚴嚴實實的嵐琪渾身上下隻露出一張欣喜的臉,被玄燁輕輕捏了一把,他也穿上了氅衣,領著嵐琪往外頭來。


    外頭已經準備了另一頂暖轎給嵐琪坐,吩咐她上去,人家還纏著問要去哪兒,玄燁隻笑道:“去了你就知道了。”


    “那剛才的事,皇上……”


    “你再不上轎子,朕可真要和你算賬了。”玄燁隨便嚇唬她一句,人家麻利兒地就鑽進轎子離去了。玄燁也升了轎,一行人往南走。玉葵和香月都沒讓跟著,立在門前恭送,直等聖駕走得很遠了才舒口氣,香月嘀咕:“皇上這是要領咱們主子去哪兒?”


    這邊轎子一路行,嵐琪間或挑起簾子看,走的路不是去慈寧宮。入宮有些年份了,但她每日往來的地方總那幾處,不被允許也沒時間在宮裏瞎晃悠,再又天生容易迷路,這會兒坐在轎子裏看著外頭,根本猜不出這是要去什麽地方。


    走了好半天,再掀起簾子,卻是看到行至乾清宮附近,正奇怪皇帝為何要親自來接她,但轎子一轉,並不往乾清宮去。等她再看時,已經出了乾清門,再後來忍不住問身邊隨行的小太監,小太監告訴她正走過保和殿。嵐琪問要去哪兒,小太監說不知道,隻管跟著皇上走。


    終於等暖轎停當,有小太監來攙扶她下轎子,玄燁已經下來了,慢步走過來,拉起了她的手。玄燁的手溫暖有力,而嵐琪縱然被裹得嚴實坐著暖轎過來,自認為溫暖的手在他的掌心還是顯得發涼。見皇帝帶著自己往前走,自然要問:“皇上,再往前可是太和殿了,臣妾不太好……”


    玄燁卻轉身衝她一笑,隻管拉著她一步步走。這裏的路顯然有人清掃過,隻是難免路上有薄冰,嵐琪走得小心翼翼,可還時不時在玄燁身後晃悠幾下。皇帝忍不住說:“你果然還是光腳走路最踏實。”


    嵐琪嬉笑道:“那可不行,凍壞了皇上舍不得。”


    “嗯?你也知道?”玄燁嗔怪,“那剛才做什麽,光著腳在雪地裏踩,不要命了?”


    “下次不敢了,不要生氣。”嵐琪軟乎乎地懇求,可皇帝卻不言語了,拉著她再往前走,直至太和殿漢白玉石座下,轉身擋在她身前,笑意深濃地說:“朕讓他們攢了兩天的雪沒有清掃。”


    嵐琪不解,皇帝轉身讓開,將她輕輕朝前一推,入目皚皚白雪,茫茫無邊際。太和殿前廣袤雄偉的廣場上積了厚厚的雪,幹淨潔白,連一個腳印都沒有。


    後頭小太監送來雪靴,分別伺候皇帝和德貴人穿上。玄燁拉著她的手就要往前頭走:“跟朕一起走到丹陛之上,小心些。”


    “皇上,臣妾來太和殿,是不是不太好。”嵐琪知道太和殿的崇高和威嚴,每有大典時,玄燁在此禦殿升座,接受王公大臣文武百官的朝拜,山呼萬歲震撼天地,如此顯要貴重之地,普通的妃嬪可不能隨便跑來。


    “不過是一座殿閣,朕不過是想帶你看看雪景。”玄燁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積雪很深,幾乎及膝,玄燁尚可,而嵐琪雖在妃嬪中顯得窈窕修長,可比起皇帝還是嬌小些,雪已經到她的膝蓋。若能像玄燁那樣走得快些也罷,可她走得太慢,不等抬腳下一步,整條腿就幾乎陷到底了。


    玄燁走在前頭,突然聽到一聲悶響,後頭侍立的宮女太監們也驚呼了一聲。他轉身看,隻見裹著氅衣戴著風帽的嵐琪整個人跌在雪地裏,身體完全陷在白雪和氅衣風帽中,連臉都看不見,兩隻手朝天胡亂地晃動著,狼狽又可愛的模樣,玄燁忍不住大笑。


    “皇上……”嵐琪哪有工夫笑,掙紮著要從雪裏爬出來,可積雪鬆軟,她越掙紮就越往下陷。終於感覺到一股大力把自己拽起來,不等她站穩,已經被玄燁打橫抱在了懷裏,之後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往前走,哪怕身上多負重一個人,玄燁也走得穩健輕鬆。嵐琪不知所以地看著他,漸漸心內亂跳,又開心又感動,恨不得時光停滯在這一刻,讓她好好貪戀一回。


    終於到了石階下,玄燁將嵐琪放下,問她能不能自己走了。卻看到小人兒蹲下去,使勁兒地拍打自己身上的殘雪,生怕雪化了浸濕衣裳凍著他,好半天才站起來。玄燁暖暖地微笑著,嵐琪被凍得通紅的臉上也有如花笑容。玄燁怔怔地看著她,想起她說過那年下雪,自己無意中救了她的事,彼時提起來自己沒太多印象,但這一刻,那日風雪中的情景,全想起來了。


    上天竟然安排了他們一次又一次地相遇,承蒙眷顧,沒有讓他錯過最美好的這個人。玄燁伸手扶一扶她的風帽:“台階上或有薄冰,慢些走,一步一步就能走到最高處了。”


    “是。”嵐琪認真地點點頭,之後小心翼翼地看著路,不遠不近地跟在皇帝身後,走在她該走的地方。太和殿的石階也有規矩,她這些年即便不能過來,也跟著蘇麻喇嬤嬤學會了。


    終於走到最高處,嵐琪累得氣喘籲籲,玄燁卻氣定神閑,嘲笑她沒用,拉在身邊指著前頭說:“看,比起鍾粹宮院子裏那些,這才叫雪景不是?”


    金頂紅牆的世界被白雪覆蓋,威嚴雄偉中透出淩厲氣勢。丹陛之上,日晷、嘉量、銅龜、銅鶴等亦有白雪覆蓋,寒風颯颯中巋然不動,是為大清昌盛繁榮國祚延綿,直叫人感覺心靈魂魄的震撼。


    嵐琪幼年時在紫禁城外仰望過這座皇城,當時就知道來日要進門做宮女侍奉主上,也知道皇城裏的太和殿威嚴壯觀,卻從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皇帝並肩站在這裏。感慨激動之餘,忽而警醒,稍稍離開了玄燁身邊,她一個小小貴人,怎能和帝王並肩站在此處,皇帝身邊的位置,是皇後的。


    玄燁見她如此,知道她在謹慎什麽,稍稍有些不樂意,可想嵐琪如此自重,他本該高興才對。皇祖母一直強調自己該如何保護這個女人長長久久地在自己身邊,果然在祖母眼中,她是極懂分寸尊卑,知道什麽該做,知道什麽不該做,自己才是易感情用事且衝動的那一個。


    “要不要去後頭看看?”玄燁隻當作沒看見嵐琪這細小的動作,伸手來拉著她往後走。從各處遠眺皇城雪景,後宮殿閣林立,更顯白雪中金頂紅牆的富貴雍容,嵐琪指著一處興奮地說:“鍾粹宮該在那裏,可皇城太大,這裏已經看不真切了。”


