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阿柴並非故意,但是他醒來的確實不是時候。


    隆巴達得知了李佑大和這兩個俘虜認識的事實,他立即警惕其中是否有什麽陰謀。然而可能是四肢發達導致頭腦簡單的原因,他沒想出來,所以他決定先帶兩個俘虜暫時離開這距離紅巾軍太近的危險之地,回北胡的大本營。隻要這個女人確實如她所言的那樣有用,即便遲一些,他也絕對能從燕那裏拿到自己想要的。


    北胡沒有裝俘虜的大鐵籠,他們將顧朝歌和阿柴像扔口袋一樣扔在馬上,馬背抵著她的胃,血液往頭頂衝,顛簸之間幾欲嘔出。在顛倒的視線裏,顧朝歌看見雙手拴著繩子跟在北胡的馬屁股後麵,徒步快跑的李佑大,他看起來十分吃力,騎手有意戲弄他,揮鞭加快速度,好讓李佑大因為跟不上而跌倒,拖出一身泥濘。


    這是隆巴達對他知情不報的懲罰。


    顧朝歌閉了閉眼,不忍再看。她想不通以李佑大的本事,為何要奴顏婢膝,去做北胡的傳譯。北胡在道路上的不熟悉,也悉數是詢問他,他不止是北胡的傳譯,還是向導。如果沒有李佑大的幫助,北胡或許沒有辦法這樣順利地進入腹地,劫掠百姓,燒搶城池,以及刺探紅巾軍的……


    等一下!


    紅巾軍?!


    難道……


    顧朝歌猛然明白了什麽。


    在這日夜晚的宿營地,阿柴和她隻得一張髒羊皮裹身,和馬匹拴在一起,露天而棲,星空和夜風一樣寒冷。阿柴將羊皮全數讓給她,讓她靠著自己取暖。李佑大趁著無人的時候悄悄來探望他們,帶來了熱水和饅頭,阿柴沒有接過,他偏過頭去,不能接受自己敬愛的大哥竟然為韃子為奴為婢。


    李佑大將希冀的眼神投在顧朝歌身上。


    顧朝歌猶豫了一下,接過他端來的水碗,她問:“你投靠北胡,難道是為了報複紅巾軍嗎?”


    李佑大一怔,隨即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以李佑大的本事,無論投靠哪方軍隊都會受到重用,而他選擇了戰鬥力最強的北胡,很可能是為了複仇。前兩日隆巴達刺探紅巾軍的情報的地方,是張遂銘的故地,想來李佑大非常清楚那裏的地理形勢,因此隆巴達能夠在不驚動紅巾軍斥候,也不驚動阿柴等人的情況下接近和突襲。


    張遂銘雖然已死,李佑大卻依然忠誠於他,並且要讓害死他的舊主的紅巾軍,還有燕昭付出代價。


    為此他不惜放棄尊嚴和良心,投靠北胡。


    “我沒想到他們會抓來顧姑娘和阿柴,我真的沒想到會是你們……”李佑大囁嚅著辯解。


    “大哥!”阿柴知曉原委,終於喊出這幾天以來第二聲大哥,他的聲音裏充滿氣憤:“你怎麽如此糊塗!北胡長驅直入,遭災的是誰,你不清楚嗎?為了一個死去的張王,違背良心,害死這麽多漢人,值得嗎?”


    “我、我……可是張王對我有知遇之恩……”李佑大仍然試圖為他的行為做出辯解。阿柴卻冷冷地打斷了他:“大哥,我沒有告訴過你吧,阿柴當年是故意偷逃,不是被俘虜的。因為我討厭張遂銘那和盜匪無異的軍隊,我知道他遲早會玩完。”


    李佑大的眼睛睜大,他的臉上開始湧現憤怒的表情:“阿柴,張王同樣對你也有……”


    “他隻想要我白白為他賣命而已,他根本不在乎任何士兵的性命,”阿柴冷笑一聲,神態是這個年紀的人不該有的世故和冷漠,“我隻想要一個人能快快結束這場戰亂,讓我們過以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平靜日子,為此讓我背叛舊主多少次,我都無所謂。”


    李佑大憤憤道:“你覺得燕昭能統一天下?”


