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隻胳膊比她的大腿還粗的壯漢馭馬而來,說著她聽不懂的語言,一把撈起她上馬時,顧朝歌聞到一股混雜著膻腥、汗臭還有馬臭的複雜氣味,聞得她幾欲作嘔。這個男人將她像裝行李一樣倒扣在馬背上馱著,顛簸的馬匹,還有驟然顛倒過來的視線讓顧朝歌極不適應,她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本能地掙紮著,努力抬頭,隱約看見阿柴抓住一匹馬的尾巴,試圖拖拽住馬和馬的主人,然後……


    然後她的後腦感覺一疼,被擊昏了過去。


    當顧朝歌再次醒來,聞見的是同樣令人作嘔的臭氣,而且因為所處的空間密閉,這種氣味愈發濃烈。她看見地麵上鋪著的黑乎乎的都是泥的毯子,和好幾雙穿著靴子走來走去的臭腳。


    顧朝歌試圖動了動,卻發現自己的手腳被綁在一起,捆著柱子上,致使她整個人隻能蜷縮地窩在牆角,不能伸展身體。


    她想自己是被北胡人抓住了。


    不知道是繼續裝昏迷,還是醒來比較好?顧朝歌慌裏慌張的,腦子裏第一個浮現的居然是這種問題。不過不等她糾結,便已看見臥倒在她腳邊的阿柴。


    他以同樣的姿勢被捆綁,倒在地上,額角的血跡緩緩流下,結成幹涸的血痂。他還沒有醒來,身上的軟甲和武器都被扒得幹幹淨淨,顧朝歌注意到他的肩頭、手和膝蓋上也有很深的傷口,血糊糊的結成一團。


    顧朝歌著急起來,她想過去查看阿柴的傷勢,卻發現捆住自己的繩子很短很緊。


    “他受傷了,讓我給他瞧瞧,我是大夫!”顧朝歌對帳篷裏的人說,可是這幾個北胡人卻朝她指指點點,用她聽不懂的語言互相竊竊私語。


    這時候帳簾被掀開,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帶著他的士兵走了進來,帳中的人紛紛向他行禮致意。


    這個人滿頭紮著很奇怪的小辮子,捆成一束,顧朝歌認得他的袖子圖案,他是將她抓上馬的那個大漢。


    這個大漢發現了醒來的顧朝歌,他哈哈一笑,沒說話,他蹲下來,盯著顧朝歌看。


    這絕非是什麽溫柔的凝視。那雙眼睛比中原人的瞳色更淡一些,目光如鷹隼盯住獵物一般,深刻而鋒利,好像下一秒就要將她的身體撕碎,生吞活剝。


    顧朝歌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猛禽般的眼睛,她的身體本能地一抖,想要移開視線,卻發現自己動不了。這雙眼睛像是把她定住一般,讓她整個人動彈不得。


    手腳冰涼。


    大漢發現了她的驚懼,他哈哈一笑,用語調有些奇怪的漢話說:“小綿羊。”說著,他招了招手,一個束冠的男子隨之從他身後走出,這人穿著北胡的衣裳,卻是漢人的發型,他的身材高大,卻低著頭,謙恭地彎腰行禮:“大王子。”


    顧朝歌覺得此人有些眼熟。


    這個被他叫做大王子的大漢,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顧朝歌,繼續用語調奇怪的漢話下令:“你問問她的身份,是不是燕的妻子或者寵姬。”


    “是,大王子。”這位看起來像翻譯的漢人男子謙恭地行禮之後,轉過身來,看向顧朝歌。


    然後……然後他的嘴巴慢慢張大,吃驚地看著顧朝歌,表情像是遇到了熟人。再低頭一看昏迷在顧朝歌身邊的那個青年,他的嘴張大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


    可是顧朝歌依然隻是覺得他有些眼熟而已。


    “你是誰,他們是誰,這裏是什麽地方。”顧朝歌開口,才發現自己的聲音不明原因地啞得厲害,不過這種嘶啞恰好掩蓋住她的語調的顫抖。


    這人迅速收回那副吃驚的表情,輕咳一聲,道:“此地是北胡大王子隆巴達的駐紮營地,在下是伺候大王子的傳譯人李佑大。我們大王子率隊去紅巾軍的營地偵查,恰好遇到姑娘一行人,故而將姑娘帶了回來。”


    他說的比顧朝歌想問的更多,他在告訴顧朝歌,她所遇到的隻是一小支北胡的斥候隊伍而已,隻是她運氣不好,正好遇到北胡大王子親自領兵,而且她又是個女人。隆巴達以男人的慣性思維認為,能待在軍營裏的女人,肯定是統帥非常寵愛的情婦,如果燕昭對她的寵愛足夠,或許能拿來談交易,即便不能,擾亂敵軍,破壞他們的士氣也是很好的。


    剛剛隆巴達對她的打量,更加堅定他自己的看法,認為這樣一隻小綿羊絕不可能是女兵,一定是燕昭的寵姬。


    “大王子想問姑娘是不是燕昭的妻妾,因為如果你的身份地位足夠高,大王子不會傷害你,會好好款待你,直到燕昭願意拿出合適的籌碼交換。無論是糧草還是土地,大王子都會接受。”


    這又是一重訊息。暗示著北胡和大靖之間的關係搖搖欲墜,大靖不肯再提供北胡糧草,於是北胡開始撇開大靖單幹,而且這位隆巴達王子不介意綁架女人勒索一票,吃飽再說。


    這時候隆巴達開始不耐煩起來,他用北胡語快速地斥責李佑大,看表情和手勢,他是覺得李佑大的廢話太多,而且什麽都沒問出來。


    李佑大連連點頭哈腰表示歉意,然後回過頭來問顧朝歌:“姑娘,你是燕昭的妻妾嗎?”他的眼神裏充滿著某種暗示,結合他剛剛透露的信息,他是希望顧朝歌點頭承認,這樣便暫時不會有危險。