    玄燁聽著她興奮地喋喋不休,沒再領著她去剛才並立的地方。再後來退下太和殿,坐著暖轎一路回乾清宮。兩人雖穿著雪氅雪靴,耐不住積雪太深,終究都打濕了衣衫,分別兩處烤火更衣。等暖烘烘的嵐琪跑回皇帝這裏時,已不見凍得通紅的臉頰,暖和了的臉上泛著好看的緋紅,身上暖暖香香,忍不住讓人想親近。


    隻是凍過後又烤著火,嵐琪坐不多久就暈乎乎犯困,本陪著皇帝下一盤棋,手裏卻捏著棋子久久放不下,身子晃晃悠悠的。玄燁看不下去,過來將她抱在懷裏,果然沒多久,她就睡過去了。


    夢中安寧平緩的呼吸,每一下都透著她身體自有的香氣。玄燁把人輕輕放在炕上,稍稍解開她的衣領,在柔軟溫暖的頸下親了一口,熟睡的人卻毫無反應。玄燁無奈地笑了,轉身取過厚厚的毯子蓋在她身上,自己腰上也搭了一角,陪著她一起歇覺。而他也隻有封印的這些日子裏,能這樣悠閑自在,頭幾天全陪在了皇後身邊,想她好久了。


    暖閣內安寧溫暖,李公公領著宮女太監守在外頭,都不敢出聲驚擾,不久卻見小徒弟匆匆跑來,李公公迎上去踹了一腳:“瞎闖什麽?”


    小徒弟卻尷尬地說:“佟貴妃娘娘在外頭,說要見皇上。”


    李公公皺眉,不耐煩地揮了浮塵朝外頭走去,門外果然見承乾宮的暖轎停著,佟貴妃立在門邊打量另一台轎子,轉身見李總管出來,冷笑道:“誰在裏頭,這轎子也看不出哪一個宮裏的。”


    李公公知道胡說隻會惹事,坦白說是德貴人,說皇帝派人接來的,這會兒正伺候著午覺。


    佟貴妃長眉揚起,哼笑道:“大白天的歇覺,她真是不簡單,從前聽說頭一回侍寢就是白天裏,德貴人果然與眾不同,我們這些蒲柳之質,是真沒得比了。歇吧歇吧,本宮找皇後娘娘去說說話。”


    她傲然轉身離開,也不坐轎子了,直接往後走繞去坤寧宮。李公公立在門前恭送,等她走遠了才鬆口氣,但轉念一想,就派親信的小徒弟:“悄悄跟過去看看,聽聽說些什麽。”


    這邊廂,溫妃正領著太子在坤寧宮寢殿內玩耍。溫妃年紀還小,更容易和孩子打成一片,皇後正盤膝坐在暖炕上縫小夾襖,預備正月裏給太子穿。


    太子來了小半個月,已經和她很親熱。當初大阿哥抱去承乾宮哭鬧的事她記憶猶新,一直擔心太子來也會不自在,但玄燁親自陪了好幾天,而太子本來就沒額娘,很容易就熟悉起來。也真是沒額娘的孩子十分可憐,眼看著性子從沉悶漸漸變得活潑,一聲聲“皇額娘”喊得直叫人心軟。


    “皇額娘,兒臣餓了。”太子玩了半天,爬上暖炕來朝皇後懷裏一鑽,皇後愛憐不已。已有宮女麻利地端上麵點果子,溫妃則端來熱水,皇後親自給他洗了手,然後就由著他自在地趴在炕桌上抓點心吃。


    這事兒她和玄燁商量過,說好了等明年太子四歲了再開始教規矩,這些日子讓他好好把小孩子該有的天性都放出來,等過年時領到太皇太後麵前,好讓太祖母刮目相看。


    皇後本一心盼著妹妹給她生個孩子,也曾經不屑領養太子,但玄燁真的給她送來了,心就軟了。沒有生養過的女人也會有天生的母性,自太子進門,她一心都在太子身上,連宮裏的事,也漸漸願意放手給惠嬪、榮嬪幾人。再有身子本也還在保養中,每日隻在坤寧宮裏陪著孩子,竟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過得樂嗬。


    “皇額娘也吃。”太子油乎乎的手抓著一塊薩其馬往皇後嘴裏塞,皇後咬了一小口,又親了親太子,小家夥樂嗬嗬很開心,又爬起來遞給溫妃,喊著,“溫娘娘也吃。”


    皇後拍著他的屁股問:“太子快讓溫娘娘給你生個小弟弟,往後坤寧宮裏還有弟弟陪著你玩兒好不好?”


    小家夥大聲地應了,溫妃羞得滿麵通紅,轉身要出去喚人泡茶,卻見冬雲進來,臉色不甚好地說:“娘娘,佟貴妃來了。”


    溫妃聞言回眸看姐姐,皇後卻問她:“她可曾為難過你?”


    她淺淺一笑,如是道:“並不太相見,何來為難,但是知道這位的厲害,也不太想見。”


    皇後扶了扶頭上的發鬢,低頭看自己這身常衣,若是從前,她必然會讓冬雲來給自己換上鳳袍以傲視佟貴妃,不知為何,如今卻無這份心思,便示意妹妹來:“抱太子去歇會兒,玩半天了。”說著把太子哄了哄,被孩子一逗心情又好些,等妹妹抱走孩子,便讓請佟貴妃進來。


    佟貴妃哈氣搓手地進來,不及行禮,先抱怨:“娘娘怎麽將臣妾撂在外頭這樣久,可把臣妾凍壞了。”


    皇後便讓冬雲上熱茶,也有小宮女塞了手爐給她,她尚知規矩,在炕前福身拜一拜,才接過手爐。宮女們七手八腳搬來凳子端茶上果子,好一陣忙碌,佟貴妃已安坐炕前,麵前一張矮幾,上頭各色茶點果子都擺好了,不禁嘖嘖:“到底中宮不一樣,臣妾從前去翊坤宮,可不見這樣的待遇。”


    皇後淡淡地笑道:“你隻管受用便是了。”


    佟貴妃放下手爐,端起茶碗,掀開看是蜜棗枸杞茶,拿茶碗蓋輕輕拂開湯麵上漂浮的枸杞,似笑非笑地說:“聽講太皇太後最愛喝德貴人的蜜棗茶,她憑著宮女那會兒學的本事,一路從乾清宮哄到慈寧宮,真不容易。”說著喝了茶,眯眼笑道,“娘娘這裏的茶也好喝。”


    “喜歡就多喝一碗。”皇後敷衍這一句,而之前那些提起烏雅氏的話,她隻當作沒聽見。但佟貴妃有備而來,又怎會輕易放下這個話題,放下了茶碗也不忘記繼續說,“臣妾剛剛從乾清宮繞過來,這青天白日的,德貴人可又伺候皇上睡覺呢。”


    皇後手中將風毛縫在夾襖的衣襟上,頭也不抬地說:“皇上封印的日子要緊的是休養身體,前幾日在這裏,每日也要睡午覺,隻是睡覺而已,分什麽白天黑夜的,一年到頭就這幾天清閑,愛做什麽就做什麽才好。”


    佟貴妃哼笑一聲:“也是,皇上是才離了您這兒的,不怪娘娘大度。”她伸手在果盤裏撥動著,半天也沒挑出可心的來吃,懨懨地棄了,又想起一句說,“宮裏人都傳,德貴人如今跟著娘娘學料理後宮的本事?臣妾也想學,娘娘能不能也教一教臣妾?”