    “起碼現在看來,隻有他。”


    李佑大霍地一下站起身,冷笑一聲:“那你就在北胡的俘虜營繼續做你的春秋大夢,等著燕昭率軍來救你好了!”語罷他一把抽回顧朝歌手中的水碗,揚長而去。


    望著李佑大憤怒走遠的背影,阿柴沉默片刻,一時間四周隻聽見細碎的蟲鳴。忽然,他緩緩道:“姐姐,我是不是做錯了?畢竟現在他……可能是我們唯一的希望……”


    “本來就不能將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我們最能依靠的始終隻有我們自己。”


    顧朝歌說完這句,也沉默了一下:“希望……你大哥能想通,知道他這樣做是……”不對的。


    *


    當顧朝歌和阿柴隨著北胡的人馬往西行,離紅巾軍的駐紮地越來越遠時,紅巾軍的帥帳裏炸開了鍋。


    “北胡的斥候?查出來的結果也是這個?真是北胡人?”


    自顧朝歌和阿柴被擄走後,幸存的兩名士兵帶傷逃回駐營地稟告消息,燕昭立即派楊維帶隊出營搜索。然而有熟悉地形的李佑大幫忙,北胡人將帳篷紮在一個很不好找的偏僻之處,楊維一無所獲,不眠不休搜索一晚也毫無進展,等到他第二天終於在幾個當地人的幫助下找到那個偏僻的駐紮地,隆巴達已經帶著顧朝歌走了,地上隻留下一些有人來過的痕跡。


    得知這隻是一小隊北胡人,而且他們又擄走了顧朝歌,燕昭整個人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起來。雖然他的左眼還殘留一些血絲,但是這完全不影響他指揮軍隊作戰。他迅速派出斥候打探消息,查清那日的北胡人的意圖和身份,並且試圖派軍隊沿著北胡新進的路線追擊。


    可是隆巴達不是傻子,雖然那日走得匆忙沒有注意掩埋駐營的痕跡,可是之後每到一處他都在拔營的時候抹去痕跡。燕昭所能打探到的唯一消息源,就是北胡人路過某某村莊的時候又順手劫掠了多少糧食,燒了多少房子,奸/汙了多少女人。


    順著他們踐踏過的村莊的痕跡,大致能摸清他們的行軍路線,可是越往西,紅巾軍的打探越困難。因為那裏是大靖和石威的地盤,紅巾軍一支小隊孤軍深入,隻有被全殲的可能。


    燕昭不得不將這支軍隊召了回來。


    “朝歌是因為我才會……如果不是為了給我采需要的蘆薈,她絕不會被、被……”衛尚失魂落魄地坐在主帳一角,內心充滿自責。因為這件緊急的事,他請求在軍中逗留數日,即便不需要蘆薈丸,他的病依靠小柴胡湯也已痊愈。


    可是他寧願自己不要痊愈。


    “這件事不能怪你,誰也想不到北胡人竟然有膽子深入紅巾軍的駐營地刺探。他們一定有向導,還是熟悉紅巾軍作戰方式的向導。”燕昭捏了捏拳頭,骨節咯咯作響。


    “那是北胡啊,朝歌會不會已經……”死了?殘了?被奸/汙?被……想起每每經過北胡劫掠的村莊的地獄般的模樣,衛尚不敢再想下去。


    燕昭深深吸了口氣,搖頭:“顧小大夫不是普通女子,而且北胡劫走她,應該是有某種意圖,比如向我勒索,這是北胡人慣用的伎倆。”


    “那為何這麽多日都……”


    “出了某種變故吧,讓北胡人改變了主意,”薛吉捋了捋他的胡子,歎了口氣,“隻要不見屍體,就還有希望。那丫頭不是一個人,還有一個校尉也一同被擄走了吧,希望朝歌機靈些,讓北胡人覺得她有用。”


    有用,就不會被殺,就會有地位。


    衛尚沉默,他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禱。在座的所有人,誰也沒有他那樣的懊悔,誰也不能理解他此刻對自己如此軟弱無能的唾棄。


    “君上,還有一個問題,”薛吉將伊崔新近發來的那封消息置於燕昭案頭,“朝歌被擄的事情,要不要告訴之嵐?”