    看著這個人的臉,可能是緊張過度後的異常反應,顧朝歌忽然笑了一下。


    她終於想起來他是誰了。


    李佑大,阿柴的結義大哥,張遂銘的持戟校尉。昔年會盟時,威風凜凜站在張遂銘身邊保護的李佑大,如今竟成了北胡帳下一個點頭哈腰的狗傳譯。


    顧朝歌的心底升起濃濃的不屑,這種不屑短暫地戰勝了恐懼。


    盡管她知道他是在試圖救自己,可是她卻並不打算回應這種好意,她冷冷道:“我不是君上的寵姬,隻是他的醫官。”


    此話一出,李佑大的臉色馬上變了,顧朝歌的這句話隆巴達也聽得懂,他立即大聲用北胡語謾罵起來。他在懊惱自己犧牲了好幾個弟兄,竟然隻劫回來一個小小的醫官。


    謾罵不足以平息他的憤怒,他猛地拔出腰間馬刀,向顧朝歌的腦袋上砍去,他的力氣很大,一刀就能讓顧朝歌那纖細的小脖子斷成兩截。李佑大見狀急忙去阻攔,他的力氣未必比隆巴達小,可是隆巴達朝他怒目一瞪,馬上就有親兵過來將李佑大拖走。


    “大王子,大王子,她不能殺!”李佑大絞盡腦汁,使盡渾身解數辯解:“她、她、她不是個一般的醫官!對紅巾軍來說她很重要,非常重要!”


    隆巴達的刀停了下來。


    離顧朝歌隻三寸之距。


    刀鋒鋥亮,鋒利程度比顧朝歌拿來鋸頭骨的刀鋸差不了多少。


    但是很奇異的,顧朝歌居然並不覺得害怕,仿佛是最初對死亡和未知的恐懼過去,剩下的隻有麻木,和對死亡的坦然。


    “多重要?”隆巴達回頭用古怪的漢話問李佑大。


    “這、這……”李佑大急得冒汗,臨時說不出什麽合適的借口。


    隆巴達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慢慢地,危險地,眯了起來。


    這時候,顧朝歌開口了。


    “你告訴他,我在紅巾軍中的地位和作用,就像他們族的祭司一樣。”


    隆巴達聽懂了“祭司”這個詞,他微微疑惑地轉頭看看顧朝歌,又看看李佑大。李佑大眼前一亮,不管三七二十一,照著顧朝歌的說辭,飛快地用北胡語和隆巴達解釋,而且他說了很多很長,估計是在渲染顧朝歌這個“祭司”在紅巾軍中的重要性。


    但是隆巴達並沒有那麽好騙。他繼續疑惑地回頭盯著顧朝歌,雙眼微眯:“漢人,也有祭司?”


    “我們也有神明。”顧朝歌微微一笑,不知怎的,此時她的腦海中浮現出阿岩寨子中那位忽悠人的大巫,而且不由自主地開始一邊學習那位大巫高深莫測的神情,一邊開始忽悠隆巴達:“我為士兵診治,從死亡中將他們救回,他們認為我是當世觀音,向我祈禱,接受我的祝福。”


    李佑大連連點頭過,開始眉飛色舞地向隆巴達翻譯。


    謝天謝地,幸好北胡警惕,他們的駐營地是和大靖,還有石威分開的,不然這番連篇鬼話一定會被揭穿。


    隆巴達開始認真地聽李佑大說,幸好李佑大和顧朝歌勉強能算認識,他的確知道一些顧朝歌的事情,尤其是她在揚州瘟疫那段的出彩表現。隆巴達在聽說這個女人拯救了揚州數萬人的時候,亦發出驚呼,回頭向她豎起大拇指:“了不起。”


    於是李佑大說得更起勁了,他開始天花亂墜編造顧朝歌的事跡,都不太需要顧朝歌怎麽插口,隆巴達一邊聽一邊點頭,後來大概是覺得李佑大的廢話太多,他終於伸手製止了李佑大,問道:“她這麽厲害,能換多少錢糧?”


    李佑大的表情瞬間僵硬住。


    他轉頭看向顧朝歌。


    隆巴達這句話是用漢話問的,顧朝歌也能聽懂,她想了想,道:“讓你們的大王子寫信給我們君上,告訴君上我在這裏,然後才能談交易吧。”


    李佑大立即把這些話翻譯給隆巴達聽。


    隆巴達點了點頭,表示認可。他摸著自己編成辮子的小胡子思考片刻,然後開始嘰裏呱啦和他的士兵們說些什麽,李佑大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一邊用眼神示意顧朝歌現在不要說話,更不要裝作認識他。


    第二個信號的內容太複雜,不太好用眼神和表情傳達,不過顧朝歌本身也沒打算和他相認,她和他又不熟。隻是,顧朝歌和李佑大都忽略了一個一直在場,卻昏迷了許久的人。


    他隻是昏迷,可不是永遠不會醒來。


    “朝歌姐?還有……”


    “大哥?”


    阿柴嘶啞又充滿迷惑的嗓音響起,李佑大的臉色驟然一變。和部下們快速交談的隆巴達忽然停住嘴,望著努力從地麵上掙紮坐起的阿柴,眯了眯眼,用腔調古怪的漢話問:“誰是你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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