    “捕風捉影的事,你瞧見德貴人來過幾回坤寧宮?”皇後才稍稍抬眼,淡然平和地看她一眼,繼續低頭縫夾襖,“至於你,誰都看得出來是享福的命,既是享福的人,也就不必學操心的事。”


    “娘娘這樣說,您難道不是享福的人,都是一國之母了,這樣的福氣誰能有?”佟貴妃嘴上敬著皇後,心裏可根本沒把人當回事兒,皮笑肉不笑地說,“可娘娘還操心著六宮的事呢,宮裏那麽多姐姐妹妹,您多少分攤一些,肩上的擔子也輕不是?臣妾看烏雅氏就極好,不為別的,就為了皇上喜歡她,您多照顧她一些,皇上也高看您一眼哪。”


    皇後也非聖人佛祖,聽這些明著捧高暗著嘲諷的話,怎能不動心氣,可她固然沒有寬闊的心胸,也有十幾年積累的涵養功夫,垂首指間不停地縫製小衣裳,隻輕悠悠一句:“高看還是低看,皇上心裏最明白,妃嬪該做的,是一門心思伺候好皇上,其他的事,貴妃當閑話解悶兒就好,鑽進去費心思可不好。”


    佟貴妃傲然微聳長眉,懶洋洋靠在椅背上,垂目看皇後手中的衣裳,才注意到是一件小衣服,便知道是給太子縫製的。想起自己那一晚親手給大阿哥做布老虎,可那孩子嫌棄布老虎,更嫌棄自己,她如何耐心付出也得不到回報,最後惠嬪、榮嬪那兩個賤人還把長生的死搭在她身上,本有的幾分母性


    愛心自此蕩然無存。今日見皇後如此虔心縫製太子的衣裳,也隻覺十分厭惡。


    皇後察覺佟貴妃靜了半天不說話,抬頭見她直直地看著自己手中的夾襖,猜想是勾起了她什麽心思,便當作什麽也沒看見,兩邊繼續靜著,終於是佟貴妃先開口說:“太子已經認皇後了?”


    皇後點點頭,心下歎了歎,慢聲道:“皇上說,是他疏忽了,所以這一次親自領著太子來,上回想讓你抱養大阿哥,以為大阿哥已經懂事了,不需操心,卻是截然相反的結果。皇上說,來日有新生養的小阿哥,就讓你抱一個來養,自小養起來,就當你是親額娘了。”


    佟貴妃卻不屑地哼笑一聲:“臣妾才不要抬高那些低賤妃嬪生的孩子,誰的我都不稀罕。”


    皇後輕聲歎道:“都是皇上的孩子。”


    “不一樣。”佟貴妃清冷一笑,起身離了座,朝皇後行禮告辭,說不多叨擾了,興許是她心裏不好受,不想互相看著生厭。


    皇後也不挽留,隻等佟貴妃離開了寢殿,才長長舒口氣,手裏的針線活也撂下了。剛才那些話,她麵上不在意,其實都存在心裏,貴妃揶揄她該向德貴人示好,好讓皇帝高看自己一眼,便不由得想起生病時讓她在這裏跪了一上午的事。


    現在的她必然做不出這種事,不論是因為被皇帝完全滿足了,還是因為不在病中心火輕,隻是覺得彼時的自己不太正常,當時當刻不那樣折磨一下烏雅氏,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活不下去。而留存至今讓她不甘心的是,烏雅氏全盤接受,沒對任何人吭一聲委屈,這個女人,纖弱的身體裏,究竟有怎樣廣闊的心胸?


    不知不覺陷在迷茫中,突然聽見孩子的哭聲,皇後立刻從炕上下來,不等宮女來侍奉,自己就穿了鞋子要出來看。


    而這一邊佟貴妃剛走到門前,聽見孩子的哭聲,讓她想起大阿哥的哭鬧。轉身看,卻見太子哭著從偏殿跑出來,溫妃慌慌張張跟在身後,那邊皇後也打了簾子出來,便見太子哭著撲向她。


    皇後蹲下把孩子抱滿懷,臉上慈愛的笑容那樣美好,太子親昵地跟她撒嬌,轉身嬌滴滴指著溫妃不知告什麽狀,姐妹倆哄著孩子笑得很開心。


    “娘娘,咱們該走了。”青蓮見主子發呆,也不免憐惜她的境遇,上前攙扶著往外走,也不敢胡亂說些什麽勸,卻聽主子說:“皇後說她和皇上商量,將來有新出生的小阿哥給我抱養一個,我剛才很不屑,現在……”


    “皇後娘娘不會胡說這些,必然是真的,皇上心裏可一直惦記著您呢。”青蓮勸她,但上轎前,佟貴妃卻又駐足呆了呆,沉沉開口道:“可我想自己生一個。”


    青蓮心中歎息,嘴上不敢說,慢慢將貴妃送入暖轎,之後隨行,心中想著這些事要不要去向蘇麻喇嬤嬤稟告。且說她自從被派來照顧貴妃,起初忐忑這樣跋扈囂張的人該怎麽伺候,可漸漸看見越來越多她人後的無奈與心酸,雖不至於自此換了對主子的忠心,可在蘇麻喇嬤嬤麵前說話,已不如剛開始那樣直接,時不時為貴妃說幾句好話,自然蘇麻喇嬤嬤也聽得懂這裏頭的人情世故。


    如大阿哥那件事,外人看著她驕傲霸道搶別人的孩子,關起門來佟貴妃為大阿哥付出多少,誰又知道。


    乾清宮這邊,嵐琪酣然一夢悠悠醒轉,眼見玄燁睡在身邊,心中暖意頓生。皇帝和緩的呼吸裏透著往日的疲倦,心疼他一年隻有這幾天悠閑自在,也珍惜一年裏隻有這幾天,能毫無顧忌地纏著他。


    玄燁濃密纖長的睫毛還是那樣好看,嵐琪玩心大起,總是想要摸一摸,可總是錯過好幾回,每每都不巧把人弄醒了,少不得旖旎纏綿一番,雲雨之後自然就忘得幹幹淨淨。這會兒見玄燁睡得很熟,又鼓起膽子,伸手觸碰他的睫毛,終於觸碰到,指尖感覺輕癢,她不禁心滿意足笑得燦爛。


    可麵前的人卻突然稍稍蹙眉,微微睜開眼睛,可似乎睡得很沉,不似往日那般就要捉了自己一親芳澤,今日不過慵懶地哼了一聲,翻身把嵐琪當枕頭般抱著壓在身下,嵐琪不知所措,可等了會兒,身上的人又睡著了。