    燕昭不看也知道,這份折子上照例在最末有伊崔對顧朝歌的問候和關心。


    顧朝歌幾乎是伊崔的另外半條命。


    如果他現在告訴伊崔,顧朝歌被北胡人抓走了,生死不知,音訊全無,伊崔會怎麽樣?


    他還在錦官城,他的腿快好了,他很快要來集慶代替宋無衣掌管後勤,愈加龐大的物資供應和後方的穩定工作,已經不是宋無衣的能力可以掌控的。春天來了,馬上紅巾軍就要和大靖、石威和北胡展開一場場交戰,每一場都不能輸,每一場都要仰賴穩定的物資供給。


    如果伊崔在這個時候得知顧朝歌被……


    燕昭閉了閉眼。


    他以一個上位者的冷靜和冷酷,堅定地搖了搖頭:“先不告訴他。”


    “在座所有人,必須保密。”


    *


    彼時的北胡大本營中,顧朝歌正如薛吉所預言的那樣,努力讓自己顯得“有用”。


    一到大本營,這裏不僅有北胡的騎兵,還有一些石威的士兵,顧朝歌的“祭司”身份很快被揭穿。毫無疑問李佑大再次被罰,被剝光上衣綁在柱子上暴曬,這次顧朝歌和阿柴都不能幸免,阿柴遭到了同樣的懲罰,而顧朝歌……隆巴達覺得這個女人既然不是什麽尊貴的祭司,又長得還不錯,身嬌體軟的,不能浪費掉,可以給自己暖暖床。


    於是顧朝歌得到了大半個月的俘虜生涯中的第一個澡。還有侍女伺候,將她洗得香噴噴幹幹淨淨,穿上柔軟漂亮的綢緞衣服,梳漂亮的發髻和點上絳唇,將她打扮得美美的。她們越打扮,顧朝歌就越心寒。雖然因為語言不通,她聽不懂這些人要她做什麽,可是這些反常的舉止毫無疑問是要她去伺候某個男人。


    想到這一點她就覺得惡心。


    顧朝歌的目光掃過穿著蠟燭的燭台,侍女們腰間的小馬刀,還有給她插在頭上的簪子,她在觀察每一樣尖銳的物品,腦海中迅速將人體種種薄弱部位過了一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如何在手無縛雞之力的情況下,輕易地要掉一個人的命。


    大夫不應該行醫救人嗎?師父教她解剖的時候,不是為了讓她拿這項本事害人性命的。


    可是現在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無論他們要她伺候的那個男人是誰,顧朝歌都要保證自己有把握,用某種物品,一擊即中,不留活口。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不知道是因為興奮,還是恐懼。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用什麽才好?她怎樣才能避開侍女的耳目將她想要的東西拿走?


    顧朝歌的心撲通撲通要跳出來。


    這時候,忽然有一股力量扯了扯她的裙擺。這股力氣並不是很大,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力而已。顧朝歌低頭,看見一個腦袋四周剃得光光的,隻在頭頂紮了一個衝天髻的小男孩,他一出現,周圍的侍女紛紛跪下行禮,聽起來好像是叫他什麽“王子”。不知道是不是顧朝歌的錯覺,這個孩子沒有漢人孩童的白皙粉嫩,臉色似乎黯淡了一些,當然也可能是燭光的原因,或者是他曬得比較黑。


    “女人,你叫顧朝歌?”小王子的口氣很倨傲,雖然要仰臉看她,可是努力在眼神上表達俯視。


    顧朝歌點了點頭,目光瞄準小王子腰間那把割肉的小短刀。


    “聽說你是個大夫?”小王子又問,他發現了顧朝歌的眼神,順勢摸了摸自己腰間的小刀,他以為她喜歡,於是倨傲地揚了揚下巴:“你給我看看,如果讓我滿意的話,我可以把刀送給你。”


    他的漢話說得比隆巴達好多了。


    可是顧朝歌仍然疑惑:“看什麽?”


    小王子摸了摸他光溜溜的腦袋,皺眉道:“額吉說你們是要幹什麽來著……哦,哦,把脈!喂,我命令你給我把脈!”


    顧朝歌眨了眨眼,古怪地笑了一下:“把脈不能在這裏哦,你的帳篷在哪裏,帶我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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