    這一天,德貴人自然是留在乾清宮不走了,之後第二天也沒有離開,連著兩夜內務府都記檔存史,宮裏妃嬪間自然少不得嫉妒羨慕,且盤算著德貴人的好日子,都說她該傳好消息了。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除夕前一晚嵐琪的月信又如期而至,連布貴人都忍不住失望,她自己卻很安樂,而且因身子不方便,一應年節裏的慶祝祭奠都不能參加,連晚宴也免了,相比往年陪著一場一場地坐,她難得清閑在鍾粹宮。


    轉眼元宵在即,上元佳節,皇帝大宴群臣。而今三藩隻剩吳三桂這隻秋後的蚱蜢,為了揚顯國威興盛,這類奢靡的宴席少不得,隻有皇城內歌舞升平奢華富貴的生活永遠讓牆外的人羨慕,百姓才會對強大的皇室存有敬畏之心。雖然節儉本該是開源節流的好事,卻會讓百姓朝臣生疑,從而輕視。


    這一晚,嵐琪才算歲末年初頭回參加了宮廷大宴,太皇太後特地讓蘇麻喇嬤嬤著針線房破例又給新做了衣裳,自然旁人是不知道的,可老人家瞧見她打扮得漂亮就很喜歡。嵐琪知道老人家盼什麽,可那些事急不來,而今日元宵雖是她和玄燁定情之日,可大好的日子有中宮皇後在,她不敢和皇後爭奪恩寵。


    但鈕祜祿皇後早不是從前那般心性,縱然仍舊會心有不甘,仍舊渴望得到夫君的寵愛,可她現在身處高位,更懂得後宮生存的不易。冊封以來玄燁對她嗬護有加,該有的不該有的都給了她,她不知該如何回報,也隻有在這種事上,懂得避讓。


    這一晚她喝了不少酒,宴席將至尾聲,幾乎要大醉失態,還是太後相勸,皇帝才派人送皇後回坤寧宮休息,這樣一來,酣醉的皇後斷不能侍寢了。


    而溫妃跟著皇後一起離開,佟貴妃身上不自在本就沒來參加宴席,惠嬪幾人無心爭寵,座下便再無能與德貴人相比的人。可是嵐琪猶自不覺,興衝衝地看著台上大戲,都沒正眼往上看過,玄燁倒時不時會看她一眼,蘇麻喇嬤嬤便偷偷對太皇太後笑道:“一會兒把德貴人留下吧。”


    宴席散後,皇帝侍奉太皇太後回寢宮,嵐琪被蘇麻喇嬤嬤喊去了,便也別了布貴人過來伺候。她是熟悉老人家喜好的,在身邊伺候得服服帖帖,反是玄燁笨手笨腳,總插不進來,還惹得祖母厭煩:“也吃了不少酒,趕緊回去歇著要緊。”


    玄燁不能不走,可見嵐琪專心致誌忙著祖母身邊的事,他又舍不得走,要走,自然要帶著這個人一起走,可祖母似乎也不想放人,僵持良久,蘇麻喇嬤嬤終於忍不住笑道:“主子啊,您不放了德貴人,皇上怎麽會安心去休息?”


    太皇太後已要安寢,便故意推嵐琪:“我可曾留你了?”


    嵐琪不解,可轉身見玄燁立在那裏,滿眼毫不顧忌流露出的曖昧眷戀之色,看得她怦然心動,又被老祖母一推:“又在我這裏眉來眼去。”


    “臣妾……哪兒敢。”嵐琪垂首害羞地笑,卻聽太皇太後很輕地說:“月圓之夜,天地精華之盛,快去伺候皇帝要緊。”


    “太……”


    “快去吧。”太皇太後將她朝前一推,蘇麻喇嬤嬤也過來引著將她送到皇帝身邊。這邊喚宮女來架屏風放簾子,太皇太後這裏再沒有他們什麽事。嵐琪站在玄燁跟前,正不知怎麽才好,玄燁伸手牽住她,輕悠悠地說:“朕帶你回去。”


    嵐琪今日一身緋色吉福嬌俏可人,月色下更添幾分嫵媚之態。烏雅嵐琪早不是當初那個隻稍比旁人清秀些的小宮女了,而今眼眉已開,身量已成,哪怕平素打扮清淡些,也再不是清秀二字可以形容的容貌。


    如今再對著皇帝笑,也不隻從前的嬌憨可愛,眼波流轉間的嬌媚之態,自然而美麗,而玄燁眼中,哪怕嵐琪身上沒有這些美好,隻看她大口吃飯都覺得喜歡,喜歡便是喜歡了。


    分坐兩頂暖轎,眷意濃濃兩人也不會忘了分寸規矩,嵐琪是絕對不肯跟皇帝同輦的。先後到了乾清宮,可下了轎子就再沒有她能做主的事,才落地皇帝便走來,毫不顧忌地在宮門前就將她抱起,一路抱進寢殿。


    龍榻之上,時光荏苒,當年緊張可愛的小宮女不見了,換作眼前嬌美可人的嵐琪,而年輕氣盛的皇帝也日漸沉穩,更懂愛之惜之,更懂男女之情。


    嵐琪跪在床榻上,不及立在榻下的玄燁高,被他居高臨下輕輕一吻,羞澀地一躲朝後跪坐下去,手裏卻沒放開玄燁的胳膊,一把就把人拉過來撲在身上,兩人一起跌著躺下。玄燁壓在她身上,暖暖地笑道:“朕的嵐琪這麽著急?”


    嵐琪傻笑,點了點頭,伸手去解開玄燁的衣襟,皇帝卻捉住她的手,湊在柔嫩的唇上深深纏綿,隻吻得嵐琪渾身燥熱,可雙手被玄燁緊緊抓著不能動,而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將她的領口解開,炙熱的吻從唇間蔓延至頸下。嵐琪已不能自製,雙手想要掙脫束縛,當玄燁終於放開她,就不由自主地解開玄燁的衣襟,不論皇帝如何曖昧地笑她,也不停下手。


    而玄燁的手,早繞進她的衣間,小衣的帶子完全被解開,胸前遮羞之處被一點點剝離,當春色乍現,當感覺身下燥熱被昂然之物碰擦,胸前春光更完全落入皇帝口中,嵐琪忍不住出聲,卻聽到玄燁笑的聲,一邊不停挑逗她的羞澀,一邊又安撫她的不安,一點一滴嗬護,緩緩燃起欲火,直將她帶入雲雨之境。


    紗帳落,月圓夜,無盡纏綿。


    整晚曼妙旖旎,嵐琪感覺身上有脫胎換骨的經曆,玄燁惜她一夜辛苦,之後幾天並未糾纏,嵐琪休憩在鍾粹宮內,環春、玉葵殷勤伺候,不同於以往纏綿後的感覺,一天天過去,嵐琪隱隱覺得身上有了變化。


    這一日晨起,她莫名地撫著小腹,環春端著熱水進來看見,忙過來問怎麽了,嵐琪拉著她,紅臉輕聲說:“我覺得這一次,好像能有了。”


    “真的,那要不要請太醫?”環春興奮得不行。


    嵐琪忙捂著她的嘴,她早已懂這上頭的事,反嗔笑環春:“才幾天呀,太醫看得出什麽,我隻想自己當心些,我額娘說過,頭幾個月很小氣,若是孩子真的來了,咱們也低調小心些,我不再跑跑跳跳了,總之先看看這個月,月信還來不來再說。”


    環春卻道:“皇上那兒呢,萬一皇上又召您侍寢怎麽辦?難道也瞞著不說?”


    嵐琪暖暖地笑道:“皇上該不會再找我,我覺得他一定也會這樣想,且等等看,何況連太皇太後那裏也不要我過去伺候了,太皇太後和蘇麻喇嬤嬤一定更加期盼。”


    環春很興奮,之前主子每次都說沒事沒事,每次都被她說中,雖然失望可也覺得神奇。所以這一次主子自己都這樣說,必然是真的有了,喜不自禁地摸上嵐琪平平的肚子說:“小阿哥快來額娘的肚子裏,小阿哥你若來了,奴婢天天給您做好吃的。”


    “傻瓜。”嵐琪嗔笑,可自己摸著肚子,也心下篤定這一次不會再讓人失望,雖然從前她也不曾失望過,因為隨遇而安,知足常樂,才是人生圓滿之道。


    這半天懶洋洋地窩在榻上,環春也不知哪兒聽來的,連暖炕也不讓主子上了,隻讓她在床上歇著。布貴人過來串門,見她懶懶的,也盼她有好消息,但嵐琪並不提早上那些話,和環春說好了,不再對第三人說。


    下午布貴人和嵐琪一起將繡線分股,說是榮憲公主看見純禧和端靜的荷包好看也想要,布貴人自責沒多想一些,本該給榮憲公主也縫製一個,便趕著要再做一個,有嵐琪搭手好快一些。兩人手裏做著針線,說著孩子們的玩笑,正悠閑自在,卻見錦禾匆匆跑進來,嚇得一臉慘白地說:“主子,皇後娘娘和太子掉進冰湖裏了。”


    嵐琪手裏的針猛地一下紮在指尖,她吸著指尖的血,聽錦禾說皇後領著太子在禦花園裏逛,不知怎麽掉進湖裏,都已經被救起來了,但是先救起來的是太子,皇後幾乎要沉下去了才被拉起來,現在已經送回坤寧宮。


    “咱們要不要去?”布貴人嚇得手抖。


    嵐琪心情沉重,渾身不自在,突然胸口一抽搐,轉身便作嘔大吐,一屋子人都被驚嚇,忙替她撫背順氣,清理穢物。等收拾妥當了,嵐琪也緩過來,定神說自己沒事,更推布貴人:“姐姐也去換衣服,咱們去坤寧宮。”


    匆匆趕至坤寧宮,各宮妃嬪已聚攏,太後也親自前來,並下令眾妃勿進殿叨擾。見太醫進進出出,嵐琪和布


    貴人立在人群後,隻瞧見前頭佟貴妃不耐煩地走來走去,時不時拉過一個宮女或小太監問話,多半問不出什麽,又嫌棄地推開。


    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皇帝終於遲遲趕來,原是在前頭正商議要緊的事,聽說皇帝還動了怒。李公公今日不當差出宮去了,那邊剩下的人,都不敢上報,隻等眾大臣散了,才告訴皇帝,如是玄燁自然更惱,急忙就過來了。


    眾妃行禮相迎,玄燁未及看來了什麽人,徑直就進了門。布貴人和嵐琪互相攙扶著再起身,隻聽佟貴妃慵懶地一歎:“等下去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本宮身上不自在,你們等著吧,有消息就送來承乾宮。”


    誰不知道她在這宮裏特立獨行,不管做錯什麽事,皇帝都會替她周全,就更不要說此刻懶得等消息了,反正也沒人願意搭理她,她走了,大家才自在。


    坤寧宮裏頭,玄燁正坐在皇後榻邊,皇後渾身發燙燒得昏昏沉沉,完全不知皇帝已近了身旁,玄燁喚過她幾聲,皆無反應,隻聽冬雲戰戰兢兢說落水的事。


    原是太子貪玩亂跑,一腳從湖邊大石頭上滑入水中,皇後娘娘是跟在最近的人,想也沒想就跳下去拉太子。不曉得是不是在冰水裏抽了筋,也不曉得是不是身上棉衣吃水沉重,她把太子推上大石頭,才被趕來的太監宮女拉住,皇後自己就往下沉了,又正有一陣風吹過,把她往湖心吹。雖然不遠,可等身邊的小太監脫了衣裳跳下去撈,皇後已經沉得隻見半個腦袋,上了岸就已經昏厥。


    太後在一旁眼眶濕潤,歎說皇後愛子心切,又勸玄燁:“冬雲幾個都是她貼身用慣了的人,雖然失職,眼下也不是懲罰的時候,皇上還是先不要追究,讓她們好好照顧皇後要緊。”


    “皇額娘說得極是。”玄燁應了,便見乳母抱來太子,太子沒有受傷,也沒有泡在水裏太久,撈起來後乳母立刻就脫了濕衣裳,脫下自己的襖子將他裹住,隻是受的驚嚇不小,一直啼哭,見了玄燁又十分害怕。


    “往後可不能這樣貪玩了。”玄燁未有重斥,斥責一個不足四歲的孩子,他也未必聽得懂,反而嚇著了在心內留下陰影不好,哄了他幾句,就讓乳母抱走了。


    太後則勸:“皇後還年輕,會挺過去的,皇上不要太擔心了。”


    “皇額娘也是,此處有溫妃幾人侍疾,您也不能太辛苦。”玄燁應著,起身想請太後離去,太後也知道她這樣做不合乎規矩,便不為難皇帝和眾人,被送了出來。在門外見到諸妃都在,歎一聲:“眼下溫妃在裏頭侍疾,人多也不好,你們姐妹且商量一下,哪幾個每日來伺候。宮裏的事惠嬪、榮嬪最熟悉,你們且忙這些,不要等皇後病好了,宮裏卻亂了,辜負了她往日的心血。”


    眾妃嬪稱是,恭送太後離去,剩下諸人。惠嬪和榮嬪被欽點了協理宮闈之事,端嬪那裏養著兩個公主,宜嬪不會照顧人,她的妹妹郭貴人更如是,安貴人不可靠,看下來,竟是鍾粹宮兩位最合適不過。榮嬪便來問嵐琪:“你們姐妹倆可願意幫溫妃娘娘照顧皇後?”


    二人怎敢推辭,榮嬪便遣散眾姐妹,與惠嬪領著她們倆進來,見溫妃在外殿坐著,說明太後的意思,也不敢進去添亂,就先走了。


    溫妃年紀小,不經事,上一回皇後生病她就手忙腳亂,這一次又如此突然。方才太後來時,隻見她跪在床邊哭,被訓斥了說這樣子晦氣,就把她打發在外殿了。如今見德貴人和布貴人來侍疾,也顧不得姐姐願不願意看到她們,能有人來料理,再好不過。


    不多久冬雲出來,說皇上請溫妃娘娘進去,眼見德貴人和布貴人也在,猜得出她們留下的緣故,便請一同入內。嵐琪緩緩走近,看到玄燁坐在病榻邊,那一抹背影似曾相識,叫她恍然回到那一日黑沉沉的大雨中。


    玄燁轉身見到嵐琪,訝異之餘更有幾分安心,自然不便在此刻表露,隻吩咐她們:“好好照顧皇後的身體,朕時不時會來看一看,但多數時候,要辛苦你們了。”


    三人都應諾。玄燁見溫妃嬌楚可憐,果然不能托付,倒是布貴人和嵐琪立在邊上,像是能經事的,嵐琪他就更放心了。又囑咐幾句,便也離了坤寧宮,去向皇祖母稟報。


    皇帝離開後,三人商量著該怎麽做,溫妃孱弱,說不到幾句便眼紅落淚。嵐琪和布貴人當著她的麵沒說什麽,待離了,私下布貴人便歎道:“看樣子太醫是說過什麽了,溫妃娘娘才那麽傷心。”


    嵐琪也看得出來,太後和皇上都如此凝重,太醫一定說過不好的話。而她甚至在玄燁身上看到昔日赫舍裏皇後離世時的悲傷,她知道玄燁不是無情的人,鈕祜祿皇後對這個後宮的付出,所有人都看在眼裏,他又怎麽會無視。


    正如嵐琪所想,玄燁來到慈寧宮,太後已經先到了。玄燁又把事情


    說一遍,竟見皇祖母眼角有淚花,似在自責:“若早知她有這樣一顆慈母心,一早就該把太子抱給她養,偏偏等到如今,她又怕是要沒福氣了。”


    玄燁目色凝重:“太醫說興許還能養好,皇祖母不要太過慮。”


    太皇太後卻很看得開,搖頭說:“那湖麵還有冰呢,那麽冷的水嗆進肺裏,她本又有舊疾未完全康複。你叫我不要多慮,還不如讓我早早在心裏有個準備。”一時竟也哽咽,“也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這些年多少為了朝廷的事一直委屈著她,可她還是兢兢業業把持著後宮,我活了這一把年紀,竟和一個孩子計較……”


    玄燁屈膝勸說祖母不要太悲傷,眼下尚有一線生機,太皇太後平複情緒後說:“若是能好了,皇帝再不要虧待了她。”


    然而皇後這一病凶險,冰冷的水嗆在肺裏,撈起來時已沒了知覺,渾身滾燙燒了一天一夜,半夜裏還抽搐痙攣。足足折騰了兩日,高燒才退了一些,可呼吸沉重混雜,醒過來便一直咳嗽,咳得吐了,渾身無力又昏昏沉沉睡過去,接著再從夢裏咳醒。反反複複,兩三天後,便瘦得下巴尖細眼窩深陷。


    嵐琪總見太醫搖頭,溫妃時常問了不過幾句就垂淚。坤寧宮裏氣氛沉鬱,連好容易才活潑起來的太子也又變回從前的模樣。這日嵐琪在茶水房裏盯著熬藥,被爐子裏撲來的火星迷了眼睛,出來吹吹風,瞧見遠處回廊下太子和乳母糾纏著。她不知不覺就走過去,乳母見了德貴人行禮,太子雖與嵐琪不熟,卻也跑過來哭著說:“我想見皇額娘。”


    乳母在身後苦笑著說:“娘娘病得沉重,奴婢怕太子去了不太好,一來吵著娘娘休息,二來萬一傳給孩子。”


    “不礙事的,若有什麽事,就說是我的意思和你無關。”嵐琪牽著太子,與乳母道,“皇後娘娘一定也很想見太子,太子不會吵著她,其他的不必你操心。”


    乳母也不過是不想擔當責任,既然德貴人攬下了,她也樂得鬆口。隨行一起來到寢殿,正好皇後醒了,才喝了水軟綿綿地歪在靠枕上,突然聽見一聲“皇額娘”,整個人都有了精神,稍稍坐起來就見嵐琪領著太子進來。


    小家夥鬆了德貴人的手跑到炕邊趴著,皇後憔悴不堪的臉上終於有幾絲笑容,伸手捏了捏太子的臉頰:“這幾天又不好好吃飯了是不是?瞧瞧胖臉蛋兒都瘦……”一句話沒說完,又是一陣猛咳,一邊推開太子一邊把身子朝裏轉。


    嵐琪慌忙將太子拉開,冬雲幾個人上前伺候,她帶著孩子退到外頭還聽見裏頭咳嗽聲不停。太子窩在她懷裏一動不動,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皇額娘會死嗎?”


    這樣小的年紀,竟已懂得生死,嵐琪不知道是誰教給太子的,可孩子顯然深陷在憂鬱中,伏在嵐琪肩頭嗚咽著。想來皇上幾次帶著太子巡視赫舍裏皇後陵寢,這孩子大概已經明白親額娘是為了誰死的,眼下他好容易又有了額娘,可是這一個可能又要因為他而離世。哪怕乳母們不敢對他說這種話,可宮女嬤嬤們私下嘀咕幾句,興許他就聽見了。


    此刻抱著太子,嵐琪完全不知該怎麽哄,卻見玄燁進來了。他瞧見這光景有些訝異,而太子一見皇阿瑪就不敢再哭,笨拙地自己抹掉眼淚。嵐琪則看到皇帝把兒子抱過去的那一瞬,眼底的失意傷感,讓人心疼。


    玄燁曾跟她說,不願太子看到自己就害怕,才想讓皇後寵愛他,讓他也能和其他弟弟妹妹們一樣地長大。好容易小孩子的天性漸漸顯露,又橫生這樣的禍端,而禍端的源頭,也還是因為太子。也許十幾年後他不會記得如今的事,但眾口相傳,皇後但凡逃不過這一劫,他的“罪孽”便更深重一層,哪怕十幾年,甚至幾十年、一輩子都抹不掉。


    此時溫妃從內殿出來,乍見皇帝,不禁又眼圈通紅,忍著哽咽說:“皇上,皇後娘娘想再見見太子。”


    玄燁頷首應了,抱著太子,將他臉上的淚痕擦拭,溫和地哄他:“見了皇額娘,要開心一些。”


    待至寢殿,太子伏在皇後身邊,皇後一下一下柔柔地安撫他,慢悠悠帶著呼吸混雜的聲音告訴他要好好吃飯,好好念書,一句一句殷殷叮囑。再後來玄燁見母子倆都要哭了,才讓乳母將太子抱走。


    皇後依依不舍地看著太子離去,玄燁回眸看她這般神情,不禁說:“隻是一兩個月的時間,你已能這樣視如己出?”


    皇後點頭,沒說話,她本就沒太多力氣說話,剛才在太子麵前,不過是強撐著,而玄燁則說:“既然如此,那就好好養起來,好好為朕教養太子。”


    “臣妾恐怕不能了。”皇後淒楚一笑,眼中略有晶瑩,可一動心神又咳嗽不止。眾人來侍奉順氣端痰盂,把皇帝推得遠遠的,隻等皇後那兒平緩下來,才又讓靠前,皇後則說,“皇上龍體貴重,寢殿裏不幹淨,您快回去吧。”


    玄燁並不在乎這些,隻是看著皇後,半晌又說:“朕不是太醫,不能治你的病,但朕希望你能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你不隻是大清的國母,也不隻是這後宮的皇後,你還是朕的妻子,是太子的母親,是皇祖母的孫媳。”


    皇後癡癡地看著她,眼中熱淚止不住地往外湧,心中反反複複:玄燁,你可知這一句話的貴重。


    玄燁沒有嫌棄她的病體,更毫不顧忌地走近,伸手握住了皇後幹瘦的手:“從前我們都太年輕,是朕虧待了你委屈了你,你快些好起來,讓朕補償你。皇祖母常說夫妻之間沒有不磕磕絆絆的,你不要記在心裏,往後的日子還很長很長。”


    “臣妾……”皇後卻哭得完全說不出話,再後來又惹出咳嗽。宮女太監不由分說請皇帝離開,他們伺候著皇後。玄燁立在門前看她痛苦地抽搐,好半天平靜了,冬雲卻來求皇帝:“萬歲爺,太醫囑咐,娘娘不能說太多的話,娘娘鳳體違和,皇上龍體也要保重。”


    皇後依依不舍地將目光從玄燁身上移開,似乎也示意皇帝不要再過來。僵持須臾,玄燁終於離開,皇後才又看向門外,萬千心緒糾葛纏綿。


    太子命硬,生母分娩而終,鈕祜祿皇後抱養他不過一兩個月的時間,就遭此大劫。並非佟貴妃說話刻薄,宮裏宮外,都在傳說這些話。連慈寧宮也聽見這幾句,私下裏和蘇麻喇嬤嬤商議,往後再不要讓人抱養太子,太子顯然是金貴無比,會壓著別人的福氣,後妃之輩,豈能和未來的天子相抗衡。


    之後的日子,玄燁前朝事務放不下,但偶爾得空就會來看看皇後。嵐琪每日往來鍾粹宮和坤寧宮之間,布貴人孱弱,不過七八天就累病了,反是嵐琪很精神,為了有足夠的力氣料理皇後這邊的事,每日餐飯也吃得比從前多。


    不知不覺已過二月中旬,皇後雖然比太醫所料想又多撐了好些日子,但從未見有任何起色,似乎隻是靠老參吊著續命。可皇後卻很珍惜這段日子,皇帝來時會與他說笑幾句,靜下來精神稍好一些,還會讓溫妃拿針線給她,想給太子做春日的褂子穿。雖然每次動不過幾針,就沒力氣了,但溫妃也不勸阻,幾乎是她想做什麽,都能得到滿足。


    再有榮嬪、惠嬪二位隔幾天會來探望並稟報宮闈之事,皇後也會提點幾句,告訴她們個中門道,仿佛是預見到了自己就要撒手人寰,不願她辛苦數年維持的宮闈之盛,在她死後頹敗散亂。榮嬪、惠嬪虔心聽講,時常還與她探討處理之法,皇後果然是喜歡做這些事,每每談起這些,會格外有精神。


    這日榮嬪、惠嬪又來,皇後聽過宮中入夏用度已然周全,誇讚榮嬪、惠嬪能幹心細,更自責說:“怪我逞強好勝,若早早就讓你們為我分擔一些,也不至於有今日。”


    二人不敢說悲戚的話,寬慰幾句,不久見皇後精神不濟,便告辭退出。嵐琪一直侍立在外頭,見二人出來,上前相送,卻聽惠嬪輕聲說:“皇後娘娘如今,和我們‘你我’相稱了。”


    嵐琪也知道,最近這些日子她伺候在皇後跟前,很久沒聽見她以“本宮”自稱,對自己和溫妃、冬雲都如此,又聽惠嬪說榮嬪:“你今天精神不大好。”


    榮嬪疲倦地說:“正在那幾天裏,小腹疼得厲害。”


    兩人嘀咕完這些後,再和嵐琪說了幾句話,之後她們離去。嵐琪卻立在門前發呆,忍不住伸手合在小腹上,榮嬪不說那幾天,她都忘記自己已經一個月沒有來月信,這些日子忙著皇後這裏的事,把這些全忘了。月信沒來,身孕的事應該是差不了了。


    心裏怦怦直跳,心中暗暗地說:好孩子,你乖乖在額娘肚子裏待著,讓額娘最後照顧皇後幾天,不要讓你皇阿瑪留下遺憾。


    轉身要回皇後那裏,就聽見裏頭一陣慌亂,有小宮女匆匆跑出來讓喊太醫,一直等候在偏殿的太醫立刻跑來。嵐琪到了殿內才知道,是皇後昏厥了,太醫幾番施救,皇後才緩緩蘇醒,但經此一次,身體越發沉重。


    二月末,本該漸暖的氣候,卻連著兩日下了稀罕的大雨,之後冷得人不得不把深冬的棉衣穿在身上。二十六那天,雨前一晚就停了,卻從這日早晨開始飄雪,風不大,白雪如棉絮般在空中打轉,落地不化。午後時,皇城裏又見白雪皚皚的景象,讓人忘記已在初春的季節。


    皇後今日精神很好,坤寧宮裏地龍每日都燒得很暖,外頭下雨下雪都沒什麽影響。但是聽說下雪了,皇後就想在暖炕上明窗下歪著,好讓她隔著紙窗看一看飄雪。


    溫妃卻說:“不如姐姐穿得厚實一些,讓他們把竹轎子抬進來,抬著您到門前去瞧瞧,院子裏積雪了,雪白雪白的連腳印都沒有。”


    皇後大喜,冬雲幾人便來為她穿戴,一時溫妃又興起,將鈿子頭麵都給皇後戴齊全。好些日子隻穿著寢衣,如今將往日的衣服穿上,才更驚覺她的瘦削,原先合身的衣服空蕩蕩地掛在身上,直叫人看著心疼。


    等收拾齊整,外頭小太監抬了竹轎進來,眾人把皇後抱上轎子,她如今瘦得毫無分量。嵐琪看到小太監上手抱起皇後時,顯然本打算用力,可到手的一輕,反差點閃了腰,嵐琪心下沉重,侍疾以來,第一次感覺到皇後的生命真的就要消逝。


    等皇後穩穩坐在轎子上,冬雲將大氅蓋在她身上,又戴了風帽,才緩緩抬著出了寢殿。外頭清冷的空氣撲麵而來,皇後精神一振,欣喜地笑道:“真好。”


    太子從東配殿被領來,皇後如今沉屙不起,本該將他送走,但太皇太後和皇帝都屬意將太子繼續留在中宮。可畢竟礙著病重,不敢讓嬌弱的孩子多接近,此刻母子倆遠遠對望著,乳母領著太子在廊下玩雪。不久有宮女拿朱漆盤子端來一團白色的東西,送到皇後麵前,竟是一隻胖乎乎的雪兔子,宮女說是太子捏了,讓送給皇後娘娘把玩的。


    “太子真聰明。”皇後歡喜不已,伸手摸那雪兔子,冰涼的手感讓她變得更精神,愛不釋手地摸著。眾人本擔心她會著涼,可溫妃娘娘一早有令,皇後想做任何事,都不要阻攔,於是照著她的意思,又挖來許多雪積在大碗裏,把雪兔子放在其中,一起帶回了寢殿。


    在外頭凍了一凍,再回到寢殿,皇後的精神明顯倦怠,可她卻不讓卸下鈿子頭麵,也不肯脫了鳳袍,就這樣歪在暖炕上,讓他們將明窗打開,把盛放雪兔子的大碗放在窗下讓冷風吹,她自己則裹了大氅在身,一如在屋外一樣。


    “你去穿件襖子吧,窗開了小心著涼。”皇後見嵐琪在跟前,穿著平時的衣裳,有心提點一句,而環春已從外頭捧著夾襖進來,知道屋子裏開了窗通風,怕主子穿得單薄。


    環春退下後,皇後笑說:“她很忠心吧,記得那會兒安貴人找你麻煩,環春還出言頂撞來著。那會兒我想,怎麽千挑萬選給了你這麽一個毛躁的宮女,如今瞧著,應該是合著你的性子找的,主仆的性子相合,才能長久。”


    嵐琪笑道:“臣妾性子不好,環春很體貼耐心。”


    皇後精神很差,目光卻莫名很亮,她盯著嵐琪看了許久,突然說:“你是不是該有好消息了?”


    “還不知道,但元宵侍寢至今,臣妾沒來月信。”嵐琪坦白地說,“眼下不敢請太醫瞧,家中額娘曾說過,頭幾個月小氣得很,自己當心些就好,沒必要讓所有人都知道。”


    皇後無力地點頭,氣息微弱地說:“是啊,你額娘說得很對。”又看著嵐琪不顯身形的腰腹,仿佛自言自語地呢喃,“這個孩子,怕是不簡單。”


    嵐琪聽得不真切,見皇後身子滑下去了,上來拿靠枕給她墊高好舒服一些。扶著皇後的胳膊時,那不盈一握的手臂幾乎已經沒有肉了,她一時難受得不行,熱淚湧出。


    “你哭什麽?”皇後坐好後,又喘息了幾下平緩下來,瞧見嵐琪眼中有淚,虛弱地笑著問,“是為了我嗎?”


    嵐琪搖頭,朝後退了幾步。


    “難得你還能這樣伺候我。”皇後說著,而今日她一直沒怎麽咳嗽過,說話氣息也順,好像是剛才出門吹了冷風才這樣精神,精神了就更想說話,憔悴枯槁的臉上有笑容,慢慢說道,“我曾經那樣對你,恨不得你死了才好,到頭來你越活越好,而我行將枯朽時,又是你在跟前照顧,大概,這就叫現世報。”


    “娘娘,您不要這樣說,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嵐琪哽咽,努力抑製自己的哭泣。


    皇後悠悠將臉轉向窗外,開了窗,就能清晰地看見雪花飛舞,風不大,雪花飄浮在半空中,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落下,美妙而安寧。


    “十幾年前,我阿媽對我說‘你要做中宮皇後’。那年皇上選後,獨我鈕祜祿氏最尊貴,德貴人你知道嗎?鼇拜說赫舍裏一族乃八旗下人,赫舍裏皇後更是下人之女。雖然皇上痛恨鼇拜,也恨我的家族,可不論當時,還是十幾年後的今天,我卻仍舊這樣想。”


    皇後微微揚起了下巴,枯槁的生命裏,仍堅持著血統的尊貴,淒然一笑說:“我鈕祜祿氏的尊貴,豈是赫舍裏氏能相匹,可是皇上不選我,他身邊最高貴的位置,難道不該坐最尊貴的女人?為什麽他不選我,我才是八旗最尊貴的女人。”


    嵐琪靜靜地站在邊上聽,寢殿內此刻隻有她和皇後,皇後似乎說累了,重重地歎息後,又說:“後來我才明白,皇上不選我,不是因為討厭我的家族,也不是因為討厭和我們相近的鼇拜,他隻是喜歡赫舍裏皇後,喜歡那個女人多過喜歡我,他選了喜歡的女人做妻子。”


    眼淚從皇後臉頰滾落,她卻從淚中露出笑容,繼續說:“可是那天皇上對我說,我是他的妻子,德貴人,你曉得這句話有多貴重嗎?你說皇上,是不是也開始喜歡我了?”


    嵐琪說不出話,皇後的眼淚也占據了她的心,她篤定眼前這個驕傲了十幾年的女人,一定和自己一樣愛著身為帝王的丈夫。


    此時寢殿內的大鍾鳴響,一聲一聲敲擊心靈,皇後卻欣喜地看著那口鍾,含笑說:“皇上最喜歡西洋鍾,當初他賜給我,我好幾晚都睡不著,大半夜也會爬起來守著鍾等它鳴響,任何琴箏琵琶都沒有它的聲音好聽。可是再後來好長一段時間,我聽不見皇上的聲音,隻能守著這座鍾,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這聲音,世上再沒有這麽好聽的聲音。”


    嵐琪已經淚流滿麵,使勁兒捂著嘴不敢哭出聲。


    “德貴人,我妹妹太柔弱,年紀也小。”皇後又開口,示意嵐琪走近她,“我曾經期盼妹妹入宮,為我生育子嗣,眼下我快走了,才後悔讓她入宮,可後悔已經來不及,往後的人生她隻有靠自己。德貴人,隻當一個將死之人的請求,照顧她一些,不要讓人欺負她,好不好?”


    嵐琪用力點頭,皇後幹瘦的手抓起她的手,仿佛用盡所有力氣緊緊握著說:“還有啊,你替我轉告皇上,說我說了,‘玄燁,下輩子,我們不要再相見’。”


    嵐琪搖頭,皇後笑起來,兩個人都滿麵清淚,誰也不比誰好看些。嵐琪似乎是想多抓緊生命最後的時刻,而皇後已經看淡了一切,她很輕鬆地笑道:“你不說也不要緊,我對你說了,就了無遺憾,德貴人,謝謝你。”


    嵐琪抽噎著,皇後鬆開手,找了自己身邊幹淨的帕子遞給她。嵐琪也沒嫌棄,擦幹了眼淚,定了定心神,自欺欺人地說:“您好好養病,外頭的雪恐怕幾天才能化,等您身體好了,帶著太子去堆雪人。”


    皇後欣慰地笑著,指著窗口的大碗:“德貴人你去瞧瞧,太子給我的雪兔子可還好好的?”


    嵐琪應諾,爬到炕上,爬到窗口,探身看大碗裏的光景,心頭猛然一驚,雪兔子消失了。終究抵不住屋子裏地龍的溫暖,一整碗雪全化了,雪花飄進來落在碗裏,漂浮在水上轉瞬即逝。


    “娘娘,雪兔子還好好在……”嵐琪努力笑起來,轉身看皇後,想說讓她高興的話,可話未說完,就見靠在大枕頭上、鳳釵鳳袍穿戴齊整的女人,含笑緩緩閉上了雙眼,原本摸著胸前東珠的手沉甸甸滑落,這一滑落,再也沒抬起來。


    “娘娘……”嵐琪渾身發緊,再也抑製不住哭聲。她這一哭,外頭的人聞聲湧進來,慌慌張張地喊來太醫,一陣忙亂後,太醫屈膝哭著說皇後薨了。溫妃聞言昏厥,冬雲大哭,一屋子宮女太監都放聲大哭,嵐琪的哭聲被掩蓋,嘈雜的哭聲喊聲此起彼伏。窗口一陣冷風灌進來,她隻覺頭上暈眩,身子一歪就倒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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